07卷:出處

第七卷:出處

 

對於古代的讀書人而言,只要有了功名,幾乎都會遭遇進退辭受的問題,可見這個問題之重要。現代人乍見這個議題或許會略覺疏遠,而不像古人所感受的那麼切近,但是人生確實會有如何與上位者配合、如何選擇適當的領導者來合作的問題;尤其是進入政壇的人,更會直接面臨出處進退辭受之義的問題。現代人在這方面不講究,會產生大問題,觀察台灣的政府官員便可以了解這一點。

 

伊川先生曰:賢者在下,豈可自進以求於君?苟自求之,必無能信用之理。古人之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自為尊大。蓋其尊德樂道之心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1]

這段大意是說,人不可自己干謁以求進。一個人即使干謁求進而獲得錄用,上位者也不是真正為了借重這個人的才德、長處而錄用他的,而只是要你依附於他的權勢,成為他的工具。這種把別人當工具的領袖,不但不足以成事,而且會造成許多負面的影響,所以不值得追隨。身為一個讀書人,必須真正懂得用士的德,所以此處特別強調「尊德樂道」之心。君子對於國家事務的發展必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這番看法必須合於道;而如果上位者不能尊德樂道,自然不足以與有為。讀書人假使不在乎上位者是否能夠尊德樂道,出仕也只是為了功名利祿。今日官場上的人離這種士人風骨很遙遠,這些人只想昇官、發財、掌權。而上位者對於他所任用的人也缺乏尊重,只把他當作自己的工具,用完就丟,日經月久而換過一批又一批的工具,確實不足以與有為。這樣的政府一定會發生許多問題。政治不是一個人的事,政府也不是一個人所能單獨掌理的機關,這個道理是君主時代的古人也明白的。天子即使聖明,也不可能一人完成所有的事,也需要有六部,並按照一定的程序來施政。古代宰相的地位非常高,君主對宰相也十分敬重,這種君臣關係算是中國古代不成文的憲法。這一條意謂,人君必須秉持一種尊德樂道、尊賢的態度,臣才能與之有為。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並沒有深奧的含意,但卻是最重要的道理。今日的政治人物一升官便樂不可支,對政事沒有自己的意見,遑論有不同於上位者的作法。最近行政院的各部長漸漸有了自己的主張,其實這是因為這次選舉失敗,使得總統的權威大不如前,大家才有了發言的空間。換句話說,並不是這些官員有主見,只是元首的權威不如以往而已。

 

君子之需時也,安靜自守。志雖有須,而恬然若將終身焉,乃能用常也。雖不進而志動者,不能安其常也。[2]

君子之需時是要安靜自守,這是伊川易傳》中的話。當下位者不得上位者的信任的時候,便應該安靜自守,這一點並不容易。尤其是心中常動的人,一旦上位者有所垂愛,則心動於祿位,於是更不能堅持自己相信的道理、義理;何況有所堅持者可或許都已經「出局」了,於是更加害怕而無法堅持理念。這個道理也很簡單,只要看自己遭遇類似狀況時能否堅持,便可以知道自己是否有樂道之心。古人所謂的「安貧樂道」,對於有才能的人尤其困難。一般人可以安心地守自己的本分與工作,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特別的才幹。而人有了卓越的見識與能力,往往便難以安靜自守。既有才德,但還是能夠安靜自守的人便是君子了。如果不能夠安靜自守而為了功名利祿出賣自己,最後不免連自己的道都失掉了,遑論行道。

 

比吉,原筮元永貞,無咎。《傳》曰:人相親比,必有其道。苟非其道,則有悔咎。故必推原占決其可比者而比之。所比得元永貞則無咎。元謂有君長之道,永謂可以常久,貞謂得正道。上之比下,必有此三者。下之從上,必求此三者,則無咎也。[3]

此講《易經》的比卦,「比及」的比是親比,為人親附。比卦是吉,但還要原筮,回到原來求卜之人。得出比卦固是吉卦,在欲用人或被用時,若卜得此,則是吉卦,但還是要回到求卜筮者身上。古人用箸草來占卜,必須極其慎重、一卜再卜地確定求卜者是否「元永貞」。在相親的時候,或者(推而廣之)我們準備長期與某人相處、共事之前,卜卦的結果如果是「元永貞」,便表示未來我們與對方會有一段良好而穩定的關係。人與人的相處必有其道,若非按照此道,則終究會造成一些不愉快、甚至凶災。要找出那個可比者比之,所比得「元永貞」則不會有凶災。「元」是意謂有君長之道,「永」意謂可以長久,「貞」意謂得正道,無論比上比下,都必須有這三項條件。

