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遺民之志節與中國近世學術文化精神

台大歷史系吳展良

明末清初賢豪奇士輩出,匪但學術思想為之丕變,抑繪事藝術之發展亦大為改觀。清人之學術文化,雖直承其緒餘,然以異族所制,不唯風力才情遠遜於前,其精神意態亦往往失真。洎乎清末,世變日亟,枷鎖雖去而四海陸沈。學士文人四顧茫然,憤激呼號。其時代之動盪、處境之艱難暨心事之所感,頗有近於明末士人者。是以清季以還,學術思想暨文學藝術中欲繼明末人之志,述明末人之事者,不知凡幾。昔陳寅恪以天水一朝為中國近世文化之泉源。而明末清初要為有宋以降中國文化又一大變。論近世文化發展,於此易代之際種種,要為不可忽焉。抑當時文化變革,所緣雖多端,遺民之苦心孤詣暨其高風亮節,尤當注意。蓋以天崩地壞之際,諸遺民以微渺之孤軀為故國招魂,為先聖求嗣。孤臣孽子,流離困頓,上下求索。所變演之孤高奇絕,所造境之廣大精微,處處有度越前人而表現吾國文化之真際者。近人論明季清初文化與現代中國之關係者亦夥,然論者多由新文化運動與馬列之觀點,強調其反禮教、重情欲、尚感官、解放個性、追求創意與獨特風格,及各種反映所謂資本主義與市民社會之文化現象。此雖有所見,然實未得乎當時學術文化發展之主脈。茲不揣淺陋,略述遺民之身世心跡於一二,以表現晚明以降學術文化之真精神焉。

以學術思想論,明季講王學者遍天下,末流輾轉,不免有束書不觀、游談無根乃至放恣妄行之病。東林諸儒起而闢之,明末諸大儒又繼而力矯其非,學風為之一變。如顧炎武、黃梨洲、李二曲諸人,皆以遺民之身,抱身世家國之痛,發憤勵學,所習遍四部而尤重經世致用與立身絜矩,一掃昔日空言無實之弊。其所成就,上下數百年間,罕有能及者。其中如顧炎武,嗣母未婚守節,養先生於襁褓。明將亡,先生起兵吳江而事敗,其母亦以絕粒而死,遺言曰:「後人勿事二姓」。先生乃棄家而走,終生僕僕於道途,遍歷塞內外諸山川險要,以謀經濟恢復。於道路奔波之中,發古今圖書,實事求是,先廣大精實而後求其會通,開有清一代實學樸謹之風。至今三百餘年,言實學考據與夫科學方法者,猶取則焉。[1]顧氏在當時,以南人而發揚北地經史考證之學,思力挽有明數百年空言心性之習。其於經籍,蓋所謂無一字一句不精研其本意,以效法乎醇古,又深究歷代事實,以謀求經濟之道。斥心學之江河日下,開經學與史學之新趨。戒其為此,開其為彼。以博學於文,行己有恥為教。指舉世所學之病,而明示國人以達道。其操行固極堅卓,治學亦遠邁乎前人。觀其一生論學與行事,如刀剖匕削,無絲毫含糊牽連之處。其壁立萬仞之姿,要皆出於其堅貞苦志之耿介性情也。[2]

