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講:道第六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道第六》

我覺得上一次談的枝蔓了一點,我們最好還是回到經典的本身,順著他的文意,不要走得太遠比較好。我們看第六章,他說:

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豈不易簡!豈為難知!不守、不行、不廓耳!

濂溪說聖人的這個道理,不過是「仁義中正而已矣」,這個「仁」字就是我們心中對於萬事、萬物有廣大的涵容,這裡面既有我在,也有其他人在,這個道理跟前面所講的「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是同一個道理。所以「誠」本身就包含了仁義中正。

所以我們現代人可能會有一個問題,就是「人生難道只是仁義嗎?」宋朝人講的「仁義」,事實上是人我兼進的,既包含人,也包含物,是一個生命源頭的道理。《通書》要講的是通貫一切本源的道理,所以宋朝人特別看重這個「仁」,拿仁來配「天地生生之德」,人我、萬物皆在當中,這樣子講仁義,「仁」字也包含了宇宙論的意思。「義」,我們一再講,從這個「仁」的元德出發,進一步看人與人之間應有的關係,這就是「義」。所以「仁義」其實就包含了我跟他人、我跟萬物、我跟這整個世界的關係,這個關係「中正而已矣」。朱注:

中,即禮;正,即智。

這個「中」,就是合乎中道,人與我中間,有一個適當的道理,這個就是「禮」。「正,即智」,知道他的是非、對錯,所以「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

另外,《太極圖說》裡本來也有「定之以中正仁義」。所以「主靜立人極」,「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跟這個相發明。「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這個是說人生道理的根本。如果能夠明白這個道理,「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豈不易簡!豈為難知!不守、不行、不廓耳!」換言之,一切人生的道理,無非仁義中正。這裡講的當然基本上是作人處事的道理,是我們人生一個基本的道理。我們從現代觀點來看的話,這裡當然並沒有講到一切現代物理或者自然科學的種種道理,乃至於──我想可以簡單這麼講──自然界,他並不是講盡一切自然界的道理,但是主要是做人處事的道理,不離開「仁義中正」,這個是所謂的「道」,〈道.第六〉。

我一再講,《通書》可以說是一本練功的寶典,他反反覆覆在講同一件事情,我們每個禮拜來講解一番,回去之後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是我們在自己的生命裡頭、在自己的人生裡頭要好好體會。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下這個功夫,這是一件關鍵的事,他的道理反反覆覆,都在講同一個道理,是要用在我們自己的人生裡面,在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當中去體會。他說這是「豈不易簡!豈為難知!」這個道理其實並不複雜,說是「仁義中正」,其實講來講去,關鍵無非是說人生不能只有自己,要有他人、要有其他萬事萬物在心中。我們只要能夠這樣子存心,人生的道路就在這裡頭了。上次有同學問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上次特別講到,人生的意義,是活出來的,不是去想出來的。如果說你能夠照「仁義中正」去過日子的話,很快就會感覺到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情味、人跟他人之間良好的關係。

其實以我的淺見所及,我們現代世界最缺的就是這件事情。我們擁有各式各樣的事物、各式各樣的能力,上天入地了,可是最缺乏這個核心的事情,所以人還是不安,這就是什麼呢?這叫失了道。這個道,「仁義中正」,其實是從孔老夫子一路傳下來,幾千年了,宋朝人只是把這個道理更做了進一步的發揮,把這個人生的道理擴及到宇宙層面,所以特別講「廓之配天地」。這就是說我們人生的道理跟宇宙的根本道理──主要講生生之德──是這麼一個道理。那麼,天地間到頭來也是這樣子一種生生不已的德性,所以把仁、義、禮、智配春、夏、秋、冬。宋朝人基本上就是擴大了先秦儒家的孔孟之道,把他配到了宇宙論上,因此周敦頤的學說有《太極圖說》,跟《易經》整個配合,是這麼一條路子下來的。

當然,關鍵其實還是在人生的道理上,所以說「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這基本還是從人生論出發,但是宇宙中有沒有這樣的道理呢?我們如果看春、夏、秋、冬的變化,也不能不感覺到春天萬物有一種生發的意思,這是天地之仁,一切的事情,從天地的生發去進一步演變。那麼,夏天為什麼會是「義」呢?因為事情到這裡的時候,都長得更清楚、條理更分明了,他適宜如何——宜,義者,宜也——也更分明了。禮,更有一種節制的意思。智,是有一種收束的意思。這樣子配,可以說是一種比較藝術性的搭配,大家善會其意吧,但是仁、義、禮、智配春、夏、秋、冬,這背後是配合了宇宙論的道理。人生「廓之配天地」,可以給我們一個廣大的生命境界。

生:老師,我的問題是,剛才老師有提到就是說,這個《通書》其實是通乎宇宙的宇宙之道。他的道理不但是做人,他還包含哲學問題,那這個是不是有他的侷限性?我相信《通書》所含的道理的東西,侷限性應該就是比我們想像的大才對,因為他是連最幽微之處,只要是我們的人生能夠碰到的……

師:你的意思是應該包含讀書,對不對?

