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存養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第四卷:存養

 

卷四以下,更是必須靠自己下工夫。《道體》、《為學大要》兩卷不容易明白。格物窮理、學術門徑以及四書五經,也不是單靠自己就能讀出來。我們以上對格物窮理、如何讀書講了一個大意;至於存養,則是奠基在道體與為學大要的基礎上。多說並無益處,而必須自己多下工夫。我個人當初最愛讀的仍是這一卷,因為其中句句都針對修養的工夫而立論,對自己最有切身的好處(當然工夫還是要自己下)。至於其義理的根源,前面已多論及。既明白工夫要自己下,現在便來看本卷大意。論存養並非講一番空話而已,只是必須存於自己心中來涵養。學者如果不下工夫,說了也是白說。若下了工夫,便會感到這一卷最為親切有味。現代或許有人會問:我們為什麼要涵養?人到底要養成什麼樣子和規模,即涵養的目標是什麼?這兩道問題,我們將隨以下講解其文字時加以說明。

 

首先,本卷提出周濂溪的話

或問:聖可學乎?濂溪先生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1]

這一章最為切要,學者務必深玩而力行。註言:

朱子曰:此章之旨最為要切。然其辭義明白,不煩訓解。學者能深玩而力行之,則有以知無極之真、兩儀四象之本,皆不外乎此心,而日用間自無別用力處矣。[2]

一切道理的本源乃是無極之真、兩儀四象之本。朱子意謂,太極是一切道理的本源,一切變化的樞紐,而且不離人心之大用。理學常論及天人合一的道理,那麼人如何認識到一切道理的本源、一切變化的樞紐呢?其實這本源與樞紐一概都不離我們的心。我們對於世界的認識,也正反映我們的內在世界;換言之,「認識」其實是一種內外在世界、主客交融的過程與狀態,這是一個很深刻的義理。就西洋思想而言,主客二元世界的對立是最大的問題。而宋人採取了主客交融的看法,其長處及短處為何、限制又為何,當然可作無盡的推尋。不過大體而言,理學的說法不僅自成一格,更有深奧的義理。依照當代知識論的了解,學者也都承認人的知識不能脫離主客地位的互動。

言歸正傳,我們先回到古人的看法:朱子何以特別提到無極之真、兩儀四象之本?這正是扣緊了前述的「一」字。所謂「一為要。一者,無欲也」,人必須無欲才能靜虛則明,動直則公,明通公溥。也就是說,內心無欲才能使人靜則明、動則通,懂得事物中一貫、動靜無間的道理。而這道理正呼應了無極之真、兩儀四象之本。這當然是一種絕高的境界,而且學問上確實可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世界紛雜繁亂、千頭萬緒,一般為學的人弄不清楚、也不知道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生境界,而這一段裡正提出聖人的境界。到了這種境界並非無所不知,而是能作到靜虛則明,動直則公。靜處的時候心中一片澄明,明睿所照則事理可通,當明之處自然明白;動作時則通暢遂達。這種境界,與其說是知識的境界,不如說是心靈的境界。現代研究學問的人所關心的都是知識,但是人類發展史卻告訴我們,知識永無盡頭、永無完了的一日。而此處所提出的聖人境界,並不是一種知識上的完美境界,但卻是包含知識,此即明則通、公則溥。朱子認為這段話「不煩訓解」,是說人自己便可以切問近思,而領會這段平直通曉的話。諸位不妨試問自己平常靜時,心中是否有這樣的感受。

 

宋代理學距今已有一千年,我們乍看之下不容易掌握其要領,因為它講得精深。如果理學所論不深,只談關於具體的人生、文化、家庭、情感各方面的嚮往,那結果也只是如台北最近流行的一齣舞台劇「夜夜夜麻」,到了四十歲,發現年輕時的嚮往十不償一,甚至百不償一。這其實是一再發生的現象,而有理想者尚且如此,沒有理想的人只會更糟,因為他的生命燃燒得更快(尤其在感官主義與消費主義的影響下)。理學確有其深意,這一點靜觀可知。那麼,理學所提倡的明通公溥的境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呢?試想有個人,他平常無事時心中一片澄明,所謂「靜觀萬物皆自得」,見天地萬物皆有一種春天生發之意,這便是靜觀,天地間一片澄明而有一盎然自得的生意。再者,動直則公,人在動作行為當中作到公,因為心中無欲。這聽起來雖容易,但實踐就難了。心中無所求,則靜時自然明通,心中對事物應然之理也看得明白,而動時便能依此應然之理而做。動直則公,公則溥,是說道理普遍於萬事萬物。靜時心胸極其清明廣大,動時則暢遂而有無盡的意涵,這種境界彷彿與天地萬物為一體。

宋儒所提出的境界確實很高,而他們的成就,不止是在其話語中有無窮盡的義理值得玩味,更在於他們的人能作到、或至少接近這種境界。以今人觀之,他們所達到的境界可謂望之巍巍然。我個人心中是明白這個道理,而且有一種心嚮往之之意。要做到這樣真是不容易。諸位要懂得,讀理學家的話,必須留心領會他的氣象,即所謂觀人氣象。理學家完成這種氣象當然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因為這本是為己之學,並不在乎別人是否明白。對這一點,現代人不免有疑:如果別人不明白,我又何必作到這些?這種疑問可以分成兩部分:其一,人沒有道理非得作到這種境界不可。其二,作到這種境界的好處又有什麼好處呢?就我個人二十幾年的人生經驗,經歷過許多挫折與不幸之後,真覺得這道理好。其實在這些經歷之前,我也覺得這道理有味,能幫助我們開出意涵豐富的人生;而經歷越多以後,更覺這個道理之好。這種好難以言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其實並不反對現代文化的種種讓人享用的空間。這些空間是歷史發展到現代之後,集體生存的壓力減小(如中國古人的社會與家,因為有集體生存的壓力,所以不免壓縮個人享用的空間),同時現代社會各方面比較上軌道,所以個人享用的空間(私生活的部分)也擴大了,這就是古今之變。這沒有什麼不好,也無須反對。中國古人的公私常常是混合的,而且在私生活上要表現出晶金美玉般的德性,再以此德性達到修齊治平,去影響整個的公。之所以會採用這種作法,與中國古代社會政治結構有關。因為中國古代社會結構的基本單位是一個家,由家族推擴而為社會、國家,因而個人道德、家庭中的道德與整個國家社會的命運息息相關。現代人享用空間的擴大了,是一個通古今之變的人應當明白、不需予以否定、也不需違逆的趨勢變化。古人是偏重天人合一、主客交融的狀態,其理是偏重在我的動作、行為要通於一切萬事萬物。這種境界若善看,其實是沒有古今分別的。古人的公生活與私生活融成一氣,所以很自然能領會這種境界。〈西銘〉或〈太極圖說〉都展現出物我打成一團的境界,就是顯著的例子。

