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講:誠幾德第三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誠幾德第三》
第三章:
我們先直捷簡要地講文義,而後再分析。
誠,無為。
誠就是無所為而為。順其內心與外境的自然,無功利計算之心,做一件事就是為這件事情本身,不為了其他的目的。
幾,善惡。
事情一發動立即就分善惡,如果發現不對了,要回頭,這就叫作「幾,善惡」。
「誠」講的是一種本體、一種天道——前面兩章講的都是天道──說的是天給我們的一種生命基本性質,或者自然的一種安頓狀態。那這樣子的「誠」是無為的、自然的,不是特別安了心要怎麼樣的。所以後來朱子的一個好朋友,叫作張栻,張南軒,就特別說到了「無所為而為」的,才是天理,誠是無為的。「無所為而為」很重要,因為你一旦想有所為而為,你心中就會有一個標的、有一個方向,就沒有辦法恢復到「誠」的全體。所以特別講到「誠,無為」,這一點非常地重要,人一旦有計畫、安排,特別安一個心要怎麼樣的時候,就很容易受我們個人有限的思量、計較所影響,就沒有辦法體現原來天給我們那一個完整的本然之性。所以《通書》前兩章都是在講「誠」,要講「天道」,說我們的心要時時刻刻保持安靜,不要掀起念頭、計畫,或者安排的狀態。然後碰到事情,如果你原來的心理狀態非常好,那麼你的第一反應通常就會相當良好;如果萬一你的反應出了什麼問題的話,其實你的本心、本性會告訴你、提醒你,讓你知道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是修養功夫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我們要變化氣質,關鍵的功夫就在這裡下。怎麼講?事情沒來的時候,要時時刻刻讓我們的心維持在一種安靜、無為的狀態,這可以對應到《通書》最後一章,講「艮」卦、講「止」,心要定。佛家也常常講「行、止、坐、臥,無非定也」,心要定。心定的時候,事情一來,第一反應才會是比較好的。如果萬一有不好,你的心會知道。我們上次特別用王陽明的話加以詮釋:「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大家不要小看這句話,這是修養的關鍵功夫,就是要時時刻刻在這裡下功夫。我們怎麼樣去改變自己個性的問題、氣質上的缺點?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人要在這裡下功夫,讓自己能夠慢慢變化。所以濂溪特別把它放在第三章的第一條講,因為前面兩章講的是人的一種最完滿的狀態、天地一種最自然、本然的狀態。我們人如果能夠時時刻刻維持那樣一種自然、本然,充滿了無限的生機跟可能,而且是帶有一種生生不息的宇宙性力量,如孩童心靈般最活潑、最靈活、最豐富、也最有創造力,同時也最敏感的一種狀態的話,就是所謂的「誠,無為」。
「誠」講的是所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乾道變化,各證性命。」這是講宇宙最根本的一種生發,「萬物資始」嘛!「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乾道變化,各證性命。」這是要講聖人的心,或者人本然的心,「誠者,聖人之本。」我們本然的心,人最完滿的一種狀態,是像那樣子的。而人都具有那樣子的一種可能性,而且事實上人內心深處,應該都還是盼望自己能夠如出生時那樣,具有一種豐富、生生不息、高度敏銳、無限可能、柔軟、能夠因應不同的狀態,都能有適當反應的狀態。「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然後在碰到事情的時候,「乾道變化,各證性命」,大家懂這意思嗎?這就好比天地在生發,可以生長出萬事萬物,在春天生機一來的時候,各式各樣的百卉草木、動物、植物、飛鳥、走獸……都從那樣一個源泉滾滾的地方生發出來。聖人是要法這個天地生生之意,希望我們的性命也回到那樣的一個狀態,這是人生最完滿的狀態。可是,我們一旦成長了,我們每個人的家庭、成長背景,都會讓我們受到很多的限制,就慢慢定型了。例如這邊坐了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人個性都不一樣,每一個人都有他的長處、短處,我們再也不擁有無限的可能性跟最高的敏感度了,那要怎麼樣學聖人呢?就是「聖法天」,我們要學習天地那樣無限的可能。諸位說,這怎麼可能做得到?確實很難做到,所以從古到今,大家也認為真正的聖人——古人是這麼認為的——只有一個:孔子。其他人呢?層次都一層一層下來。
