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講:太極圖說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太極圖說》

《通書》這裡頭構成一個既有理智基礎,又帶有一定信念的一種宇宙、人生觀,理智的基礎就是我之前用很多譬喻跟諸位講的,這是從一種人生觀察而來,而不是一種純粹的信仰。可是另一方面,你要如何去證明他一定如此?他也無從證明,人類對於宇宙可以有其他不同的想法。大體而言,這只能說是一種近理的猜測,認為宇宙是如此。但是,這個信念確實為儒、道兩家在很多地方所共享,因而對人生產生重大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太極圖說》是一篇這麼重要的文字。

關鍵在於什麼地方呢?因為這裡所講的是:宇宙和人生其實是一個道理。那這個道理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們相信宇宙和人生是同一個道理的話,我們的人生就有一個中心了。我們現代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固然也相信有一個道理,可是這個道理只是在物理學那個意義上的道理,跟我們的人生遠得很,是吧?那怎麼去影響或怎麼去指導我的人生呢?無從指導起!或者只是一些遙遠的觀念上的啟示而已。這裡不然了,這裡是明白講宇宙、人生是一個道理,所以《太極圖說》非常重要,他就是講這個道理究竟是什麼。

因此,朱、陸——朱子跟陸象山——會有激烈的爭辯,朱子不僅是跟陸象山,先是跟他的哥哥陸九韶開始有爭論。他們爭論的重點,就在於「到底有沒有無極?」「無極而太極」這個講法,到底是不是周敦頤的?因為他們懷疑,講這個「無」,似乎就有道家的意思了。從道家的這個意思,是從無而有;朱子說:不是從無而有,「無極而太極」只是講說事實上並無此物,並不是一個具體的太極在那裡。為什麼呢?因為「太極」其實就是「陰陽」,「太極」就是「氣」,並沒有離開「陰陽」,別有所謂的「太極元氣」。

一般傳統的講法,是把「太極」當作一個「元氣」,這裡面很複雜,我不詳細講,從漢到唐的《易注》裡頭——尤其是孔穎達的《注》裡頭——講,「太極」就是「元氣」。所以陸家這方面比較接受傳統的講法,認為「太極」是「元氣」,所以不能說從「無極」生出這個「太極的元氣」,要是從「無極」而生出太極的「元氣」來,這變成從無而有了。就變成是道家的講法,認為最後的道理是「無」,我們一切人生是要以無為本。以無為本這就麻煩了,就覺得人生一切的「有」都是有問題的,要回到「以無為本」,那不行。

朱子他說:不是這個意思,離開陰陽二氣,別無所謂太極。因此,並不是離開陰陽,我們要別立一個名目為太極,而是說「太極就是理」。那「無極而太極」呢?只是講說太極是一個無形的事物,所以「是非太極之外,復有無極」,是說他本來照朱注的講法是:「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彙之根柢也」。所謂講「無極而太極」,就是講「太極」不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太極」是「理」,而這個「理」是天地間的一個「理」。那麼這樣講起來,這個「理」就是一個實的東西了,這個差異很大,也就是說,這個最終的「一」到底是「理」呢?還是「氣」呢?照陸九淵、陸九韶的講法,他們只承認太極,不承認無極的。

這是陸學的講法,這邊是朱學的講法——他們只承認太極,「太極」就是「氣」,所以終究來講,就變成「氣本論」了,一切的人生都是「一氣之化」;那照朱子的講法,這個「一」是「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太極」不是說他是「無」,是說他就是「理」。他不是一個具體的「氣」、他不是一個具體的事物,他就是「理」。而這個「理」是一切總和的東西,所以最高的這個東西是個「理」,這是「理本論」,這兩者的差異非常地巨大。「心即理也」這個講法認為,就是因為氣是實誠的,我們的心也是氣,所以照陸象山的講法,就認為心是我們最要注意的地方」。而「心即理也」,就不是光就實存的心,而是就我們的本性來講,本性不是實存的狀態,本性可以說是人人都可能到達的一個既原初、又理想的狀態,所以「性即理也」。

朱、陸就是從這兩條路分野的。所以,《太極圖說》的不同解釋,造成了道學史上最根本的朱、陸分野,這個是非常重大的問題。而且事實上還可能有第三個解釋,就是:太極既不僅是氣,也不僅是理,太極就是道,「道,合理氣而言之」,這還有另外可能的講法。這樣講起來有一點複雜了,因為我不是在這邊講學術史,我們如果是在學校裡的話,可以講得很複雜、很仔細,但我們這裡不是在講那個複雜的分析的學問,但我講一個最基本的分野,就是:太極可以當「氣」解、當「理」解,也有當「道」解,「合理氣而言之」。不過這要怎麼發展?還要再說。我聽錢穆先生這麼講,然後他裡面分出來,說裡面可以綜合。這個說法在歷史上來講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但是這還可以發展。

但是,不管怎麼說,周濂溪的說法裡頭,蘊含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就是關於這個「一」對於我們人生的啟示。他可以像是朱子的啟示、也可以是陸象山的啟示、也可以有其他的一種啟示……那麼,諸位說:「為什麼要分這麼多種不同呢?」這當然是因為宇宙、人生太複雜了,「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可以看到不同的結果。但是,無論如何,當我們相信他,回到這個講法,「是萬為一」的時候,這就會讓我們去不斷地探索:這個通貫宇宙、人生、一切萬物的「一」到底是什麼?而這一點會對於人生有巨大的影響,這個影響,當你認為人生是一個道理的時候,你就會很自然地會去在不同的分殊當中,企圖了解這個貫通的事物。