而現代人因為私人空間擴大,只要不違背社會的善良風俗,私變成具有公的意涵。在禮法上,古人基本上不談男女戀愛。戀愛是最個人的事,然而今天我們並不視之為私,而視之為公。戀愛、兩情相悅是很個人、很特殊的事,其中的點點滴滴是所謂一特殊的靈魂尋找另一特殊靈魂之相與。那麼,戀愛是否與理學家的理念相違背呢?現代生活中大量個人的享用(這是問題的關鍵),與理學家所談的涵養有什麼樣的關係呢?我曾在前面發揮一個想法:理學家是偏就內聖外王而建立一種可以為萬民師表的人格,而這種人格理想的現代意義在於給人一個人格基礎。因為在消費文化之下,現代人的人格有一種拼湊的傾向,而在一堅定的人格基礎下,人可以有許多發展。這是第一義。進一步來說,我們對於公私的問題應該通古今之變。明白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整個結構的變化後,新的時代有其應有的義理標準。對於以往許多視為不恰當的現象或事務(其中最典型而核心的便是男女問題),如今在新標準之下不但可以——而且必須——接受。此外,現代社會中有許多事也不便說是不好,而需要以一種新的時代標準來看待,在此意義上,這些事也屬於公領域。私人享用與社會整體必須達到平衡,古人有他們的平衡點,不過是偏於公的一面。而現代人理想中的平衡點,大體是公私兼顧,不偏於私也不太偏於群體,這才是合理的人生。這樣的合宜依然是一種「明通公溥」。

一個有清明理知的人應該懂得古今之變,事理看得明白,通情達理。做事不必泥古而有新時代應有的作法,但其中的道理是一貫的,即心中不應固執於一既成的欲求,如此便可發現通貫於一切人情事理背後的道理。這一貫的道理即所謂無極之真、兩儀四象之本,可以使心靈得到平安與喜悅,在個人與群體兩者之間達到恰當的平衡。人的心中若無拘執,則能夠明白古今當中人的時宜,更可進一步在新時代裡創造、掌握住最好的平衡點,找到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理想人生。這種理想的人生並不偏於公,也不過度沈溺於私人的欲望,而是各方面有一適當地艮止安定、動靜皆宜的人生。我們今天還無法形成這樣的理想人生,因為這個時代的一切價值皆已崩潰。在這個時代來談價值,一則無人聽,二則聽了也不會信太久,時代的複雜使得這些道理能進入人心的程度變得不可知。換句話說,我們這個代所需要的理想人生的規模氣象尚未誕生。

不過,在這個時代為什麼要重建所謂的理想與價值?是為了限制我的私人享用嗎?我個人隨年紀的增長,愈來愈同意「物極而反」。由於人心不安,將來的生活會有相當大的變化。在理想的人生中,不但人心能安,而且有光輝,有生生不息之意與無窮盡的趣味,甚至進一步,我們也創造出我們時代的理想人格(一如理學家創造出他們當時的理想人格)。五代十國並不是有一個理想人格的時代,和今天一樣。而宋儒重新創造,他們成功了。創造人格理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我們時代的創造不會是宋人那個樣子,也不會如古人定於一格。那麼我們會向何處去呢?關於這一點,理學家所提出的境界大值得我們玩味。一方面,道理無分古今,透過所謂的「靜虛動直」、「明通公溥」,確實是可以理解萬事萬物背後的變化。至於如何能通古今之變、開出我們時代新的理想人生態度,適應新時代的變化,則尚待大家努力。我們這裡所講的重點在於本源的問題,即「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理,而不是在宣講一個具體、僵直的內涵。靜虛則明,動直則公,動作發自本心性情,這個道理確實是可以超越時代的。

有人或許會問:既然無欲,哪來的公私分野呢?根本上,可以說這種分野並不存在。不過我們這裡所論的分野是說,古今最大的不同確實在於公私生活的消長。對古人而言,人尚未結婚,只能算是半個人。整個傳統中國是以家庭為基本構成單位,士大夫負有一個重大的社會責任與使命,這就是他們具體的生存狀態。無欲之人面對這樣的歷史處境與生存狀態時,其行為自必反映出更多的公成分。而現代人的實際生活中,由於具體的社會結構不同,故而公的成分不高。只要多讀歷史就可以明白,現代生活的這項特徵牽涉到社會、經濟、政治的整體大變動,也與資本主義、現代都市文明的興起有密切關聯。同樣一種無欲的本心、同樣的無欲之人,也會自然地反映出現代社會的自然之理,即公生活的成份降低、個人生活增加的自然趨勢,這個趨勢是自然而合乎天理的。

以上是我個人對於天理的新詮。古今之變肇因於社會經濟政治的變動,而根本來說並沒有公私的分野,公私成分的高低、偏重只是反映不同時代的社會生活。人在社會與歷史情境中,一切動作、行為不可能不受其影響。何況,人希望與其環境之間能有一種合諧的關係。如果人更進一步希望有一種普遍的意義,則他所提倡的理想,必須適於那個時代。上述所論公私分野的變化,只是不同的時代所表現的偏重不同,公私的分野本來就是因時而異的。

有人問:我們這個時代所拘執的是什麼?首先,所拘執的對象因文化不同而異。其次,就台灣與大陸的情況來看,基本上,在紛雜多變的中國近現代史裡並不容易明指出來。我們可以論其中一個焦點:在中國近現代,早期的人偏於相信革命的熱情,追求一種一貫的、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與整個世界的道理。這一種追求或者表現在譚嗣同的「仁學」,或康有為「大同天人」的理想之中;或表現在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或者全盤西化論的主張中。凡此都是一種對一貫事理的追求,企圖以此來徹底地改變社會與人生。早期人士相信有一個一以貫之的道理,他們認為,新時代的道不再是「道可道,非常道」,而是有一具體的內容,並且他們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這個心目中的道(上述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與全盤西化論等,都是他們所視以「道」者)。然而,以具體的道來改變世界,造成了只依照自己所相信的「道」來改革,而排斥自己所不信者。譬如科學主義者排斥非科學主義,不止如此,科學主義還要打倒宗教,共產主義則要打倒一切資產階級等,而這種作法只會把世界煮個焦爛。這乃是前期的拘執;而後期人士不能接受這種拘執所產生出來的文明,於是傾向於什麼都不相信。後期普遍所拘執的是一種深刻的玩世不恭、懷疑的心理,正與前一時代相反。早期將理看得死,而把天下弄糟,作為後人的我們(包括台灣人與大陸人)身受其害,於是反其道而行。台灣因為有國民黨的統治以及國家定位不清等問題,另有一些其它的拘執。過度相信或什麼都不信都是一種拘執,不是真正的無欲。

