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講:緒論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緒論》

我們這門課,主要的目的是對於一些經典的探求。今年我在這裡所特別希望跟大家一起共同閱讀的,是周敦頤的《通書》跟《太極圖說》。

首先我要說明一下,為什麼我在這個時代開這門課,而且尤其是用一種課外活動的方式來開,是有特殊原因的。我曾開玩笑地講,在臺大,兩千多位教授,開過了可能上幾萬門課,在這些裡頭,恐怕沒有那一門課會認真地去談所謂的「道理」的問題,就是所謂的「道」或是所謂的「理」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整個現代學術的核心關懷不是道理的問題,是知識的問題。也就是說,諸位在學校裡面所學到所有各方面的事,都是以知識為中心,我們所有科、系、院的分法,是按照我們研究對象知識的基本範疇加以分類,老師們在課堂上最主要的工作,是不斷地探求這裡面的知識,希望能夠精益求精。那這個工作有沒有價值?當然很有價值,因為他等於是支持了我們整個現代文明運作基本的知識基礎,如果沒有這樣知識基礎的話,那我們的飛機就很難飛,我們的網路、通訊也很難進步,我們今天所用的一切種種,包括很多經濟上、社會上的建構,似乎都跟這個分不開。

這一些知識是構成我們現代社會運作的基礎,可是與此同時,我想諸位如果熟悉現代思想,乃至現代西方思想的話也會明白,現在可以說人人都在哀嘆一件事,就是人類目前知識的分散化,用英文來講叫做fragmented,就是分成各式各樣的學門,彼此之間往往互不相通、互不相知,每一個人都是在某一方面的專業,沒有誰敢說「我能夠貫通這所有的知識」──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對不對?──也沒有人敢說「我獲得了真理」,因為什麼呢?因為真理是不斷有待於發掘的,即使在最現代的科學裡頭,包括物理學乃至於數學,都不敢說「我們獲得了真理」。很多人可能也閱讀過Thomas Kuhn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科學革命的結構》。他提出所謂「典範」的問題,也就是說:人類的知識典範是一路轉移的,從亞里斯多德的、托勒密的、牛頓的……到愛因斯坦的、到量子力學的,或者甚至於今天到量子場論,一路演變下來,我們並不清楚底下人類的知識是怎麼樣。我常常跟同學說:「不要以為現代的科學就已經窮盡了宇宙的真實。」五百年後,難道科學家會跟今天的科學家講同樣的話嗎?五百年前科學家怎麼看的?一五〇〇年的時候,人類對於世界是什麼認識?五百年後會是一樣嗎?五千年後呢?對於世界的看法恐怕更截然不同!我們沒有辦法去想像、預測這個對於世界的未來的知識會是什麼,物理學是如此,化學乃至於其他的一切、生物學……恐怕更是如此,因為物理學可以說是我們了解這個世界核心最根本的一門學問,數學比較是人類自己的符號創造,物理學則基本上是直接用人類創造出來的符號去解釋這個世界,那是非常厲害的一種符號運作,對於世界的本質有很深刻的探索。即使如此,五百年後、五千年後對世界的理解是否仍是如此,就不知道了。[1]

因此,我在這裡要講的是說,儘管科學如此之進步,知識如此之發達、豐富,可是我們對於人生還是充滿了困惑,對於人如何在這個世界當中好好地活,還是充滿了疑問。原因何在呢?我想有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們現代的知識比較看重的,都是對於具體事物的、作為我們研究對象的這種知識,譬如生物學研究各種的生物現象,物理學研究各種的物理現象,化學研究各種的化學現象,我們有人類學,去研究人作為一種群居的、特殊物種各式各樣的行為模式……如何如何。可是,當我們把各種事物當作一個對象來研究的時候,卻沒有能夠回答一個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我們人如何去處物之理?如何去處理這個對象的事情?我們對於對象只是盡己力求其客觀、求其科學,我們希望我們能夠客觀地掌握他們的規律。這是好的、這是對的,可是光這樣是不夠的。我僅僅可以知道蘋果是怎麼一回事情,可是我可能還是要知道說「我該怎麼樣去對待這個蘋果?」我不能整天吃蘋果,整天吃蘋果,我一定會拉肚子!我可以一直吃米飯,可是我不能把蘋果當飯吃,猴子不知道可不可以,但人不太行。所以這也牽涉到人跟物相交、相感之後的一種道理。對於人跟事物相遇合、相交之後,如何處理、如何讓我能夠以最好的一種方式對待他,是這樣子的一種學問,這其實是我們的祖先,尤其是中華文明的傳統最看重的知識。

我們的祖先對於自然界的、作為一個客觀對象的存在物的這種知識的探索,我想今天可以滿客觀地說,似乎是不如西方人。這個「似乎不如西方人」也不是從來不如,大體上是十七、八世紀之後,就慢慢地拉開了,西方人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遠超過東方人,這也是西方近代人能夠宰制這個世界的一個重要基礎。在這一點上,我們必須要了解,也必須要掌握,乃至於我們今天會有這麼多的大學——不只是大學,我們從小學、初中、高中就開始預備,一路就是為了要進大學──來掌握這樣的知識,這個知識的系統重不重要?確實重要、確實必須要掌握。可是,儘管有這樣子豐富的知識系統,我們卻還是很難回答我剛剛講的核心的問題,就是:到底人要怎麼樣去面對這個世界、處理人跟人之間的關係?處理人跟世界之間的關係?這一方面的探索,其實西方人探索得不是這麼深入、不是這麼夠。

諸位會說:「他們不是也有倫理學、有政治學、有社會學、有各式各樣的社會科學嗎?」你們如果有機會去涉獵一下的話,就會發現:以政治學為例,他基本上也是把政治這樣的一種現象作為一個對象物,加以嚴密的定義,然後去研究一切所謂的政治現象。。然而專心處理政治行為,難道可以窮盡人生嗎?人生大部分的事情不是在政治範疇,對不對?你跟你父母搞政治嗎?還是跟你女朋友搞政治?不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嗎?有的人是這麼搞,不過這樣的人,我可不太喜歡跟他當親人。

社會現象也是,「社會」先要做一個定義:涂爾幹(Durkheim)定義「什麼是社會」,社會他有一個很特殊的定義,是形成一種整體的、不可分割的,甚至於具有一種形上存在的才是社會,事實上,他認為這具有一種本體論意涵,當然也還有其他的定義方式社會學還可以分得很細密,也有家庭社會學、有社群社會學,也有政治社會學,把人當作各式各樣的社會動物來研究。

可是光這樣好像也不能夠窮盡人性,因為人性是不光是社會的存在,人有很多奧妙的心理,這些心理問題也不是社會學就能處理。西方人說:「我也有心理系!」諸位可能會說:「我最不喜歡去接受心理輔導,到心理輔導就有一點悲哀了」,不過這是華人的偏見,西方人其實經常接受心理輔導。我剛從荷蘭回來,我樓下兩個最熟的鄰居──熟的鄰居會跟你講他的生活內涵──其中一個老太太是在高中教希臘文跟拉丁文的,有萊頓大學的博士學位──他們高中就會開始教希臘文跟拉丁文了,這是西方文化,跟我們不太一樣──他就需要看心理醫生,他的小孩也需要看心理醫生,看了十年以上,他的伴侶——這個伴侶也是他的第二任先生,但是後來沒有辦法住在一起——都是非常優秀的知識份子,他的伴侶是個醫生,酗酒,無法與維繫親密情感關係,,他沒跟我講說他去看心理醫生,但我估計恐怕也是需要。所以在西方,看心理醫生是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當然不是說西方人都看心理醫生,他們不需要看的人還是比較多,但需要看的人不少,但他們也不引以為恥,他也不在乎跟你講。