因為這件事情在思想史上相當地複雜,就我們自己的體驗來說,當我們回到周濂溪的「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這番話的時候,乃至於我們前面所講的「是萬為一,一實萬分」的時候,這個事情我們可以用個人的生命去體會,也可以參照前賢的不同說法。當我們用個人生命去體會的時候,其實「無極」對於我們有很大的啟示。《太極圖說》到底是不是周濂溪所作,在歷史上有爭論,朱、陸有不同的意見,陸象山這一派反對,朱子贊成,因為陸象山這一派認為太極不是從無而來的。但事實上,濂溪是喜歡講「主靜立人極」,或者講「虛」、講「艮」、講一個所謂「空靈」的狀態,而且認為一切的道理是從那裡出來。所以,當我們心中體會無極的時候,可以去除我們的很多原有的想法、雜質、立場、成見。

另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無極而太極」其實是講「那一個最高的道理是不可明言的」,你一定要去求他一定是什麼的時候,其實是找不到的。但是,他確實在那個地方,「是萬為一」,他確實在那個地方。而太極是讓我們懂得:一切事情是一個統合。因此,可以說周濂溪是很巧妙地把「無」與「有」這兩個概念統合在一起,最高的「一」不是「無」,這一點兩家都同意。而朱子承認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這個「理」是一個實有,可是這一個實有的「理」,本身上來講,是不落於形質、部分,同時也無所不在。因此,他要講「無極而太極」,就是肯定這個事情是不落於我們這個有限的世界,而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有」跟「無」就可以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所以,雖然有不同的看法,我還是覺得《太極圖說》應當是周濂溪所作,而且是有很大的啟發性。那還是從那條路子回頭來看這個〈理性命第二十二〉。這個地方雖然沒有講到「無極而太極」,可是他講到「是萬為一」,而對於這個「一」要如何去掌握呢?你如果看看前後,濂溪不斷地在講「靜」,講我們的心要如何地「止」,《通書》最後一章是講「止」,所謂「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所以,其實《通書》裡頭不是不講「無」的概念,《通書》裡是講「無」的概念,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想我們還是從正面繼承他,陸象山、九韶的這一番懷疑,就當作另外的一種別解,他們自成一說。

朱子是企圖把周濂溪跟二程的思想結合在一起,這樣講起來,也就是肯定濂溪的思想裡頭有講「無」的成分,周濂溪明明講許多的「無」,而把「無」跟「有」巧妙地結合,去講這個「一」。那這一番思想,對於我們現代人可能會有許多的疑問,可是對於古人來講,那是很親切的。親切在於什麼呢?「無」跟「有」都是從我們生命的實踐裡去體會的,不要講得這麼抽象好了,就具體的人生來講,如果你念念都是「有」的話,房間裡都塞滿了,受不了!「無」的概念是很重要的。但是這個「無」又不是一個虛無,這個「無」恰恰是他能夠包含萬有,所以心中是常保空靈,這個最高的「一」是一個常保空靈的狀態,所以「靜無而動有」,心中常常保持空靈的一個「無」,而中間可以生出萬有,那豈不是「無極而太極」嗎?「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是說得通的,所以這恐怕也是後來大部分的——事實上不僅是程朱這一派——學者也都能夠接受。

我有一點後悔剛剛跟諸位講朱、陸異變,學術史的問題因為太複雜,一講起來就牽引了大家的注意到不同的地方去。因為那個問題,我如果在課堂上講,也得講好幾個禮拜才能夠這中間細膩的分野仔細講明白。在這裡我不打算這麼講,因為我們主要的目的不是在做學究、去分辨這些事情,不是在做學術史的考量,所以,我只是讓你們大概知道這個意思,知道歷史上有這麼一個爭辯,他是一個重要的爭辯。但是多數的人還是繼承了《太極圖說》,也喜歡《太極圖說》。尤其是在實際上練功的,譬如說看太極拳的拳經,相傳張三豐留下來的拳經,或者實際練過一點太極拳的人,還有各式各樣儒、釋、道三家的講法,大家都喜歡《太極圖說》。

應該這麼說,這有他的道理,因為他確實能夠把儒、釋、道三家的意思做一個融合,所以固然有陸象山他們這一番不同的見解,可是大部分的後學還是接受「無極而太極」的講法,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朱子的解釋也只是其中一種解釋。我把這個圖象化繁為簡跟大家這樣講更明白,就是有一脈的儒學不喜歡講「無」,以陸象山為代表,覺得講了「無」字,好像就變成道家了。其實不好這麼說,第一,《通書》本身就講「無」字,而且講「無」不必然就是道家,不必然說最後本體就是「無」、最高就是「無」,因為如果你講「最高就是『無』」,這個就人生上來講確實會有問題,不好這麼說。但是,這個「無」不是一種真正的虛無,是「無」中含萬有,是一種放空靈的狀態,是說這個宇宙原初是一種生生不息、不可方所、不可以侷限、不可以用一種名言加以限制,也不可以只是用一個具體的事物來看待他的。

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其實儒家有這一面,這不只是說道家,也不只是說佛家,乃至於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是儒、釋、道三家所共通享有,而層次或許更高一點。怎麼講呢?也就是說,不必只堅持某一種儒家的立場,說不可以言「無」,而不如說是另外一種立場,說儒家是既講「有」,又能夠通於「無」,「有」、「無」之際能夠貫通。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無極而太極」。所以所謂《太極圖說》這一篇文字,後來欣賞的人很多,對於我們實際的修養、修行來講非常地重要,而且在修行的功法上,也可以通於諸家,可以通於道家、可以通於佛家,但又不失他基本上是儒家的立場。這也可能是朱子當初要採取《太極圖說》的一個基本原因。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朱子的立場是比象山所能夠照顧到更為廣大一點。