「聖可學乎」是最重要的一條,所以我們藉此來談古今可貫通的部分,以及通古今之變的部分。究極而言,我們應該通古今之變,並了解人生無分古今的道理。這道理是萬事萬物的根本,是人類追求理想與合宜——甚至是所有追求——的根基和出發點,而理學開示出這個出發點。濂溪教人心中不要有欲望、拘執。人自然天生有的男女飲食之欲,不能說是錯,但要讓它自然,而不是過分地發展。我們時代的問題之一正是感官享受被放大過度,而失去了掉自然本有的安穩。現代人生的癥結在於生命中沒有任何值得追求的理想或理念,於是自然地把男女飲食及一切享受放大,結果卻更造成內心的不安——人性就是如此。個人的欲望發展過度,無法安定,不免會與其它人發生各式各樣的衝突,產生人際與感情等各方面的種種問題。解決這些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無欲」。無欲並不是指佛家所說的徹底的無生,一概放棄生命本來的欲望。儒家的立場是肯定生生之德,既有生生,當然有飲食男女,但飲食男女必須適然中節,而不要過度飲食,也不要陷溺於男女情欲之中。無欲則可靜虛動直,心中自然澄明,明則能夠通透事理,動作行為自然中節合宜,心裏安順。這些話儘管說起來容易,其實卻是極高的境界;而因為這道理是最根源性的,故而可以給我們永遠的啟發與指引。

 

以下談如何存養,

伊川曰:陽始生甚微,安靜而後能長。故復之象曰:「先王以至日閉關。」[3]

伊川的意思是說,「陽始生甚微」,所以應該好好培養,而不要濫用。善是要慢慢培養而不可輕出的。重要的是必須有得於己,而不是要以此與人辯論或改變世界。

 

動息節宣,以養生也。飲食衣服,以養形也。威儀行義,以養德也。推已及物,以養人也。[4]

這一段教人動靜節宜,飲食衣服、行止起居之間應當有節以養生。現代人的動靜不容易有節宜(起居無節,或者有許多不規律的動作),如此一來,人生容易散亂,而無法完成自己所希望的合理生活。飲食衣服亦然,今日吃、穿方面的質與量固然豐富,但缺乏風格。相較之下,古人其實頗有風格。在混亂的時代中,生活起居各方面要創造出一個好樣子,並不簡單。現代人生及其生活都是一樣散亂,讓人感覺不到有什麼威儀行義。以同儕之間的相處為例:由於人在同儕間稍微特出便會使其他人感覺格格不入,為了避免影響相處,所以不敢作與他人不同的人,這毋寧是一種鄉愿的表現。而每個時代的人都是如此,沒有真正有得於己、沒有關於自己要如何活才是真正好生活(至於別人如何活,那是別人的事。我自己覺得好,自己開心高興,朋友不多亦無妨)的想法。人通常不會古怪到連一個朋友也交不到,但即使如此也無妨,活得開心就好。每個人應該創造出真正屬於自己的風格,而且培養威儀行義。現代人不講求德,我個人對這個時代的評價也不高,不過這個時代、這種風氣很快就會過去。每個時代的風氣都會改變(如六零年代的吃穿,今日已不復見),但問題是,人希望能找到深刻而長久的事物。近現代的大問題之一在於我們喪失了自己的風格(無論是內在與外在的民族風格),而且不知如何創造出新的風格。如何重新創造一種新風格?首先必須要有講究。自己養得好,推己及於物。不必拘執於古人,己之所欲施之於人(推己及物則更深刻,譬如人有所需要,我便去幫助他)。理學家談及的許多動靜節宜、威儀行義、飲食衣服等,有些是配合宋朝那個時代,因而有其家族生活、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的背景;而有些則超越時代。所以我們應該善學,而非死守。

 

「震驚百里,不喪匕鬯」,臨大震懼能安而不自失者,惟誠敬而已。此處震之道也。[5]

在執禮時因為沈靜,即使遇到震驚百里的大事,也不至於把行禮所用的器具失掉。心沈靜則能安,道理要沈靜則守之。

 

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動於欲也。欲牽於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故艮之道,當「艮其背」,所見者在前而背乃背之,是所不見也。止於所不見,則無欲以亂其心,而止乃安。「不獲其身」,不見其身也。謂忘我也,無我則止矣。不能無我,無可止之道。「行其庭不見其人」,庭除之間至近也。在背則雖至近不見,謂不交於物也。外物不接,內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於止為無咎也。[6]

人類的拘執,除了有時代的特色外,倒有一點是古今不變者,那就是心中的欲望太多、太雜亂,一般人的根本問題就在此。欲望的拘執與成長的背景不可分,而過於雜亂的欲望使人不能明通公溥。有的人極好名、好出人頭地,有的人汲汲於在別人面前擺出個樣子,這些欲望都非常深而不容易去除,但它們同樣都會害人,如何節欲、寡欲還是人生的重點所在。

 

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7]

這裡呼應了前面的「動於欲也」一段。大凡古今人之心都是已放,「放心」意謂著心已外放而無法收回。每個人經歷了生活與成長而對某些事有一種拋不開的執著,這種執著一方面給人快樂,一方面給人憂愁、甚至痛苦。大抵苦與樂是一體的兩面,而正是因為人的心無法放下。何以說要「入身」來?我們知道,人的心、性情基本上是自足的,人之所以有煩惱是因為無法完成某些事情、無法達到某些希望與理想。而這都是所謂的放心,所以理學家教人回到自身的本心本性。性情本是自足而圓滿的,而且內藏無盡的光輝與溫暖。存養的重點在於發揮出內心本有無盡的溫暖與光輝,而不淪為外在事物或欲望的奴隸。

在這方面,無論於公於私都是一樣的。公生活與私生活基本上反映了社會的生活型態:私生活容易有拘執、陷溺與苦痛,但私生活同時也是快樂糾纏之處。公生活也有過度的型態,例如共產主義那種對公之執著。或如古代中國大家庭對於集體生活的要求,以及宗法的規律等,也有過度之處。另外如三綱五常也會產生流弊,孀婦、婦女的問題等也都會陷溺人。通達的人要能超越時代與生長背景,這是最難的。必須要超出塑造自己的與既成的價值與偏向,而後才能真正通情達理地看清事理,通乎一切人的公與私的生活。最終來說並沒有公私的分野,而是人性之自然流露。人既有個人生活的需要與空間,也有對公眾整體的呼應與自然的心,其中根本上確實是沒有分別的。

 

底下進一步論存養的工夫,這些話語都頗為切己。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此是徹上徹下語,聖人元無二語。[8]

這裡引用了孔子告訴樊遲的話語。「居處恭」意謂生活不可散亂,散亂則無法完成充實而有光輝的人生。「執事敬」意謂作事應該認真,否則沒意思。「與人忠」則是說,與人來往、交友應秉持真懇誠摯的態度,拿出真心待人。這句話所論的對象包括了自己獨居靜守之時、作事之時、與人相處之時,概括了基本的人事範疇,所以說是「徹上徹下語」。

 

伊川先生曰: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終不足以達道。[9]

伊川主張學者不可急迫,因為道理並不是一下便能明白的,個人的氣質之性也非一下便能化掉(有的氣質之性需要幾十年才能化掉,少者也要三五年或幾個月),這些都不是簡單的事。而為何學者之所以不能自得,之所以心不安樂,都是因為求成之心急切地想要達到如何如何的目標,這些都是私意。學者固然要下工夫,但是成與否、何時成,則根本不必去想,儘管作工夫就是。投入地作工夫(但不是自己逼迫自己),則步步都有所得,都有開心處。

