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4.18儒道釋之學做為中華文明的基底

吳展良(臺大歷史系教授)[1]

我剛剛說了幾個中華文明的基本的思想、文化的特質,其實是由儒、道兩家所可以說是界定,只差最核心的這兩家,因為佛教比較是晚來。那儒、道兩家其實是最原生的,而且都有非常根深柢固的基礎。儒家不是大家所想像的,是所謂的孔子,儒家其實是繼承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所主導而建立的整個的政治、社會的那一個秩序跟組織,他可以說三代的所謂華夏文明的政治、社會的組織的基本的構造,以及一切相關的這個思想、文化的代表,所以六經是所謂「記三代聖王」的一切種種,這是儒家。

道家其實也絕不只是道家,也不是所謂的老子、莊子這一套而已,因為道家有一個很深遠的組合中華傳統宗教的源頭,那這個事情是在於從遠古的這個巫、史、星還有這一系列的,他們對於天地、自然……種種的認識,上則在朝廷裡面,其實是影響政治的,尤其是巫、史;下到民間的話,就是民間有大量的關於這一個天地、自然的種種的看法,那是充滿了神明的一個世界,懂吧?就是萬物有靈論。因為中國古代基本上是一種萬物有靈,而且這個萬物有靈還有會形成了一種構造,他是有一種呼應於世界上政教秩序的一個整個的萬物有靈的系統,他覺得這兩個是相應的,懂吧?更進一步講,還其實是跟天文跟分野、地理都是相應,就是認為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分野,他是一個整個古人對於世界的想像,是這樣子的。這一個事物後來到了分成兩支,一個是到春秋、戰國時期的時候,我們一方面看到有民間其實還有大量的民間的信仰,上層的信仰慢慢亂掉了,政治亂掉,民間大家的信仰還存在,上層也其實還是有,但是不是由聖王來主導的那個整個宗教的東西。另外就是,蛻化出老、莊這一系列,老、莊這一系列,其實是把所有的東西融合在一起,然後他是偏重講這個宇宙、人生,那對於儒家來講,是一個批判、對立的事物。因為一個是講整個政教系統怎麼回事,另外一個是講這個政教系統背後的整個的天地、自然、神靈的這個關係,所以這兩個東西其實是在中國文化裡頭最深的,他們一方面都有很強烈的「此世」的性格,就是說,包括了道家的宗教,都有他比較強烈的此世性,跟基督教、跟佛教不一樣的;但是,另一方面來講,他也蘊含了對於彼世的想像。他以此世為中心,但蘊含了對於彼世的想像。

所以這個作為整個中華文明的一個核心的主幹,底下綿延的發展,簡單地說,後來受到佛教的刺激,然後東漢末年又有道教的興起——我們現在所謂的「道教」,是東漢末年才出來的,他是有遠古的中華共同宗教的基礎,但是受到佛教的刺激之後,然後本身又利用道家的經典,重新重組之後的一個新的宗教,這是道教。然後魏晉南北朝我們剛剛講的,這是一個儒、道融合的階段,當然還有佛教的興起,而從中唐到這個宋初,其實他是一個——大的來講——融道入儒的過程。進一步來講,其實中間還有變化,就是說,在中唐跟初唐的時候,是儒、道融世;到了晚唐的時候,因為看到安史之亂,覺得這樣不行,懂吧?其實是儒家進一步地復興。這當然之前也有韓愈、李翱這種的儒家的復興,不過就是比較更多的人講,就是安史之亂之後,越來越多的人講儒家復興。那儒家復興了一段時候,結果其實到了五代的時候,這個又衰掉了。為什麼衰掉?因為政治亂了,那中國人以前是這樣:政治一衰,大家就去剃頭的剃頭、當和尚的、出家、還有很多人做道士,甚至於搞易卜、星象的討生活,因為政治上亂了,儒家弄不下去了。然後到了宋初的時候又回潮,所以他是有這麼一個過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然後就是融入,變成宋代的近世的儒學。所以近世的儒學裡頭,儒家、道家的成分是滿重的,背後也有道教,因為就像朱子早先,連朱子早年都學過道教的!踏七星步、練天罡、這個種種……都練!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只是道家思想,是練這個道家的!還有什麼天法、這些都練過的,只是他後來不走這條路而已。那另外一方面,當然就是融入佛教的部分。