我既然開這個端了,不能夠不收這個尾,我簡單跟諸位講這個結論,就是《太極圖說》成為後來為儒、釋、道三家所共同尊重,而他也不失儒家的立場。簡單地這麼說,我想這個是一個具體的狀態,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贊成朱子的意思。雖然朱子的見解並不是唯一的解釋,還可以有不同的解釋,這就是《太極圖說》厲害的地方,所以我們這個研討會是這樣,我是發其端,但是這裡面其實蘊含了無窮無盡的的東西,在學術史上有很多複雜的問題。但是,我們最重要的是把那個根本的,對於我們自己的修養、修行關係密切的地方講明白。當然,諸位也要約略地知道,他事實上牽涉到很多複雜的變化。

撇開歷史上的理、氣之爭這些種種,回到濂溪自己的原本,他其實最重要的是提出兩個概念,一個是「是萬為一」、「萬而為一」,另外一個是「有無相通」。我們回到最根本的這兩件事情,這兩件事情對我們來說非常地重要。「是萬為一」就使得宇宙、人生間的道理,得到一個統合。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一種信念,他既有理智上的基礎,但也不是理智上的那個完全證明。以最嚴格的立場來講,他有大量理智上生命的、經驗的基礎,但是他終極來講,也牽涉到信念——我們相信「萬而為一」,一切事物是相通的,一切的道理是相通的,乃至於萬物是一體的。理學家喜歡講「萬物一體」,但是「是萬為一」不等於「萬物一體」,「萬物一體」是把萬物都當做跟我同一個身體,這比較是張載《西銘》的講法,周濂溪沒有明白這麼說,他只是說「是萬為一」。因為如果真的是「萬物一體」的話,那就是變成一切事物跟你是同體,關係會講得更密切。周濂溪有沒有具體這個意思呢?他沒有明白說,可能有隱含的意思,但不好明白這麼講。《西銘》才明白這麼說,所謂「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這個把天地當作我的父母。

最重要的,一個是「萬而為一」,一個是「萬一相通,有無相通」。這兩件事情對我們的修行來講有重大的幫助。綜合〈理性命〉這章來講,濂溪是企圖跟我們說,一切事物是一個道理,這樣子的一個道理,是我們做每一樣事情時,都可以體會、感受到的。那這道理是什麼道理呢?就是要回到前面所講的這個「誠」,回到他所講到的所謂「動靜」,還是要回到「誠無為,幾善惡」。「誠無為」是要回到原本的狀態,我們的內心這個「道體」,「誠無為,幾善惡」。

「誠」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呢?「誠」是一個最真實的狀態,他是「靜無而動有」,靜的時候無,動的時候有。「靜無」相對於這個「一」,「動有」可以生出萬有,我們的人心就像天地,心要法天地,所謂「聖希天,賢希聖」,法天地的時候,可以生出萬事萬變來,可是他源頭上永遠是「一」。所以「是萬為一,一實萬分」是講天地之間的生物是這個樣子的,是從一個道理生出所有萬事萬物來,我們的人生也是這樣,從這個「一」生出所有萬事萬物來。這樣的人要法天地。我們所學的這些種種,所謂「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小大有定」,既是講天地,也是要講我們的內心。因此,在《太極圖說》這一篇裡頭也是要這樣子。

我們回來看《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就是說,天地到哪去找這麼一個太極呢?我們只看到了春、夏、秋、冬,萬物的種種的生長……哪裡有所謂的「太極」呢?所以是「無極而太極」。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些事情難道不是一個道理嗎?所以合天地萬物,是一個太極。所以你既無處去尋這一個太極,可是又不能不說他是一個道理。「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就好比說春天來了,開始陽氣發動,然後熱到最極處,天就逐漸冷了。每天的太陽也是一樣,晝夜也是如此地變化,我們做任何事情也是一樣,有一個發動就有一個結束,這既是講天地的運行,也是講我們內心的變化。那麼這樣講是要幹什麼呢?其實最後的目標是要我們人要效法天。張載曾經說過:要能夠像天地的,才能夠長久,不能像天地的,不能長久。理學家共同的信念是如此,要法天地。於是,他通觀萬事、萬物,就是說:天地萬物的道理,不過是這樣子一個太極、陰陽、動靜這麼一個循環不已的道理,所以我們人生也是一樣的,不能死在一處,要學這一個整體的道理。所以,當我們心中任何時候就要去感受到自己是不是能夠「靜無而動有」,是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夠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

之前我們講過,「動中含靜,靜中含動」是一個自然的起伏,就好像一年是春、夏、秋、冬的變化,就好像晝夜的變化。所以《太極圖說》其實要描繪的就是整個天地、萬物運行的基本的狀態,他說天地、萬物變化的狀態一切無非陰陽五行的變化,一切的事情都是渾融地相生相長。既然天地是如此,我們人心也是如此,要在這個中間效法天地。因此,他說這是天地、萬物變化的一個基本的規律。我們現在當然學這個東西很困難,在於什麼?第一,大家不相信陰陽;第二,大家更不相信五行。所以我要花很多唇舌來跟大家講說:其實這確實是對於天地萬物非常精妙的一種說法,尤其就陰陽這方面來講。