生:只是我們目前還感受不到,讀書什麼的這個也有關係,這個是第一個問題。那第二個問題是,剛才老師也有提到就是說仁、義、禮、智、信,在我的印象裡面,仁、義、禮、智、信跟春、夏、秋、冬,或者是說東、南、西、北,或者是說東方的春天一直是西方的秋天……這個跟老師所講的是都不太一樣。那這裡面他有提到說就是「順化」的思想,「生」是在陽裡頭的,「成」是陰。那「生」是陽,「義」是陰,那其實春、夏怎麼樣呢?秋、冬是以……如何?

師: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這兩個問題。我們看一下,第一個問題就是說,這裡的道理是不是只是一個做人處事的道理?包不包含我們現在所謂的讀書,乃至於一切的、各種的事情?那我想您主要講的是讀書,是不是?除了讀書,還另外講到所有的一切事情,是不是?好。我想這樣,這一部分,讀書是比較沒有問題的,就是說,因為這個道,根本上是講一個做人處事的道,那讀書事實上是由人去讀,只要是由人去讀,當然是包含在做人處事的道理裡頭,諸位懂這個意思嗎?乃至於只要人去處了這個事情,都是在這個裡頭。

進一步講,比如說朱子講的「格物致知」,這個「格物致知」是不是格盡天下的事物呢?只要我們人去格物,事實上是包含一切的萬事、萬理,這話並沒有錯的。但是請注意,在實際的表現出來,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不僅是宋、明的理學,乃至於儒學的傳統,他所著重、所發揮的,還是以做人處事的道理為中心,他並沒有去發展出物理學、化學……乃至各種現代西方的自然科學來,譬如說他並沒有特別去研究域外的種種事情,包括現在對於埃及、古印度……世界很多古文明、上天入地的各種的知識,都是西方人研究得多!那《通書》講的這個道理,跟這一種無所不包的知識相不相違背?不相違背!但是,確實著重點有所不同。

不相違背,但是著重點不同,所以他會這麼講。譬如說,我們講「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然後講「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仁義中正」,講做人處事大家都明白;可是如果你要講物理、化學,這就遠了!你要講到譬如說古埃及金字塔、巴比倫的文明到底他的內容是怎麼樣……這個也就遠了!所以,固然這一套道理是可以包含一切,可是,在實際上他所著重的——尤其這邊講的這些所謂的本體功夫——就我的體會、了解上來講,是就做人處事而言的。

而我特別在這邊講這件事有其緣故,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今天在學校裡頭,尤其像我可以說在知識界打了一輩子滾了,最明白一件事情,就是:現代人是什麼知識都講,就偏偏不講做人處事的道理!所以懂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古人的「格物致知」,這個「格物」是特別就我們如何處物來講的,跟我們現在去說如何客觀、科學地研究一個物,重點不一樣。這很重要,所以譬如康有為注「格者,格去外物」,就是要格去外面的物慾之事。我們現代人注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格」是要講說「隔去外物」呢?對以前的人來講,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以前人想這個事情的時候,當他講「格物」,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不需要去解釋的,這個講的就是我們人怎麼做人處事。做人處事要不要知識?當然要知識了。我常說,一件事情你負的責任越大,你的知識要越多,對不對?你今天當公司的老闆,所有公司相關的業務你都要了解,是不是?你如果當一個國家、社會的領袖,無論是媒體的、還是立法的、還是行政的、甚至於司法的……你層級越高,整個社會的各種事情你都要了解,從自然、人文、社會……各種知識都要有。