 

敬而無失便是「喜樂哀樂未發謂之中」。敬不可謂中,但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也。[10]

理學家所謂的「敬」是貫通動靜、主一無適。「敬而無失」是偏就未發之時而言,單是敬不足以謂「中」,但敬而無失便能達到中。朱子註:

未發之中,本體自然,不須窮索。但當此之時,敬以持之,使此氣象常存而不失,則自此而發者必中節矣。故程子於此每以敬而無失為言。[11]

程子的重點是氣象常存(常常能夠如此)。這一點在無事時還不難作到,但不止在無事時要作到如此,還必須常常如此、時時如此,敬而無失,這樣內心就真能達到喜怒哀樂未發之中。這句話很重要,平常如何涵養到喜怒哀樂未發之中?必須針對「敬而無失」來下工夫;也就是說,工夫要用在使心沈靜,而要常存此意而勿失。理學家的話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就是,這些都是他們自己真正實踐過後的經驗之談。學者自己往往不知如何修養,常作不出效果,或作了不開心、不自得;而這些話都是出自身為過來人的理學家,在關鍵之處提醒後學者一些法門。《近思錄》採取語錄體(而非長篇大論)的方式來編纂,好處在於直接扣著親切的人生來指點讀者。直接扣著人生來談心如何修養,可謂直傳心法。學者如果不知如何作,應該反覆多參究,常拿出來讀,自然會察覺到好處。循此途徑作得久,則內心澄明而通達事理,作事自然中節而公(即「動直則公」)。道理是普遍的價值,不但超越個人的人生,並且可與天地之道配合。學者應當特別注意這段話,用敬的工夫尤其重要。這段話看起來簡單,但諸位不妨自問在生活中自己的心能否不散亂?能否作事都能認真而全心全意?待人接物是否一片真心?若能達到這個地步,便可謂「徹上徹下」。

 

伊川先生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今人主心不定,視心如寇賊而不可制。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事。當知天下無一物是合少得者,不可惡也。[12]

居敬、主一無適,全心全意在這事上,這是很重要的工夫。專心一意在眼前這件事上,其它的事則一樣一樣來,而不讓它們同時盤繞在心上。如此動直則公,這是天地之理。

 

人多思慮,不能自寧。只是做他心主不定。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於事。為人君止於仁之類,如舜之誅四凶。四凶已作惡,舜從而誅之。舜何與焉?[13]

我們的心之所以不能寧定,因為不能止於是,而不知道事情該有的、合宜的道理是什麼。那麼,我們要知何才能知此道理呢?心中能靜則自然知道。人對道理的領悟會隨著年齡、知識而步步開展,但在當下此刻、在每一階段,都應該作到心中有主宰而沈靜。

 

不能動人,只是誠不至。於事厭倦,皆是無誠處。[14]

底下是講孔子氣象。許多人讀了不少古書之後,固然知道一些名物訓詁,但卻很難心領神會或大有收獲。欲改善這一點來看,宋儒之路值得參考。今天講宋學,一方面希望使諸位明白為學之路;一方面則要切問近思其義理。讀書有其程序,朱子教學者以《近思錄》為根柢,再上求《論》《孟》,然後《學》《庸》。

 

不愧屋漏,則心安而體舒。[15]

心中沒有愧疚之事,則心裡安定,而全身四體都感到舒暢。年輕時容易作到這點,但年事愈長則愈不容易。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必須作許多抉擇,而又不見得每件事都能做得恰到好處。且不說恰到好處,至少是作到不愧屋漏,沒有對不起人,這是基本的要求。

 

心要在腔子裏。只外面有些隙罅,便走了。[16]

這是理學家常說的話。我們的心常在外面玩耍遊戲,時日一久,心便走失而不知回家的路,這就麻煩了。人的心應該常常在裡頭,這是一種切身的感覺,而不是理論。尤其在心意煩亂、心中不安定、不舒服時,諸位不妨想想這句話,讓心回來。無論什麼遭遇、什麼挑戰或煩惱,心總要在腔子裏。

基本上,這句話並不是要人什麼事都不想。人總難免有些煩惱、放不下的事,而學本於思,人遇到不明白的事該想就想。但是心不應該被事牽著跑;不該想的卻拼命去想,心便放失了。

 

人心常要活,則周流無窮而不滯一隅。[17]

心中如果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心便不活;而人心不活的話,就容易固著而僵死。人生誠然會遭遇許多煩惱,而且種種煩惱並不都容易解決。但是人生的際遇很複雜,未來也無法預料,所以我們不必擔心將來的事。這也包括學術及思想上的問題。學術思想的問題固然應該研究與理解,但這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竟功的。古人所教的是活的道理,一種天長地久的處事之道。許多事不是一時所能解決的,所以我們不可急迫。人所該做的事,是把心靈、心思安置在最適當的位置,它自己便會一天天成長、變化。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變成聖賢,或擁有五六十歲人的智慧;但是人心只要是活的,不凝滯於一個角落,便能周流無窮,有如樹木一般天天長大。學中國的學問,如果不能學到圓融通達,就是還未能學透,而只是憑各人之所見,帶到各式各樣自己的方向上。要完全不受自己氣質的束縛並不容易,但如果我們盡可能地跳開自己氣質的束縛,便能夠不滯於一隅。心本是一有生命、周流無窮的東西,因此理學家教人保持著心的活絡。這一點與西方人心目中的學問相當不同,西方傳統的知識追求的目標在於真理,譬如欲知行為上何者為對,需從知識上著手,追求有關美德的知識(knowledge of virtue)。中國古人也重視知識(如朱子),但他們更強調運用知識的心。人再有知識,如果心不活,還是會死、會滯於一隅,何況知識無窮無盡。伊川在這裡所說的法門便是運用心的辦法。我個人喜歡講經書、看經書,經書能讓我們的人生一步步上達、改變。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的拘執與煩惱,而如何能夠超越這些呢?最重要的就是「心要在腔子裡」,不要從隙罅間跑掉,並且要常常活而周流無窮而不滯於一隅。明白了這一條,我們再看下一句。

 

明道先生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18]

朱註:

易是自然造化。聖人本意只說自然造化流行,程子是將來就人身上說。敬則這道理流行,不敬便間斷了。前輩引經文,多是借來記已意。[19]

前面我們談到保持心的活而不滯,但是心也不可以放縱,而應常保有恭敬之意。我們的心常犯的毛病之一就是散亂:心既散漫,同時也亂。有人會以為,這樣的心不正是「活」的嗎?然而散漫、無所謂只是一種表面上的活,這種狀態由於有許多事進進出出,所以並不安頓。心固然必須保持活而不凝滯,但是心的另一面是靜,靜則無間斷,並且與天地自然的道理相配合。聖人的本意只是說自然造化流行,並非沒有一個道理,但天地間的道理究竟如何,唯有心處於清明恭謹的狀態,然後能發見。所謂「天地設位,易以行乎中,只是敬矣」是說,天有天之位、地有地之位,萬事在天地之間自有其位。而易行乎中,有一自然的道理,只是敬矣:只有心中澄敬、作事全心一意,才能見得這個道理,所以明道才說「敬勝百邪」。