大家想想看,其實無論什麼事情都是一起一伏、一上一下、一開一闔、一歙一闢……凡事一來一往,如果不是這樣子的話,其實人生就不自然了,人生、宇宙不是線性的。譬如我們學現代的科學,無論是物理學或是數學,他基本上是一種線性的,譬如說像歐基里德的幾何,他一條線是一路畫到無限的,而且永遠是直的,但你在大自然裡找不到這樣子的線,大自然的所有事物都是起伏、變化的。也就是說,在數學、物理裡頭所講的那一種東西,在大自然裡,具體來看都不是這樣,只有人造的物質是這樣,大自然哪有這樣子的?大自然不長這樣的東西。朱銘最近剛發表了一個雕塑,說他發現大自然裡沒有立方體,就是說,沒有這樣線性組合的東西。我們現代所熟悉的很多的觀念,是源自於數學、物理,而數學、物理的許多的符號,他是一條線就這麼下去的,方方的。這其實不是自然界的東西。自然界的東西其實是陰陽、五行,大家自己去看看。

所以,這裡面講的是一種自然的,陰陽五行的道理,而我們人生的起伏,是比較接近那樣子的。我們說:天、地都有東、西、南、北、中,在家庭裡頭,有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家人的關係好像也有各個不同的位份,彼此不能分的一個整體,我的五臟六腑也是一個不能分的整體,就像春、夏、秋、冬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所以這不容易跟現代人講明白,因為陰陽、五行的詞語,大家不用了,我也不願意把他講成一個抽象的哲學,他不是一種抽象的哲學,他其實講的是一種具體的、大自然裡的那一種運行規律。

其實我今天應該多講一講這個,不該去講那個朱、陸的癥結,變得很哲學性,雖然那很重要。我們更應該直接從《太極圖說》,或者〈理性命〉這邊學到去說,他是直接去描繪晝夜、寒暖、春夏秋冬、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家庭……乃至於社會、朝廷裡頭,這些事物具體流轉的道理。這一切的所有,在他來看,都出於共同的人心,或者出於天地的生生之理,因此,他是太極之理,也是生生不息之理。我們人也要順著這個道理,才能夠去應萬事。

之前本來沒有準備要講《太極圖說》,但一旦開始講之後,就會牽涉到很多學術史複雜的問題。但是,這也是一個機緣吧,危機就是轉機,因為《太極圖說》跟這個問題非常地重要,我們大家也應當好好去理解一下,好不好?我們藉這個機緣,就把這個問題理解一下。既然講到〈理性命〉,「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不把這個問題講到透也是不行,而這個問題事實上是一個很關鍵性的問題,他不僅是一個宇宙論的問題,還直接牽涉到人生的那些修養的問題,可以說是一個——照我的看法——融合了儒、釋、道三家,然後以《易經》為根本所創立出來的一套貫通宇宙人生的道理。這個道理其實是很寶貴的,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見解跟討論,包括朱子有朱子的看法,那是不是唯一的?不唯一,陸象山也有他的看法,後人也有其他不同的看法。

這就表示說,宇宙的奧秘事實上無窮無盡,所以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那我們就我們能夠體會、能夠掌握的部分,切實地付諸實踐,我覺得這個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在理論上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爭議,坦白跟諸位講,尤其我是研究學術思想史的,看到的說法、爭議很多很多。但是,我們自己可以由個人的生命去體會,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們現代人最難索解的部分,是所謂陰陽跟五行的部分,我也不迴避這個問題,因為如果是講所謂「天地、萬物是一個道理」,這很多人都能夠贊成,可是說他是陰陽、五行,現代人就有很多的問題了。我也不想迴避這個問題,我也跟諸位講,這個東西其實是對於自然事理一個很好的描繪,有他的道理,就好比中醫講人體、講人的運行,都用陰陽、五行講,可以講得很深入,所以這其實是滿符合一種人生自然的道理。這跟我們現代科學都是那種物理、化學、分析數學……不一樣,當然那樣也有他的道理,可是那樣的道理往往離人生比較遠,是容易被掌控,但是離人生比較遠。可以說《太極圖說》跟〈理性命〉這篇──尤其最後面的那一行──主要講的是這個事情,就是無極、太極、陰陽、五行、萬物……然後他是如何地融合在一起。

好,大家不明白的、或者有問題的,可以盡量提出來,綜合討論一下,希望能夠受用。我們不是要回到學術史上的爭議,因為那個爭議其實講不完,太多太多,為什麼?因為講到什麼是「一」、講到到底什麼是「陰陽」、什麼是「五行」……其實有很多不同的東西去解釋,尤其「什麼是『一』」,這個是最有不同爭議的,人類都在探討這個「一」,所以還不如說「無極而太極」。我最喜歡「無極而太極」的地方就是,講死了就有問題,你只要跟我講任何一種具體的「一」是什麼,都出問題!都會有人有挑戰,還不如講「無極而太極」,我覺得這是濂溪很高明的地方。

底下講「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這個大家的意見不多。現代人一般不太能夠理解或接受,其實多舉一些例子講起來也不難。什麼事情都有他的相反面,動的反面就是靜,天的就是地,黑暗、光明……任何事情都是兩面,兩面是一個道理,你不要只看到一部分,沒有看到另外一部分。五行事實上是把一個事情分得更細,我們的人生就是在一起一伏、一動一靜當中,簡單來講,永遠要注意到自己的對立面,永遠要注意到,任何一個作為,都一定會有他的限制,到最後會回來,「無平不陂,無往不復」,《易經》的道理。任何「往」都會回來,任何的「平」都會「陂」,都會有起伏,「無往不復」。這件事情相當重要,你可以說他講的既是天地、自然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他講的倒不太是物理、化學的那種「理」,固然也不見得違背,但他講的是人生跟自然的道理。換言之,我們從這裡面學到的是人生的一種起伏。

我跟諸位講過,在中國傳統上來講,所有的事物裡頭都有陰、陽,在音樂、繪畫、文章、書法、人生……一切事物裡頭都有陰陽,五行只是陰陽更進一步的推論。也就是說,因為我們的講習會的重點,還是在講所謂經典的道理,講他的本意是什麼,而我們的人生如何可以從這裡面受用。一是要講明白他的本意,一是如何能夠受用,大家不知道能不能明白,所以有什麼疑問可以盡量提出來。

生:老師,我想要問一下,老師在近現代的人物裡,人類要向什麼學習?