這代表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現代的心理學所給予我們有關於人生的許多心理方面的知識,雖然也很寶貴、很重要,但卻也不太能夠解答我們人生的難題。坦白跟諸位講,其實我對於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都非常有興趣,我是工科轉文科的,我大學是臺大工學院畢業,後來轉到文科,不過我從小對於文、理都很有興趣,所以在我一方面是摸索,另外一方面也是探索的時期,其實對於各種的社會科學頗有涉獵,但我覺得那裡也找不到我的答案。

西方有非常發達的各種哲學,是不是?哲學是西方各種學術之母,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非常了不起!我也常跟同學們說:諸位要知道,諸位在大學裡面讀的是分科的學問,可是這個學問要講到深處的時候,都是一種哲學的方法,你都必須要有哲學的深度。所以到最後,你們如果能夠拿到博士,它都叫作Ph.D.,Doctor of Philosophy。如果說你們比較多接觸西方學術的話,就會深刻了解到這一點。在美國,你們了解的可能還不那麼深入,如果你到歐洲——因為我在兩邊都待過——跟他們多接觸,你就會發現:對他們來講,所有的學術都是哲學,包括歷史學、包括一切人文學術,通通是哲學,科學更不要講,科學原來就叫作nature philosophy了,自然科學,他是種自然的哲學。他的所有方法都是出自同一個源頭的方法,這個源頭都源自於希臘。這大概是西方研究科學史跟哲學史的定論了,你們只要去看一看有關的書籍就會明白。那麼這個偉大的哲學的傳統,能不能給予我們人生的答案呢?我想諸位活在二十一世紀,可能多少已經有一些了解了,就是:西方的哲學長期發展以來,不太能夠給予我們人生的答案,尤其到了二十世紀之後,他的困境更為明顯。

什麼叫作「從來不太能夠給予大家人生的一種答案」呢?在希臘時代他比較可以,在希臘的時候,哲學其實是一種生活的方式,尤其是一些非常有錢、有閒,而且往往是單身的——不一定是單身,不過不單身的像蘇格拉底,也被太太趕出去——這樣子的人,對於生命、宇宙終極意涵的一種探索,他是作為一種生命的方式。因為照蘇格拉底的意思,沒有經過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人生。因此,他是對於人生做不斷的思維、反省,問說「我們的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另外,他又說「知識即道德」,沒有知識,對他來講也沒有道德可言。所以對他們來講,這兩個是連在一起的,古希臘的哲人不僅是在知識上非常地深刻,往往在德行上也非常地講究,這個是並進的,對他們來講,這是對於一種終極存有的探索,而終極的存有,必然同時包含真、善、美的要素。因此,作為一個哲人,去探索一個終極的存有,當然,他在言行上都要符合真、善、美的標準,這是希臘哲人一個相當普遍的探索、或者一種態度,而永為後世所欽佩與羨慕。

可是,這樣子的一個了不起的希臘哲學傳統,隨著希臘的覆亡,也就變色了。這個我不能細講,在泛希臘化的時代,就已經沒有這樣子的純粹度了,到羅馬的時代,有斯多葛學派,比較能夠繼承這樣子的態度,還是同時追求非常深刻的德行跟知識。斯多葛學派在一段比較短的時間內有相當的影響力,可是他已經不是多數人的選擇。到了羅馬覆亡之後,中世紀主要是神學,哲學是作為神學的一個婢女。到了近現代之後,其實了解西方歷史的都知道,支持他們的文明道德、或支持他的倫理的,主要是基督教,哲學家往往是扮演一個很邊緣的角色。早期的哲學家通常或者受到古典的影響,或者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往往是兼重德行與知識,越晚近越不然,到了啟蒙運動時期變化更大。因為那時候開始高揚人的理智,隨著理智成為人的中心主軸之後,關於德行的講求慢慢降低。另一方面,重視所謂的情感,這以盧梭作為代表,隨著情感的講求,似乎更重要的是解放人性,然後到了尼采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尼采更要把人的這些本能、本來的欲望,生命最原始的力量都解放出來。而這成為二十世紀一個核心的、或者一個最普遍的態度。尼采可以說是最早的存在主義者之一,到二十世紀之後,慢慢地,人對於自己的存有,經過不斷哲學的探索,發現他的本質是無從定義的,無從去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們人如果不是被上帝所創造的話,就好像是莫名其妙地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來,他自身的價值跟意義無法加以肯定,只好我們自己各自做勇敢的抉擇。可是在勇敢的抉擇之後呢?卻又可以說是各行其是,各人有各人的態度、各人有各人的抉擇。

我這裡一下講得太多、太遠了一點,這大概是平常學校裡面講學問講多了的一個弊病。但是也是給諸位一個常識、一個背景,就是西方哲學的發展,到了近現代可以說是非常發達,非常發達之後,對於人生加以一種徹底的探索,反而對於前代所談的各種人生或者道德、價值的理念,都產生了懷疑。不斷的反省、不斷的批判,到最後變成沒有辦法有一個確切的、可以被證實的、可以被肯定的……這樣子的一種哲學。所以我想諸位上了大學,興趣可能也往往都不止於本科的一些東西,可能也多少都涉獵了當代的一些哲學、文學……各種學問,你們越多涉獵就會發現其實有越多的懷疑。我自己早年是這麼過來的,我走過這條路子,我不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古人,然後在這邊講中華文化。

我跟諸位一樣,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現代人,我在這裡講東方文化,是為了現代人來講東方文化,不是為了古人在講。我也是經過長期的探索,涉獵了各種的學科──我們今天的學科大部分都是西方的學科──也閱讀了大量的西方的、現代的哲學、文學、藝術、科學……各種學門的東西,然後發現:實在是沒有辦法從這裡面獲得一種解答。那麼這裡面的關鍵──我把剛剛哲學這個話題做一個總結,現代學術做一個總結──就是在於說:我們透過了理智,用我們的understanding去解釋、理解這個世界,固然可以對他的對象物得到很多比較客觀的——當然也不是完全客觀,沒有完全客觀的——知識,可是終究對於人生的一些根本價值或者方向,乃至於我們人性深處到底應當怎麼安頓的的道理難以有定見,或者至少是相對來講比較確定的一些說法。

西方哲學在探討問題時總要從一個不可置疑的前提出發,譬如說,笛卡爾說的「我思故我在」、海德格所說的「存有問題」、「being問題」……這些東西都要從一個他認為是最根本的、最無可置疑的前提,加以徹底地探索,然後去談、去分析說:到底所謂的事理為何?道理為何?可是每一個人所選擇的、所認定的這個根本前提都不一樣。這樣講到最後,意思就是說:人類雖然能力好像孫悟空一樣,簡直是厲害了,一個觔斗雲十萬八千里,可是就是搞不清楚這個世界的本質是怎麼回事、乃至於人生的本質是怎麼回事。我們要談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是講不清楚。在所謂的大爆炸,從那個不可思議的singular point,那個基點,從那樣子一個至小的大爆炸,到我們今天這樣子的宇宙,有今天現在的存在,實在是想起來也是很荒謬,對不對?那個奇點,是小到不可思議的一個數學上的singular point吧,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的話,你們學數學的應該會知道。爆炸之後,這麼大一個宇宙中,無數的星雲,可能星雲的數目都幾千億,更不要講一個galaxy裡頭有多少,又有幾千億的恆星,大到這樣的一個程度,最後會怎麼樣呢?也不知道!一片混沌嗎?這個按照什麼力學?第三定律的?是一片混沌嗎?也不知道。所以,這個宇宙到底怎麼回事?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鬼神?有沒有死後的世界?這一切種種,要得到一個究竟的答案,對人類來講,恐怕都不可能。無論是從物理學、從神學、從哲學上來講,對於人生究竟的答案,恐怕都不可能。