當然諸位也可以挑戰這個講法,我不是說一定不能挑戰、不能信、不能夠懷疑,只是說:奇怪,孔子講的這個道理,在當時就引起這麼大的共鳴,在他過世之後,經過諸子百家的挑戰——諸位要知道,先是有墨家,然後有名家、有道家、有法家、有農家、有縱橫家……各家都在挑戰──秦始皇也不信這個,對不對?漢高祖也不信這個,但奇怪了,經過幾百年之後,大家好像還是覺得他講的對。漢朝亡了之後,其實還是對他有很多懷疑,有佛家、又有道家。諸位要知道,魏晉南北朝是個佛、老盛行的時代,隋、唐的人其實對於孔子的道理並沒有那麼遵信,他們更遵信的是佛家的道理,所以韓愈有〈諫佛骨表〉,當時崇佛可說是「舉朝若狂」。到了宋朝,儒家又回來了!一回來之後又上千年,到了清末民初新文化運動又把儒家打倒了,後來又先相信自由主義,後來相信共產主義,對不對?共產主義到了後來,「舉國若狂」,因此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之後搞得人心大壞,今天大家可以看到,中共對許多事情的態度,就是非常地功利,甚至於往往帶著霸道,這都是很法家的做法。一般——我對大陸是滿了解的,我常常去,我也常常注意觀察——社會人心大壞,又有很多人開始講儒家了。這意味著什麼呢?就是孔子所講的道理,經過幾千年的考驗,可能是一個我們離不開的,做人處事、乃至於一個文化所賴以維繫的最根本道理。
所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大家懂這個意思嗎?他的這個道理,乃至於他所實踐的,是一些非常根本的東西,他的七十二弟子各個不同,本領都不一樣,有的本領很高,很多人佩服子貢還在於孔子之上,因為子貢在經商、政治上都非常成功,有人佩服子貢,說:「子貢賢於仲尼。」可是子貢說:「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所以這一方面是歷史的考驗,另一方面,七十二弟子裡面出了這麼多高明的人,大家都佩服孔子、相信孔子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歷代許多道理這樣講、那樣講,最後總覺得是《論語》的道理講得最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諸位不信,你寫本書試試看,看能傳幾天、看能傳幾年?看看能不能傳兩千五百年?這是不容易的事。
所以要有聖人那樣的德行是很困難的,但是我們學習他,會對我們有什麼樣的幫助呢?就是超越我們現有的問題、現有的限制。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的問題的,我來學儒學其實也是因為我自己人生有很多的困擾、很多的問題,他幫助我解決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因此我到今天還很樂意來講一些,這是我的心得。諸位來學,也會有心得,可能有一些不同的心得,「夫子之道如天」,他可以容納各種不同的體會,這才是他高明的地方。所以說為什麼特別要講這樣子包容萬物的一個誠體呢?前面兩章講的是天道,講的是一切事物的本體,最根本的道理,所以說「誠者,聖人之本」。第三章開始要講「修養」,修養第一條就是「誠無為;幾善惡」,所以特別花了功夫跟大家講這很重要,這是我們千萬要認真面對的。
那麼下面:
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