師:這就是很困難的一點,其實近現代的華人、中國人裡頭,很難出人物,為什麼呢?因為是兩個文化交會,而這兩個文化衝突得很厲害,所以很難有一個人,他的各種的作為都能夠好像是完整的一個體系、彼此不矛盾,這樣的人很難。所以近現代大家所佩服的都是洋人,洋人裡頭還有按照他自己文化的脈絡,各自在各方面有所成就的,不僅是一般世俗上,宗教界也出很多的人物。我們近現代就很難了,頂多有些宗教上的人物,大家還佩服。可是,因為宗教在我們的文化裡又不是很很核心的,所以比較難。

目前大家比較能夠佩服的,是孫中山孫先生,孫先生的各方面,確實是讓人景仰,可是他也不是所謂——照古人所說的——那種人格上或者作為上無可挑剔的那種類型,他不走那條路子,他是個革命家,他胸懷廣闊、他有仁愛之心,可是他不是走在修養上要如何都無可挑剔的這條路,其實在革命的事業裡頭、在男女跟戀愛方面來講,他也有很多不拘小節之處。不過,孫中山先生是一個值得讓人景仰的人,從大處來看,不是從小節來看。大概是這樣。

他這個味道就有一點包羅萬有,你要講「是萬為一」,孫中山先生有這個意思,我覺得三民主義裡面一個最好的地方,就是他把古今中外有價值的事情都盡可能地吸收了,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中國傳統的、西方的民主、科學的……都盡量地吸收了,所以他是滿能夠體現這個「是萬為一」的包容。但問題是,他這個「萬」能不能合成「一」呢?這就有一點麻煩了,很多人說他這個「一」好像不那麼合在一起,譬如說他的五權憲法等不等於三權分立呢?又不等的,又吸收了,所以有許多的批評。我們大家都希望「是萬為一」,包羅各種的長處,把他合成「一」,這很難,坦白跟諸位講,中華文化今天還沒走到這個階段,宋朝人花了一千年才能夠融合儒、釋、道三家,回到這麼個「有」,我們今天就是這樣一片混亂,其實衝突很劇烈的,如果你把每一樣事情講明白、說清楚的話,就有很多很多根本上的衝突,不那麼容易。理想上的是「是萬為一」,實際上來講是打成一團,我們現在社會上各種價值皆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們今天更要講一個根本的道理,而在今天來講,這個「一」不好說,其實不容易講,近代學人嘔心瀝血探討中西文化的融會之路,坦白跟諸位說,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出來。目前,其實整個的運作,大家比較能夠採信的都是按照西方來做,也就是大陸上的所謂「國際接軌」,目前所有的做法,基本上就是模仿、抄襲西方的做法,臺灣幾十年來,事實上是學美國,我們清醒一點,實際的狀態不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都是「向西流」!我不是民族主義者,但我只是說,目前的西化有他的問題,那如何融合呢?「是萬為一」,難哪!譬如說我們在這裡講「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在這個地方講講,我要是出去講陰陽、五行,大家會覺得「你瘋了!什麼年代還講陰陽、五行!」而且我說他是一套對於宇宙、人生很親切的一個描繪,這其實是很怪異的。出了我們這個小研討會的地方,沒有人接受!

諸位要知道。我是很清醒地要面對這些問題,就是說,我們相信「萬物是一」是容易,但是實際上來講,這是打成一團,坦白跟諸位講目前的情況。古今、中西的道理,打成一團!所以要怎麼融通?要很長久的時間,要出聖賢,一時不容易出,我們只是在這個裡頭不斷地匍匐前進而已。古人有古人的長處、西方人有西方人的長處,但是古人的傳統也有傳統的問題,不是說老天爺獨厚中華文明,沒有那麼好的事,那西方人、印度人祂就不管了嗎?回教徒都該死嗎?沒這個道理!我的看法是,其實各大文明都得到了天地奧秘的一部分,才會能夠這樣子地長久,所以各大文明都有他的道理。那要融合各大文明之長,而且是能融合的地方,這才是「是萬為一」。

這是不容易的事,我在這邊是主要講東方文化,我有另外開課講世界文明的,每一個文明各有其得失。古代文明一個個怎麼樣,近現代文明如何如何……要把各種文明所得到的「理」再融在一起講。一個課上不容易講這麼多事情,但是我為什麼還特別喜歡講這個事情呢?就是說古人這個道理,有他偉大的地方,他可以做一個非常好的根基,在這個根基上,融通其他的各種的東西。我常常說:儒家文化最大的特質,是像海綿,他其實講的只是一個最根本的,說人性應當講仁、講義,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夠愛人、敬人,就是愛人、尊重人。他把很多東西結合在一起,孔子哪裡有去講什麼「二氣五行,化生萬物」?孔子沒有講這些東西,孟子也沒講這個事情,可是可以融合起來講,而且跟「仁義」的講法不相違背。很多西方的道理、宗教上的道理,也可以跟這個相合的。