我本來其實也當然對這方面也興趣,如何要同時做到三教融會?後來做著做著,幾年之後就題目太大了,先做儒、道融合,下一步再說儒、佛如何如何。而那個做的人題目比較多,其他做這個的人題目比較差,因為佛教入理學這個部分,做的人比較多,因為選課的人不多。所以近世文化,其實是以儒教為中心的,融入了佛、道的一個文化,懂吧?這也是事實上使他體系更為完整的一個功饋。那中間我們不詳細說,就是這個事情、這個因素始終都在。那到我們今天來講,我們的社會上來講,其實儒、釋、道三家都還在的。學界來講是幾乎全盤西化的,所以是學界其實對於社會、文化是最隔閡的,他的那個世界觀跟心力狀態是最隔閡的,所以跟我們的民間差距非常地巨大,他也看不上那些東西。現在把他當作一些人類學的、或者社會學的研究對象,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但是其實是非常非常地隔閡的一種狀態。

而兩岸三地都一樣,但是其實我還是認為就是說,這個以儒、釋、道為基底的這個民間文化,才是我們文明的未來的基礎。原因是什麼呢?因為學界所學到的那個以啟蒙運動為中心的理性化的文化,包括你們在法學或其他系學到的各式各樣的那種整個法律概念、那些種種東西……那一套他根本無法單獨地支撐一個文明,或者一個人類的良好的心理跟文化的狀態。因為啟蒙之所以能夠在西方歷史上成功,原因就是我一再講的,他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基督教的底子,他是基督教撐起了這個文明之後,然後啟蒙對於他做一些我們知性上的一種修正、一種……他希望能夠開出一種新的世界。但是這兩百年,事實上越來越清楚了,就是人如果單靠科學、理性的話,不知道怎麼活!那這就是整個西方近現代的思想史的核心了,我們這裡不詳細說。為什麼一直到今天,變成什麼存在主義、然後解構、然後後現代……那些問題都是這個問題,就是理性跟科學沒有辦法撐起一個人的從個人到文明的一個涼好的生命的狀態。這一點你們其實從尼采、海德格,還有一堆存在主義的當代一些思想家,一再地講這些事情,還無論德國、法國、歐陸、英國……都一樣!你們多接觸,就會明白這個事。

所以說,我們講人生的基底在什麼地方,懂吧?我一個講法其實是這樣,我博士論文寫的是 Counter-Enlightenment,就是……and Philosophy of Life,他的全名就是Western Rationalism and the Chinese Mind: Counter-Enlightenment and Philosophy of Life in China, 1915-27,就是中國的心靈(或說中華心靈)與西方的理性主義。那就是從一個真正的中華心靈來看的時候,他的真正的結果,第一個階段是 Counter-Enlightenment,就是「批判」或者「批判啟蒙」、或「反啟蒙」,他會講另外一種就是生命的思想,生身思想,他覺得生命才是更重要的。——這是我當年的見解。然後我後來過了一些年,後來明白一點,其實整個中國現代化的過程、我們這個文明現代化的過程,其實不光是從我們自己文明來講會批判,可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講,他是To-Use-Enlightenment,他要「運用」,運用科學、理性,懂吧?就是他畢竟那個階段。而在下一個階段,第三階段,我稱之為To-Cultivate-Enlightenment,就是去「養育」。意思就是說,因為現代的整個世界觀,他本身是有缺陷的,但是又是非常重要的,科學、理性的世界觀非常重要,所以我們必須不僅是批判他,也要運用他,進一步要養育他,養育他的意思就是說,你必須用一個更高層次的心靈,去是當地運用科學、理性,因為科學、理性在許多的方面來講,是有他重大的價值的,你懂意思吧?那因此是一個儒、道為基底的。