那麼,怎樣才算是有君長之道呢?這牽涉到的面向很廣泛,但是總之不出儒學所主張的,為人君長應該遵守、注意的基本道理(這些道理在《論語》、《孟子》裡已提到不少,所以這裡就不贅言)。要看一個人(我們的上級)是否有君長之道,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判斷:(一)此人是否仁?譬如暴烈之君不仁,不仁者便不可從。(二)義:人的決策、行事應該講道理。(三)禮:對下以禮相待。(四)智:為人君長者,總不能是笨人。(五)信。仁義禮智信這五德乃是天下的通德通理,所有人都應當具有,而為人君長者也至少要具備這些德性,而且還應該比一般人更深厚,否則不足以當之。這就是所謂的「元」。古人說「元包四德」[4],主要形容一個人確實具有一種元德,而別人處處可以看見這元德的表現。「信」是真實的意思,這個人的元德表現為真實的仁、真實的義、真實的禮、真實的智,一如木火金水土無處不在。四德之元本是仁,仁是各方面德性的源頭。這對古人而言是容易明白,今天則不易理解,因為古人的「元」字說得含含糊糊。「元」是指元德,它包含一切德性,一切德性皆從元德而出。換言之,古人以為理想的君長應該為人表率,成為一切合理作為的源頭。這一點或許陳義過高。但是,為人君長者即使不能百分之百符合,至少也應該像樣;否則既不足以為君長,別人如何願意跟從他?

三國時代的劉備(字玄德,玄者元也)是當世豪傑之一,他便有君長之道,所作所為合乎這些條件。他的行事重視仁義禮智信,這種人便是可與之從事的,所以當時的豪傑才死心為其效力。曹操也是有君長之道的人,不可小看。他也懂得禮賢下士,用人用才,求賢若渴,善於用人。雖然他的「魏武三詔令」中聲明,一個人只要有才幹,即使不仁不孝也能夠得到晉用,不過這是出於特殊的時代背景,不可一概而論。[5]另外,吳之所以能享三世國祚,也是因為孫家有其一番道理。在三國之中,尤其為世人所推重者是劉備(蜀漢後來亡國,是因為阿斗以及形勢上的緣故)。我們提到這些人物,並不只是在教授歷史典故。現代人在社會上作事,如果期待自己的事業能夠長期發展,就必須考慮上級(或老闆)是否有君長之道,否則自己可能會很辛苦。

「永」謂可以長久,共事的關係應該是可以維持長久的才好。兩人的關係是否能夠長久,需要很多條件的配合,很不簡單。我們必須知己知彼,將雙方各方面的因素都考慮清楚。

理學家以為,能合乎道理的事物才能夠長永延續;換言之,必須「貞」才能「永」。理學家所謂的國勢(國家的方向),並不是指長期的利益,而是立國的根本。從史學的觀點而言,立國的根本之道在於符合國家發展的長期利益;而理學家定國勢的方式固然試圖立定國家的長遠大計,但不免疏於權變。也就是說,立國的根本固然是著眼於長遠的未來,但是數十年之間,政策不可能不隨時變化,而理學家在這方面不免有疏,所以我們也不全盤接受。我們應該兼取理學家的方式與現代論國際政治的方式。《易經》上元永貞的「永」字,加上了理學家的詮釋之後,於是包含了兩種意思:一是符合長期利益的觀點;一是理學家所言,因為合乎正道而長久。做事情是要考量,理學家也常引「正其誼不謀其利」[6],完全不論利,此做法亦可。作事不必求眼前的成功,因為我所追求的乃是更長遠的、甚至千秋萬載的目標,所以數十年的成敗還不是我最終所關心的。現代人不再把目標放遠,總期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看見事業的結果,等待數十年已經算是了不起了。按照《易經》原意,要跟從一個領袖作事,必須考慮元、永、貞三方面。「元」是看這位領袖是否具有一種元德;「永」是兩人共事長久;「貞」則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合乎正道,合乎正道才能維持長久,邪門歪道則走不遠。《易經》原本的意思是說,這三者都必須考量,而且「貞」與「永」是分別而論的。但是到了理學家手中,既主張「正其誼不謀其利」,於是「貞」與「永」便合而為一,並且比較偏就「貞」字而論,強調合貞才能永。本卷談出處進退之義,而這三項尤其是焦點所在。「賢者在下」與「君子之需時也」兩條是教人明白上位者訪尋時所需具備的心態,以及自己內心修養的重要性,這一條則是談謀事時關係長久之道。懂得出處進退辭受之義是很重要的,當前政壇上之所以有種種醜態,便是由於不重視這個道理的緣故。元永貞這三項條件原本是針對相親比(尤其是為人之親輔)而言,不過我們也可以延伸到人生擇志這方面。我們的志向或事業的抉擇,是否合乎元永貞?尤其是永與貞兩方面,我們必須慎重考慮一項事業能否長遠而且合乎正道。尤其不應違背自己的性情、放棄自己的原則而只求外在的成功。心要能安,而不是躁動、汲汲求進,這才是有為有守的人生。時勢可為的話,出仕則可以有利於天下國家;倘若時機不恰當、條件不成熟,則不如退而獨善其身,保全自己的風格。人生可進可退,有為有守,這不是很好嗎?