 

「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仁也。若以敬直內,則便不直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則直也。[20]

「敬以直內」是拿敬來直內,「義以方外」是以種種合宜之道來教人處事,這是仁。但倘若學者是「以敬直內」,執著於一敬字而導致自己整天戰戰兢兢,這就不是直了。所謂直是從內心直接發出,假如援一「敬」之意來治心,心反而會被敬所執,敬之意反而不能直接發出。直接發出的敬本身就很誠懇真實、一心一意,而不是另拿一事來比它。「必有事焉而勿正」出自《孟子‧公孫丑上》,是說並非拿一敬字來對治心,而是有事情來的時候便全心全意去作。簡而言之,「敬」意謂著在每一事情上好好地、恰如其份地去處理,這樣我們心裡就會有平安喜樂。註曰:

孟子本無敬字,只有義字。程子是移將去敬字。上說非孟子本意。[21]

孟子所說的「必有事焉而勿正」原本是在論義,論事物之合宜;而程子以此論敬,並非孟子本意。這裡探討得很深,由此也可以發現江永的集註並非簡單之作,他把朱子對二程進一步的發揮與探討都編進去了。朱子覺得以敬字教人入手固然是很好,但更進一步,不如直接透過古人所說的克己復禮;拿敬字來論復禮,反而容易隔一層。換言之,拿敬字來持守住,不如直接問事情該如何就如何,直截了當而不至於隔閡,所以朱子更重視克己復禮(程子其實原來也有此意)。那麼,為什麼要在此處特別加以分辨呢?因為這一點乃是朱學重要的發展。朱子從早期「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到晚期更重視直截的工夫,這顯示出朱子的心性修養之學更上層樓,已不需要或超越了這些工夫,而能夠直截在心中問事當如何,便直接作下去。

朱子早期教人「涵養須用敬」的工夫還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對初學者而言。因為初學者不容易明白理在何處、義在何處、也不容易做到。而且理、義有因革,今日與宋朝人之間的差異更是天翻地覆。而朱子晚期轉而強調克己復禮是為了告訴學者:工夫熟了之後,不必老是一心念一個敬之意,否則不善學者會弄得自已過於拘謹。強調敬以直內的原意是天理流行,直是直截呈現出來的。註曰「心存則不二」,謂心是一的;以前面的話來相呼應,事情該如此作,而我也想要如此作,我之所欲與事之所宜合一。若不斷提醒自己要專心、要一心一意,這就成了兩個心。全心全意的時候,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才是真正的靜,這與「心存不二」的道理是相通的。靜本是主一無適,正因人的心經常紛雜不能一,所以人必須「涵養吾一」;而敬到極處,連敬字也忘去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義。此見聖人之心「純亦不已」也。純亦不已,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22]

這段話很重要。孔子川上之語的原意是否如程明道所說,後人頗有爭論,不過在這裡我們不必深究,且問宋儒的詮釋如何。宋儒喜歡提到孔子這句話,他們以為川上之語並不對於過去時間的感嘆,也不是對於時代的感懷,而是在講道體及心體。道體、心體如流水一般,源泉混混、畫夜不停地奔流。聖人之心純一不已(非常純粹,而且不止息),生機活潑。大家不妨自問:我的心是否純?能否不已?我們的心常是波折起伏、亂七八糟。試想,一個人的內心假使能如清溪般地純粹,而且暢流不已,那麼這種人會是何等氣象?舉止作為會呈現什麼樣的境界?「純一不已,天德也」,純一不已是天的一種德性。現代人在都市生活裏,已經喪失那種對於自然界的敏感性。現代人習慣拘於一隅,因為所有的分工、訓練、職業容易讓人拘在特定的一件事上。儘管這是時代的必然趨勢,但如此一來,大家也離人生可有的、悠遠的境界相當遙遠。這是相當可惜的,而且也不健康,文明病及都市生活中的種種煩躁大多由此處來。我個人並不是反對這種生活,畢竟這樣的生活方式無可避免。但是以《近思錄》書中所描繪的境界和景象,與現代世界作一對比,我們會發現其間有非常巨大的差異。一個人的心要如清溪般的純一不已,對現代人而言確實是很難。我們的生活常常是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心中總是煩煩躁躁地累積一堆事情,難以清閒。這種感受頗難言傳,或許諸位也不容易理解。不過大家不妨想像,有時我們神清而氣閒,那時候是不是會感覺到一種自然活潑、生動流行之意,體驗到心靈清明而純粹之感?而如果我們能常保這種心靈,豈不很美好!事情總會來,人也應當應事而有所作為,但如果能開心去作,並且保持純一不已的狀態,豈不甚好?這是天地的德性,天地自然生物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依古人的觀點,我們這個世界,以及理想上的政治社會經濟的秩序、規範或體制呈現出來的模樣,應該能夠體現天德。然而現代社會完全不談這一套了,在規矩清楚的理性世界裡,大家只討論制度、法制應當怎麼訂,把個人的權利義務劃分清楚,以避免人與人之間的衝突。這種理性化的世界當然有其長處(這也是現代世界的基本秩序。台灣雖然尚未進於此,但是已經朝這個方向在走),而歐美國家也已充份建立了理性化的世界,其中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都規範得相當清楚。然而其中是否體現了一天德?是否有一王道?是否純一不已、不舍畫夜?這些理想其實並不違反現代世界的理性。人與人之間的理性規範若與天德、王道相比,我們會發現,現代化的最大缺憾在於不免產生了機械化的問題,造成了生活與人心隔了一層而失去了自然的生意。誠然,中國古人儘管重視「生意」,但古代社會也自有許多問題。古今對照來看,雙方各有對方所無的好處,也各有對方所無的缺點。而我們希望的是以古人的精神與智慧,來增益現代社會,使現代文明更上層樓。