以平易的話闡釋儒家的核心德目。我們一切的作為——這裡主要偏就人跟人的關係講——都應做到這些標準。「德愛曰仁」,從本體發出來的,是有德行的一種愛,曰仁。什麼是「有德行的愛」呢?有的愛沒什麼德行,譬如說我們的癡戀、狂愛,往往是反應了我們個人的欲求或不足。事實上最熱烈的愛,往往是反應了一種最強烈的匱乏。譬如說,有一本書,叫作Wuthering Heights,中文叫作《咆哮山莊》,這是十九世紀非常重要的西方文學經典。Wuthering Heights的男主角叫做Heathcliff,Heathcliff狂熱地愛上了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子Catherine。因為他從小流浪、後來被收養,所以他的身世是很可憐的,他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女子能夠懂得他、體會他。可是,Catherine後來嫁給另外一個人,結果他一輩子就不斷、不斷地想要重新把她奪回來,為了這一個目的,他不惜做盡一切可怕的事,乃至於犧牲自己的親人、子女,就是一種狂熱的、癡迷的愛。到了生命最後的一刻,還是不斷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可能我這個故事講得不太好,但是要跟大家講的是,其實我們現在很多文學名著裡的愛,譬如說《少年維特的煩惱》,這不能說叫作「德愛」,他往往是反映了一些自己生命裡頭最深的匱乏,所以許多的戀愛,乃至於我們對於很多事情強烈的、不可壓抑的愛戀,其實往往是反應了自己生命最深處的一些不足,所以人家說「有壓抑才有熱情」。
「德愛曰仁」,是要從「誠,無為」的本體裡面,是一種「無所為而為」的——至少他的出發點是這樣的——愛,這樣子的愛是一種比較無私、無我的愛,不是為了我自己要如何如何的愛。在這個意義上來講,五倫的情感——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比較容易接近。這一點其實也反應出我們現在世界裡一切團體感情的重心,變成都是以戀愛為中心。怎麼辦呢?只能簡單講幾句,因為時間的關係,不宜在這裡做太多發揮,但我簡單跟諸位講,現代愛情變成我們感情的重心,但其結果造成人與人的關係非常不穩定。傳統的家庭,是以恩情為中心的;現代人是以愛情為中心。這樣講愛情下去,人類的家庭恐怕一半以上都要毀掉了,西歐、北美已經走在我們前面,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往往不是一種德愛。
但是我並不是要在這裡說,要諸位就因此放棄愛情了,這也不行,因為這已經成為時代主流,你要是不重視愛情,也會出問題,這個問題還滿深的。所以也不能不重視愛情,但是不宜重視得過了頭,先簡單地這麼說。這是件麻煩的事,因為這件事太吸引人、太動人,你不管他也不行,管他、一路追著他,也出問題。所以要怎麼把它放在適當的位置,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這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講盡的。所以,最好還是兩個人都能夠懂得如何修養。光憑愛情恐怕還不行。不要盲目地去相信有所謂天造地設的、為我而配的對象,不要希望碰到我的真命天子來解決我一切的人生問題,這樣不行,一定還是要有修養。可是也不要激烈地反過來說,那我就找一個差不多的人,就娶了、就嫁了!在今天的社會也不行,還是要有相當的愛情基礎,恐怕還是要有中庸之道。三言兩語很難在這裡講明,我這一輩子在這裡頭歷練很多,出的問題也不少,坦白跟諸位講,我覺得這是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大問題。當然,這是麻煩的事,這個道理要能夠適當地講,所以我講這個東西,不是光講古人,要放在我們具體的生活上,要德愛。最好的感情是一種「德愛」,是一種有德行的愛。
因此,我們要跟我們的親人、朋友之間維持一種有德行的愛,這樣愛才能夠長久,簡單說是這樣。否則愛很難長久,會變、會很不安的。這件事是根本,因為有了情感,才有其他。如果我們對於這個社會、對於其他的人沒有情感的話,坦白說,什麼都談不上,除非信上帝、信阿拉,那是上帝的誡命,你不能不從,那是另外一種態度。但是,基督教也說「上帝就是愛」,而且是一種最高、最無私、最沒有條件、最恆久的愛,那也是一種德愛,那是一種如天般、最大、包容性的仁愛,如果你有信仰的話,當然有他的一種意義。