所以為什麼我在東方文化講習會裡面主要講這個《論語》跟《莊子》呢?因為我認為,這是儒、道兩家最核心的、最重要的區別。講《莊子》而沒有先講《老子》的緣故,是因為按照錢先生的這個學術考察,《莊子》的重要性跟他的可能完成、更早在今本的《老子》之前,所以他可能是道家更原始的、更重要的經典。這當然是個爭議性的事情,不過我是傾向於這麼看,因為今本的《老子》,其實成書滿晚的。所以這個是儒、道兩家的核心的事物,以這個為基礎,可以融涉各種宗教、各種文化,因為儒、道的……因為他也比較以此事為中心,當然他不排斥對於彼世的各種的看法,乃至於想像,所以無論是佛家的、基督教的、乃至於伊斯蘭的……甚至於大同教的那個巴哈伊,就是我這是在……其實在很多地方也有一些影響,各式各樣的宗教,unlimited,各式各樣的宗教,都可以在儒、道兩家的地方加以衍涉。至於就這個此世的文化來講,問題更不大,就是無論是Enlightenment,就是所謂現代性的整個他的世界觀核心的那個表徵,一直到今天整個世界,乃至於西方傳統的哲學,這個……他是以哲學為中心的學術,乃至於藝術、文學、戲劇……方方面面,乃至於其他文明的,不只是西方,以儒、道為基礎的融蛻的問題都不大。但是你必須有自己的根基,你沒有根基,就很雜亂,懂吧?但是你有你自己的核心的這個根基的話,你要融涉,其實問題不大。那我自己一路走來,其實是我接觸過許多的文明的許多的要素,不是光是中西文明而已,我還去接觸印度文明,還有伊斯蘭、還有各式各樣、許許多多的、大大小小的國家。我覺得這個融涉問題不大。那這個或許是可以作為中華文明的一個未來的處理,這是講文化上來講。政治上就是說我們今天一天到晚在討論的第三期建國、政治轉型的問題。今天因為講到道家跟理性的問題,我就順便講一下,懂吧?這個整個的、我所理解的一個構造,大概是這個樣子。

生:那老師說的,您之前……臺灣的基底是儒、道兩家,可是儒、道兩家並不排斥各式各樣的宗教,談的是一個核心的倫理價值。這些東西其實各大宗教都有,那我一個大問題是說,為什麼中國可以避免歐洲式的宗教戰爭?

師:那我剛剛說的,因為他是以儒、道為核心的一個文明,所以這兩個是滿以此世為中心,所以對他們來講,那種一定要爭吵出一個在彼世上來講,到底哪一宗、哪一派是比較對的東西,他興趣不大、熱情不強,你懂吧?這怎麼會有宗教戰爭?你要知道,當時對於西方那些上層來講,這個問題非常地嚴重,新教、舊教,我們現在來說,對華人來說有什麼好吵的?你們不是都信基督教?他們很嚴重,你死我活,我沒有辦法跟你共處在一個土地上,所以叫你死我活,懂不懂?你看他們是非常研究,就是關於這個聖禮上,或者是每一個關於教義的解釋上來講,沒有辦法,我無法、我活不下去的,我非把你殺了不可!不是開玩笑的。尤其很多的君王,他們最大的興趣就是談論神學,你很難這樣子思考的,就是「到底上帝的最終意旨是什麼?」因為這是人的最後存在意義的決定,所以不同的宗派之間非打不可,這樣明白嗎?這是我們以儒、道為中心的文明是不會去理解的,到今天都如此。那這包括臺灣,因為臺灣保存的傳統比較多,他信教都信得有一點有的沒有的,一般來講,有的沒有地信,你要信他的上帝也行,什麼都信!沒有什麼不信!他其實就是還是以親人、朋友為中心,在那過濾,這是儒家。然後有一點這種也重視一切事情順其自然一點,不需要那麼化的如能講的講,對不對?人跟人之間相處,跟世界好好相處,不要太說一定如何如何,所以我剛剛講道家順其自然的。其他的事情就是多一點也好、少一點也好,沒有太大關係!但是他有一個宗教性,他需要一個彼世的信仰,那這個緣故,錢先生在《國史大綱》講得很清楚了,就是上古的那個大群教衰退之後,他需要有一個群,就每一個個人講他的死後的問題,這種以個體為中心,他還是會有的,但始終沒有辦法取代原來以世為中心的,儒、道的這個社會態度。

生:上次講習課,老師是說那個儒家的那個核心的那個部分,我那時候聽得有點恍神,所以沒有聽清楚,就是您是說彼世跟此世,他如何用一個此世信仰替代彼世?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對彼世都有企求,那他如何去解這對彼世的期待、渴望?