那我們東方的祖先,對於這個有什麼好辦法嗎?是有一套辦法的。這就是我們這學期要講的主題:到底我們東方的祖先,對於人生面對這樣子一個複雜的世界,有什麼樣的辦法呢?我自己也是在經過長期的、跟大家都類似的,經歷過現代人心靈的探索跟漫遊之後,覺得找不到出路,最後在我們自己的東方文化裡頭,找到了人生的出路。我想滿怪的,今天會有一個大學的老師在這邊講所謂東方學術的重心,為人處世之道,孔顏樂處、誠、聖學、動靜、禮樂刑政,還有太極、陰陽……這些。這有我的一些很長期的──不敢說一定是深遠,但是至少是很用心的──一些心得。我用心於此,已經數十年了,現在比較敢出來講一講,倒不是敢說自己已經得道了,得道的境界很高,我沒有辦法做到那個境界,只能說我心嚮往之,而且長期在實踐、在學習這個所謂的「道」。所以我們這一門課最重要的,就是來談所謂孔子所說的「志於道」、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古人所說的人生的大道……這個「道」到底在哪裡?有沒有辦法講?在我們現代的世界裡頭,還有沒有一種道可言?主要是一種人生之道,這個人生之道就是人怎麼樣對應萬物、對應自己,當然,更重要的是,人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樣生存?怎麼樣跟人相處?簡單講,就是人生的道理、處人的道理、處物的道理。人生的道理其實主要是處理自己跟人、自己跟物,照我們現在的話來講,這個東西加以分析是這麼談的:還有沒有這個道理的路?

因此,我是經過長期的探索,覺得在東方文化裡可以找得到。東方文化裡頭,其實還有另外一支,主要是印度文化。這裡頭產生出佛教、印度教、耆那教(Jainism)——像甘地其實是耆那教,他們是非常嚴謹的——有錫克教、還有很多新興宗教,臺灣現在一大堆新興宗教,其實往往都跟印度的某一種禪修或某一種修行學派相關。這一派我們在這裡談不談?會談到一些,但不是這裡的主軸,因為印度這個文明主要的核心探索,其實是一種出世的、永恆的存有狀態,他是要靈魂不再輪迴,因為輪迴本身就是苦,所以我們這個世間的一切在根本上來講就是苦。我們來到這裡,就是因為我們造的業,我今天還會在這裡講話、動作,諸位坐在這裡聽,都是因為我們造了很多的業、過去做了很多不正確、甚至於不好的事情,所以我們今天才會都在這個地方。我們還貪吃,所以還有飲食之欲,所以今天還在這裡吃。你知道,和尚吃飯之前,都要先講一段說:「唉呀,我今天在這裡吃這個東西,實在是因為我過去宿業未盡,所以還需要在這邊吃東西,這個是很慚愧、很抱歉的。」和尚吃飯都要講這段話的,吃飯等於是一件可以講說是過錯,「你還需要吃」是一個過錯,佛不需要吃東西的,佛、菩薩不需要吃東西,佛有百千億萬個化身。有男女更不要講了,還想望男女,這都是你有色慾,有色根、有欲根未除,所以你還在這個地方。飲食、男女就是孟子所謂的「食、色,性也」,這在印度的傳統裡頭,是從根本上否定的,你不應當有飲食欲,更不應當有男女之欲,更不應當有任何的欲望,你才能夠不再來。因為照因果律來講,你只要有欲望,欲沒有斷,那你就一定會再來,有欲就必然有這個結果。這個結果怎麼樣?你要實現你的欲,就是用你的肉身,或者為人、或者為螞蟻,螞蟻也有飲食欲,螞蟻的男女比較特別一點,不過牠也要繁殖、繁衍。

印度的這一派跟我們的人生態度,從本質上、從根本上來講,差得比較遠,但不是沒有道理,為什麼呢?照佛家的講法,阿羅漢就是一個能夠「不退轉」,就是不再來的人,在阿羅漢以下都是會再來的,照佛家來講,因為我們欲望都未除,人生的欲望要除盡談何容易?那個標準是至高至遠的,不是說我們一般的我執、我欲,是連基本的飲食、男女都不行的!當然飲食、男女也是我執、我欲其中的一部分,至嚴。要證到你的欲望除盡,而要成阿羅漢果之前的那個剎那,要講一句話:「苦也!」人生叫作「畢竟苦」,要懂得人生是畢竟苦。什麼是「畢竟苦」呢?就是說其實只要你有欲望、有執著,畢竟是苦。這話其實我滿有同感,活得越老,領悟得越多。我也是現代人,我也有凡夫俗子的各種欲望,也一路走來,經歷過人生各式各樣的情形,確實是感覺到有欲望、有執著就有一份痛苦,這個是免不掉的。戀愛有戀愛的苦、婚姻有婚姻的苦、親情也有很多事情你要擔負,有苦有樂,但其實我還算幸運的,我知道有很多不幸的人他是真苦!連親情都很苦!我的親人當中其實就有那種背負一輩子,一直被牽纏、攪繞,常語叫作「冤親債主」,冤親比債主更可怕,這樣的事情所在多有,坦白跟諸位說。尤其婚姻裡頭也很常碰到這些事情,所以為什麼臺灣離婚率這麼高,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不能簡單這麼說,人生不是都能歸罪於對方,意思就是說人生是很難的。

其實你們現在還不明白,到了四、五十歲的時候,慢慢就會明白了,像我們大家朋友在一起講點知心話,大部分的人都說人生是很辛苦的,至少是辛苦,甚至於是痛苦。所以佛家這樣講不是沒有道理,因為他看透了人生的本質。而但是他對於人生終極的看法、輪迴的看法,死後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世界、諸天佛菩薩……這樣子的種種,這牽涉到信仰的問題,那就是信者自信,不信者,你也沒辦法要他一定信,這些事情要證明不是那麼容易——當然,對於某一些人來講,是可以被證明的──這些事情講起來也很複雜,牽涉到很多超自然的現象,有很多人有他的經歷,那到底是不是呢?通不通得過科學或者我們理性的驗證呢?講起來很複雜。所以我說難免是信者自信,不信者你也很難叫他信,這是其一。其二,就是說這個人生的態度,比較上來講還是比較偏於消極退步。就是「人生是畢竟苦」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大部分的人生其實是滿苦的,當然也有幸運的,諸位通常坐在這裡、在臺大的,都是比較幸運的,我也慚愧,其實我應該多一點到社會講學,以後說不定我會做這樣的努力,因為老在臺大裡頭講,其實是不太理想的,雖然講習會是對社會大眾公開,不過來的我估計也多半是跟大學有關係的,不一定是臺大,至少往往跟什麼大學生有關係的、大家互相介紹來……之類的,這都已經比較是天之驕子了,尤其北部這些大學生。其實大部分人沒那麼好命,從小你們都是winner,到這裡來,那那些loser怎麼辦?失敗的怎麼辦?不好過耶!報紙上也經常報出來,很多的loser他的人生真的很難過,能力就是比較弱一點,錢也賺不到,家人再生個病,或者自己生個病,難免就痛苦不堪了,那種痛苦其實不是我們一般人能夠忍受的,那要更進一步的修行才能夠,確實是這樣。所以人生有很多苦處,如果你沒有修養,就很難面對,人生有很多的苦處。你不好好地修養、修行,你過不了那個關的。