在現代社會中,有許多要人回到自然,要對人心、人性、自然、心靈或靈魂作進一步探索的呼聲,這些方向都牽涉到天德的問題。理性並不違反天德,但只有理性並不能進於天德,後者其實是人類文明更上一層的要求。這種更進一步的要求不僅是使社會有秩序、法度、使人的義務規範能夠建立清楚而已,還要有生機流行。人的心經過了一種涵養,不再狹窄地限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而能夠互通氣息。中國傳統的文明有許多缺點,從歷史上來看更是清楚。這是受限於經濟條件所致,傳統中國是比較屬於農業與手工業之社會;而且人口壓力又太大(尤其清中葉後有許多農民更是赤貧,一家人連基本的衣食需求都成問題),更不足以談文化。但是,當現代化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之後,人應當自問:文明是否還有進一步的理想?一旦有此一問,古代天德、王道的智慧便可提供進一步的線索。我們知道,後現代化的時代最大的問題在於人類喪失了一切理想性。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與浪漫主義時期是人類創造的高峰,表現出人類高昂的理想性以及背後極大的創造力。可是二十世紀以後,卻是各種主義雜亂紛呈以及人類理想的消亡。追根究底而言,目前這個時代是什麼價值都不信,因而也沒有辦法開創新局。再造一文明的理念是十分不容易的。我個人不斷地探索之後發現,人生與文明倘若沒有進一步發展的嚮往,則其進程將非常可悲。孔子曾對宰我說「汝安則為之」,而現代人顯然不安。現代人已喪失了理想,我們今天學習西方固然沒錯,但是西方對自己的文明也喪失了理想性,也出現了種種的問題。而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文明也早就喪失了信心,這與中國近現代的挫敗有關。一個以農業為主的文明與資本主義的西方文明相遇後的挫敗,使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毫無信心。其實這種挫敗的基本問題在於中國的生產落後西方幾百年,而我們卻以為自己的文明一無是處。同時因為農業、手工業文明的生活習慣,包括家庭制度、生活習慣、思想行為與觀念等等,與資本主義社會處處格格不入,更促使我們拋棄自己的文明。

但這些都還是從淺的方面來看,若能深入來看,則「其要只在慎獨」這條便大有啟發性。一個理想的社會,並不是只需一切規矩法制及契約行為訂定清楚、權利義務分明,然後大家就可以賺錢、享樂——沒有那麼簡單。西方的政治與經濟如今都很上軌道,文化藝術也頗為發達,然而人心並不安,而且找不到方向。我們只要一覽後現代的思潮與當代的反省,便可以看出這種現象。要了解當代西方的狀況,不能不知道西方當代的學術文明。舉例而言,德國的哈柏瑪斯(Jürgen Habermas[23]曾說: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和文化工作者一再看出,西方文明的創作力已經竭盡了。就真正原創力的意義而言,每一個可能的方向都己有人走過,且已經發展完了。這句話極為深刻,並不容易理解。乍看之下,西方的文化豈不是十分發達蓬勃嗎,哈氏何以出此言?事實上,眼前這種文化發達的現象是消費文化、娛樂文化的表徵,呈現的是人心中的變動與流轉,而不具有文化上的深刻創造性,與長遠的啟發性。換言之,這一切可能只是在任何時代的成長中,生活心靈自有的活動與創造,並不能指出長遠的路向而使人振奮。歷史上一直有人在問:我們的創造力是否已經衰竭了?這個問題,中國在清朝時已有龔定庵提出。近代知識分子對中國文明的反省也不斷討論這個問題,並提出種種的想法,只是在中國原來的政治、經濟、社會的格局下不容易有新的大創造。但是在今天,由於整個傳統的體制,從政治、經濟到社會、家族,都完全崩潰了(台灣也是如此),因此在殘垣斷瓦中反而可以看到重建的契機。不過問題是:理想在何處?今天是最沒有理想性的時候,而這會使我們連一個起碼像樣的文明都沒有,遑論偉大的文明。我們只能見到社會人心在墮落,而不是往上提升。這個社會的文明、文化沒有值得我付出、追求與努力的方向;文化上及社會上都沒有,個人也沒有。年輕人的生命力或許強一些,總是興致勃勃,展現出一種生命力。但這些是不夠的,整個社會文化的生命力還是在往下走。台北近年雖有了一些可喜的變化,比前幾年要好一些,[24]但還是有一種頹廢與墮落的走向。

中國先秦、漢、唐、宋朝的文學之所以偉大,是因為當時的人有一種開闊遼遠的嚮往與追求,他們感覺有一些非常深遠的事在等待他們創造,無論是在理性、藝術或人性方面。宋儒的理學正反映了這種心情。諸位在課堂上學習理學,出了教室卻是到處格格不入。我個人也喜歡這時代,人生畢竟還是有趣的。今人乍看理學格格不入,是因為其中的理想性不合於這個時代軟泥、柔靡的氣氛。這種氣氛表現在流行歌曲上,大家都沈醉在各式各樣以前所謂的紙醉金迷上。如今用「紙醉金迷」一語或許不太合宜,因為那是上海大爺的風格。今天頹靡的層次更高了,是感官情色。而到了多媒體時代,感官情色的沉迷更加不得了,因為情色資源更容易取得了(例如甚至有提供性服務的機器人)。從文藝的發展來看,二十世紀的特色之一是,所有過去被視為前衛的事物,過個數十年,都會變成主流。這個時代是由文藝工作者在帶領風潮,而有些風潮已經變成了半主流。學校裏的學生是比較單純一些,但是一出社會沒幾年,就不容易跳出這個大染缸,甚至沈溺其中而不想離開。這個社會的趨向是朝此而去,看似毫無前途。以我身為一個學歷史的人來看,也不必太悲觀,情勢也不至於發展得太壞。宋儒的精神意趣確實體現為內聖外王之學,其要只是慎獨。理學家並不只是宣講道德教訓,教人整天克己。諸位一路上讀來當可以了解:透過內心的修養而掌握天地自然的事理,而一切動容中節,一切都富有韻味,希望能把真善美融合成一體,在我們的生活中的每一個具體的時刻裡,從內到外體現出來,此即天德。理學家認為,這種理想的人生境界是其它一切東西的基礎。人若不知什麼是理想的人生,又憑什麼來談政治社會文化的理想?我們今日所見的「理想」,往往是可能滿足於此,卻失落於彼。我們必須先了解什麼是理想的人生,或者,至少了解什麼是有安頓的人生。這麼說並沒有陳義過高。古人說過,「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25]也就是向平常人學習。這種中庸、普遍之道是中國道理的重要處,依循這個道理,人可以上達而臻至完美的境界。普遍之道使得一般人能得到人生的基本安頓;而對於理想性特別高、有追求、有靈性的人而言,可以在普遍的基礎上達到完美,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一個世界、文化的理想。這一條很重要,它表現了宋儒心目中理想的世界,他們的理想顯然與以理性主義為基石的現代世界有非常大的不同,這個不同點值得注意。若要探索新時代的文明,這項差異便提供了重要的線索。我們對於自己身處的時代,並不就是順流而去、甚至推波助瀾那麼簡單而已。我們應當充分了解中西方文明的發展(西方文明也不只是理性主義而已,還有許多配套的事物),並思考西方文明與我們自己的傳統如何會通。《近思錄》的這段話是重要的線索,值得加以發展。凡有志於改進文化、社會狀況的學者可有所勉勵。

 

伊川先生曰:學者患心慮紛亂,不能寧靜。此則天下公病。學者只要立箇心,此上頭儘有商量。[26]