師:好,他是這個樣子的,就是說……所以他如何以「此世」這個事情,取代或者克服了對於彼世的嚮往?這個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們要問說:人為什麼會有彼世的想法?人不是天生就有彼世的那個想法,彼世的嚮往的源頭是什麼?其實彼世的一個嚮往的源頭,應當是出於一種不安跟恐懼。人不知道人看不見的,那個幽冥世界有很多東西看不見、不明白那個後面是什麼東西,對不對?然後對人死後,他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那這是其一。其二就是人生的苦難,就是佛家講的,人生究竟是一種究竟、預期的苦,苦難也會讓這個有嚮往。所以如果你能夠有效地安頓不安跟恐懼、跟苦難的話,這個事情的嚮往就會降低,對吧?但是,儒家是這樣子,他是把人融入了群體生活的一部分,人一旦融入群體生活裡頭的時候,其實他就是少了很多的那個時間跟心智,去搞那些什麼看得到的、有的沒有的不安跟恐懼。譬如說舉一個小朋友最典型的例子,小孩子一害怕會怎麼樣?找爸爸、媽媽嘛!爸爸、媽媽一抱,他就不害怕了,是吧?那一個人、大人也一樣啊!大人一個人的時候,他胡思亂想、什麼都來,你知道吧?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但是他如果回到人群的時候,他就比較常態一點,尤其跟人如果有比較良好的一個關係的時候。所以,這是人性,就是人回到人群的時候,他是可以讓人安頓下來的。那我的解釋,這就是深入的一種群性,尤其人這一種、這一個species,他的一種根深柢固的群體性。事實上,反過來講,群體性就可能源於原始人面對不安跟恐懼,乃至於災難的狀況。為什麼也是災難呢?因為你一不小心摔斷了腿,然後那個或你受傷了,如果你就一個,你就死吧!你就是在不安、恐懼、困頓當中去死吧!但有一群人的時候,他會至少在可能的範圍之內,盡量照顧、照料你,你的不安、恐懼跟你的災難性,不就大幅地降低了嗎?對不對?我一再說,儒家的體系他本質上是一種互保、互禦體系,這種互保、互禦體系,其實是讓人能夠得到一些安頓的一個最自然的,因為人本來就是一路成群的,原因跟目的就是這樣,互保、互禦體系,一個最自然的方式,也是一個最有效的方式。所以人在有一個良好的、組織化的人群裡頭的時候,他的不安、恐懼跟他的這一種為各式各樣的災難所襲擊的這個程度,會降低很多,懂吧?那這個就是家族制度在儒家的影響,乃至於政治制度的起源。家族跟政治的原因,就是為了要降低生命的不安、恐懼跟災難。他弄得好的時候,大家都活得很開心,這樣的態度;都弄不好的時候,不安、恐懼跟災難要來了,這是一個循環。那坦白說,儒家在這方面處理,是在所有前工業的世界文明裡頭,大概是最成功的,他成功了!所以變成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巨大的社會,乃至於最多的人口,就是在前工業化的時代裡頭,其實華人的人數是最多的,就表示這個系統成功了!因為最符合人性!所以他綿延廣大,變成這麼巨大。工業化之後,他被很多工業化的國家打敗了,這是他缺乏那個東西,這我們另外一個原因去講了,他缺乏那個要素,所以他必須吸收那個東西。但是,這一種組織型態,本身非常重要。這是我們這個文明的基底。

生:所以說,孔子說:「人不可以與鳥獸同群!」這句話,其實就已經很明顯地把他跟道家的那個思想完全劃分出來,他是要投入人群中的,不是要跟鳥獸在一起的,不是要回到那個遠古的……