如我剛剛所說,佛家固然講得很有道理、對於人生很有啟發,其實包括底下要講的周敦頤──照朱熹的講法,是宋明理學的開山祖師──他其實本身也很受佛家、道家的影響。整個理學的傳統,或者稱之為「道理」,古人是認為是「道學」的傳統,「理學」之得名,多半是受朱子的影響,因為朱子講「理」。其實《宋史》裡頭叫作〈道學傳〉,他們就是在求道,求一個人生究竟的為人處事、安身立命之道,這方面他們很受佛、道家的影響。所以對於人生的欲望,也多半主張要盡量地少、盡量地簡單、盡量地單純。這有他的道理,現代人不明白,因為我們現在是資本主義社會、市場經濟,一切導向如果你不消費的話,我經濟怎麼發展?所以大家拚命鼓勵消費,凱因斯理論,要有需求,需求不足,經濟可能會大蕭條!這就是在有名的一九二九年大蕭條,差不多那個時候發展出來。所以,現代的經濟就拚命地刺激需求。再一段時間,人類好像就把他當作道理了,乃至於批評說「古人過分地不重視欲望,結果沒有辦法發達」。結果呢?我們今天欲望都這麼盛之後,兩個主要的問題:第一個,地球負荷不了了,全世界的人如果都要過歐美人那樣生活的話,恐怕五個地球、十個地球都不夠!這是科學家算的結果。受不了!

第二,欲望氾濫之後,其實人生很苦的。我前幾天剛跟德國Göttingen大學的一個資深教授吃了飯,聊起天,他跑到臺灣來繞了一圈,他是研究漢學的,他們這一代都經歷過各式各樣子的解放,歐洲是一個七零年代徹底解放的時代。我不能說太多,簡單地講,他們經歷過各種自由和解放的人生,到最後呢?他說他現在只想過佛教的人生,特別到三民書局買了一本佛經,在那邊讀註解本。他覺得人生到最後,值得一試的人生,是一種佛教的人生,欲望太氾濫之後,就會有這樣子的結果。他已經算是有一定節制的人,他也有老婆、有孩子,也不是那種亂搞的人,不過年輕的時候當然……歐洲人跟我們不一樣,很不一樣,你們難以想像的。前一陣子,我一個親戚七十多歲了,他常常去洗溫泉,碰到一個法國小姐,留了電話,那法國小姐過一陣子打電話約他,說:「我給你一個禮物」,是什麼禮物呢?他說約到他住的地方,一進去就是衣服脫光了!七十幾歲的人!我們很難想像,這個法國小姐也不是一個沒水準的人,所以不是諸位能夠了解的。這個講得遠了,不過這樣講也好,有一點現代感。

我開這門課不是要講古董,是要你們了解這個時代、了解人生。這都是真實的事情!我今天跟你們講的兩件都是真實的事情,一個是德國的這麼一個教授,諸位要知道,在德國要當上教授,比在臺灣要難十倍!我們現在一個系都幾十個教授,他們是一個系最早只有一個教授,要極為傑出、優秀才能做得到,更何況德國學術之發達,不是我們能比。後來到現在慢慢變成一個領域一個教授,但還是很少,而他就是那個系的創始人,他們請他去創辦那個系,極其優秀、能幹的人,聰明到極點,最後經歷過這一切的時候,覺得底下唯一想過的人生就是佛教的人生,家裡放了一堆佛像,去他家,到處都掛了佛像。這不是偶然的事情。我剛剛說了,佛教其實有他的道理。

我等於是先說了西方,然後再講到佛教,然後最後再講講到底中華文明的特色是什麼。我想這樣也好。這有他很深刻的道理,印度教的、佛教的道理,而且他們其實還有很多的本領,不是諸位能夠了解的。你們如果多接觸佛教就會知道,因為透過深刻的修行跟打坐這些種種,他會有很多一般人所難以想像、掌握的一些奇特能力,現在一般稱之為「特殊能力」,例如知道你心裡想什麼這些事情,有特殊的感應能力,甚至於有照佛教界講叫作「神通」,這個信不信在諸位,我不多說,因為我並不講這一門,古人也並不是都不信,但是這也只是一種人生的態度。這樣的態度,我剛剛說有兩個可能的問題,一個是是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包括我們講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神通當然跟這個有關,多半也是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這個也很難有定論,不過這裡也不多說。我自己沒有,所以我不能證實什麼事情。我不修那條路子,應該這樣講,我接觸過很多這樣子的人,但是我並沒有打算走上這條路子。這就是比較宗教性的,我們也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也不敢說我知道多少,所以我也不多說。另外一方面,就是印度的、乃至於後來衍生為佛教的人生,因為他終極的嚮往是在彼世,另一個世界,認為此世基本上是造業的,就是業力而成,所以相對而言是比較消退的。

當然就他的理論上來講,這樣才是對的,因為我們眾生都是造了業的,是在因果輪迴中受苦的,你還要肯定此世的話,你就會不斷地在因果輪迴中受苦了。這跟尼采講的「永恆回歸」不太一樣,不過西方人也曾經有類似的一些思維,他覺得不斷地重複人生是一種可怕的、是有一種深刻的內在問題的。但是,佛教講的是說,這樣子的一個人生,世間的人都是在那裡不斷地造業,你還戀著它,你就必須不斷地在苦海當中輪迴,出不了!所以當然是要能夠放下這一切。這個必須要有信仰的基礎,就是如果說你相信是如此的話,那就應該如此做,是吧?你相信我的此生、此世種種,本身是一種錯誤,或者是一種業障而成的話,那你究竟來講就應該這麼做,所以這需要有一個堅定的信仰。華人在這一方面通常信仰不太堅定,所受到佛教的影響,是透過佛教來清淨我心,佛教讓我不再受種種欲望的牽纏。其實包括我講的那個德國教授也是一樣,他也是需要佛教來洗淨他的心,他也並不真的相信有我們在廟裡面禱祝的佛、菩薩、諸天神佛、輪迴、因果……這些種種。

