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講:誠下第二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誠下第二》

前面比較難講,因為離現在人比較遠了。底下離我們比較近一點了,雖然都有一定的困難度。我常常說,讀這些事情不容易的,我自己也都很戒慎恐懼。他有一層層的理解,不太容易。

聖,誠而已矣。

聖是什麼呢?「誠而已矣」。第一章是「誠者,聖人之本」,第二章就是「聖,誠而已矣」。什麼是聖呢?聖,就是能夠得到一種至誠無息的天道,體現在他的人生,這個就是聖。

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朱注:

五常,仁、義、禮、智、信,五行之性也。

五常,仁、義、禮、智、信,宋朝人叫作「五行之性」,配木、火、土、金、水,這是一種比喻式的思維,所以叫作「五行」,我們這裡先不深究。因為木像春天、火像夏天;金是收斂了,像秋天;到了冬天比較冷,比較像水,無所不在。以前宋朝人這樣配的原因,其實是希望把人道跟天道作一種搭配。簡單講,他有他的道理,但也可以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跟討論。朱注:

百行,孝弟忠信之屬,萬物之象也。

換言之,如果不誠的話,仁義禮智信不成其為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不成其為孝悌忠信。這個道理我想大家可以明白,也就是說,如果你不誠的話,那是假仁假義、假禮假信,就不誠了。假孝假悌是幹什麼呢?都是假的,沒意思。

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

朱注:

方靜而陰,誠固未嘗無也。以其未形,而謂之無耳。及動而陽,誠非至此而後有也,以其可見而謂之有耳。靜無,則至正而已;動有,然後明與達可見也。

靜的時候無,動而有,「至正而明達」。這句話耐人尋味,「靜無」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說他就是「大易生生」的自然,除此之外沒有加上其他的東西,也就是說,我不起我個人的想望跟念頭。古人有一個想法,認為「天道不窮,人道有限」,所以你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意見跟主張,你要是有太多自己的意見跟主張,還自以為聰明,其實是笨。這個叫作「靜無」,靜的時候無。「動有」,一旦發動的時候,譬如我今天要吃東西,就老老實實吃東西;我要喝湯,就老老實實的喝湯;我要喜歡這個人,就老老實實地喜歡這個人;我要討厭那件事情,就老老實實的討厭那件事情,這就是動有。靜無而動有,不要再參雜其他的東西。譬如說,我今天如果在這邊一面上課,一面想著這個課會帶給我什麼好處,那就完了、這個課就不誠了。或者諸位來聽課,一面聽課一面想:「我聽這個課,對於我未來的事業有什麼幫助?」這也不行,因為很可能沒什麼幫助,所以你不要去想,靜的時候要無,動的時候才能有。

單純的事情,「純一」才能夠「至實而無妄,至正而明達」,這樣就會至正。什麼是正?他不偏。這跟「無」是相通的,如果說我還沒有來倒這裡之前心中就有事了,那我碰到這個場合,我的反應就會受到我先存的想法、情緒影響,就會偏了。大家懂我的意思嗎?凡事要像古人常講的那樣,心要乾乾淨淨,像明鏡一樣,事情一來就清楚地映照出來。如果鏡子當中已經附著了很多情緒、想法,事情來了就沒有辦法反映他真實的樣態。我們心中的想法、情緒,甚至於潛意識裡的問題,乃至於當前的慾望越多,我們就越難「至正而明達」。

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

五常百行如果不能誠的話,就是「非也」,是「邪暗,塞也」。底下朱注:

靜而不正,故邪。動而不明、不達,故暗且塞。

朱子這樣注,注得更好。「至正」是講「靜無」的,「靜無」才能「至正」。為什麼呢?事情沒有來的時候,我心中乾乾淨淨;事情來了才能夠明達,「動有」才能明達,所以「至正」是講「靜無」。所以朱子講:

靜而不正,故邪。動而不明、不達,故暗且塞。

所以「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當然這只是一個可能的解釋,因為照文句上來講,「非也」不一定是配「靜無」,但是朱子這樣配很好。我說過,朱注是一種可能的解釋,可以有其他的解釋。如果不這麼配的話,可以解釋成五常百行只要不是這樣,就是「非也」,是「邪暗塞也」,這可以連讀。五常百行,如果非誠,就不對了,就是一種邪暗跟塞的狀態,這樣講也通。我原來那樣講也未必不通,不過朱子是做另外一種發揮。這是小節,我們不必卡在這個地方,我想兩個都可以通。「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

故誠則無事矣。

我們做人只要做到這點,誠,則無事。

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

這個道理非常容易,做起來很難。確實如此。「果而確,無難焉」。只要你能夠果決,任何時候起心動念,就要問自己,我是不是真正做到誠,是不是真正的「至實而無妄」。所以朱注:

果者,陽之決;確者,陰之守。決之勇,守之固,則人僞不能奪之矣。

底下:

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再底下朱注:

克去己私,復由天理,天下之至難也,其機可一日而決,其效至於天下歸仁。果確之無難如此。

我們之前講過克己復禮,這其實是修養的最高功夫,就是我只要知道自己有一點問題,立刻復禮。我們文本上大概講過了,可是這個意思,諸位可能現在還不容易知道他的滋味。因為時間的關係,我簡單做個歸納,等會提問的時候我們可以更仔細的講。我講這個事情就會有一些感慨。他說知易而行難,這個道理是至為簡易的,而一切的道理都在這當中。至易,最高的道理是最簡易的,可你真要做到很難。確實是很難。如果說我們人的每一個行為都「至實而無妄」的話,坦白說我們人生就絕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自己在那裡反覆。說的話做不到,做的事情做了一半沒結果,然後自己在那裡游移。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道理,講起來大家可能也不會反對,什麼事情都應當「至實而無妄」,有什麼好反對的是不是?但你真要做真難,真不容易,你有太多添加的種種想法。

所以大概而言,往往是只有很小很小的小孩子,他做事情比較是內在外在完全一致,而且沒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大人做事情背後都有很多已成的觀念跟習慣,所以不容易誠。進一步講,我們每當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們心常常不靜。包括我跟諸位講,我現在講課的時候自己也在反省,我的心夠不夠靜呢?不夠靜。為什麼不夠靜呢?因為我要努力講。我努力講的時候,就會有一些想法、一些念頭,就想要把他帶出來。一旦有這樣子的念頭,就沒有辦法在每一刻做到這一刻是靜無,下一刻是從無當中生出來的有。諸位懂我的意思嗎?你們仔細去體會一下。換言之,必須要做到我每一刻心中都是極為安靜,不存一毫一絲的已成、已有的想法或者念頭,然後事情來了,才能夠全然地呈現出一種真實,這既是反映出我內在的真實,也反映了外在的真實。什麼叫內在的真實跟外在的真實?誠是貫通內外的,也就是說,人其實張開眼睛,同時就有內跟外。張開眼睛、打開耳朵,內外的事情都在這一瞬間存在。你如何能夠正確地對應這一剎那呢?前提是要你前一刻的心要非常安靜,所以濂溪另外講「主靜立人極」。心必須是非常安靜的,只要你心中已經先有一個念頭、一個想法,這個已成的念頭會影響到你下一剎那對於事物的反應。

大家體會到這個意思了嗎?難就難在這裡,因此包括我現在在這裡講課,如果說我真的能做到誠的話,那就是聖人了。我的心其實是能夠每一刻都是寧靜的,還能隨著諸位的表情、呼吸跟情境、事物,隨時能夠不斷地感應、變化,呈現出一種最符合人心,也符合天道的狀態。但我做不到,我反而有很多我自己已有的知見,我讀了、念了很多年的書,會帶進來。所以我常跟諸位說我們都是誠之者,發現自己不夠誠,再去誠。我們是困而學之,常常是出了問題後才覺得還不夠好、不夠對。而這是一種非常深刻的內省功夫,是要效法宇宙的,宇宙無常心,他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不斷地往前推,自然無息。人生本來應當如此,天給我們這個性命、這個內心,碰到事物就自然會有一個反應。如果你的心非常寧靜的時候,你那一剎那的反應就會符合你內心的本然。