師:也不要這麼截然二分,莊子也講「人間世」,《莊子.內七篇》裡頭也講一大堆鳥獸嗎?對不對?那個「鳥獸」是譬喻性的比較多。莊子也是活在人間世裡頭,不好這樣二分。

生:比如說《老子》的「小國寡民」……

師:「小國寡民」也是還是人間世,他倒不是說一個人就是……我們解脫的根源在於脫離世間,到深山、與鳥獸同群……倒不是這樣,這不是道家,懂吧?道教還是在此世裡頭。但是他很清楚的重點是在人,人跟人的,這是人安頓的基礎,不信,你把人如果丟到這個鳥獸當中,你會覺得不安、恐懼跟災難性會降低嗎?不會!你會更害怕!其實人就是在原始叢林裡頭,那種不安、恐懼,讓人團結起來。因此,這一方面其實成功的時候,他彼世的需求會降低。反過來講,如果這一方面沒有辦法滿足的時候,彼世的需求會很強。基督教之征服羅馬帝國,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對不對?還有太多的例子是這樣。當然,有些文明選擇宗教做一開始的選擇,他還有很多其他複雜的原因,那不一一講,比如說為什麼埃及、兩河是宗教性的國度,那個是一種把人集合在一起的方式,就是他一開始就用那個方法,把人聚合在一起。因為其實古人的宗教性都很強的,我們所有的考古學家都發現這個,人在……因為古代都有強烈的不安、恐懼,跟大量的災難,所以他一般來講都需要宗教的支持,所以幾乎所有考古發現的,只要是稍微開始像樣、有一點文明的型態,宗教性都很強,中國古代也一樣,夏、商時代的宗教性很強的。那他之所以慢慢宗教性降低的緣故,是因為我剛剛講的,他的家族、社會、政治組織成功了,然後他慢慢改以這個為重,所以華夏文明的核心特質,恰恰是他發展出以家族為中心的一套,或者以家族組織系統為中心的一套這個政治、社會組織,有效地讓人安頓在這個大地上,所以把他宗教性逐漸降低了,其實是這麼一回事情。那這一點,西方是到Enlightenment之後才開始做,十八世紀之後,才開始做這個事情。他原來是一個完全以宗教為核心的、主導他一切意義、價值的一個文明,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現代性比他早三千年,因為西方現代性的一個代表性的象徵,就是人脫離了那種宗教的——他們稱之為康德所說的「蒙昧狀態」,就是一切是聽一個信仰,而不是透過自己的理性去做。

所以我們的現代化應該這樣講,三千年前就開始了,一直……所謂的現代性的意義來講,是不能簡單地就認為說什麼「現代中國」如何如何,這個詞彙本身是有問題的,所以把西方的現代性拿到中國來,說「中國的現代性如何如何」,這個話本身就有問題。我們常常說借用這個話是說,我也常常說「我們今天的現代社會」,可是事實上就是說,即使是現代中國,我也接受這個詞語,但是他的很多的基本要素,不起於西方現代性的進來,他很多東西是繼承自己的傳統,包括我講的儒、道的這個基底,他對於以此世為中心的生命態度。現代文明是個以此世為中心的生命態度,對不對?我們從三千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他有很多的因素,所以他本來就已經是那樣子,然後他的所謂的現代中國或現代中華文明,到頭來絕對不是用西方的現代性能夠定義的,他會是另外一種現代性,另類的現代性。我不排斥現代,因為這些種種確實是一個截然的劃分,而且是深受西方現代性的影響,可是他會形成一種以自己的文明基本特色為中心的另外一種現代性。而且我認為,不僅中華文明會如此,印度文明也會如此、伊斯蘭也會如此!就是他必須以自己的文明的基底為中心,產生一種另類的現代性,到最後我們就會有好幾個對於現代西方、現代中國、中華文明,或是現代東亞文明……現代東亞、現代西方、現代東亞、現代印度、現代伊斯蘭……遲早都會,懂吧?他樣貌都不一樣,是這個樣子。

生:老師,我最近在教那個春秋、戰國,我們也是教到後來會覺得:中國是一個早熟的文明,就像老師剛剛說的此世,從揚棄彼世到此世的追求,這早了三千年!

師:也不能說「揚棄」,「揚棄」太重了,「重心轉移」。

生:重心轉移……

師:他的彼世性其實一直都還有,他除……就是中華文明從來就不是一個就不顧彼世的,一直都有,只是重心轉移。

生:那我想問的是,核心的關鍵是不是因為三代的累積,在那時候超越了西方上古文明的累積,才會產生這麼早熟的文明呢?

師: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只簡單講一講,然後我就回到我們今天的那個……每一個文明有他自己的演化的一個型態,你要說超越,你只能說就這一方面來講,當然是他超越了,對不對?可是就另一方面來講,其實希臘、羅馬文明也是有偉大的成就,我不想簡單地說,我們就全面都引他。這個話是這麼說,有一些地方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超越中國了,尤其譬如說在知識的這種全面性的研究,亞里斯多德前就衰了,他那個是非常成熟的一個學術體系!他那種對於生物的研究、對於地理的研究、對於什麼美學的研究……那些已經是高度地成熟,中國沒有這些東西。

生:所以重心不一樣?