 

履之初九曰:「素履往,無咎。」《傳》曰:夫人不能自安於貧賤之素,則其進也,乃貪躁而動,求去乎貧賤耳,非欲有為也。既得其進,驕溢必矣,故往則有咎。賢者則安履其素,其處也樂,其進也將有為也。故得其進,則有為而無不善。若欲貴之心與行道之心交戰於中,豈能安履其素乎?[7]

平常要能安於貧賤。

 

大人於否之時,守其正節,不雜亂於小人之群類,身雖否而道之亨也。故曰:「大人否亨。」不以道而身亨,乃道否也。[8]

伊川易傳》中否卦的六二,一般人得到了祿位權勢便以之為泰,喪失了祿位權勢或遭難則以之為否,君子大人則不然。在面臨一般人所謂的災難或運氣不好的時候,君子卻是道亨。這是因為君子不苟且於濁世,遭遇愈不良,他愈堅持自己的原則,所以身雖否而道乃亨,這就是所謂的「大人否亨」。從這個含意來看,《易經》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無一不吉,都是「亨」。因為只要懂得如何自處,即使環境惡劣,還是具有正面的意義。能夠懂得人生普遍的道理,知道人生該怎麼作、什麼該堅持,則無處不亨不通,而這正是大人否亨的關鍵所在。一般人總是擔心,太過於堅持原則將不免遭難或權勢地位不如人,其實不然。人永遠可以操之在己的事就是堅持自己的人生風格,堅持自己所要的人生、內心與內在,這是任何人都奪不走,而且再壞的環境也無法阻礙的。能夠自我堅持(有守)的人,倘若有幸遇到好環境,則能施展自己所長、所志與所學,這便是有為。

 

人之所隨,得正則遠邪,從非則失是,無兩從之理。隨之六二,苟係初則失五矣。故象曰:「弗兼與也。」所以戒人從正當專一也。[9]

這一段指出「無兩從之理」,教人勿苟且於是與非、善與惡之間。人若想要成就自己內心的光明清淨,以及美好的風格,則斷無從邪之理,所以說「從正當專一也」。

 

君子所貴,世俗所羞。世俗所貴,君子所賤。故曰:「賁其趾,舍車而徒。」[10]

既然「君子所貴,世俗所羞」,那麼在必要的時候,君子會拋棄世間的享用,以保全自己的風格。

 

蠱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傳》曰:士之自高尚,亦非一道。有懷抱道德,不偶於時而高潔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而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於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於天下之事、獨潔其身者。所處雖有得失小大之殊,皆自高尚其事者也。象所謂「志可則」者,進退合道者也。[11]

這一段談到君子有守的各種表現。《近思錄》第六卷所談的齊家之道,由於古今的家庭變化極大,有些美好的德性(如愛人以德,與種種胸懷、內心)還是值得我們效法(不過在表現方式上,可傳者傳,不可傳者也不必拘守),而有些作法不能拘守。但是第七卷則不然,其中每一條今日都可以直接應用,沒有古今的差異,因為這一卷所論的出處進退之義是通於古今的。今日的社會有各種亂象,雖然有小處進步,但是許多地方還是有許多缺失(各位只要一進入社會作事便能夠發覺),而這正是因為今天不再有人提倡這些道理的緣故。當然,促成社會亂象的還有其它如制度、法制等各方面的原因,但是出處進退之義的荒疏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出處之事純粹是人的操守問題,不同於因為古今家庭變化太大而導致的「齊家之道」的差異。