前面兩章誠上、誠下,講的就是這種最高境界,所以「靜無而動有」下面接「至正而明達」、「誠則無事矣」。為什麼我們常覺得有事呢?說了話之後總覺得說得不太對;做這個事情後才覺得做得不太恰當;寫了考卷,前言不對後語,自己都覺得一塌糊塗。我們人其實是有敏感度的,總是知道自己好像不太對,something wrong所以應該這樣講,人的靈覺程度是非常高的,大家不要小看,無論你講的是良知或者靈覺,都非常高。人其實安靜下來的時候,回頭一想、一看,都覺得好像什麼地方不太對。「誠則無事矣」,聖人出手就是完美。為什麼是完美?什麼叫完美?有什麼是完美的嗎?完美就在我們的心中,我們知道什麼是完美。在這裡很簡單跟諸位做個譬喻,人很靈的,如果你講話不對、你做事不對了,你寫下一個意見後發現不對……什麼叫不對呢?不對就是或許不符合外在的真實,或許不符合你內在的真實,這都不能叫作「誠」。「誠」其實是內外相通的,你張開眼睛,你無法否認你眼睛看到的外在世界,「誠」是要能夠讓我的所作所為能夠徹底地符合我內、外在的真實。

這件事非常非常困難,你說:誰又能夠徹底地認識到外在的真實呢?不用擔心,他也不是要你做一個科學家,一定要探測器才能夠知道什麼,而是就你所能夠感知到的就行了。以前人認為:天給人足夠的感知,去從事他生命種種的活動,可以盡你能夠地去感知外在的一切。可是我們的感知常常被蒙蔽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感知常被我們自己的想法、慾望、自己潛意識裡頭混雜的東西所蒙蔽。古人不講潛意識,但他會說你這個人奇奇怪怪的,氣質偏了。一個人如果潛意識有很多問題的話,他的行為舉止就沒有辦法達到一種中正明達的地步。

簡言之,我們很多的想法、觀念、欲求、內在的種種執著,會影響到我們對於可感知世界的真實的掌握,也會扭曲了我們內在的真實狀態。所以其實要徹底的無我執、無執著的人才能夠做到「誠則無事」,他真正的所作所為反映或符合了內在跟外在真實。如果真的能夠這樣子的話,我們跟親人的情感、跟朋友的情感、跟一切所相處的人的關係,乃至於跟我們可感知世界的關係,基本上就沒有問題。大家懂意思嗎?仔細去想想看,為什麼我們自己的問題這麼多呢?其實都是被我們自己已成的種種氣質──古人叫「氣質之性」──包括種種已有的的個性上的偏頗,有的太緊張,有的太懶惰,有的太熱,有的太冷,各式各樣,有的起伏不定,有的一攤死水,有各式各樣性格上的問題,因此都沒有辦法如實地反映我們內在的本性,跟外在世界真實無妄的狀態。人的本性是很妙的一件事,從一方面來說,人是最難滿足的,另一方面也說人其實是最靈敏的,這是同一件事。人能靈敏地知道我現在這樣是不對、有所不足、沒有真正能反映到我內心深處、本性深處所願,這就不誠了。什麼是「誠」?要能夠真正符合我內心最深處才是誠,不符合我內心最深處怎麼叫作誠?也要符合天道的最深層,這才是誠。「至誠無形」, 難以載明。所以這兩章講的是最高境界。

大家有沒有問題?要把這個事情放在自己生命裡去想。

同學:老師我想問剛剛說的「靜無而動有」那句,是在每一個瞬間能夠保持靜無的狀態,如果有事情來了,才能夠像老師說的內外無妄。我想到一個情況,感覺上跟我們平常在思考的會有一點點衝突。舉例來說,如果今天有個朋友來跟我講一件事情,那我可能會想說:他的個性是怎樣,我要怎麼樣回應他會比較能夠解決他的問題,或是他比較能夠接受。這個過程中可能就沒有辦法像老師說的那樣,在每一個瞬間是一個很靜無的狀態,或者是我的內外是非常如實地去反應。這樣的話,算是違背這句話的道理嗎?