師:重心不一樣,還各有各的路!張三有張三的路,李四有李四的路,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道路,懂吧?不要說一定比來比去,不必!所以不必說「我這個東西老是天下第一!」不然,不是這個樣子的,懂吧?我常說上帝很公平,或者說造化、造物者很公平,每一個這些大文明,都有所得,也都有所失,中華文明也有很多的問題。你這樣有你很多的所得,而問題也一堆!我跟你講,這兩個依得失是在一起的。

生:那我再偏題問一下,就像儒、道是互補的,那其實中國文明跟歐洲文明,是不是也是互補的?

師:是互補,很互補。我一直主張這一點。其實我一直認為,我們的文明跟西方的文明是非常互補的,然後在很多地方也有發揮。所以其實我們為什麼近現代這麼強烈地喜歡西方?其實都是因為他是我們所缺!講科學、民主、法治,恰恰是我們所缺的,甚至於有些人還喜歡講宗教,科學、民主、法治、宗教,這都是中華文明所缺的東西,知識性的,但絕非我們所長!所以因此,我在講第三期建國、立國的時候說,你不能靠你所缺的那個東西立國,你建不起來的!你明白意思嗎?所以張三看王五說:「我好羨慕、好佩服你啊!你的社會這樣子的科學、民主、法治、宗教、自由、平等、博愛……啊,我真是愛這公民社會,我真是愛死你了!」但很抱歉,那是王五,不是你!懂吧?然後你在實際歷史過程中,你就會一天到晚怨歎,就是說:「為什麼我拚命學你,總是學不像呢?」這是遲早要放棄這個,你一輩子就是學不像,因為你的文明基底就是跟他不一樣!對不對?你到臺灣的民間走一趟,你看看有多民主、法治,你們現在把他們……一出去看就知道了,不要說老百姓頭腦不清,連司法官、檢察官的那個法學都有問題,我們總統哈佛法學畢業的,他的法學也有問題!懂吧?都是問題!懂意思吧?差得很遠!所以這絕對是我們所缺,不是我們所長!所以無論是國民黨、共產黨,從來就沒有靠什麼自由、民主、法治,更不要說宗教的這個東西,能夠建國、立國的,他完全都還是傳統的那一套——國民黨就是士大夫政治那一套,共產黨就是太平天國那一種群眾運動那一套,我跟你講,他核心是那個東西,跟自由、民主、法治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他靠這樣的東西建了國之後,他的國家型態當然不可能符合你西方的、我們對於歐洲那種想像,所以整個都亂了套。然後我們今天一天到晚否定自己、愛人家,可是變不成他,好痛苦!何苦來哉嘛!

生:這其實跟愛情是一樣的。

師:這樣啊?我們愛的通常是自己所缺乏的,都是這樣,愛的都是自己所缺的,柏拉圖所講的「少了另外那一半」的這個道理。所以理論上來講,其實中西融合,這個文明會更上層樓,但你要懂得怎麼用,你要在自己的本上去融合別人,所以我主張「固本開新」,剛剛跟諸位講過,你「本」要固,「固本」,這不叫「中體西用」,中體無法西用,你要固自己的本,然後心胸開闊地、盡量地把人家的好處盡量學,學了之後你就能夠開新,開了新就進入一種歷史的新局面,這叫「固本開新」論。

生:老師,我覺得這個很難,因為我覺得,就是像以我個人的經驗,就是覺得自己很……不中不西吧?就是「本」也沒有說很好,那學西學的東西,真的像老師說的,就學得很差。像我最近開始在寫論文,然後我讀一些德國的法制,發現那個他們的討論的精細程度難以想像,有的時候,只要他們有設定過的東西,說實在話,學者我覺得……甚至你只要把他搬回來臺灣,你就贏了!因為他們對於法制的討論,是非常非常細緻,很多問題處理得非常細緻,我覺得華人真的很難去……我真的有一些問題,我真的是完全沒想到,但他們都可以處理得非常細緻。所以他們西學也處理得這麼深,要去學,好像也很難。但是我自己的東西、「本」的東西,好像也根很淺,所以會覺得自己的好像有點不中不西什麼的。

