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學術與現代學術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朱子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朱子對於四部之學可以說是無不貫通,而且朱子學後來的發展,也跟浙東之學、近世之學做了最主要的一個發揮。到了黃梨洲以降,章實齋有所謂「浙東史學」,這個講法,承認也好,有的人有質疑,不過至少是這是歷史上很重要的一個講法,這個就是把所謂「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的講法,這個發展我特別提出來,很重要的,就是浙東這條路,其實是近代很重要的一條路,一般人可能覺得現代不重要了,因為我們現在的史學只有西化的史學,所以以為這個東西不實際,其實不然的。有一些史學家還是這條路子,錢穆先生就是一個代表。錢先生的史學不是我們這種西化的史學,它基本上來講是一個儒學,它以儒學為基礎,它也吸納了佛學跟道家的東西,然後它核心的東西其實是一個義理之學。也就是說,表面上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大的史學家,但是在骨子裡頭來講,他對於這些事情,經、史、子、集四部是通貫的,那個貫串點恰恰是從天人性命之學跟經、史、子、集之學恰恰是融合在一起的。這樣才有它的生命,當然你說,這不是唯一的一條的史學路子,司馬光就不這樣弄,司馬遷也並不這樣,但是這個是宋以下很重要的一條路,走這條路子的人滿多的,那我是在這個基礎底下──因為我跟諸位說過了,我的師承是從錢先生的路子過來的──我進一步地希望能夠吸收西方學術,就是把西方的史學,乃至於西方的科、哲學一起吸收,盡量吸收它的長處,當然你說哪這麼容易吸收?這確實不容易,所以搞了一輩子。
這樣子出來的學術,它不是西方那樣子的史學,我必須坦承地說,它的精神核心是儒學的,而且它還帶有很強烈的理學的特色,我上次跟諸位說過了,無論從朱子或者陽明的路走,譬如說我們上次講朱子的格物,這格物下去要到「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這樣下去之後,所有的事物都窮格的。諸位說這怎麼可能呢?從物理上來講,是不可能的,從自然科學角度是不可能的,從現代學術的分類講是不可能的,從義理上來講是可能的。儒學的核心是義理,義理就是人該怎麼做的問題,他不是什麼某一方面的專家,他也不是什麼數學專家、物理專家、會計學的專家,也不是,但是他問說,人怎麼去處理這些事情?從義理上來講是可能的,所以這叫做「及其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朱子格物補傳,是就人的義理來講的,不是說朱子就是牛頓,朱子就是克卜勒,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朱子知道怎麼處那個事務,碰到水利、水患,他也知道;碰到震災的事情,他也知道,朱子還發明了社倉。為什麼呢?因為你可以說他們是一種士大夫之學。這個士大夫之學,主要的就是修齊治平,他的工作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目的是這個事情。所以從現代人的觀點,會認為朱子的格物手段是不可能的,這麼多的分門學類怎麼分呢?你認為儒學的那種通才的理想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我們拿了西方的知識觀點來看,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從傳統的義理的觀點,有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意思就是說,你對於這個世界上一些重要的事情,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天文、地理,禮、樂、射、御、書、術,琴、棋、書、畫,你總要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之後,那我們這個時代裡,我們要怎麼面對這些事情?還是需要有啊!我們對於政治上處在上位的人,事實上也有那樣子的期待!所以這個就是一種做人處事之學。所以這種義理之學所能夠顧及的,基本上來講,它就是希望把人生這些主要的方面都能夠顧到、都能夠看到。
因此,也可以說,我在這邊講這個,是從一個儒學的、理學的基礎,然後進一步我現在是希望能吸收現代學術的好處。一方面是從我的學術上來看是如此,那另一方面當然也要配合現代學術的制度。因為新的學術制度來講,我今天在大學裡頭主要的也是必須要講一個現代學術,我要遵照理學家方式教你們的話,也不太恰當。我反而是要在另外一個地方教,那是用比較傳統、講經的方式講。我也跟諸位說過,以前在錢先生課上的時候,錢先生講經典就是這麼講的,古人講經,經上一字一句,我們上下古今各種事情放在裡面考量,看這句話要怎麼去體會,今天還能不能用、要如何用,這麼說的,課就修齊治平種種的問題來談。但是我們今天在課上不好這麼做,因為我很守規矩的,因為我知道諸位來修這個學分,基本上你們就是在現代體制裡的一員,所以我守這個體制。那我也跟諸位說了,講西方學術我是希望說就盡可能百分之百要按西方學術規矩來做,否則就會亂掉,它會出問題的。我上次也說,我很不喜歡那種不上不下的東西,那諸位說,傳統學術跟現代學術作融合,不是就很容易不上不下嗎?這就是中國現代學術最大的困境。我們一般人學西方學術學的其實是三流的,台灣現代的人文社會學術在西方人的觀點,根本就是個三流的人文社會學術,自然科學大概算二流吧,人文社會科學在西方人看起來根本就是三流的東西,離西方的標準還差得很遠。我也認為不算有真的前途,我算受過比較嚴格的訓練、跑到他們最好的大學裡受了訓練,我知道我們的路子不是那條路子,而我們自己的道路要怎麼做呢?依我的看法,就是一方面要盡量保存自己傳統學術方面的長處,一方面要盡量吸收西方,這只能慢慢融合,在這個中間,學傳統的時候我主張依照古法,學西方的時候按照西法,這兩個能不能融合呢?理論上是可以的。為什麼呢?第一,宋朝人都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它以儒學的基礎吸收了佛老,宋朝人成功了,所以我基本上對於我們未來學術的看法,我認為這是儒學的一個新的契機,就是現代的儒學或者現代的理學。諸位可能會覺得很奇怪,我們在這邊一方面講說我們要吸收西方的學術,但是核心裡對我來講其實是理學再一次的發展,這個其實是朱子格物學進一步的發展,坦白講,我們把西方這一套格物的方法也弄進來,看跟理學會產生什麼樣子的碰撞,就好比宋朝人當初把佛家的性命之學跟道家的理論吸收進來,看會產生什麼碰撞,這是可以產生一種新的學術,大概這麼個意思。話雖簡單地這麼說,我被這個問題搞了一輩子,這裡面的衝突、矛盾非常非常多的,這很不簡單、很麻煩,大概簡單這麼說。所以我上次跟諸位講傳統學術,這是開宗明義跟諸位講說要怎麼從傳統學術接到現代學術,這個道理上來講,講白一點就是朱子格物不斷進一步地發展,方法上來講,學傳統的要按照古法,學西方的要百分之百照西方的方法,不能亂,大概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