嚴格意義上的輪迴因果,是說我今天種這個念頭,如果不斷這個種子的話,我將來必然會輪迴的這個道理。這個要深信,這才是佛教的根本教義,這也是印度教的根本教義。坦白說,他們怎麼會知道呢?其實到最後還是離不開我剛剛講的那一種超凡的、特殊的能力,是透過一種徹底的「捨」,佛先苦行了六年,捨盡一切,離家苦行,然後最後回歸中道。「回歸中道」的意思是說,不是說光是一意地這樣子好像要自己不貪戀、不享用世界上的任何一樣東西,所謂「苦行」的意思就是說,我沒有任何的飲食男女的需求,我通通放到一邊,徹底地,乃至於我完全地不戀著這個身體,不管他是受到什麼樣的狀態,我用最艱苦的方式鍛鍊我自己,讓我這個肉身所帶來的需求能夠減到最低最低,甚至於不顧他!雖然我也吃一點、喝一點,但是死就死吧!簡單講,當然也不是說我就不吃不喝,他還是吃喝。透過這樣子的一種徹底的、決絕的捨盡──但是那樣還是偏了一面──再回到中道來。弦不能繃得太緊,也不能放得太鬆,才有好的樂音。回到中道,然後開悟。這是怎麼樣一個過程呢?照我粗淺的理解——我又沒有經過這個東西,我有什麼資格來講?但我接觸過不少佛教、印度教方面的事物——是因為當你心中的慾念、心中的執著、乃至於我執,盡量進行徹底的去除之後,其實你會進入到一種超越生命的,無論是感官或者理智所能到達的範圍、境界。你會——照佛教、印度教的講法——直接地接到生命乃至於宇宙的本體,洞徹這一切。這不是我們的理智或者感官所能夠知道的,這是超越了理智跟感官的一種超絕的知見,這個只有在一切的慾念都洗淨了的時候才看得到。這不是我們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因為我們都沒有洗淨,所以我們都還是用一般的常知常見在這邊來談,那樣的境界是已經完全超越了我這個肉身的限制,簡單講,因此,他徹悟,不僅是悟了,就是證道,證到這個宇宙的究竟、生命的究竟。那是不是歷代有類似這個證悟的人?其實還有不少,印度教裡出了許多,佛教界裡也出了不少大師,知道現在、過去、未來事的。還是回到剛剛的問題,這不是我們有肉身的人,在肉身裡頭用感官、用知識、用理智所能夠臆度的,我既無法證明,我也無法否認,因為那是另外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那是印度文明的特色。

西方文明的核心是看重理智,用理智來認識這個世界。用我們的知性、用我們的logic,透過了語言、符號,語言文字的符號,乃至於發展出來各式各樣子的符號——西方有一個很重要的字,叫作logos,這個字很難唸,你們一般的唸法都是錯的,這個字是個特別的字。這個字在中文的《聖經》裡頭翻成「道」,其實是有點麻煩,好像變成跟中國傳統講的道混在一起了。其實照斯多葛學派的講法,我們心中的理性,在宇宙界就是宇宙的法則。一體之兩面,他認為是相通的。因為斯多葛學派其實相信神明界,相信靈魂是通於宇宙的。其實這也是柏拉圖的傳統,你們現在不太了解西方人,以為他只講此世,不是的,柏拉圖是相信有靈魂的,而且柏拉圖認為「知識是靈魂的自我回憶」。你們現在很難理解這個事情,不過我不是在這邊講西洋哲學史,不能多說。簡單講,那是一種心靈的自我認識,那是西方哲學的核心,那這個是logos,logos這個字非常重要,可以說是一切西方學術的核心,所以logic跟他是同源的。所有的-ology,譬如說psychology、physiology……所有的學、或者很多-ology就是從這裡來的。這個字他基本上是「語言」的意思,logos是一種語言,所以整個西方文明的核心特色,就是運用我們的理性,而理性的表徵,就是對於事物都能用語言加以精確的形容,然後運用這樣子的語言,符合邏輯的推衍,可以讓我們掌握世界的根本規律。簡單講,這就是整個西方文明的最大的特色,恰恰是在於理智、在於語言的一種精密運用。到了近現代,包括我們所講的電子計算機裡頭的這種符號的運用,包括了DNA、RNA的解碼,我們叫decode,事實上都是這種思維的一脈相承,就是找到每一樣事物存在的基礎,然後加以精確地定義,然後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合乎邏輯地陳述。這樣子的學術確實有他了不起的長處。

不幸的是,人生並不只是語言,不只是符號,人生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感情,更多的是一種豐富的經驗跟體驗。你們看小孩就知道,小孩子是要到一歲多才開始牙牙學語,一歲多以前的小孩子,你以為他裡整天就是白吃白喝?他對世界的學習跟感受才是最豐富的,諸位要知道,前語言時期的學習能力是最強的,有了語言其實是被限制住的,諸位懂這意思嗎?所以,語言是出於一種無語言的狀態、超語言的狀態,這是從他懷胎、在他還不會講語言的時候,那個世界才是更豐富的,那才是我們本初的世界。而我們東方文化對於這一面是有很特殊、很深入的探討。生命的真諦不能只限於理性、理智、語言、符號……這些東西,現代人常常困於這些事情。但並不是說生命就要捨棄這些事情,我現在也是用語言跟諸位溝通,是不是?語言很重要!可是,語言往往是頭腦的運作,可是對於人生來講,心的感受更重要,你是用頭腦談戀愛,還是用頭腦跟家人相處?還是用你的心呢?很奇怪,為什麼情人節都畫一個heart送給對方,沒有人畫一個brain送給對方,對不對?所以什麼是人生更重要的事情?是心。我們古人更重要的是在講心,重在講心,這個「心」是很奇妙的一種感受。

「心」到底是什麼?他或許也離不開我們神經的功能,但是你的感受是在這裡的,他是你全生命的感受,所以不好拿這個形容他,這是你真實的感受,心。東方文化,或者我們華人的傳統,更重視心。而印度的文化會告訴你:「這一切最後都是空,這也是空,這也是空」,這就比較麻煩了。諸位不要說我這麼簡單地講,我可是研究了一輩子,這話不是隨便說的。當然,他最後會講「空有不二」,「有」等於「空」,這是一種深刻的哲理上的講法,「即色空」,加一個補注。但是畢竟來講,你所認為的「有」都是假象,所以最後是究竟是「空」的。包括你所認為的logos、你所認為的心,也是假象,所以著重不同。我覺得各有各的道理,我在這裡也不是只講東方,其實不是,其實我這幾天也在想,我是不是要換個名字?為什麼我叫作「東方」?我為什麼不是叫作「道理講習會」?這樣講大家都會覺得很可怕,誰要來?都在傳道,對不對?想不出適當的名字來。因為我講的又是一個現在學校裡都不講的東西,基本上,學校也不好講這個東西,為什麼呢?因為我要講的是人生,有很多東西牽涉到心的體驗,人生的經驗,不是那麼知性的。今天大學裡面哲學講的都是這些事情,都是logos、都是知識的,完全按照西方的標準。有些人講佛教,也是按照這個來講佛教。因為今天講這個logos不需要我再講,整個台灣大學、整個全世界的學術界、全世界的大學都在講這個事情,所用的方法都是同一個方法,源出於希臘philosophical method,所謂科哲學的方法。我再重複一遍,你們可能不習慣,你們如果多接觸西方人,就會明白:這一切最後都是doctor of philosophy,本質上是一種哲學的方法去認識世界,他的源頭就是希臘哲學。全世界的學術界都在做這個,我就不需要再去幹這個事情,講佛教的也很多,我雖然受佛教有相當的影響,我也很敬重佛教界所講的,但我畢竟不是那條路子,所以我主要講的還是這條路子。這條路子有他幾千年的文明,今天也孕育了十幾億的生命,他不會是全無道理。如果是全無道理,不會我們現在還在這裡,這脫離不了。那道理是什麼呢?我們休息一下,等會再講。