師:是這樣的,思想是容易造成問題的。但是譬如說你有一個朋友來跟你談一件事情,你發現你沒有辦法適當地回答他的時候,你說我要想一想,這是對的。你懂我意思嗎?所以你就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你就回答他,這個不妨礙靜無動有。可是問題是如果他一邊跟你講話你一邊在想,這就比較麻煩了。因為你很容易在這個時候失去他到底要問你的那個東西,你會用你自己的想法去影響他。理想上來講,當然聖人境界不是我們這種的,聖人境界是說,他當然有豐富的人生經驗,一切裝在背後,所以人家一問,他立刻就會知道那麼這是什麼,有適當的回應。也就是說,在彼此的溝通當中,他每一瞬間都可以得到很豐富的訊息,照我們現在解析開的來講。然後不斷地去回到這個訊息所反映的真實。因此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是我該先直接就你的問題來回答的時候,如果你還是沒辦法掌握,你回去想想,這也不算錯的,總比亂講好。

但是理想的狀態是,我跟一個人講話,我一面講,他的訊息慢慢不斷地進來,我不斷地反應,以前人叫作感應,一感一應,有多少訊息來感應多少,一感一應。朱子說:「天地之間,只有一箇感應而已。」所以你會在不斷跟他談話的過程當中越來越深入了解他的真實狀態,跟他的問題真實的內涵,你也越來夠深入地回答。如果你說:「我剛開始就不知道。」那沒有關係,本來也沒有要求你一下就知道。聖人也不會一下就知道,聖人並不是說到這地方,往這一坐,你們每一個人的心思我都知道。那不是聖人,那是上帝,或者那是巫,沒有那樣子的聖人,那不是儒家。聖人也要必須是在一來一往、一感一應,每一個當中,都能夠做到至靜,然後恰當地回應。

譬如舉《論語》為例,《論語》上說:「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叩其兩端而竭焉。」當一個他不明白事情該怎麼樣、甚至是一個不明白事理的人來問的時候,孔子說:「我的心是放得空空如也,心中像空無一物的樣子」,然後「叩其兩端而竭焉」。這個事情如果你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那樣做會有什麼結果,把這些都慢慢地說給他聽。大家懂我的意思吧?所以不是說不能思想,但是他這裡更重視的確實是感應。我們現在的問題通常是思想太多了,感應少了。我坦白講我自己有這個毛病,教了一輩子書、讀了一輩子書,但我後來明白了,其實道理的源頭不從這裡來,道理的源頭是對於事物要從清明純粹的內心去做一種適當的反應。這裡講的是道理的源頭,大家懂我意思嗎?我們現在常常都是從書本上學得了很多道理、很多知識,我們也常想來想去,事情該怎麼樣,整天都在想。但「想」在古人來講,想是 第二義,這個才是第一義。

而且古人的想跟我們現在的想不一樣,我們現在的想是叫做thinking或reasoning,這是現代的想,多半是一種比較語言、邏輯的想。古人的想,是「相也」,放在心裡去看,把事情重新放進心裡去相一相,這個人是怎麼樣的人、這個事是什麼樣的事情。這個「相」跟看相的相是同樣一個相,錢穆先生曾經說過:中國古人的思維不是我們現在的這種思想,而是一種觀看。白天看了之後可能還有不會明白的意思,回來心裡再相一相這個事情是怎麼樣。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跟我們現在的想不太一樣。因此這裡他所呈現的,為什麼那麼強調「主靜,立人極」,心中要非常安靜的,才能如鏡子般地反映出外在跟內在的真實,他是從這個地方做演練。這跟我們後來的思想並不矛盾,當然這是源頭, 第一義。我盡我所知,但這個道理很深,我也只是略得一二而已,恐怕還有很多東西不能夠盡得。大家有問題可盡量提問,我們大家可以討論討論。