可是在沒有信仰的狀態底下,至少在沒有堅定信仰的狀況底下,人如果對於其他的人或者萬物沒有一種情感的話,那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麼叫作義、什麼叫作禮、乃至於什麼叫作知道是非善惡的智──「仁、義、禮、智」的「智」跟我們今天講的那個「智」不一樣,古人的「智」是講的是非之心,孟子講的智,最主要講的是「是非」──是非也沒有標準可言,禮、義也沒有標準可言。這一點我們現代人容易懂,因為現代人經過了各種文化的衝擊洗禮之後,「骨子裡什麼都不信」,會覺得遵守一些社會規律是可能必要的,這個是遊戲規則,既然叫作「遊戲規則」,就表示你沒把他真當一回事。我參與這個遊戲的時候,我保有他;我不參與這個遊戲的時候,我不見得尊崇這個規則。所以骨子裡頭,現代人是越來越什麼都不信,而且越聰明、越有思想的人,往往越這樣。至少一般所謂聰明、有頭腦的人,會質疑很多傳統上的東西,這是必然的,因為我們整個自己文化的根從新文化運動以來就動搖了。
這個根是什麼呢?「根」就是孔子所講的「仁」。「仁」是什麼?「仁」先起於兩個人,一個人對於其他人的,然後擴及對於天地萬物的。簡單講,先是人與人之間的,然後是人對於天地萬物的,都有這一種德愛、一種情愛,這是人天生的。為什麼是天生的呢?因為小孩子如果不是這樣被養大的話,第一,他長不大,父母親如果不愛他的話、不給他適當的照顧的話,第一,他長不大。「子生三年,而後免於父母之懷」,需要三年的照顧,是要多大的心力!當然,古人的「三年」是算二十五個月,天子守喪二十五個月。不過重點是,小孩子離不開父母的時間很長,因此,小孩如果沒有得到足夠的愛,肯定長不好,無論生理、心理都會出問題,因為人的生命需要有這一種父母的愛跟照顧,灌溉、滋養,才能長好,這變成是我們生命,乃至於變成人性的根本。我所碰過的一些朋友跟學生,其中生命問題最嚴重的,乃至於怎麼想辦法幫他都解決不了的,往往問題都是出在從小沒有得到父母足夠的關愛,這個問題很深。至於什麼叫「足夠」?這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講清楚,但是就我個人的經驗——當然,人生問題還可能有其他的來源——我碰到一些最困難、最麻煩的例子,往往都是這樣,他的人格基本上非常地不穩定,永遠在不安、永遠找不到自己生命的定位,漂泊來、漂泊去,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
一個人只要能夠對其他人有感情、對於萬物有感情,他自然做事的時候,就會照顧到其他人、乃至於其他事物的需求跟感受,這就有所謂的義、就有所謂的禮,乃至於就有所謂的是非了。因為你做的事情如果傷害到別人、影響到別人,你心裡覺得難過、你心裡也覺得不安,你至少會不安的,因此這就知道什麼叫適不適宜、什麼叫作有沒有禮、什麼叫作是非了。所以:
宜曰義,理曰禮。
這都是講人類之間的相處之道。
通曰智。
《通書》這個地方講的層面跟孟子不太一樣(孟子講的智,最主要講「是非」),但最後還是一樣。怎麼講呢?「通曰智」,這裡是偏重他的那一種對於事情的通達掌握,什麼叫通達的掌握呢?我這一個舉措出去,到底能不能達到滿足、客觀的一種事實需求,也適當地反映出我內在適當的態度?要通,就是必須一個作為、一句話出去,都要能夠讓其他人接受。所以背後其實還是人,離不開人,你還是要知道其他人到底要什麼,所以他從另外一個側面來發揮「智」。
守曰信。
你遵守這個道理,曰信。
性焉安焉之謂聖。
如從本性中安然發出,舉手投足都自然達到上述標準,這就是聖人,代表做人處事與生命的最高標準。這裡講的「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就是說,一樣一樣的事物上,我自然地就能夠達到最適當的狀態、最完滿的狀態,這個就是「性焉安焉」,我們做不到了,立刻「復焉執焉」,就是前面也發揮過的,一個作為出來,我們發現有問題了,立刻要回頭,回到哪裡去?還是要回到自己那一種安靜的狀態。
復焉執焉之謂賢。
發現自己有錯了、有問題了,「復焉執焉」。人稱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有了過錯沒有不知道的,知道之後便不再犯,「未嘗復行」。這也是非常、非常高的境界。一般人通常是一錯再錯,一犯再犯,老毛病去不掉。