亭林之學精嚴整齊,力斥心性理氣之玄談。然同時又有黃梨洲,欲融理學傳統入經史之學,以成其通天人一內外之學。梨洲之父尊素,以東林名士而為魏閹所害。新君嗣位,梨洲入京訟冤,於堂上以長錐錐其仇讎。清軍入關,魯王監國,先生糾數百子弟兵隨軍,艱苦撐拒,然明統終不可續。先生於是返乎故里,閉門著述。先生自幼才氣縱橫,於經濟事功、詞章藝事、文獻考據蓋無不習,而尤遂於史學,並求歸本於經學。然所學雖博,猶自憾未達。國變之後,天移地轉,先生盡發藏書讀之,乃深有契於其師劉蕺山之心學,益窮心究理於萬事萬物。入乎王學之杪奧,出乎理學之藩籬,久之而有融通一切內外諸學之發明。其晚年著論有云:「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得理學六百年所未嘗有。[3]蓋以理學傳統所受佛學之影響本甚深,言心言性,皆不免趨向本體一端。朱子曰:「理是潔淨空闊底世界」,又曰:「性如寶珠」,其言最譬。明人好言理在氣中,又曰即心即理,已於此多求有所矯正。然工夫仍在心體上用。即如蕺山雖主氣質之外無義理,其慎獨工夫要在於心體上打磨。而梨洲此說,合人心於不測之天地變化,轉本體入無窮之事理工夫。由是而合心學與經史之學為一。故曰:「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蕺山與梨洲皆浙東人。浙東之學本善言天人性命而切於人事,上承陸王,至梨洲而與史學融合無間,下開萬斯同、斯大、全謝山、章實齋之史學,其影響至於民國而不衰。觀乎古今,如梨洲之才情縱橫、博涉多方者,代不乏其人,然皆不能如斯盡精微而致廣大。梨洲所以能成此不朽之盛業,要與其國亡後一番痛徹心肺之打熬工夫不可分也。

亭林、梨洲之後有李二曲,性情有類乎亭林,然學術則宗張載,而與梨洲、船山之理學相呼應。二曲北人,年十六而其父為國捐軀。母欲殉死,以撫子而留存。家無以為生,然二曲一心以自拔於流俗,昌明關學為己任。四十以前,於經史諸子無所不窺,並頗有著述。年逾不惑,乃以誠明心地為第一要事,剪去枝葉,專己於修德踐履。其言曰:「天下之大根本,人心而已矣。天下之大肯綮,提醒天下人之心而已矣。」事母葬父皆極盡人之所難能,出處進退,如日月之無瑕。一時學者景從,復關學數百年來未有之盛。全謝山曰:「先生起自孤根,上接關學六百年之統。寒餓清苦之中,守道愈嚴而耿光四出。無所憑藉,拔地依天,尤為莫及」。而其所以能平地振起者,非家國之痛常梗於心中,又何所致焉。

遭時刺激,遺民之學術思想得以致廣大而盡精微。為人為學固皆元氣淋漓,精光四射。其於藝術表現,又何嘗不然。明末清初之畫家,大江以南,論者首推石濤。石濤本名朱若極,明靖江王朱亨嘉之長子也。崇禎自縊之次年,其父自稱監國,然為唐王所殺。若極時年幼,為內官所救,後避禍出家,改字石濤。以天潢貴冑而受迫為僧,無家無室復終身冒難測之禍,其胸中抑鬱之情,何可堪言。事既無可如何,石濤遂逃禪並寄情於山水之間。其花甲誕辰詩曰:「生不逢辰豈可堪,非家非室冒瞿曇。而今大滌齊拋擲,此意中心夙嚮慚。」一生苦情可知。然正以其塊壘之深,反身工夫遂切至,所造境乃日益宏肆奇絕。明季松江一派動言南北分宗,而好以南訐北。石濤以十七齡之少年則曰:「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蓋以「我之為我,自有我在」,上接陽明良知本自我出之說,而與梨洲所言古之君子:「寧鑿五丁之棧道,不假邯鄲之野馬」一語相桴鼓。陽明主張良知需於「事上磨練」,石濤則曰:「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山川萬物之薦靈於人,因人操此蒙養生活之權。 苟非其然,焉能......盡其靈而足其神。」是則於生活中涵養磨練筆墨矣。及其用力之久,使天人內外打成一片,乃不著於「我自用我法」之境,而曰:「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於予也,予脫胎於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余神遇而機化也,所以終歸于大滌也。」 此意與梨洲晚年「盈天地皆心也」以下一段,又何其一貫也。石濤以「一畫收盡鴻矇之外」,梨洲則以一心容攝萬事萬變。所謂「無法生有法,有法貫眾法。」眾有萬象,皆由動盡精微之心源出。然離卻天地之廣大變化,又絕無此一無形無名之源頭可尋。此乃天人內外徹底融通,生生之機,源源不絕之象。此一番精神,一掃宋明以還學者之拘執,上接先秦之剛健不息,下開清末民國之奔放宏肆。至於其間聞風而起者,更不可勝數。梨洲與石濤,皆所謂道濟天下之豪傑也。