同學:老師,我自己想要講一下我的一點心得。因為真正能夠成道,《中庸》是寫「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也就是說「一件事情不要經過思考,會自然地就能夠知道我該怎麼做」,這個是誠的作用。一般的人是做不到誠的位置,因為誠他是寂然不動的,也就是說,我的心完完全全地沒有任何動念。但一般人心的念頭跟海浪一樣,波濤一直打來,不會不動,一般人的心隨時隨地都是在動的,這個就做不到誠。這個是我自己對於這個的體會。所以說,就只有聖人他才可以做到寂然不動,然後一動的時候他的心歪了,發出去了,都是中間的,所以說才能夠至正。我的體會是這樣。

師:你講得很好,確實是如此,是這樣子的。

同學:那是因為我們做不到誠這個事情嗎?

師:確實是因為我們做不到。我們現在有很多的問題,講直接一點,無非是腦子裡的想法太多,慾望太多,所以像海浪一樣,確實是如此。誠的境界,「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是一種至高的境界。雖然宋朝人也有懷疑的,譬如說歐陽脩,歐陽脩其實不喜歡《中庸》的,他說:「《中庸》之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誰可以當之歟?」聖人也要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對不對?「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又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惟學而不厭,誨而不倦而已。」歐陽修是引這些話來說《中庸》。「不勉而中,不思而得」,連聖人都未必能夠做到,誰能夠當之?所以他不喜歡這樣講。

可是如果更進一層來講,因為我們真的要如實地面對這些事情,不是光講一個理想中境界的時候,就會慢慢體會到,是應該有此一境。也就是說,連孔子都是「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又說自己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他也不斷地在學。他學什麼呢?他不但「學」,他還「時習之,不亦樂乎」。所以他當然也是透過學習,逐漸地明白一切人情事理,天地萬物與一切種種變化。所以孔子也是有學的,可是孔子是「六十耳順,言入心通」,到孔子六十歲的時候,人家講的話,一句話進來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句話所反映的到底是什麼意思,「言入心通」,這是很高的境界。說實話,我們常常誤會別人的意思,孔子自己也是到了六十歲才「言入心通」,七十歲「從心所欲不逾矩」。什麼叫「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誠則無事矣」。這種境界反而是方外、佛老比較會講到,《中庸》當然不是方外,《易傳》也講「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都比較帶有一種宗教經驗,就是他頓悟、超悟到萬物的本體,他反映的不是我們一般的知見,是另外一種反映的方法,不為我們一般人常見。

所以綜合這兩者,其實應該這樣講,為什麼當時宋朝人會有一些這樣的境界到底可不可能的辯論?我們認真地看,有沒有這樣子的可能?孔子也學了一輩子才到了六十、七十才能夠到這樣的境界。一般禪宗、佛老有時候會講人當下的反應,但是儒家批評那樣的反應其實都是你內在的、不見得是外在的真實,不見得真正能夠治人應物、治國、平天下。要真正徹底掌握內外的真實,恐怕還是要有學,不學怎麼知道?一個小孩子的心固然很好,他的反應是很反映他內在的真實,但他搞不清楚外在的真實。所以孔子恐怕也是要透過學習,到了六十才能「耳順」,碰到什麼事情一聽,就知道它的真實是什麼,反應才能夠恰當。

所以這不是不通過學習的狀態,也不能說都不思想。孔子不是明白講「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嗎?他也有思想、知識要學習。但是到最後是要把這些東西都 忘掉,回到至誠的狀態。這就好比太極拳的最高境界是把一切學的招忘光,我常常講這個境界不是隨便講的,因為古人確實有此一境。我們剛學打太極拳的時候,是一招一式地打的,有打三十、六十式的,有打十三、十四式的、正字的,有打一百零八式的,不同的派別,都要一招一式地練,最高境界是將所有招式通通忘掉,這樣子才能夠至實而無妄。什麼叫無妄?他底下也講叫作無妄。事物一旦交接,你的反應要能夠充分地掌握外在的真實、也充分地反應你內在的真實,這樣才能夠無妄,缺一不可。我很誠心,但我對外面的事情都不瞭解,這樣不行,就變成一意孤行了;我對外面的事情都很瞭解,但我一肚子陰謀詭計,這怎麼行?不成了個惡人了嗎?所以「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人都希望達到這個境界。我自己知道我離那個境界還很大的距離,但應該有此一境。到了那個境界之後,心中所有的波浪都平息下來,一切事情言入心通,任何人的一段言語、一個動作、一個作為,你都清清楚楚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內心真實無妄地對待,我能夠理解的是這個樣子,不知道對不對,因為這從來都是困難的。這是就孔子究竟到達的境界來講,「從心所欲不逾矩」。