我前面的講得超出我自己的預算,我其實並沒有打算對於西方乃至印度文明講這麼多,因為我是主要是要講中華文明所傳下來的這些東西。但是後來發現一發也不可收拾,雖然我覺得已經講得很簡要了,可是還是沒有辦法打住。但是我想這也有他的好處,他的好處是什麼呢?讓諸位了解一下,我們在這裡講這個東西的一個大的時代背景跟特色。也就是說,簡單講,我在這裡要講一個全世界各大學院系裡頭不這麼講的東西。就算現在的學院去探討傳統的儒家、道家的時候,我們在大學裡頭——我在大學裡也教相關的課程──也不會用我現在的方式講,至少越核心的部分越不能這麼講。我現在講的部分還比較知性,還可以,但是越往核心的地方講就不能這麼講了,因為他牽涉到很多人生體驗,那是一種主客合一的,一種透過你全生命去經驗、感受的,他不是一種單純的理智,不好這麼分析、這麼條列。但是,他又是我感覺、也相信——我相信諸位可能慢慢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很真實的東西。照以前人來講,這是一種當人跟事物漸漸融合,主客慢慢融合、心物慢慢融合、天人慢慢融合的時候,我們對世界的一種整體的感受,那是另外一種感受的方式。這個底下我們慢慢會講,所以我要在這裡一直跟諸位講說,那裡面有很多東西,照現代學術來講,他是無法被量化,不好、不方便被那樣子的一種客觀知識處理的。

這是為什麼其實我們如果看古人的書,你讀《論語》、《孟子》,他就直接跟你講「人生的道理是這個樣子」,他要解釋的時候,他可能用很多人生的例證跟你講,上下古今,古人也是這樣。譬如說我以前上錢穆先生的課——我很多的學問主要是跟錢穆先生學來的——他講一條道理,上下古今講,學校裡也不這麼說的,學校裡的話,不能說我講一條譬如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是人生的道理,這人生的道理要怎麼講呢?他上下古今講很多例子,這是在講道理!那講知識是怎麼說法呢?「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怎麼去分析他、證明他呢?我沒有辦法用哲學的方式證明給你,我沒有辦法用logos、logic證明,我可以說很多的道理,可是他不是那樣的東西。更確切地說,古人所講的為人處世之道,他離不開具體的人生實踐,他不只是一種logos,知識的運作,譬如說哲學上來講,你如果去讀倫理學,你會發現:他是透過嚴密的理性論證,譬如說康德的倫理學,你會讀得一個頭兩個大,去論證什麼樣是不可違逆的基本道德率,這個非常非常地複雜,非常非常地繁瑣。他要用理性證明到你無可反駁,我證明這是人性、這是不可違逆的根本道德率。中國古人從來不用這種方式,他用的是你人生全生命的經驗、體驗,各式各樣子的例子、大家自己切身的體會……懂這意思嗎?這是講人生的道理。

所以我這裡要提出一點,就是我這裡所要講的東方學術——當然我這裡主要是以我們在東亞的這個系統,尤其是淵源於中華文明的這個系統——他所要講的這個學術的核心,所重視的是「道理」兩個字。什麼叫「道理」?就是人生的道理。人生的道理包含甚廣,小則我自己怎麼安身立命?我的家庭該怎麼辦?大者我在政治上面該做、能夠做什麼事情、出處進退?甚至於我怎麼治理一個國家?乃至於怎麼安定天下?這以前就叫作「修、齊、治、平」,就是牽涉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周圍的親人的,逐漸擴大到我的宗族、鄰里的,乃至於天下、國家的。這個中間到底該怎麼辦?這是他關心的核心。

所以,以前講的所謂「格物致知」,是要格這個道理,跟西方人的物理學、化學是不一樣的。西方的物理學、化學所要探討的是比較物觀的、客觀的,這個事物的理則是什麼?格物致知是說「我怎麼處物之理?」所以我說是做人處世之道,是人怎麼處這個物,因此,當我要去研究這樣的道理的時候,有兩樣事情不可忽略:一個是我,一個是物,這兩個事情同時存在,是在這樣子一種同時存在的情況底下去處理他。所以他最適當的處理方式,如我剛剛所講,是主體跟客體要能夠同時兼顧,我的心跟物同時兼顧,人我同時兼顧,甚至於講到後來叫作「天人」同時兼顧——「天」是指的一切的外在;「人」是指的我們自己,要同時兼顧,這樣子的一個道理。這個是東方學術的重心,現在學校裡都不太講這個道理了,現在學校裡面講的道理都是我剛剛講的,以logos為中心的,這樣子的道理。這樣的道理固然有種種好處,但是有一個大的缺點,剛剛下課正好有同學來問我,是說——他們是學化學方面的,應該是跟農業化學有關係——學校裡面做的,似乎都是把事物分析開來,然後把變數,要研究的時候,盡可能地把其他變數固定化,看單一的這個變數所引發的相對其他影響。換言之,只留下一個變數X,然後看Y怎麼辦,甚至於看Z怎麼辦。這裡面當然也可以做微分、積分的運用,甚至於看X的變量造成Y怎麼樣的變量、或者Z怎麼樣的變量……這些種種。這一種方式其實就是典型的logos的思維,就是把事物加以分析,分出X、Y、Z、W……這些變數,然後把每一樣加以定義,然後其中一個變量有變化的時候,會造成整體怎麼樣的影響,然後看這整個中間的函數關係。這一種做法的長處就是能夠把事情牽涉到的基本要素逐漸地釐清,逐漸地去逼近,看有哪一些基本的元素。但是你把他都切開之後呢?你對於整體是不是就能夠掌握呢?事實上還是有問題的。固然說我們知道人是一個複雜的化學現象,當然也是複雜的物理現象,可是我剛才也就說了,我就不相信哪一天我們的科學能夠合成一個人!我不相信!到那一天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恐怕也很可怕。我基本上是不太相信的。並不是說我不相信透過某一種激烈的、奇特的狀態──大家現在說是模擬演化之初──在極高濃度的,還可能有大量的放電或者壓力……種種的情況底下,可能可以誕生出原始的生命,這個是有可能的,我並不是懷疑那一種,我並不是懷疑進化論。但是從那樣的小生命演化到我們這樣的生命,要經過幾十億年,我就不信你能夠化學合成我這麼複雜的一個生命體。

作為一個人來講,人是一個複雜的生命,我怎麼理解他?我光用分析的方法是不夠的,我們古人用的什麼方法呢?用的是一種整體觀的方式,他看人是看一個整體,譬如說中醫、譬如說心性之學,他是把人這麼一個高度複雜的生命——照我們現代話來講——當作一個整體的對象,去認識他、去看他,到底什麼是最適合他的?什麼是最跟他造成問題的?譬如說中醫裡頭,高明的中醫會跟你講說:「你們讀書人心思用多了之後,上焦容易有火。」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地方運用多了之後,氣會往上衝,這個部分叫「上焦」。這個火一上來之後,人會不舒服,人會這邊容易氣聚、這邊容易緊張,心神有的時候會比較不安定,晚上睡覺會比較差一點。怎麼辦呢?可以用「腎水」,滋養腎水。腎在以前來講是生命之源頭,但是照西醫的觀點來看,雙方系統不一樣。這個中醫的「腎」也不是西醫的那個kidney,不一樣的,他的「腎」是一個很複雜的周圍系統,而且腎水對中醫來講是生命的源頭,所以要補「腎元」。這裡面好些藥,譬如說像四逆散、天王補心丹……某一些藥都能夠滋你的腎水,滋陰降火,補充腎水,腎水足了之後,水火相繼,上焦的氣就不會那樣子地衝。然後水火相調——水火就是陰陽,水屬陰,火屬陽,心神屬陽,陰陽相調,人身體就會比較好。