所以,這是小題,我大作了,但是我說:為什麼中國近現代不出聖賢的原因,在於我們今天根本找不到那個標準,標準都找不到,怎麼出聖賢?對不對?就算符合古人的聖人,也不符合現代的需要,是不是?我只有關在自己家裡做聖人,或在自己親戚、朋友當中做個好人,是可以的。那問題是:近現代需要的主要是革命,那怎麼辦?這就有很多很多複雜的問題。如果真的照這個道理講的話,那就是要囊括萬有,都要能夠照顧到才行,一時不容易出現這樣子的人,既要能夠滿足一切現代社會演化的需求,領導社會的改革,另外一方面,在道德上又符合儒、釋、道三家的標準……這難了!還要有現代的知識,這不容易。懂我意思吧?我一再說,我們這個講習會,不是只是講一些古代的、我們覺得很美好的東西而已,那個沒有用,我們要活在現代社會,要把這個東西用在我們現在具體的人生裡頭,要能夠應付現代社會的各種挑戰,這才是我們的目標,而且是幫助我們的人生過得更好,這個才是傳統學問未來能夠發展的道路。

學生:老師,我想表達一下我自己的一些體會,好比說在一些經典裡面講說:你的真正最重要的是根本,但是,這個根本要怎麼去獲得、去展達,這個不是說……我所讀到的這個知識裡面,是沒辦法用語言、文字,他是一種心法,他沒辦法透過語言、文字去表達,所以說像佛在傳法給摩訶迦葉的時候,他是可以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那這個沒辦法用語言、文字表達的,那個是一個十相無相的妙法。事實上在《論語》裡面,也有類似的說法,就是好比說一個人的層次的高低,是不是一看就看到了,你不得其門而入,是看不到「通妙之明、百觀之富」的。那像我們去研讀這個,其實很可能只是看到表象,並沒辦法去真正獲得這裡面所要告訴我們的一些真正的東西,就好比說每一個基督徒都在看《聖經》,但是得道的有幾個人呢?我想要表達的是這個,看到老師的經驗裡面,有沒有什麼是比較實際能夠進入到那個微妙法門的?

師:確實如你所說,大家讀經典,事實上很少人能夠進到那個真正的經典的核心,得到古人的心法。我自己用力於此也很久了,應該說頗有收穫,但是我也不敢說我就真正得到這個心法,所以我也只是把我自己的膚淺之所得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覺得最受用的地方,其實一個是「涵養須用靜」,一個就是這邊講的「誠無為,幾善惡」,那還有一個就是孔子所講的「仁」,這是我自己生命的歷程。「涵養須用靜」就是無論什麼時候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一心一意在這個事情上頭,這個心法。這也是道學家們從二程以降——先是大程子,然後小程子,最後朱子——說是最重要的一個心法,我自己覺得很受用。當然,我所得是不是真正的——如你所說的——釋迦牟尼傳法,這要個人所得深淺、高下,不敢說,但是這段話,我自己確實很受用,就是學習的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一樣事情,一心一意在這個事情上頭,這樣才會徹底地在自己心裡明白這個事情究竟怎麼回事,比較讓我從一個原來紛亂的、對於很多事情不明白的一個狀態,慢慢沉靜下來,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到底怎麼樣,自己的心裡是怎麼回事,這個人心、人性是怎麼回事,這是「涵養須用靜」。

可是,我後來到了相當年紀的時候才明白說:我的「涵養須用靜」,常常都是主一在我自己所認定的事情上頭,這不是「涵養須用靜」原來的真意。因為「涵養須用靜」固然講「主一無適」,可是這個「一」是要出自於你的本性,因此,如果我的涵養不夠的時候,我這個「一」就會依照我自己所認定、所覺得、自己所看到的世界,結果有很多事情沒有看到。後來就進一步明白,「誠無為,幾善惡」是很重要的,「誠」是「真實無妄」,就是我們的起心動念要真正反應自己內在、外在的真實狀態,而且事實上是一個真實。這個內外是分開來講,譬如說我現在講話,我是對著諸位講,這是一件事情,所謂「外」跟「內」,就是此刻,我要能夠真實地去感受、去對應他。而如何去對應他呢?是要從一種無為的狀態裡頭,碰到事情來了,你自然的一個反應,而這個反應如果有問題,你自然也就明白,所以「幾善惡」。所以是由「靜無」的這個心,靜而無的心出發,他是一個靈明的心,你一發動,動念,好壞、是非,自己立刻會知道。越敏感,知道得越早;越不敏感,就會情況已經滿不好了才知道,但總是越早知道越好。我後來發現這個對我很有幫助,所以是「誠無為,幾善惡」這個心法。

而與此同時,很重要的就是孔子所講的「仁」,這也是理學家後來講的所謂「求仁唯己」,他們不斷地在問這個「仁」是什麼。「仁」其實是時時刻刻心中都有他人、都有其他的事物,這很難,而且我坦白說,我自己的性格在這一方面很有缺陷,這跟家庭成長的背景也有關係,我很容易陷在自己的思想裡頭,而不能夠時時刻刻都能夠真實地照顧到其他人的狀況跟情緒、感受,所以我覺得我自己更需要學這個,很不容易。人容易活在自己的想法裡頭,而忽略了、或者沒有去好好地照顧到其他人的感受。而這個事情,本身也是一種「誠無為,幾善惡」,你自然會明白的,因為當你的心不仁的時候,其實你也會不安。可是,真的要做到仁很難,所以連孔子都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這個事情不容易,只有顏淵是「三月不違仁」,其他「則日月至焉而已矣」,我就是那個「日月至焉而已矣」的人,很慚愧地跟諸位講,就是要「勉」,「勉強而得中」。