可是就本源上來講,也沒有那麼困難。諸位說天啊!我什麼事情都要知道!怎麼可能?但是古人講學問是要能夠應付天下事,首先是要求作天子的、作宰相的要能夠如何,才能夠應付。譬如我常說當總統不容易,每個都被罵得一塌糊塗,可見真要成為一國領袖時,需要有大本領,要能夠充分認識到外在的真實、什麼是臺灣的真實。坦白說,今天的藍方領袖跟綠方領袖都沒有充分認識到什麼是臺灣的真實,這很難、很不容易,要有很大的學問。要懂臺灣的政治、經濟、社會、法律、各地的縣市,所有的歷史跟周圍處境的狀況,跟大陸、日本、美國的關係,以及原住民的狀況,什麼事情都要知道。不能要求每樣小事都知道,但至少重要的事情通通要知道。這樣當一個領袖、一國之君,反應才能夠恰當地符合現在政治、社會的真實需要。光有充分的誠心還不夠。所以古人認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那 真是「七十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幾乎到了天下在當時所能知、所當知的事情都知道了的地步。儘管不能預知未來,但當時所能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但這主要還是就人生做人處事的道理上講,並不是說孔子知道牛頓力學,不是這個意思。最高境地上是講到這麼高,可是就源頭上來講其實很簡單,其實剛剛那位同學講得很對,心中一波不起,事情來了,物來順應,其實並不困難。應該這樣說,相對來講,其實在很多事情我們也做得到這點。譬如肚子餓了就吃,吃完了就去想,大家做得到吧?最基本的事情是如此。所以可以高到天下事情要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充分地反映我內在跟外在一切的真實,但就近處來講,任何一個事情來,我內心只要時時刻刻保持安靜,那麼我對於事情的反應,就會比較恰當。所以也不要想得太複雜,一般我們日常每天碰到的事情其實都知道,不是不知道。這不比我處理臺灣的問題,那真搞不清楚,處理世界的問題更搞不清楚,但眼前的事情你至少知道。這裡要講的是事理的源頭,一切道理的源頭從哪裡來?每一件事情的善惡到底怎麼看?「誠,無為,幾,善惡」,就是回到我很單純的本心,事情來了,其實是知道的,這樣一點一滴,可以累積成崇山峻嶺。我們有時候對自己的事情不明白,看別人的事情都會比較明白,為什麼?因為跟自己沒有那麼多的牽扯,所以看別人就比較明白了,心安靜了,但碰到自己的事情不安靜。所以周敦頤說「主靜立人極」。我們大家可以再探討一下。

同學:老師,我想要請教一下,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想要實踐這些事情的話,有沒有什麼練習是可以做的?

師:關鍵就是「誠,無為,幾,善惡」。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我今天本來想要多講這點的,但後來看時間已經晚了,這個問題之後會正式來講。就是「誠,無為,幾,善惡」。「幾」,就是「扳機」的「機」,事物之出發,那一剎那,機括,古人其實在做機括,就是一按下去,箭就發出去了。這一剎那,你的心要好好地去體會,這樣是好還是不好。關鍵、功夫就在這個地方。前面講的是本體,講那個最高境界的本體是怎麼樣、聖人的心是怎麼樣,天地造化那個悠久不息的力量是怎麼樣,這是一個境界;後面講的是功夫,「誠,無為,幾,善惡」,所以講完了最高境界之後,立刻就講功夫,周敦頤非常清楚這一點。