 

以下的條目多半出於《易經》,或引用程伊川的《易傳》,對於出處進退論得更仔細,涉及到因時制宜。但是因為我們時間不足,諸位年齡也還不到,所以無法細說其中細微的變化與時的變化(即各種情況下的適當處理方式)。大致上,這些條目都在教人見機而作,各位將來不妨進一步細看。

 

鼎之有實,乃人之有才業也。當慎所趨向。不慎所往,則亦陷於非義。故曰:「鼎有實,慎所之也。」[12]

這一條特別需要注意。一般人沒有特殊的才具,因而心不容易動。但是有才具的人不免會有用世之心,這時候對於擇志、出處辭受等更應該謹慎(也就是「慎所趨向」),否則會陷於非義。那麼要如何謹慎呢?依前文所說,就是考量元、永、貞三項條件,過與不及都不適合。

 

人之止難於久終。故節或移於晚,守或失於終,事或廢於久,人之所同患也。艮之上九,敦厚於終,止道之至善也。故曰:「敦艮吉。」[13]

俗語說「路遙知馬力」,一件事物存在久了,會慢慢顯出它的真實面。同樣的道理,「人之止難於久終」,人事要維持長久而且有終並不容易,因為愈是經久,所遭遇的壓力及困難也愈多。在古人的觀念中,特別重視可大可久之道,這種思維方式與現代社會所流行的大不相同。現代特別喜好快速的變化、刺激,以及種種炫人耳目、新奇有趣的事物,但是其感動人心的程度既不深,也不耐久,這就是所謂的速食文化。這種文化潮流有其時代背景、道理與原因,我們也不必全然反對。觀「速食文化」之名義,「速」本身並沒有絕對不可取之處。有些事確實是需要速食消費的(比如匆忙之時以漢堡果腹),而且平常生活中的玩樂與趣味採取速食消費的方式也無不可。然而人生行事不能只是這樣而已,還必須可大可久(至少要朝這個方向來努力),尤其是對於生命中的核心、重要之事,譬如家庭、情感與事業等。交友、事業、家庭的問題都是很難處理,但又不能逃避的。比卦提出元、永、貞,那麼我們的行事如何合乎這三項條件呢?所以有些道理不能不講,而一講再講正是為了勉人進達。人生中當然也有許多不必然能作到的事,這便是命。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必須找到一個外力所無法奪取的、可大可久的生命根源。

 

中孚之初九曰:「虞吉。」象曰:「志未變也。」《傳》曰:當信之始,志未有所從,而虞度所信,則得其正,是以吉也。志有所從,則是變動,虞之不得其正矣。[14]

這是講當信得正,是以吉也。重點是所信而得其正,所以志不變,於是不為是非所變於外。所以:

賢者惟知義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處以不求、若賢者則求之以道、得之以義、不必言命。[15]

這呼應了前文所提到的:君子知義而已,命在其中。我們都知道,人生有命,一件事的成敗得失未必能完全如我們所願。我們對於自己所作的事,固然儘量求其可大可久;但是既然是屬於外在的事,畢竟是有其命,而不是我們想改變就能夠改變的。所謂可大可久的終究是內心所守之義,這是別人奪不走、而且環境無法動搖的。倘若確實能夠明白這個道理,那麼人的內心中永遠有一種堅實、光明、溫暖、充滿意義的核心,這是任何事物與情況都改變不了的。

 

人之於患難,只有一箇處置。盡人謀之後,卻須泰然處之。有人遇一事則心心念念不肯捨,畢竟何益?若不會處置了放下,便是無義無命也。[16]