師:一般大家這是普遍的問題,關鍵的原因是在於,你有掌握核心的要點,就是說我一再強調的就是說,每一樣事物有他的一個基本的源起,就是西學有西學的源起,中學有中學的源起,你要從他的基本的源起去學他的時候,就容易。那這個中學的這一個源起,他核心在於,他是在一種面對家族、面對了政治、社會的問題,他用他的心靈,必須是整體的、注意到這種很多方方面面的關係的、網絡的,這樣子的一種思維,才去進一步地跟天地、自然的一種之間的相互關係的。所以中學的特色是在於重視關係,而且是對於整個外在存在的一種關係。你從這個觀點去讀的話,很多事情就豁然貫通,懂吧?明白吧?「關係」,就是人跟人的關係,跟家庭、跟社群、跟國家、跟天地、自然……這個關係他又不能是一個狹隘的關係,因為他是一個巨大的社會,懂吧?他是……就是中華大地上孕育出許許多多的文明,這些文明之間還有複雜的關係,所以他必須處理,一層一層、一層一層的——身、家、國、天下、天地、自然……的關係,這是他的核心,在這個地方,這樣明白嗎?西學的關鍵,在於去探討事物的本質,就是我一再說的,Thales說「世界的本質是水」,那另外有人說是原子、有人說是數字、有人說是理型……大家就開始爭論了。那位什麼你能夠用水、能夠解釋一切?是說你能夠用水解釋一切事物嗎?我就彼此互相地批駁了,有困難!你能夠用理型解釋一切事物嗎?好像比較近一點,對不對?事實上,結果後來西方的那一個整個的東西,就是因為希臘提出各式各樣子的一種論理,而最核心的道理就在於,我們用任何具體的事物來解釋這個宇宙的本質,是都有困難的,我們就回到他最抽象的一個形式上,就無非是form and mantic這兩個。於是,西方的思想就是不斷地在用一種用我們的理念——就是叫作logos——想要去掌握世界本質的一個過程,事物本質的過程。所以回到你的法律,任何一個法律的命題,我一定要往這裡看,我才能夠比喻說,西方人看事情,是把東西往這一放,這是最重要的一步。我退後一步看:那你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那我認為說,譬如說這個夫妻關係的本質,我做一個界定,那我界定之後,就看他是不是能夠掌握一切的夫妻關係,這個學派他有論點,一再地討論。那是不是呢?那當然就有很多的辯論,那什麼是婚姻?什麼是marriage?Marriage,我們怎麼定義他,能夠涵括所有的marriage的型態?這是講大的,小的也一樣!懂吧?任何一個契約,這個契約的本質,他規範了什麼?最重要的,是把東西往這一放,客觀地分析他的本質?而怎麼分析呢?是拿我的logos,用我的理念去分析他。這個就會產生無止無休的論爭,因為世界的本質永遠深奧、複雜到超出人的理念所能夠掌握跟想像,永遠有一層又一層的複雜的關係,那在物理學上,就會呈現出所謂的「原子」,先是分子,然後原子,原子裡面再分中子、質子、然後電子,中子、質子再分基本粒子,然後基本粒子又再分多少的東西,一路下去。你會發現,你要找到根本性的東西去囊括這個複雜的變化,所以他不斷地想要掌握最根本的elements,這個叫作elements,其實atom這個字,其實也是本來從那來,atom,-tom是分割的意思,atom是「不可再分割的」那個,他以為找到了,結果後來發現不對,還可以再分割,我把原子打破!很不幸!所以就不斷地去打破、打破,於是就分出一層、一層、一層的東西,對不對?那生物上來講,就是先找找人的這個細胞、細胞核,然後細胞組織,最後就DNA、RNA,然後四種嘌呤的所有組合。法學上也是一樣的,你要去問說所有的法學概念的最根本,有哪一些核心的概念?所有的不同的學派,就有說我對於這整個的法學關係,我有一些核心概念的建立,然後進一步地,就是分析說:那你這幾個概念有沒有問題?這是一種非常哲學性的思維,你就會發現,優秀的法學家或哲學家,他們會說:我覺得我現有的觀念本身,事實上建立在某一些預設,而這個預設可能是有問題的,就是如此,這就是認識論。所以你下一次你可以把你那個法學論文,你拿一段你覺得最難的,我跟你一起讀,我跟你講他怎麼樣……我還可以破他我告訴你!