功夫最重要的就是這六個字,誠是要無比地真實,至實而無妄,要徹底地反映我內在跟外在的真實。「幾,善惡」,一個念頭發出去,發現沒有反映我內在的真實,或者沒有好好照顧到符合外在真實的時候,我立刻就要修訂。這就是過,顏淵就是「有過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換言之,一個念頭發出去後,就要省察這個到底是不是我內在的真實、是不是符合外在的真實?你說:「我怎麼知道?」你知道,你只要注意看外面的反應,注意聽你內在深處的聲音,你就會知道。譬如說有的人交男女朋友,說我好喜歡你、我好愛你、我要照顧你,拚命用你自己的方法照顧他,結果對方反而一直逃、一直發脾氣,這個就是不符合外在的真實。更不用說我把他兜得團團轉,可是我內心不喜歡他,這更惡劣了對不對?技巧高超,毫無誠意,更壞。因為這邊年輕人居多,我常常拿 感情做比喻。內外在的真實要同時兼顧,不是自己一廂情願、一意孤行,更不是陰謀詭詐,遮遮掩掩,或者不明不白。諸位說:「我有這個意思,又說不明白,到底怎麼辦?」通常這件事情你就暫緩別做了,這種感情你就先放下,不要太快進入。你不太確定,就不要了。如果忍不住,不行,還是要忍一下;不確定的事情要先放下,等看到真實呈現。這在感情上尤其困難,坦白跟諸位講,我是「困而學之」,年輕的時候還談了好幾場感情,犯了不少錯誤,絕非完人,發現這樣不行、那樣不行,知道不對了,才「困而學之」。

你說這樣到底意義何在?意義很大,他會讓我們內心日漸平安、充實、光明,可以讓我們日漸接近人生更高的境界,甚至於最完美的境界。這裡講的是一種人生的完滿,至少是做人處事上的完滿。當然並不是說聖人做的事情永遠沒有問題,不是這樣講,聖人不能前知,未來有些事聖人不能預測,但古人所講的是在做人處事上做到人所可能完滿的狀態。方法在哪裡?這就是他的方法。周敦頤本人是幾乎已經接近這個境界了,我們讀他的傳記,跟當時人家對他的記載,這至少是一個賢人。不敢說是一定就是聖人,聖人的境界太高了,我們一般不敢說。什麼叫作聖人?聖人就是一種實現了人格上完滿的狀態,一種做人處事的完滿狀態,這就是聖人。這個境界太高,我們一般只能夠「希賢」、「希聖」。至少周敦頤本人在當時,在一切有關他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是一位非常受人敬重的賢人,他的方法是這麼一個方法。

這個方法「主靜立人極」,講的是道理的源頭,所以很重要。關鍵就在以上這點,一個念頭、一個作為一發動,你自己要能感覺他到底好不好。我常跟大家說,我們人很敏感的,挑剔得很。吃的東西好不好吃,知道的;三碗茶你放在這裡,喝完,這碗茶好,那碗茶不好,一比較都知道;看電視,這個電視劇好、那個電視劇不好,這個人演得好、該得奧斯卡,那個人不行,我們挑剔得很。打籃球有Michael Jordan,打網球有溫布敦盃,我們對於怎麼打籃球、打網球的標準都這麼嚴苛,那個才是完滿、理想。獨獨對於做人,,好像怎麼樣去做人都沒標準,亂七八糟都可以,怪不怪?諸位想想看。今天打棒球也有標準,有王建民、臺灣之光,進大聯盟,大聯盟中還有高手中的高手。籃球、足球、拍電影,什麼東西都有高標準,所以大家眼睛其實都還滿敏銳的。獨獨對於做人,什麼都可以,做人沒標準,這很妙。