這個東西很妙的,這些事情以後有機會慢慢跟諸位講,他有他很深刻的道理。如果真的碰到好中醫的話,真的可以治療你很多身體上的毛病,西醫治不了的。因為我剛從荷蘭回來,我在荷蘭那邊碰到一個非常好的中醫──我自己也學過一點中醫──他就一天到晚治那種疑難雜症,一堆西醫治不了的雜症就丟到他那邊去治,很多很可怕的、各式各樣的病,他就是能治,厲害得很!就是幫你調。關鍵就在於五行,五行配五臟,要能夠相調合,木、火、土、金、水配心、肝、脾、肺、腎,肝是屬木,心是屬火,腎是屬水,脾是屬土,肺是屬金,這些要相配的。「下藥本乎陰陽,順乎太極」,就是把你整個身體的各部分的功能都調和在一起。我們讀書人寫文章寫多了,用腦過多,他就說「你要注意一下」,我自己也懂得氣要往下面沉,所以平常的時候,其實像我們現在,包括我講課,容易氣就往上走,但要是功夫深了,氣要能夠慢慢回下來,氣要沉到丹田。我自己事實上在練一種丹田功,就是一切的運作、一切的循環都要從丹田發出,以現代人來講,其實有非常大的好處,因為我們現代人都偏了一條路子了,怎麼講呢?都偏於用腦,我自己也偏於用腦,我坦白跟諸位講,我會這麼喜歡東方文化,坦白說因為我也是太現代了,我很需要傳統東方文化加以補補腎水,滋陰、降火,我也有我現代很多的毛病。你運化在這裡,氣往這邊一沉,你的五臟六腑就會比較安定,確實如此,所以氣沉丹田是非常重要的。理學家講「心要在腔子裡」,心不能在外頭跑野馬,要收攝在身體當中,你這樣子心神一收攝,你的整個人生會安定很多。

其實我們這種為logos所主導的人生,心神容易不寧,restless。價值系統沒有辦法安定,生命的意義很難確定。為什麼呢?因為他把生物都分析成一樣一樣的知識,你有了許許多多的知識,每個人都擁有一點點的知識、甚至於是破碎的知識,統合不在一起,怎麼統合?我們古人講的就是一個全生命的統合的道理,他倒不是一個空,他不把生命當作空、當作一個業障,他也不認為生命只是這樣子一條一條的事理,他是要把他整合來看,這是一個整體性的、全生命的道理。就像中醫講的是五臟六腑的調和、全身的平衡、乃至於身、心、靈的平衡,屬於我們心靈、心思、感受,屬於我們心所感受的,乃至於人的靈性,這些東西的調和,各方面的平衡,所以以前人講中庸之道。我也希望大家回去讀《中庸》,希望大家能夠回去準備兩本書,《四書集注》裡頭的《中庸》,另外是《通書》。另外,我很建議諸位能夠讀讀《傳習錄》,因為《傳習錄》是白話的語錄。前面兩本書比較難讀,我們要講的,不講你沒辦法讀,那《傳習錄》比較白話、可以讀,這些道理相通的!固然有各家各派的偏重的不同,不過道理都相通的。那我們這一學期的講習會,主要就是要來探討為人處世之道,乃至於要求這個道。這個整體性的、應該說能夠讓我們人生整體能夠得到安頓的這個道是怎麼樣?我們東方的古人,大部分的力氣都用在求這個道上,這可以讓人生到達很高的境界跟層次,跟一種內在深刻的安寧,而且對於大家在現代社會也有許多的好處。

我在現代社會裡也是做一個現代的人,而且我提倡的——我也跟學生講——是現代化的儒學,不僅是這種、不是說要回到古代,古代是回不去的,我不但想要迎向現代,還想要超越現代,坦白講。希望能夠包含後現代,能夠迎向未來,這是我們這門課的宗旨,東方文化總會繼續下去的,照我的看法,我們大概也沒辦法變成西方文化。你們如果多跟西方接觸,就會明白這一點。我其實在西方待的時間很長,在歐美前後待了十年,也教書、也讀書,所以我深知其實東、西方文化有一些很根本性的差異,也各有各的好處。當然我最後總覺得說:我們要充分地吸收西方文化,乃至於印度文化的好處,但是最後恐怕還是只能做自己,在人生上繞了一圈,人沒法不做自己的。所以最後要跟大家講說:人還是要認識自己、要認識自己歷代的祖祖輩輩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他的得失在什麼地方?古人不是都是得,當然也有失,如果沒有失,我們今天也不會西化成這個樣子,他是有很多的問題,不是沒有,尤其對於像婦女問題、弱勢團體問題,其實以前處理得也頗有不足,這個也是受時代之所限。所以未來我們也可以盡量地吸收西方文化乃至於印度文化的好處,來讓我們自己的文化能夠變得更好,但是不做自己是不行的,因為你沒有辦法真的變成印度那樣子,那樣徹底是很難,你們多去看看,他們那種出世的態度,我們還真是自嘆弗如。那種出世的強度跟勇猛、精進的決絕,那種決絕很不容易,印度人真的是很多很徹底地捨棄俗世。當然不是說印度文化只此一條路,不過照我的了解,這是他非常核心的地方,有的人是用出世而轉為入世,不過這講起來複雜了,究竟來講,他主要的應當是如此。西方文化也有他勇猛、精進的一面,對於現世的掌握、對於這個世界的掌握、應用,這個大家很熟悉了,不需要我多說,乃至於西方人對於人生的這一種可以說是剛猛的、有時候也是熱情澎湃的態度,也值得我們學習。

但是,西方也有種種的問題,西方人今天其實也常常講他們自己有種種的病痛,你們多接觸西方現代的哲學跟文學就會了解這一點,可說是一片哀嘆之聲。尤其現代、當代文學出問題的居多,你們自己去誠品、到處去看看,不需要我多說,因為現在越來越清楚了,對於人生的徬徨、價值的困惑,越來越清楚。不是說他們沒有長處,他們的傳統還是很深厚,所以其實現在他們的水平還是比我們高,歐洲人一般生命的水平當然比我們要高,我很了解這一點。但是,他是在一條下坡路上,問題越來越多,就深刻的文化來講是如此。那我們自己這個東西被批判、丟棄了一百多年,而我們找不到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變成真正的一個西方人或者印度人,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做自己,這個問題慢慢跟諸位講,何以你不能?慢慢諸位會越來越明白,因為我們的家庭、我們的語言、我們的社會、我們處的特殊環境……事實上天命註定你是如此,所以我們要認識自己自古以來的一些長處,我們的這個民族能夠在世界上存在幾千年,今天跟我們有類似背景的人──我這裡跟統獨無關,諸位愛主張統或獨是諸位的事情,我這個跟政治無關,這是個文化問題──我要講的是個文化問題,這個文化、這個民族,他在世上已經幾千年了,他能夠存在有他的道理,他當然有得於一些生命很根本的東西,也有得於跟世界相處的一些根本的道理,否則他沒辦法幾千年、又生養這麼多人。我們就是要慢慢來研究這個道理。

我今天是先做一個開場,就是講我們這個講習會一個存在的背景跟宗旨。下一個禮拜,有興趣的同學呢,就希望大家能夠先讀讀《中庸》、看看《通書》,然後我就開始來講這個古人的智慧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不是要講我個人的,那個沒有太大的意思,這種東西要傳諸千年、甚至於數千年有他的道理,《中庸》至少兩千年了,他的時代有一些爭議。《通書》到現在也近千年了,而且是歷代所尊崇的,這裡面有甚深奧義,簡單跟諸位講,是講到人生最根本的大道,那我們就是來探討:這個人生的根本的大道是什麼?在今天還能不能用?要怎麼用?是不是有一些我們也需要加以變通、運用的地方?這都是必須要探討的地方,這是我們這個講習會的宗旨。我先講到這裡,大家有沒有問題?我今天講的多,我總希望我自己講少一點,我其實比較會回答問題,我講課有時候自己覺得有一點單薄,這是我的缺點。來,請問。

生:想要請問老師,就是剛剛有提到西方文化在現代有價值失落的現象,那會不會是因為……因為剛剛老師有提到理性在他們的個體性,那我想到因為二十世紀以來,不是有類似心理學、後現代史學……等等的,其實他們都好像是在用非理性去挑戰他們的理性,會不會有可能是他們的理性跟非理性其實融合了?