我也很坦白跟你們說,我的層次就是這個層次,我不敢說我有什麼高的層次,是不是已經值得其本體、心體,就是已經渾化了,出來都是譬如說像陽明、像朱子、像聖賢……的境界。那樣的境界照理說是時時刻刻起心不違仁,時時刻刻都是「誠」、時時刻刻都是「靜」,不容易,我沒有做到,坦白跟諸位講。但是,我只是覺得自己生命的感受說:能夠多做一分,生命就更美好一分。這個感覺我倒是真實有的。所以我一開始就跟諸位說,我從來不敢自居聖賢,離那個境界恐怕還滿遠的。「困而學之」,我是很努力、勉強才在那裡學習而已。我得到的心法,自己最受用的大概是這三個,這正好是道學家們所最喜歡講的幾點,「涵養須用靜」是二程一直到朱子教人最重要的法門;「誠無為,幾善惡」是周濂溪教人的關鍵;「仁」,我想這是孔子所教人的關鍵。

我在這裡講儒學,別無奧妙心法,我也不是禪學,禪學或許有些方法能夠怎麼樣子地修煉他的心體,然後一下子獨得了一個本體,結果就說我出手、言行都是道妙,我不是那個路子,也沒有那個本領,坦白說,我也不太相信那個路子,因為那會有他的問題。從儒家來看,會有什麼樣子的問題呢?就是妙則妙矣,但是我也很坦白地說,很多時候具體的事情不見得能夠處理得好。朱子是從禪學出來的,他自己也懂得很多道妙,但是後來不走那個路子。所以,或許是我自己不足,我還是比較獨守道學家所教人的這幾個心法,這一點供諸位參考,大概是這個樣子。

學生:謝謝。老師,我再提一個問題,剛剛老師有提到那個「仁」,就是在《中庸》裡面,有提到這個「三達德」,他特別有提到這個「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但是這個對於仁是要「力行」……

師:「好學近乎知」,三達德,智、仁、勇嘛!沒關係,你繼續講。智、仁、勇三達德。

生:那個我想聽老師對於力行的一些闡述。

師:力行?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你時時刻刻地用心在這個上頭。如果講「誠無為,幾善惡」的話,那就是力行了,什麼叫「力行」?「力行」就是時時刻刻,「涵養須用靜」就是時時刻刻,求仁也是一樣時時刻刻。而且,事實上我的生命經驗裡告訴我,只要我一離開這個,人就覺得不好,所以這裡面講的是人生最核心的東西。

學生:我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就好比說好學,是說我遇到的事情,只要是我不知道的,我很願意去學,就好像那還是一樣,我不會有所揀擇,反正我都去吸收過來。那這個……但是力行在光看這個簡單的字裡面,他並不是只對這個「誠無為,幾善惡」,而是對每件事情很可能是指我的一個信念,或者也可能是我的做事態度。但是,很可能是說,我心裡面有一個目標,我要去做……

師:你的意思是說,或者說是具體的……

學生:是說他只要是……我感覺起來是,我只要是設定一個目標,我願意朝向這個目標走,走到底,我慢慢地仁愛的心、慈悲的心,就會出得來,我有這種感覺。

師:你願不願意跟大家分享一下?譬如說怎麼樣你朝一個目標走,走到這個仁愛之心會油然而生?

學生:我自己的體會就是說,這其實是代表說這個是專注的,而且是一門深入,這才叫作力行。當這個一門深入突破到某一個點的時候,這些事物的真正的本質、或這件事情真正的本質,我看到了!我看到這件事情真正的本質,不然的話,我永遠都只是在表象裡面纏繞著。

師:是啊,你講得很對,那要一門深入,沒有錯。

學生:因為一門深入之後,我突破那個表象之後,我看到真正事物的本質之後,那其實我所知道的是每一件事情的本質是一樣的,那時候才會有這種體會出來。否則的話,這個力行的功夫不夠。

師:應當是如此,也就是說,如果你沒有透過力行,或者一門深入,打破你自己內在原有的障礙或者問題的話,那一個本然的、或者本體的光輝、慈愛、仁愛,是沒有辦法充分地顯現的。我也相信一門深入,自己也很努力,我的一門深入其實就是道學了,其實就是這個路,也別無他路。所以這個能不能修到讓自己的雜質跟障礙盡去,本體的光明通通能夠呈現?我很慚愧,還沒有達到這個境地,我自己知道,還沒有到,我只能讓自己慢慢變得比較好,但是沒有辦法,還沒有到達那個一下渣滓盡去的那個地步。那個境地是像陽明最後龍場一悟,不得了了,所有的渣滓、刮垢磨光都去盡了。朱子參悟中和之後,所有的渣滓都去掉了,那個境界高。我其實還在學,這個不容易。你要把你人生的、包括你潛意識中的各種問題,都要去盡,這個很難。去盡了之後,人會發出一種大光輝、大光華,我還沒到那個地步,諸位看我應該也看得出來,還沒到那個地步。到了那個地步,人會豁然不同的。

學生:所以說他叫「陽明」。

師:說他叫「陽明」,這是千古留名的人,不容易的。坦白說,歷史上到這樣境界的人也不多,不過這當然是聖賢,是我們應該學習的。人生命裡頭的問題跟渣滓,不僅是多如牛毛,而且相當深重,有很多意識跟潛意識裡的糾結,而且坦白說,往往都跟我們家庭的遺傳跟成長背景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很不容易修,那要花大功夫。