我要講的意思是什麼呢?其實反過來講,今天大家其實標準都還是很高,但又什麼標準都不信,到最後就變得沒標準。這個標準看不上,那個標準也看不上;這一家講的我不信,那一家講的我也不信,管你是佛、菩薩、上帝還是阿拉,孔子、墨子還是孟子,隨便你怎麼講我通通不信。今天其實是這個樣子的,可見我們的標準其實還是很高,不願意輕信。這也沒有錯,所以古人說人是很厲害的,佛經上也講,人是很厲害的,上天入地,本領高得很。我們就是要拿這樣的敏銳度、這樣的要求度,去要求我們自己的人格,去問我到底要怎麼樣的人生。我希不希望我的人生能夠更光明一點、更平安一點,更充實一點,更有意義一點,更美好一點。

所以宋人講,這是「為己之學」,首先說我的生命到底要不要更好一點?所以他是拿這樣的靈敏度去看,「誠,無為,幾,善惡」。我每一個念頭發動,善還是惡,好還是不好,拿人這一種敏感度,拿一種對待你最心愛的東西那樣的敏感度去看你的每一個行為、念頭,你都會覺察到到底好還是不好。這就是善惡,自己知道的,不需要別人教,也不需要相信任何外在的道理。這樣講不是一定要諸位去信什麼權威才是對,Jesus講的還是阿拉講的,還是孔子講的、孟子講的。不是孔、孟、程、朱還是佛、神,而是你自己的內心,念頭一發的那一剎那,你自己去體會一下,用你的敏感度,體會一下這到底好還是不好。時時刻刻做這樣的省察,我們性格上一些很多根本的問題就能逐漸改變,否就就叫作「積習難改」,可能都覺得自己還滿不錯的,自我感覺甚為良好,可是別人別人都搖頭,覺得跟你這個人真難處、受不了你這個人,但你自己感覺倒是非常良好。現在到處充斥這樣的人像今天政壇上不是這樣嗎?藍軍的領袖跟綠軍的領袖都自我感覺甚為良好,覺得自己都很好,但別人看起來都是頭昏腦脹、受不了。人生大都是這樣,大家自我感覺都還不錯,別人看你做事、跟你當親人,有的時候真是冤親債主,真是不幸。除了你的親人朋友,當你的女朋友、男朋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人生就是這麼回事。為什麼呢?不好好去看自己起心動念的善惡。

「誠,無為,幾,善惡」,所以以前人說:「諸惡莫做,諸善奉行」,說佛不過是教育人這八個字。理學也是一樣的,起心動念就要去注意善惡,誰教的?你自己的內心就會知道。到了陽明就講,「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無善無惡」的那個「體」就是誠,其實是一樣的。「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意念一動,就分散了,這就是幾。「知善知惡是良知」,你立刻就會知道這是善惡。所以功夫的關鍵就在「誠,無為,幾,善惡」上,誠是無為的、安靜的,沒有預設,沒有任何的念頭,他就是人的本心、本性,在發動的那一剎那,就會知道善惡。我們理論的部分講得不多,因為有人還會辯說到底有沒有本心本性,我們也不必討論那些。你念頭一發出來,就拿你自己最高的敏感度去面對我這個念頭、這個作為到底好不好。自己面對自己就可以了,不需要理論,也不需要講,所以也不需要辯論,也不需要相信權威,自己面對自己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行為。

只有一點,請你用心去看,用你最高的敏感度去看,用你對待你最心愛東西的那種敏感度去看。為什麼呢?這就是我們的心,如果我們連我們自己的心都不珍惜的話,你還珍惜什麼轎車、房子、手機呢?都是些身外之物。我的內心不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嗎?我要是用我對待我最寶貴事物的態度,來對待我心念的每一個發動,你就會知道。然後慢慢的,我們就會變得不那麼讓人家頭痛、發昏了,我們自己性格的問題就會慢慢的明白了。諸位,我們的問題都很多,我一再地說,我絕非什麼聖賢。我是「困而學之」,自己人生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慢慢明白了不講這個道理不行。我只是想要減少一點自己的問題,跟大家共享這條路,希望諸位將來的成就都更好。這是在心地跟功夫上的成就,我們越早認識這個學問,越早進入,將來能夠達到的境界會越高,不要都到了人生出了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才後悔莫及。功夫的關鍵就在這六個字上。我們今天講到這裡,下一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