心中不安、紛亂有事而不能解決時,有什麼辦法呢?最重要的就是「立個心」,理學家一路講來正是這個意思。要使得心能活而靜,學者就必須在心體上下工夫,所謂「心要在腔子裏」,這是解決一切事情的根本。理學家這個想法正好與現代所教人者相反,現代所教給人的是各式樣的技能、知識;而在社會上,則是教人種種人生的享用。這個現象本身並不是不好,但壞在不能收此放心,遂使得心慮紛亂而不能寧靜。這就有如演藝圈的五光十色固然很有趣,但也使得心不能寧靜。因為見識、玩樂過各種花樣,於是失卻了心的根基。我們應當反過來,先使心的根基穩固,才成就得出各式花樣——各種花樣總要有個基址。

 

閑邪則固一矣。然主一則不消言閑邪。有以一為難見,不可下工夫,如何?一者無他,只是整齊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是無非僻之干。此意但涵養久之,則天理自然明。[27]

這一段教人心中要保持整齊嚴肅,不要讓邪僻的事物侵擾我們的心。不僅是理學家這麼自我要求,孔子給弟子們的印象「望之儼然,即之也溫」[28],也是出於這種肅穆的態度。以下且先說明其中的道理。如果我心中整齊嚴肅,就不會像許多人一樣常受種種欲望、妄想與欲念的干擾。所謂整齊嚴肅,是不讓種種雜念、妄念來干擾我,因此我的心中乾乾淨淨、清清明明。長久如此,則自然能明瞭事理當如何,而不會為欲望所奴役。這一點是理學家論涵養的重要之處。理學家提出「敬」字,教人主一,也就是平時心要守在這裏(即未發之謂中),這就是心中整齊嚴肅。

再者,老一輩的先生曾說,以前人是不隨便聽音樂的,通常是在祭祀與典禮的場合中才聽(演戲是為了酬神,戲台搭在寺廟的對面)。古代是禮制的社會,社會運作是以禮來維繫,酬神演戲固然有其恭謹、嚴肅的一面,但不僅是如此而已,從這裡我們可以更進一步論心地的修養。在理學家而言,一個理想合宜的人生平常是整齊嚴肅的,沒有那麼多心思想東想西,於是心如明鏡,看事理也恰如其份。整齊嚴肅的心有如一幢打掃乾淨的房子,使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而與人相接時自有一種溫情。人自然是如此,天生喜歡與他人之間有一種情感在。

古人不只是靠禮制來維持社會,還重視內心的修養工夫,這一點對現代人而言正是困難。譬如說,現代人似乎少不了音樂,身邊也需要其它許多供消遣的事物,才會覺得生活有趣味。講此條亦可讓我悚然有省。現代人心中的雜想妄念很多,我個人也許比各位與同年齡者為少,不過比起古人的雍敬肅穆還差得很遠。究竟而言,理學家與儒家的生活是不要任何依傍與假借的。現代人的生活中如果沒有音樂便覺乾枯、無聊;但是古人可以沒有音樂而依然活潑(理學家並不反對音樂)。由此來看,今人的境界是遠不如古人的。現代人生是那樣地需要音樂、戲曲,那種需要的程度或許還不至於沈溺,但很明顯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照這一條來看,假如生活中沒有這麼多的音樂,我們的內心會處於什麼狀態?幼童並不像大人那樣懂得這許多的音樂、藝術,但是幼童看天地間的事物都感到有趣味,他的心乾淨而不執著。文學藝術雖非邪僻之物,但是人生如果少了這些事,現代人不免覺得人生乾枯、沒有味道、有所不足。由此可見我們的內心其實有所不足,而缺乏一種源泉混混的活水源頭,同時這也多少顯示了人生有某種不安。我自己的生命也是有不安、未完成的事,或許每個人都有,但這不是藉口。現代人之所以大量地需要文學藝術,正反映了現代人心中的不安。孔子在齊聞韶而三月不知肉味,可見孔子是喜歡音樂的,而理學家也不排斥文學藝術。現代人卻是少不了文學藝術,彷彿沒有它生活便顯得乾枯無趣。古人即使身邊沒有圍繞著文學藝術,平常的心還是整齊嚴肅,而且感到清明安樂、有光明溫暖與活潑的意思。如果以這樣的心靈狀態為基礎,再來接受思想與文學藝術,豈不是更好?現在一般人還不見得喜好文學藝術,有的人非得看電視、上Pub、唱KTV或打麻將,否則不足以言消遣。現代人就是少不掉這些逸樂活動(美其名為休閒),人心之不安由此可見一斑。古今人的層次確實有別。現代人生已經視這些喜好、活動為當然,我也多少如此。現代人的心靈中塞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繼續往裏塞,我們就不舒服。這一條確實不容易了解,因為它離現代的人生特別遙遠。

 

學者先務,固在心志。然有謂欲屏去聞見知思,則是「絕聖棄智」。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須坐禪入定。如明鑑在此,萬物畢照,是鑑之常,難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矣。有主則虛。虛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更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事為之主,尚無思慮紛擾之患。若主於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於屋漏」,皆是敬之事也。[29]

如果想捨去聞見之知以去外務,這是「絕聖棄智」的作法,不為理學家所取。人固然應該要坐禪入定使得心如明鏡(如學佛是要去掉內心的斑駁渣滓),但平常卻不能使明鏡不照,無法讓心不思慮,畢竟人心總不能不交感萬物。如果要避免思慮紛擾,關鍵在於心必須有所主。所謂「有主則虛」,心中有主的話,邪即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一段下朱子有註曰:

有主則實者,自家心裏有主,外患所不能入,此非實而何?無主則實者,自家心裏既無以為之主,則外邪卻入來實其中,安得不謂之實?[30]

這裏的虛、實是用字的問題。註曰:

問程子謂有主則虛、又謂有主則實、朱子曰有主於中、外邪不能入、便是虛、有主於中、義理甚實、便是實。[31]

所謂的「無主則實」,實是指被事物所奪;「有主則虛」,虛指心中虛明,虛明則邪不能入;「有主則實」是指心中有義理,所以有時說有主則虛,有時說主則實。這裏是配合前面所說的「萬物畢照,是鑑之常」,說明禪宗那種絕聖棄智的作法非理學家所取。我們如果主敬,則心中沒有雜事雜擾,便能夠虛空應物。「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實就是指我們的心被那些雜欲雜擾所佔據。朱註所謂「有主則實」是說心中有一安頓與主宰,「實」字的用法前後相反,要看前後文的搭配。所謂有主則虛,如同前面提到的整齊嚴肅,兩者都是教人心中清明乾淨,以虛空應物。這一路上來都在談如何敬以直內,最重要的就即是心中能乾乾淨淨,無論整齊嚴肅、未發未感、或所謂如鏡之照物,都不是絕聖棄智的途徑,而是虛明應物。心裏乾乾淨淨的時候,最能顯示心中的廣大。

 

問:人心所繫之事果善,夜夢見之,莫不害否?曰:雖是善事,心亦是動。凡事有朕兆入夢者卻無害。捨此皆是妄動。[32]