人生不免會遭遇患難,除非是命特別好的人,否則遭遇患難只是遲早的事。而臨難的時候人應當如何呢?所謂「盡人事而後聽天命」,我們盡了自己的努力來因應狀況之後,應當泰然處之,而不將得失放在心上。換言之,當我們身處患難的時候,應當先盡力作該作的事,至於我們所不能掌握的部分,則泰然處之。這個道理非常重要,但是一般人不太容易作到。因為眼前的患難可能對於人的身家性命有所危害,很自然地會造成臨難者關切與焦慮的態度,缺乏足夠的修養,便談不上盡人事而後泰然處之。我們一路講了許多修養的道理,以打籃球這個通俗的例子為喻:不在乎球技的人隨便打也是打,就如同不講究作人的人,行事隨便、輕忽也一樣是人;但是有的人則為了求生命的可大可久而特別講究。不僅如此,在他們的理想中,人生應該一步步上達,逐漸形成一種光輝、美好、璨然。這裡所談的因應禍患也是一樣,修養到功夫足夠的時後,遇到任何患難、挑戰都能處之而心中泰然。從這一點來看,《易經》固然能論一般人境遇的吉凶,不過對君子而言,縱使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既然沒有什麼不能處的環境,那麼任何境遇都可以說是吉的。真正遇到人生的大患難、大挑戰時,心中還有怡然自得之意,這不是一般的修養,而是很高的修養。

 

門人有居太學而欲歸應鄉舉者。問其故,曰:「蔡人尟習戴記,決科之利也。」先生曰:汝之是心,已不可入於堯舜之道矣。夫子貢之高識,曷嘗規規於貨利哉?特於豐約之間不能無留情耳。且貧富有命,彼乃留情於其間,多見其不信道也,故聖人謂之「不受命」。有志於道者,要當去此心而後可語也。[17]

這一段基本上透過干祿來談利害與道的問題。古今皆有干祿之事,以前是藉由科舉制度,現在則是聯考。[18]人不論古今,對於功名利祿的追求都有種種的理由,然而為學的重心毋寧在於義理的實踐。人很自然地會避開大水大火,對於義理卻不懂得親近,這是因為沒有體認到義理的好。既然未能見得道的好,所以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而不甚有感,自然只懂得求利避害。人要作到不僅是求利避害確實很難,必須見體認到其實理才能作到這一點。人生可以有各種抉擇,或玩樂、或賺錢、或耽溺、或賭,每個人選擇不同,而且上下高低的層次也很多。現在尚以為並沒有上下高低之分,就是各式各樣。這種種人生的途徑固然有其好處,但唯有理才有助於安身立命,並且還能夠開出人生種種的意思與美好的滋味。這些道理都必須真正見到、體會到才能發揮力量,否則光是講也沒有用。倘若一個人始終未能體會到這番滋味,多說也是徒然。何以志士仁人能守道,而其它人不能守?平常談起道理或許都差不多,然而事情一旦發生時,十個人卻是十個樣子,可見實際上各人內心的真實所得差異非常大。人若能體會到人生真正的美好,要他再去作一些於心不安或偷雞摸狗的事,便不可能了。因為只要是玷污了自己、傷害了自己的原則與追求,他是寧死不為的。古人的義利之辨就是這個意思。

 

人苟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志,則不肯一日安於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須臾不能。如曾子易,須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為不見實理。實理者,實見得是,實見得非。凡實理得之於心自別。若耳聞口道者,心實不見。若見得,必不肯安於所不安。人之一身,儘有所不肯為,及至他事又不然。若士者,雖殺之使為穿窬,必不為,其他事未必然。至如執卷者,莫不知說禮義。又如王公大人,皆能言軒冕外物;及其臨利害,則不知就義理,卻就富貴。如此者,只是說得,不實見。及其蹈水火,則人皆避之,是實見得。須是有見不善如探湯之心,則自然別。昔曾經傷於虎者,他人語虎則雖三尺童子皆知虎之可畏,終不似曾經傷者神色懾懼,至誠畏之,是實見得也。得之於心,是謂有德,不待勉強。然學者則須勉。古人有捐軀隕命者,若不實見得,則烏能如此?須是實見得,生不重於義,生不安於死也。故有殺身成仁,只是成就一個是而已。[19]

