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講：禮樂第十三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禮樂第十三》

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

這個「禮」就是「理」，這個「理」是講的天然之理，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自然當有的這個理；「樂」是主在「和」，所以「禮」要合乎人與人之間相處該有的理路。下面這個玉字旁的「理」，原來的意思其實是講玉的紋理，就是旁邊是從「玉」，對不對？旁邊是從「王」，王其實就是從「玉」字旁，右邊這個「理」是畫的、象形，就是玉的紋路，所以說玉是很堅硬的東西，所以治玉一定要順著玉的紋路來治，要是不順著玉的紋路來治，玉治不好的。人生也是一樣，人生是很困難的事情，一定要順著人生該有的理路，它才能夠好。

「禮，陰也」，這是說一個凝成的東西，「仁」是陽，「禮」是陰。「樂，陽也」，他所成功的是一種和諧的感受，所以屬陽。「陰陽理而後和」，事實上，「陰陽」是指的事物的性質，事物的性質都能夠順遂了，然後才能夠「和」。君要像個君、臣要像個臣、父要像個父、子要像個子、兄要像個兄、弟要像個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換言之，萬物都要各得他所當有的位置，這個位置是在一個整體當中他該有的位置，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如果說個人的位置不能夠端正的話，是沒有辦法達到「和」的。古人的世界秩序，是建立在君主制度，乃至於確實是有封建秩序和宗法的基礎，所以中國以前幾千年來，是以家族、宗法為中心，建立了整個世界秩序，因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這是當時整個社會聚合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這也是古代的所謂的「禮」。

但是到了今天，這個禮是不是會變化呢？變化了。孔子也說「禮有因革」，每一朝、每一代的禮不一樣的，所以從封建到郡縣，禮已經有相當的變化了。從君主式的郡縣制，到今天整個大勢上來，走向一種新的政治。這新的政治是什麼呢？坦白說現在還不知道，因為臺灣固然已經民主化了，可是整個華人社會還很難講，新加坡也不是真正那麼道地的民主，中國大陸能不能那樣民主化，也很難說，這個事情不這麼簡單。大家知道，君主制度是回不去的，但是到底是什麼制度？坦白說，現在還很難講。大概確定絕對不會像美國，也不會像歐洲。那到底像什麼呢？不知道！所以叫什麼呢？今天就是古人所謂「禮壞樂崩」的時代，今天是一個不知道禮制該怎麼辦的時候，所以今天能不能和呢？不能和！我們這個時代和不了。要怎麼辦呢？這真不容易，已經搞了一百多年了，搞不好。搞不好有很多的原因，這個講起來就要講整個中國現代史了，我是研究中國現代史的，研究中國現代思想，我可以講這個問題講很久，可是沒法在這講。我只跟諸位講，就是說，今天這個情況，就叫作「禮無法立」。所以回想起來就是說，古聖人制禮不簡單，比如說周公制禮，周公制作的那個禮維繫了差不多三千年，因為周公制禮的時間差不多是紀元前一千年，到清末差不多正好三千年，支持到那個時候，支持不下去了。

確實，這一套禮制變了。禮背後的精神或許還可以繼續下去，禮背後的仁、義、禮、智——就是孔子所講的仁、義、禮、智——還會繼續下去，這是所謂道的部分。禮的許多講法確實要變了，因為他不再是君主制，因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這些裡頭事實上是有一個上下尊卑的秩序，在下的都要聽上的，而且是從家庭裡就是如此，那是他當時建立世界秩序的方法。在古人非常成功，因為如果沒有這一套，坦白講，就沒有今天這整個華人社會，整個都垮掉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像歐洲一樣，有很多很多小的國家，各國都不一樣，他絕對不會是這麼大的一個文化，這麼一個巨大的文明體。諸位要知道，中國社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社會，而且恐怕也是維繫最長久的社會，至少之一。印度是分成很多很多不同的小邦國，分化得很厲害，語言也非常不一樣，中國整個融合在一起是靠這個東西，所以他當然有他的道理。這個道理可以講很久，為什麼古人這個東西可以幾千年？我是一個歷史學者，我當然可以講很久，講為什麼古代是這個樣子的，他有他的緣故。

這一套也有他合乎人性的地方，但是到了今天，因為到了新的時代，不可能再行君主制度了，需要有新的禮制，那要怎麼斟酌損益，這很困難。所以，底下的問題是如何要有新的禮，這個事情很難。影響所及是什麼呢？首先是我們的家庭。我們的每一個人的家庭，底下都會很困難。諸位要知道，臺灣跟南韓目前是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兩個國家，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警訊，表示什麼呢？表示傳統儒家的那一種家庭倫理已經崩潰了，懂這意思吧？就是不願意再生，也不願意再養了，這樣子的家庭，大家覺得有很多的問題，男男、女女，尤其可能女生覺得問題更多一點。那不生、不養，當然就是準備亡國滅種了。當然，目前還沒有那麼嚴重，因為臺灣現在還嫌人口過剩，但是，我們可以容忍一段時候的生育率，可是久了當然會出問題。目前，我們因為人口過剩，大家還不太擔心，覺得臺灣人太多了、好擠，大家還無所謂。長期下來呢？現在平均兩個生一個，長期下來當然是不行的，所以這表示什麼？表示傳統的儒家的倫理已經崩潰了，變成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地方，那新的東西在哪裡呢？不知道；能不能回到舊的呢？如果能回去，早就回去了！

