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卷:聖賢氣象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卷十四:聖賢氣象

明道先生曰:堯與舜更無優劣,及至湯武便別。孟子言性之、反之,自古無人如此說。只孟子分別出來,便知得堯舜是生而知之,湯武是學而能之。文王之德則似堯舜,禹之德則似湯武。要之皆是聖人。[1]

堯舜與湯武的差別在於前者是「性之」,後者是「返之」,這是境界上的差異。本卷後文又談到仲尼、韓愈,這些都是宋儒認為值得談的歷史人物。本卷對於每個人都有一番評語,其批評的標準自然是理學式的標準。其中我們應該特別注意北宋四先生(尤其是周濂溪與二程)究竟是怎麼樣的人。朱子所選的固然是從古到今值得注意與討論的人物,但是就篇幅而言,占去較多的正是北宋諸位先生。這樣作是合理的,因為《近思錄》主要在闡揚理學,所以著重師門傳承,而理學的重要成就正是來自於這幾位先生。周濂溪是發其端的人物,所以點到為止。核心中的核心是程明道,而他也是整個宋學、宋儒最為崇敬的人物,所以篇幅特多(伊川所寫的〈明道先生行狀〉也值得仔細一讀);至於其弟伊川所占的篇幅較小。張載也被提到,但是他的修養成就不如二程。

 

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其為政,精密嚴恕,務盡道理。[2]

我們常說,這些理學家體現了一種人格上的光輝,「風」是言其光輝的生動,霽月則是言其潔淨。換句話說,他們的人格展現出一種一種皎潔如明月、而又生生不息的光輝。「光風霽月」是黃庭堅對周敦頤的形容,這是以原本形容風景的話來形容一個人。理學家所追求者是一種心中極美好的境界,其實必須合真善美於一體,既真,也要求其善,也要求其美。現代人講求自由,古人則是講求灑落。「胸中灑落」是一種人格之美,意謂其為人內心清淨、自由無礙而光明生動,作事則精密嚴肅,務盡道理,一樣樣事情都徹底求明白,盡其道理,絕不含糊苟且。精密嚴恕正是一種作事的標準:讀書、作事等各方面都是貴精而不貴多,「精」便是工夫下得深,能精才能密。而要求的標準雖然高,但不是要人死守不變,而忽略了寬恕與通情達理。周敦頤是第一個體現宋儒所追求的道理的北宋人物。

 

伊川撰〈明道先生行狀〉曰: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誠貫於金石,孝悌通於神明。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徹視無閒。測其蘊則浩乎若滄溟之無際,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3]

首先,明道的家庭與天生的稟賦都不同於一般人。「充養有道」是說他的擴充培養的工夫能夠對著適當的路子。「精金」是指沒有雜質的金,形容其純粹,美玉則形容其溫潤,兩者配言,描述其人格既純粹又溫潤的特色。此外,他對人「寬而有制」,意謂其寬厚並不氾濫,而是有一定尺度與合宜的作法。「和而不流」是指平易近人,但又不茍且隨俗。「忠誠」、「孝悌」二句是指他的忠誠之心達到了連金石都能夠貫穿的程度,而他的孝心與愛護兄弟姐妺之心也很深,可以感通上天神明。「胸懷洞然」是一種開闊、沒有邊際的樣子,「徹視無間」意謂無物阻隔。測其心中所蘊,則讓人感到有如無邊的大海。這樣的境界,我們姑且作個淺喻:有時候人聽音樂可以聽到心神俱往的地步,彷彿來到一個廣大悠遊的境地。這是一般人偶爾受到啟發而產生的感受,而有些人的內心竟然始終是如此。這樣的德性境界實在是言語難以表達的。

 

明道先生曰: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4]

「窗前草不除去」是欲觀天地生物的意思;如果忽略了生生不息,就未能掌握到其中的意思。其意思為何?所謂如在春風裏,溫潤如良玉,如春陽之溫,時雨之潤。春天一到,太陽照在萬物上,於是動植物快速生長、發芽。而當萬物需要雨水的時候,時雨前來澆灌。這才是理學家根本的意思,並不是緊張嚴肅,而是一種萬物生發之意。

 

謝顯道云:「明道先生坐如泥塑人,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5]

無事之時,「坐如泥塑人」,意謂他心中並無預存,因而不擾動。「接人則一團和氣」就如同「望之儼然,即之也溫」。[6]

 

侯師聖云:「朱公掞見明道於汝,歸謂人曰:『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箇月。』」游、楊初見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7]

這一段就是「如坐春風」一語的典故出處。明道之所以給人這樣的感受,是天生與後天的修養所造成的。他心中有如天地一般廣闊,而正因為如此的廣闊清明,所以能應物而得其宜。換言之,他的應物方式是活的,而不是固定死板地用同一方式來待人。古人講學極其活潑,所謂「扣之者小則小鳴,扣之者大則大鳴」,《論語》的問答語錄體就是基於這樣的背景而產生的。為師者所答的話是針對人的問題,先要了解問話的人,回答的時候才能如時雨之潤澤。對學生而言,這就是所謂的親炙。不僅伊川能夠如此,象山亦然。他們一見到人,便能洞見其心中的利病原委,這需要很深的修養功夫。所謂有如時雨之潤,正是因為為師者能夠針對每一個人的氣性來加以指點,而不是像現代課堂,同樣的內容講給不同的學生聽。「春陽之溫」是形容其內心的仁德充滿,仁心溫暖而普遍,萬物雖不同,但是太陽能夠普照於萬物。而「時雨之潤」則言其能針對各人需要的不同,使受教者即時得到所需的滋潤。



[1]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

[2]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

[3]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

[4]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

[5]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

[6] 《論語‧子張》

[7] 《近思錄》卷十四〈聖賢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