諸位說:我心裡不安靜!你要盡量讓自己的心能夠安定下來,就會比較好一些。功夫用得越久,心裡越容易安靜。我們人都容易常常有一些做得不對了、不安,不安有時候回不來,怎麼辦呢?你要讓自己定下來,要能夠亙、要能夠止,先停住,不要就這樣一路不安下去。something wrong,你自己不知道怎麼辦,停一下,慢一點,不要不安還硬著頭皮往前衝,明明自己很緊張了、明明很不對了,但是因為事情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情勢如此,我要一路撐到底,不管你內在的焦慮、外人的批評……這樣不行。「復焉執焉之謂賢」,一定要不斷地回到那一個「誠體」,「誠無為」,本心那一個靈明、安靜、純淨的狀態。所以「復焉」回到哪裡?就是要回到這個誠。
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
「發微不可見」,就是說你出發的地方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自己的心要安靜、越敏感,越感受到自己的一點不對,立刻就能夠調,一點點不對立刻要能調。這樣子功夫深了,「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變成到最後你做的事情都是那樣子地恰當、完滿,是從一個不可見的微渺之機就能夠講究,講究到每一個起心動念的作為,都是那樣子地恰當,你的言語、表情、辭色、動作……都是那樣子地適當,於是影響到「充周不可窮,之謂神」,這是很高的境界。請大家一起好好來學習、練習這樣子的一個境界。
若真的做到,一切都「中正明達」,達到最高的境界,可以致太平。本章講的是,一般人沒有辦法做到「自誠明」,沒有辦法做到「誠者,天之道」,那要怎麼樣「誠之」?要怎麼樣「自明其誠」?回到那完善的狀態,舉手投足都能夠達到至為完滿的狀態。什麼叫完滿?就是符合內在外在的真實,也就是誠。什麼叫符合內在外在的真實?舉個例子,你交男女朋友,你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符合你內心深處的真實,你也充分接受與認識他的真實,而不是你的想像,而是他真實的那個人。你愛是愛這個人,是真摯發自你內心,愛的那個真實的人,而不是你想像的人。這樣的感情萬不得一,坦白跟諸位講。大部分的人戀愛、婚姻到最後都做不到這一步,講的話不是發自於自己內在的最深層,愛的也不是對方真正那個樣子人,是自己的想像。 一般人皆然,大家可以自己想一想。
最重要的是要了解,「誠」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態,為什麼這是聖人之本。「聖,誠而已矣」。我剛剛特別著重講,要讓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真正符合我內外在最真實的狀態。而內外在本來就是同時呈現的,剛剛也有同學來問:什麼叫作內外在?照我這一刻來講的話,我跟諸位講,這個就是同時呈現。用我們現代的話來講,任何的關係、任何的事物都是同時呈現,以前人不分的。張載曾經問過程顥關於〈定性書〉的問題。他問:「性有沒有分內外?」程顥回答:「性無分內外。」任何一個時刻都同時在,沒有孤立存在的。你隨時都在呼吸,你在呼吸,就有這個事情。一切的感情更是如此,就是要同時符合內外在。這是非常難、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我們設想,如果不這樣的話,請問又從哪裡去講道理的源頭?所以這是道理的源頭。
我們一般個人智慧有限,我尤其覺得自己的德行、能力都很有限,所以不是在這邊講說個人的道理,而是在講古聖先賢的道理。我所講的,也只是我個人的一些體會、個人的一些認識,絕對不足以窮盡前人的智慧,因為一定會受到我自己的成長背景、我的思考方式、所注意到事情的限制。這一種能夠在歷史上傳千百年以上,而為大家普遍重視的事物,就表示當初講的人智慧很高,他能夠適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地方的需要,所以才會長期地受到重視。所以請大家要分清楚本末,「本」是經典,我只是希望能夠做一個橋樑,讓大家能夠稍微先入個門,很多東西需要大家自己去體會。古人的這些道理,基本上是要透過生命的實踐如果不能解決你們的問題的話,請不要認為是古書不對,是老師講的還不行,請大家了解這個意思,你們還可以參看其他的注本、其他的注家。當然,這也並不是說經典就能解決一切的問題,不能這麼講,他能夠解決他最適合解決的問題,尤其屬於作人處事方面的問題。現代人有一些現代人的特別的需求,譬如說諸位要適應現代生活,諸位也要懂得很多西方的道理,這些古書不太講,尤其是譬如說科學、理性分析……這些東西,這是西方人的所長。