我是一個很客觀地研究歷史、社會、文化的人，這裡面的問題非常非常地複雜，回不去的，坦白跟諸位講，他必須要用新的面貌。那傳統的能不能通通丟棄呢？也丟不掉的！能不能變成西方人呢？也變不了的。麻煩就在這個地方，就是回也回不去，也沒有辦法變作其他人，只能做自己，可是自己到底怎麼樣？又不清楚，底下該怎麼辦？難講！這個就叫作「禮壞」，禮壞了之後，不可能「和」，「和」不了！所以家庭會出很多的問題、情感會出很多的問題，因此我們在這邊，要重新研究這一切道理的根本，當禮制崩壞之後，要怎麼重新建立新的禮制呢？必需要先回到那個根本的道理，所謂「誠，五常之本」，重新問問看到底一切倫理的根本是什麼，那個「真實無妄」的根本是什麼。沒有辦法再守著舊的東西了，要創造新的。事實上用「創造」這兩個字也有一點問題，因為也不能憑空創造，一個社會不容得你說我愛怎麼創造就怎麼創造，是不是？一個社會過去的歷史也丟不掉的。那要怎麼辦？這就必須要回到一切道理的源頭、一切事情的起點，還有一切倫理關係的起點，那個源頭跟起點，在古人來講，就是一個「誠」字、一個「仁」字。

「誠」字是講的真實，關係必須要有一個「真實無妄」的基礎，人跟人的關係如果沒有一個「真實無妄」的基礎，講什麼都沒有用。理想、理念再高、講得再好聽，沒有用！他必須有一個「真實無妄」的基礎。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必須問說：我跟我的親人，或者我跟我相處的眾人中間那個「真實無妄」的關係，到底是什麼？一個是「誠」字，另外一個是「仁」字。「仁」就是我心中總是要有其他人，總是要對他人有一種情感，而且必須是一種真實的情感，如果我心中不仁又不誠，什麼也不必談了，是吧？既無真正的情感，又不真實，那這搞什麼？不必談了！所以要講「誠」跟「仁」。前頭還是講的是根本，「誠者，聖人之本」，仁、義、禮、智，「誠」跟「仁」才是根本，禮倒是會隨時代而變的。而我們今天是在一個比較苦痛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一切的倫理關係、人際關係，都很混亂，而且是會越來越混亂。我坦白跟諸位講，這混亂的局面還會持續恐怕至少一、兩百年，越混亂之後，大家可能會越覺得這些東西的重要性。

這個問題，在一、兩百年之內，我看是解決不了，很困難，這是個非常非常困難的問題。你可以說，整個華人社會原來的倫理、價值體系，正在快速地崩潰當中。倫理體系跟價值體系，請注意，「倫理」是講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價值」是指的你生命當中的一些真正基本的信念，倫理跟價值正在快速地崩潰。要重新建立新的，是很困難的事情，這是三千年來未有之大崩潰，哪裡那麼容易建立呢？所以為什麼在這裡談《通書》，就是因為我們碰到了這個時代，這是個重要的原因，必須一切要回到他的源頭才行，不回到源頭沒辦法。就連回到源頭，要處理很多的問題，都還不那麼容易，因為事實上內在、外在會有各式各樣複雜的挑戰。那這個事情怎麼辦呢？所以你回頭來，也會體會到天下的事情這麼複雜，連「十室之邑」的事情，你都沒有辦法管，更不要說天下的事情。怎麼辦呢？到最後還是只能「純其心而已矣」，先把自己的心管好，然後周圍的事情一步一步才能夠做好。你純其心，自然你所來往、相處的人，也自然會是比較好的人。你有一個好心，再跟好人相處，慢慢你周圍就能夠出現一些好事，否則是很難的。現代人有很多的問題，而且問題會越來越多，尤其人跟人之間的問題會越來越多，所以首先要求一個好心，跟好人相處。那如果說：「我也沒辦法！我有注定的冤親債主，他沒辦法那麼好，怎麼辦呢？」你去激發他人性本善的部分吧！人性本善的，如果是冤親債主，那就是只能由你的好心引發他的好心了，這就是該有的業，這個就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這是我們能做的，也只能做到這個樣子。

好，那講「禮樂」。未來的時代如果能夠建立新的禮的話──未來還是需要有一個社會上大家普遍能接受的禮的──那要符合新時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種的條件，那個不容易建立。但是大家知道他的重要，因為沒有這個事情，人生便不安。簡單講，人生很難安頓，有再多的錢也安頓不了，這是傳統社會的秩序。順便講一下，西方人事實上也有他的禮樂，西方人的禮樂有很多的源頭，其中恐怕最重要的源頭還是基督教，基督教替西方人建立了整個人倫、倫理跟價值的基礎，然後在這個基礎上規定了人跟人之間該有的份位。上帝告訴你：做父親該怎麼樣、做兒子該怎麼樣、做丈夫該怎麼樣、做妻子該怎麼樣……甚至於做君王該怎麼樣，西方人的禮樂是在那個基礎底下建立的。西方人有他的一套，才能到今天，否則不會有這樣子非常了不起的西方文明。我們今天呢？時代亂了，底下麻煩了，而且是大麻煩。我們這個時代叫deconstruction、叫post-modernism、post-industrial society，就是後工業化的時代，這個是麻煩了。在這個時代，就是後現代的、解構的時代裡頭，這些事情恐怕更需要回到根本。臺灣現在解構得還不算兇，但是馬上會跟上的，亞洲社會到時候會解構得更光怪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