假使一個人死無可懼、隨時可死,那麼他人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義利之辨把義利的分野論到最根源之處,在利害與道理之間作一終極的抉擇,這是一種千古不廢的分辨。義利之辨是孟子開始提出的,辨的只是公與私而已。「私」是因為有利害所以計較,「公」則無計較。現代人對這一條容易產生疑惑:前面我們談到,人倘若實得其理,則不為利害所牽動;而現代人的疑惑在於公私的分別有了變化,而不同於古人(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尤其脫離不了計算利害)。但這些只是名相;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大家也同意商業行為必須符合市場經濟原則、國家也必須考慮長期的利益,這些便是今天的公,而且也都是這時代的發展所必須符合的原則。只是大家為名相的差異所迷惑,有人認為董仲舒的話應該改為「正其誼亦謀其利,明其道亦計其功」,這其實只是拘於名相的改法而已。現代人認為做事要講效率與成果,這固然沒有錯;不過理學也並不要人迂儒、成為腐儒,尤其在實務方面,人還是必須計算清楚的。

真正來說,公私義利的區別在於人的用心,也就是看人是否有仁愛之心,考量事情時是否只想到自己而未想到別人。不過儒學是「為己」之學,儒家也不是教我們只顧別人而不顧自己;在人己之間斟酌一種自然合宜的作法,便是「義」。對相似的事務,每個時代所認為的合宜作法不同。譬如在這個時代,以從商為例,有所計算便是合宜。合宜的標準固然因時而變,但是出發點的用心並無古今之別。「安於實理」乃是安於這時代的理,安於我真正最後可安、可大可久的長遠光輝的道理,而事情又不妨有因時制宜的作法。近人所謂「正其誼亦謀其利,明其道亦計其功」只是基於名相之爭而已,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原意還是夠成立的,因為每個時代的人作事還是必須找到當時適宜的作法。舉例而言,歐美國家的人民作事便頗為守法,這就是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即使在半夜開車,他們也不闖紅燈。他們誠然是不折不扣的資本主義社會,但還是一個守法的社會,事事有其宜(也形成了大家共同遵守的規範),所以國家上軌道。美國的貧民區固然問題很多,但就一般社會而言,尤其中產階級,比台灣更講求公道與制度、正直而誠實。而中國人、台灣人的花樣便太多了些。

 

天下事,大患只是畏人非笑。不養車馬、食麤衣惡、居貧賤者,皆恐人非笑。不知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今日萬鍾,明日棄之。今日富貴,明日飢餓,亦不恤。「唯義所在」。[20]

古人只問事情只否合宜,合宜則一生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康莊大道;若一定要求某種成就,反而是給自己增加負累與包袱,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這乃是一條光明的坦途,但是大家之所以不走坦途,終究還是由於利害、欲望之心放不掉所致(尤其是利害之心,人一天到晚總是在算計,所以不免有憂悶煩惱)。如果真正走上這坦途,則煩惱會大幅降低。待修養極其至,亦即作人功夫到頂時,實際上也不會有真正可煩惱之事了。出處進退辭受之義最重要的,說穿了就是義利之辨。在作一項抉擇之前,只問是否合宜?是否應當?是否可大可久?這便是出處進退辭受的標準所在。而干祿、爭競之心當然是不應該有的。一個國家的菁英分子如果都能如此,國家不就能上軌道了嗎?歐美社會正是如此,不像我們這麼多花樣。

 



[1] 《近思錄》卷七〈出處〉

[2] 《近思錄》卷七〈出處〉

[3] 《近思錄》卷七〈出處〉

[4] 朱熹,《晦菴集》卷47,〈答呂子約〉

[5] 自東漢末葉以來,尚名之風太過,所以曹操矯厲以求實(「實」是幹才之意),以抵制把仁孝之名提得太高的風氣。當時不只曹操一人反對如此,阮藉、嵇康也有同樣的看法。

[6] 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傳〉

[7] 《近思錄》卷七〈出處〉

[8] 《近思錄》卷七〈出處〉

[9] 《近思錄》卷七〈出處〉

[10] 《近思錄》卷七〈出處〉

[11] 《近思錄》卷七〈出處〉

[12] 《近思錄》卷七〈出處〉

[13] 《近思錄》卷七〈出處〉

[14] 《近思錄》卷七〈出處〉

[15] 《近思錄》卷七〈出處〉

[16] 《近思錄》卷七〈出處〉

[17] 《近思錄》卷七〈出處〉

[18] 假如考上了大學是秀才,那麼碩士就接近舉人的等級。而今日的博士雖然還不至於傳統的進士,但早期的博士是有點類似的。

[19] 《近思錄》卷七〈出處〉

[20] 《近思錄》卷七〈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