照古人的意思,濂溪的「聖希天」這句話很有啟發。「聖希天」,天是無所不包的,所以是「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我們要學習聖賢,賢人要學聖人。我們學賢人,賢人學聖人,聖人學什麼呢?聖人學天。所以如果是聖人經世,如天道,他會怎麼樣呢?我相信他會把古今中外的道理都拿來講。換言之,「天道」裡面,也包含西方人的道理,也包含印度人的道理,諸位懂這個意思吧?我們不是在這邊講一個信仰而已,所以不是說「喔,我們相信古人所講的這個事情,我們一、二、三、四就死守,再不發展」,不然的。如果照「聖希天」來講,我們今天特別要講「論聖」,諸位要知道,「天」無所不包,所以我們的傳統文化一路發展過來,其實是一路包含、擴大。包括我們在這邊講到的周濂溪的道理,他其實很受道家影響,也相當程度上吸納了佛教的智慧,請大家要注意這個事情。到了今天,我們當然要進一步地把西方人種種的好處,科學、理性、自由、民主……吸納過來。所以我常說「我在這裡講的是現代化的儒學,不是固守的傳統儒學」。但是因為他核心的道理非常地有智慧,所以在他去吸收佛家、道家、乃至於西方人的長處上時,我感覺到並沒有問題,因為他就是有這個智慧。包括「聖希天」這句話,這其實是很高明的一句話,我們人有很多的限制,但是不要說我們個人有限制,坦白說,就連一個文化都有他的限制,譬如說中華文化所擅長的跟所短缺的,跟西方所擅長的、所短缺的,往往恰好是互補的。他們所長的,我們並不見得好;我們所長的,他們不見得好。要怎麼樣能夠兼取所長呢?這就要有博大的胸襟了。
我在這裡講的是基本的態度問題,就是我們怎麼去應用、怎麼去看古代經典?怎麼去運用經典的智慧。我說三點,第一:還是要以經典為準,因為那裡面的智慧深,不是以我在這邊講的話為準。第二,自己要好好去實踐、體驗道理,每個人體驗出來會有一些不同,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每個人所得也不太一樣。這滿奧妙的,將來大家可以多切磋一下,你們可能會從這裡面體會到一些我體會不到的事情,因為每個人的性格、成長背景不一樣,加在一起才是這個道理的全部,這是第二點。第三,古人的這個道理,最重要的是做人處事的道理,所以大家要善用,而不是固守、說他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倒不能這麼講,但他確實是可以解決我們做人處事的一些根本性問題。這個我們慢慢講,希望大家能夠明白,我這邊為什麼特別花這個功夫跟大家講?我是希望諸位回去讀經典,事實上可能比聽我在這講更重要。那你要怎麼運用經典呢?一定要有聰明、智慧,這樣子經典對於我們的人生就比較能夠有幫助了。這個意思,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夠明白?
如果這個意思聽明白的話,請大家要回去讀經典,善用經典的智慧。中華古經典的這些智慧,要怎麼在現代裡做適當的運用?既要聰明地用,也要懂得要能夠擴大、吸收。我常說:儒學像海綿,他不是一種宗教,而是一種做人處事的智慧,對於人生、對於宇宙、對於天地萬物如何去面對的一種智慧。所以這個智慧可以像海綿一樣,去吸收很多新事物,這才是他最高明的地方。如果只是說一番固定不變的道理的話,其實沒有辦法因應時代不斷地變化。儒學幾千年了,就是要能夠因應各種不同的挑戰、變化。其實中國歷史上變化很大,從封建到郡縣是很大的變化,唐以前跟宋以後的政治、社會也相差甚鉅,之後還亡了幾次國,他一路這麼挺過來,這個事情不簡單。今天到了民國,也遇到了中西交會,要如何面對新局?重點是要明白他裡面的這個智慧。我自己一輩子在上面下功夫,我認為是可以的,他可以接受異文化的挑戰,也不斷地吸收別人的好處、綿延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