「雖是善事,心亦是動」,好事固然是不錯,但不能放在心裏,心意動則不是。這是修養到極高處才能說得出來的話。修養極高的人,心中極為安靜、乾淨、空明,事情未到,他已經知道了。許多高僧有預言的能力,譬如朋友老遠跑去看他,腳才踏出門,高僧心裏就已知道了。這是所謂的心電感應、徵兆入夢。王陽明在山上打坐,朋友一出門,他就已經知道,這也是到極高境界才會有的能力。

 

大率把捉不定,皆是不仁[33]

常不知事如何,此是不仁。

 

伊川先生曰:致知在所養,養知莫過於寡欲二字。[34]

人生的真知莫過於寡欲,心裏清明乾淨,而沒有雜染雜欲。現代人很難體會這一點,因為現代是消費的時代,各種媒體隨時隨地在刺激我們的欲望。各位必須自己慢慢體會,在欲望與寡欲中作一抉擇。

 

心定者其言重以舒,不定者其言輕以疾。[35]

心安定的人講話字句分明,而且舒緩。不安定的人說話是「輕以疾」,輕飄飄的,快而不斷。

 

謝顯道從明道先生於扶溝。明道一日謂之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顥言語,故其學心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伊川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36]

這一條因為被後人用來指謫二程近乎禪學而著名。在這一段話裡程子要人靜坐,但是一看前後文我們就可以了解,二程是要人靜坐以澄心,使心裏乾淨而不要有太多欲望雜染,用意並不在排斥外物。他一再說道不要排斥世間事,當用則用,當享用便可以享用,只是不可沈溺在物欲中,這才是心中有主,而且永遠自得悅樂的人生。人生中的欲望像是大海,海上風波甚盛,年少時駕帆出海也很愉快,或者偶爾為之也未嘗不可;但是久之則波濤洶湧,可能把人吞沒。所以心要誠,心中必須有所主。如此一來,靜觀萬物皆自得,一切事情、天地依然美好,這才是天長地久之道。

 

心清時少,亂時常多。其清時視明聽聰,四體不待羈束而自然恭謹。其亂時反是。如此何也?蓋用心未熟,客慮多而常心少也。習俗之心未去,而實心未完也。人又要得剛。太柔則入於不立。亦有人生無喜怒者,則又要得剛。剛則守得定不回,進道勇敢。載則比他人自是勇處多。[37]

這是橫渠先生的話。人不能太柔,而應該要剛毅有決,望之儼然。有的人天生個性好,是好好先生,沒有太大的喜怒,這也應該學著剛毅。理學家一生的工夫都在修己,同時也教人,所以他們對於人性的了解極為深刻。例如程子與陸象山這些修養境界極高的人,學者一來,他們一眼就能洞知其人根本毛病何在。一粒米養百樣人,各人的成長背景不同,每個人的毛病也不一樣。有的人多憂煩,有人偏此、有人偏彼,有急有慢,有太主觀,有太懷疑或太剛愎,千人萬貌。一眼便能知道人的毛病何在,這是理學家的真工夫。因為他們的心裏十分乾淨,有如明鏡一般,而萬物在鏡中畢現無遺。

 

定然後始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何求光明?易大抵以艮為止,止乃光明。故大學定而至於能慮。人心多則無由光明。[38]

能定然後才能有光明,而談存養正是在教人定。現代人生與文學的特色是常常有一種對人性、人生的深沈幻滅感。這一點我們可以在弗克納、海明威等人的作品中看到;而這些人還是在二戰前後作家,更往後的人對於人性的黑暗、失落、彷徨則描繪得更多。這並不只是文學家的誇張,其實他們是跑得最遠、最為敏感的一群人(一般人不容易跑那麼遠,因為人是人類社會幾千年的結果)。文學藝術家以其最敏感的心靈不斷地探索人性的邊緣,他們能嗅出現代文明的基本方向。不論是存在主義文學或非存在主義文學,對人性都抱有一種深刻的幻滅感,或深沈的、不僅是悲哀、而且是黑暗,甚至不是黑暗,而是一種巨大的幽悶、灰暗的觀感。這種人生幻滅的現象正是在資本主義高度發達,人類的享用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時發生的,所以現代文學會表現出這一面向絕非偶然。現代文化史的特色是前衛的事物不斷地轉變為主流,創造前衛事物的人走在文明的前端,而後人再慢慢一一跟上。理學家認為,心中有定然後才有光明;反觀我們的人生,我們在欲望之海中乘風破浪,開始時或許愉快刺激,久了卻是疑佚不定。「何求光明?大抵以艮為止」,人生的苦痛多是因為欲望紛雜。比起理學家心中的乾淨光明,我個人自知尚有很大的距離,也尚未能做到夜中無夢,但至少我不至於為欲望所纏伏。有時不免遊玩一番,不過人多少可以有些逍遙的時候吧;只是不能以此自滿。理學家的境界確實很高,極不容易作到,我個人對這一點頗有所感。



[1] 《近思錄》卷四〈存養〉

[2] 《近思錄》卷四〈存養〉,在「明通公溥庶矣乎」一句下。

[3] 《近思錄》卷四〈存養〉

[4] 《近思錄》卷四〈存養〉

[5] 《近思錄》卷四〈存養〉

[6] 《近思錄》卷四〈存養〉

[7] 《近思錄》卷四〈存養〉

[8] 《近思錄》卷四〈存養〉

[9] 《近思錄》卷四〈存養〉

[10] 《近思錄》卷四〈存養〉,在「即所以中也」一句下。

[11] 《近思錄》卷四〈存養〉

[12] 《近思錄》卷四〈存養〉

[13] 《近思錄》卷四〈存養〉

[14] 《近思錄》卷四〈存養〉

[15] 《近思錄》卷四〈存養〉

[16] 《近思錄》卷四〈存養〉

[17] 《近思錄》卷四〈存養〉

[18] 《近思錄》卷四〈存養〉

[19] 《近思錄》卷四〈存養〉

[20] 《近思錄》卷四〈存養〉

[21] 《近思錄集注》卷四〈存養〉

[22] 《近思錄》卷四〈存養〉

[23] 他是一個哲學家、社會學家與文化理論家。德國將哲學、社會科學及文化研究等統稱為「精神科學」,而不像我們區分得那麼清楚。

[24] 除了在整體、集體、宏觀的層面上,還有因社會經濟發達、水平增高,而在私人空間中有一種精緻化的走向。這兩者都是不錯的發展。

[25] 《中庸》12

[26] 《近思錄》卷四〈存養〉

[27] 《近思錄》卷四〈存養〉

[28] 《論語‧子張》

[29] 《近思錄》卷四〈存養〉

[30] 《近思錄集注》卷四〈存養〉

[31] 《近思錄集注》卷四〈存養〉

[32] 《近思錄》卷四〈存養〉

[33] 《近思錄》卷四〈存養〉

[34] 《近思錄》卷四〈存養〉

[35] 《近思錄》卷四〈存養〉

[36] 《近思錄》卷四〈存養〉

[37] 《近思錄》卷四〈存養〉

[38] 《近思錄》卷四〈存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