所以您剛剛說「力行」是沒有錯,而且一門深入,如陽明所說的,我們的心如鏡子,上面有很多的班垢、渣滓,通通要去淨,刮垢磨光,最後才能放大光明。這確實是我們在這邊要學習的目標,所以很謝謝你提了這個問題,我覺得你講的方向跟提出的問題沒有錯,我們是應該如此,要朝那個路子走。我自己知道,雖然去掉不少,還有一些東西,我目前還去不掉,這個不是藉口,但是就是要繼續努力,我也不能我還沒有到就說到了,就是要繼續努力,而且確實應當是時時刻刻都要努力。這就叫作時時刻刻、起心動念都在努力當中,要去掉自己有生──乃至於無生──以來的種種業障跟積累,其實是很不容易的。去掉的人,你整個人就完全不一樣了。我一生也沒看過這樣子的人,坦白跟諸位講,因為真的是不容易,大家各有各的一些問題,不容易。但我是覺得,我們是應該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且越這麼努力的話,人生就越美好了,這是我真實的體會。多努力一分,人生就多美好一分;更加速、拚命地努力,人生就更加速、拚命地好,就是這樣,「力行近乎勇」,確實是這個樣子。而且我也慚愧,我們在學術界裡頭,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又佔據、耽擱了很多的心力,這其實不是藉口,這是一個錯誤,意思就是說,人很容易為自己工作、自己所忙的這些事情分心到其他事情上去,而關於這個事情,你用力不夠精進勇猛,到最後,你的本心、本性的光華就無從呈現。所以,這個還是人生的第一義,坦白說,勝於一切的知識、學問,也勝於一切世間的作為,因為沒有這個,坦白說一切的善是沒有根基的,這是一切善的源頭,。而我們的不善,都是因為我們的心上有許多的班垢、渣滓、很多的業障……造成我們的不善,人世間的種種的問題,大自戰爭,小的到人生種種的苦痛、糾葛、煩惱,也都從業障上來,所以這個根本的地方不用力是不行的。因此,這一點陸象山講得好,凡事都要從這個易簡的根本地方用力,有良知、良能,在這個地方上用力,讓真正的本性呈現。我是很相信這樣子的。來,請說。

學生:剛剛有提到說意識還有潛意識,好像也是其中一個業障、一種困難,為什麼?

師:潛意識裡頭有很多的糾結,我們自己不明白。我到這個年紀的時候,就知道說:很多人他的好,是因為很多因緣湊合底下的好,其實潛意識裡還有很多的問題,他自己不見得明白,旁人看會明白,自己不見得明白。所以,有的時候,我們意識裡感覺都很好了,還沒完!還有很多潛意識裡頭的問題。一個人真的到了意識跟潛意識裡頭的渣滓都去盡的話,那不得了!要放大光明、大光華了!他的舉手投足都會讓人覺得無比地美好,這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學生:老師,那你覺得說,所謂西方人他們精神分析的那種潛意識治療方式,對於說解決自己潛意識帶來的困擾,有幫助嗎?

師:有一定的幫助,他是很科學地分析,或者盡己所能地用科學分析,分析說譬如有的人就是很怕黑、或怕小房間,或者有的人碰到某些事情就有一種緊張,沒有辦法不緊張,那都可以抓到他的源頭!也許小的時候不小心被關到一個衣櫃裡頭,那時候小,你不明白,但會在潛意識裡留下一個疤痕,你要回到那個地方,把他去掉。所以,精神分析有他的道理,很多修行的經驗也是一樣的,你修到某一個階段的時候,你突然之間「啊」一下明白說:這個事情原來從當年這個事情來!我自己有很多的經驗,就是到某一個階段突然明白:原來這是小時候什麼事情!原來這是家裡面什麼事情!這是整個家族的什麼事情!——我們大部分的問題離不開我們的童年經驗跟家族經驗,我們人很多性格上的問題,都主要來自於我們的成長背景,尤其是童年跟家族,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到哪裡找沒有問題的家庭呢?對不對?所以你只要不是從一個完美的、天使的家庭生出來的小孩,你就一定有一些問題,只是自己不見得知道而已。你修到某一個階段,你就會知道了,跑不掉!坦白跟諸位講,你的父母跟祖父母有任何問題,在你身上一定呈現,一點都跑不掉!在佛家講因果也是如此,所以算命說「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你的業障跟他是連在一起的,所以諸位不要以為修行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坦白跟諸位講,我們的親戚、朋友的業,在我們身上都會呈現,你要修到說那個地步,不容易呀!

所以,沒有人是來自一個沒有問題的家庭,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整個童年的殘餘,所以心理分析講的是很有道理的,我坦白跟諸位講,修行人的很多經驗跟這個是類似的,而且我們人生有很多最深入的問題、最深刻的情感、人際關係的問題,也都來自於這個。這要努力修、認真修,但是不要以為這個事情容易到達,孔子都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個不簡單的。其實儒家的標準是很高的,我坦白跟諸位講,佛家也一樣、基督教也一樣,這種真正的正派或者說正法——我敢說儒家、佛家、基督教……這些都是正法——標準都是極高,不高不行,絕不輕易降階,最後的標準就是完美,那種完美千難萬難,但就是要努力赴之。心理分析對我們有幫助,但是光這個是不足的。我還要再講幾句話,怎麼講?因為他比較只是注意到問題的來源,他沒有告訴你光明的來源,所以心理分析可以幫助你釐清一些問題,可是你不容易找到光明,最好一定要再修我們這裡所講的,因為這個就是光明的源頭。所以,很多精神分析師自己最容易得精神病,因為整天看一大堆問題,這也不太好。現在有一些新的講法,主張要同時靈修,但是靈修要選擇正法,這也是光明的源頭,一定要注意。好,我們今天講到這裡,下次大家再共同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