生:老師,其實我覺得你已經把那個研究什麼要學的,我在研究所裡頭,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講出來了,真的,而且就是我的指導老師一直批判法學教育裡頭沒有教這個東西,其實他就講說,我們的法學教育缺少了目的性思考,我覺得就是老師講的那個「把一個東西去放在一個遠遠的地方,去想想看他本質是什麼?然後為什麼要這樣做?可不可以解釋這一些東西?」

生:就像畫畫的原理,也是這樣。你看西洋畫的原理也是這樣,放遠一點,這樣看,然後從哪個地方透視,而且從背後的透視;可是中國畫就不是這樣,他就是個整體、和諧的一個感覺,這個完全不一樣。

師:而且中國畫有譬如說山水畫,他畫的是我的整個的在山水當中的,這整個心靈的經驗、感受,所以他那個畫的,是他的移動視點,你退一步看,他有近、中、遠,我近程看到是這樣,一幅畫裡其實不是單一。西方是單一視點看的,中國是近是這麼看、中程看、遠程看,為什麼?我遊山,本來就有看到近的、看到中的、看到遠的嘛!於是我遊了一趟,譬如說華山,我就把我覺得最精彩的那個近、中、遠的呈現,我就一路上好像我就是個過程,我畫出來。這個絕對不是一個我把東西放在我從某一個視點去……那西方人老是從某一個視點去看他,所以從這個視點看,就成為這一個學派,從那個視點看,就成為那一個學派,你懂意思吧?只是因為立足點不同,就是這樣。因此,你問我說:中西學術要怎麼能夠深?就是你要掌握他最核心的原理、要素,我自認為我基本上是掌握到了,應該也是差之不遠,至少。所以你如果先從這樣去看,你會快速地進入他的那一些最核心的東西,這是從上到下都能夠理解的,這樣明白嗎?當然,西方的學術一言以敝之,以哲學為中心的,所以各種法學學派的變化,其實也只是反應前一派的哲學大家的那一種論述,滲透到法學裡來。法學如此,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所有學術,無一不然!所以把幾個哲學大家的東西讀明白之後,勢如破竹!我是做過這個功夫的……

生:連文學也有這種情形?

師:每一、所有文學都一樣,就是把幾個關鍵的大家能夠讀懂,哲學最重要的幾個,像西方近代當代,事實上有三個是重要的,一個叫Dewey、一個叫Heidegger、一個叫Wittgenstein這三個不同的派別,分別決定了三大核心的那個方向,到今天也沒有能夠超脫。分析哲學、歐陸哲學跟那個叫作Pragmatism的實用學,很難翻,其實翻成……

生:不能翻實證……

師:翻成實驗或者實用比較好,因為他另外一個詞叫作Experimentalism,就是「實驗主義」,Pragmatism就是勉強就翻成「實用主義」吧,或者其實另外一個也翻成「實踐主義」。

生:做中學……

師:實踐太強,實用太弱,他是介於實踐跟實用當中。

生:所以是做中學……

師:那也不能望文生義。

生:沒有沒有,是他提出一個說法叫「做中學」,杜威……

師:那只是他的一個面向,他那個pract是很深層的一個東西,他有一個希臘的字的,是一種透過實踐、透過一種實習、一種生命的這麼一個具體的、這麼一個作為當中,去認識事物。所以對他來講,生命是一種、哲學是一種生活,我必須透過實際的生活裡頭,才去了解我們一切的知識的對象是什麼。三大新流派是這樣,到至今無法超越。但是之前每一個時代,有他幾個主要的代表人物,先把那幾個人都掌握住了,底下勢如破竹,這是我治西學的過程。我們講西洋思想史的,其實就是最省力的方法,其實就是掌握每一個時期最關鍵的幾個哲學家,然後底下一看,他其實整個學術思想的脈絡如網在綱。所以光這樣不夠,因為只是純觀念的部分,另外就要配套他整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那個背景,去做一個全盤的、統合性的理解。

[1] 20150418中國第三期建國與立國工作坊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