石濤天骨開張,境界宏闊,一畫收萬有,於藝事蓋無所不能。此誠與梨洲之性氣相近。其時又有八大山人,孤高耿介,憤世嫉俗,崖岸有類二曲、亭林,繪事則以簡逸冷峻稱。八大亦明宗室,明亡時年十九,又四年避禍出家。號雪個,又號個山,孤高清絕可知。為僧三十二年,解悟超群,稱宗師,從學者常百餘人,然始終不能忘情於君父。鬱結既久,年五十五竟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僧服而焚之,乃走還故里。久之而疾良已,遂由釋而道,並復人倫。好酒善笑,然絕不與人言,醉則欷歔泣下。醉後墨瀋淋漓,亦不甚愛惜。山人少於亭林十三年,長於二曲一年,心事作為之孤絕頗有相近者。山人佯狂而以啞字大署其門,二曲則盡摒人事,築堊室以自閉終身。山人為君父而發狂疾,二曲之哭其父則曰:「晝夜哭不絕聲,淚盡繼之以血。」山人以白眼觀世界,二曲亭林則孤高耿介,除惡務盡。或出家,或自閉,或棄眾,所跡雖異,其一腔無所容於天地之孤憤則同。八大之畫風曰倔強雄奇、淋漓痛快。亭林之文則以嚴峻雄健、通徹明快稱。八大一掃晚明吳派之溫潤含蓄,亭林則欲盡去王學末流之放蕩柔靡。八大曰:「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亭林則曰學者當采銅於山,不可以舊錢充鑄。八大之筆,簡之又簡而愈益傳神。二曲之學,剪盡枝葉而精光四出。八大用墨,發乎天然,寫盡氣韻之生動。亭林之文,出自胸臆,隨事變化莫測。此三人皆以絕人之資,苦心孤詣於其性情之所近,用力之久,有得乎事物之大本大源,是以精義迭出,光輝耀人。所學雖不同,而身世志意則相類也。其沾溉後人者既深且鉅,豈偶然哉。

明末大賢懷身世之痛,其學術藝事或上承明季,或意在開新,要皆能龍蛇變化,神而明之。其造境之廣大精微,大有元明兩代人所不及者。莊子曰:「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吾於明遺民見之。有清一代為異族所挾,精神志意遠不迨前人,是以其學術文化,既乏博大高明之蘊,又無源泉混混之機。迄乎清末,神州動盪,學者復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己任。數十年之間,人才輩出。其心胸氣魄,大有上接古人之勢。然則身處中西文化交會之際,兩大文明所含藏之衝突,豈一時能得解決。加以政治運動方殷,學者難以沈潛,是以民國以來之學術文化,開新有餘,精純不足。紛然雜揉,絕無一番堅固純粹之氣象。雖然,清末民國學者求道之心實視清初諸遺民為多讓。或尊科學,或尚實業,或主教育,各欲以其道救國。先則曰無政府、三民、自由民主,後則曰馬列,各種主義紛陳,皆自謂致廣大盡精微、一以貫之之救世良方。諸士各信其所信,犧牲奮鬥,前仆後繼。而此數十年學術文化之創造,亦得數百年未有之盛。凡此種種,豈所謂個性解放、追求獨創、發展個人風格,或所謂反禮教、重情尚欲諸說可盡。文化血脈,歷史傳統,其所以然之故,非好學深思者不能明。然若論中國近世學術文化之精神,實在此而不在彼也。

[1] 張穆,《清顧亭林先生炎武年譜》(台北 : 台灣商務, 1980)。

[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顧亭林。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