但是,這裡講的核心,就我的了解,是就我們人的做人處事、是非善惡、起心動念的這些地方講,我不敢把他牽連太廣,否則的話,事情就複雜了。複雜在什麼地方呢?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系統跟整個我們今天受到西方影響,從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下的知識系統,到底誰的知識講得好?我們整個大學裡,乃至全世界大學所講的知識系統,基本上是從亞里斯多德的傳統過來的,那個傳統所看到的,基本上是對於事物的一種客觀知識,那個裡面所研究出來的東西,坦白說我們古人大部分從來不講的。所以,我也不能說濂溪的這個學問就是包含了所有各種知識,我不能這麼講。甚至於朱子,坦白說,很多我們現代人講的、知道的,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能不能「致知」?如果拿做人處事的道理通過去講知識,也不是不能講。怎麼說呢?譬如說,今天我們碰到一個情況,現代世界有很多物理的問題,我必須要了解,我是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有很多物理的道理需要了解,於是我立一個心:我要當一個物理學家!那我要當一個物理學家,我要怎麼做呢?我還是要按照亞里斯多德那條路做,不能不按照這個路做,必須規規矩矩按照邏輯運算那樣去研究。但是,研究出來的所有物理學知識為誰所用呢?為我所用,為我這個本體功夫出來的做人處事道理所用,這是我對於中西的學問的一個看法。

我並不敢說中國學問就包含了一切人類的所有的學問,我不敢這麼講,但是我說,他可以運用人類一切所有的學問,諸位懂我的意思嗎?他不能包含,但他可以運用,他是根本。更進一步講,亞里斯多德所講、整個現代大學裡各種知識體系的那一種知識,跟這裡講的陰陽、動靜,矛不矛盾呢?其實也不矛盾,我是沒有進一步去講,但是仔細講起來,其實也通的,乃至於說我做物理學的時候,能不能用「誠無為,幾善惡」去研究呢?可以的。一個最好的物理學家,碰到事情,心裡是非常地虛心的、安靜的、靈敏的,那能不能「誠無為,幾善惡」呢?可以的。事情一出來,我這個判斷上合不合乎道理?合不合乎我的天賦給我的靈明所認識?他也在運用他的聰明才智,他也知道是非對錯,也通的!諸位懂這意思嗎?還是可以通過去的。所以,「誠無為,幾善惡」,或者「誠者,聖人之本」,如剛剛這位同學所指出來的,能不能通過去呢?可以通,但是古人比較不往那一條路子用。

我是學自然科學出身的,臺大工學院畢業的,所以我深知這兩種運用思維的方式不一樣,但是我也了解到,最好的物理學家、最好的數學家,其實講到極處的時候,那個心思是非常地空明的,一樣是「誠無為,幾善惡」,一樣是「無思,誠也」,就是這邊講的這個「思而通,神也」,一樣的,所以「誠」、「神」、「幾」,一樣可以講到這邊去,大家懂我的意思嗎?我再重複一遍,所以古人所著重的,他的心思所偏重的,是以做人處事為中心,而做人處事,我總覺得是我們為人的根本。我擁有一切物理學、化學、社會學、人類學……乃至於埃及、巴比倫的知識,我到最後不知道我人該怎麼活,沒用啊!但是,只要我知道人生的根本,這個本體功夫,知道我人生該怎麼活之後,一切的知識可以為我所用。而進一步來講,講到最高境界的知識,其實道理也會相通,並不相違背。這個也是中西匯通的一個道理,我能了解前人所提是如此。那第二個問題就是仁、義、禮、智是配春、夏、秋、冬,那是怎麼配法?仁、義、禮、智、信,宋朝人是配木、火、土、金、水,仁是木、義是火、禮是金、智是水、信是土,土是著實的,「仁木,義金,禮火,智水,信土。」[1]所以正好是配春、夏、秋、冬。有沒有別的說法呢?我不敢講,可以再查一下。[2]我是感覺,仁、義偏陽,禮、智偏陰,仁、義在前,禮跟智——這個「智」是「知是非、善惡」的那個智——在後,我的感覺是這個樣子,這是我們仁心的一個發動。仁是先有感情為本,有了感情一段時候之後,你就覺得有一種道義,道義更發展一段時候,你就覺得該建立禮的規範,有了禮的規範之後,事情的最後進一步就是要講每一件事情的是非、善惡,講「智」,我的感覺偏向於這樣。這個要大家去體會了。

[1] 《朱子語類》,卷六,性理三。

[2]《朱子語類》中也有不同說法,如「人只是此仁義禮智四種心。如春夏秋冬,千頭萬緒,只是此四種心發出來。」「仁與義是柔軟底,禮智是堅實底。仁義是頭,禮智是尾。一似說春秋冬夏相似,仁義(一作「禮」。)是陽底一截,禮智(一作「義智」。)是陰底一截。」《朱子語類》,卷六,性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