師:這個就是最關鍵的問題,西方當代之所以沒有出路,最主要的是有兩個東西,大家逐漸失去了他的信念:一個是理性,一個是真理。這兩個事情二而一的,就是傳統上認為是能夠透過我們的reason達到truth,什麼意思?達到truth,真理,現代大概從二十世紀初以來,所有的科哲學都慢慢放棄這個想法了,這個東西很深刻,因為是牽涉到整個二十世紀有關於科學史跟哲學史的發展,但是簡單來講,就是認為說:理性是沒有辦法對於事物有一個究竟的、肯定的答案的,而人生有很多東西也不是用理性就都能夠掌握、處理的。這裡面對於理性的反動其實是兩個層面,一個是感情跟心理的,如你剛剛所講,包括像是從浪漫主義開始,其實我在大學裡教romanticism,就談到從十八世紀開始到十九世紀對於理性非常深刻的批判,那種批判往往跟基督教有密切的關係,是對於人性的一種探索,然後發現:這個不是用理性就能夠囊括的。所以人性有很多超過理性的地方,後來心理學當然發現人有很多屬於本能的、屬於生物性的,人不光是一個理性的動物,人就是一個動物,理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此,人有很多的情感、欲望還有潛意識,這都不是理性所能夠處理的部分。所以,理性之於人生所能夠管理的範疇變得越來越窄,而透過理性能夠絕對確定的事,這是一個層面。

另外一個層面就是理性因為不斷地自我批判,變成說任何的論述的起點,都可以被理性自我質疑。諸位如果說是喜歡研究科學、哲學的話,我以前很喜歡做這個,就是做科學的研究或是做哲學的探索的話,你給我任何理論,我都可以質疑你的起點。這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從認識論上來講,任何理論都是有某一些前提、假設,都是根據我既有的某一種看法,這個看法怎麼可能可以不受挑戰呢?譬如你說「物理學都是有真憑實據的物理現象,憑什麼挑戰?」那麼,牛頓力學不就被挑戰了嗎?在牛頓力學統治這個世界的數百年當中,大家都覺得說F=ma就是真理,後來說「什麼是F?」「什麼是m?」「什麼是質量?」後來又說質量是e=mc平方,質量是能量的一種型態,那什麼是能量?能量就比較麻煩了,能量好像跟事物的存在的基本狀態有關係,那反物質呢?麻煩了!懂吧?你不要告訴我說什麼東西是被確定的,你告訴我任何一個命題,我都可以批判你的命題,那理性怎麼去獲得真理呢?對不對?而學術就是不斷地在批評、在批判現有的講法,任何現有的論述,而這個就是哲學精神。不經過反省,是不值得一活的。但是不斷地反省之後,就是什麼東西都可以被顛覆,到最後就是再也沒有一個能夠大家普遍、共同接受的理論了。當然我們目前基本上大家還是接受量子力學跟相對論的,可是對於「宇宙到底怎麼回事?」就有各種高等物理的講法,各種講法奇奇怪怪,什麼都有!像什麼String theory(弦理論)、多空間理論、對於宇宙的基本講法、夸克……各種的猜測,就是到達究竟的本體的時候,就是各種猜想,誰也沒有辦法說對跟錯。因此,真理是什麼呢?沒有辦法確定!任何的學說都可以被質疑,所以這個就是logos思維本質上的困境,這也是西方哲學跟科學發展一個很難避免狀態。

當然並不是說所有東西都是不確定的,不是這個意思,是說都是相對地確定,是在我現有的時空底下,我說他是如此、我觀測他是如此,他具有統計上的穩定性。現在所有的東西都是具有統計上的穩定性,或統計上的一種意義的時候,他是在那裡存在的,但是都不是絕對的。那你說人生這樣,難道就一定是困惑的嗎?其實本來不必然,但是西方哲學因為他們有一種很徹底的追求真理的精神,就會不斷地批判,到最後就會沒有一家成立。目前有哪一家哲學所提出來的人生哲理或倫理是大家所共認的?沒有!現在有的大家比較公認的,反而是後現代理論,就是你剛剛講的post-modernism,就是什麼都不信的理論、就是什麼都被批判光的理論,這就是當代的東西。其實我講的就是非常當代的一個現象。不過,科學界並不喜歡post-modernism,科學家一般覺得post-modernism言過其實,我也覺得,比較中道的講法是hermeneutics,詮釋學,比較中道。他的意思是說:任何理論都有他的historicity,相對在那個歷史情境裡頭是如此說,換了一個歷史情境、換了一個時間,他又變了。這個比較中道一點,但是總歸來講,就是實在沒有一種說法能夠告訴我們人生的道理在哪裡,這是一種整個logos傳統、philosophic傳統乃至於scientific傳統經驗的困境,也就是全世界知識界的困境。

這也是為什麼在大學裡,如我剛剛所說,臺大兩千多個教授,乃至於全世界所有的教授,沒有人在教室裡跟你講說「道」是什麼,沒有人敢談,你瘋了?你頭腦不清了?你對於人類知識的現況缺乏理解?在教室裡大談道,你瘋了嗎?因為至少當了大學教授的人,比較知道人類知識的行情,知道說我們只能談客觀的、有限度的知識,有限度、小領域,通常大家領域都很小,有限的領域的相對穩定的知識,出了領域大家都不敢談,要談就是有些個人的,自己發一些議論,那是他自己發議論,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知識方法限制了我們如此,全世界的大學都一樣,所以我在這邊當課外活動,課外活動我要講的是另外一種認識的方法,是我們祖先認識的方法。那不是用logos的方法,是一種整體的感受,全生命的體驗,其實我也曾經打坐、我也曾經修行,我現在還在修行。我倒不是天天打坐,有一段時間我會打坐,現在不那麼需要,現在基本上心都還滿安定的。所以簡單講,這是全生命的探索的結果,他不是一種哲學論證,這是我們古人的方法。這個方法幾千年了,也不是我發明的,是我們在這裡要講的方法,這跟印度人的方法也不一樣,但是各有所得。我覺得全世界有三大文明,一個是西方文明,一個是印度文明,一個是中華文明,各有所得,都了不起,誰也不能取代誰,我也絕不鄙薄,我非常地看重另外兩個文明,盡有他們的好處,所以希望盡量吸取他們的長處;但是我也不鄙薄自己的文明,我覺得我們自己的文明也自有好處,否則沒法這麼幾千年下來,有他的一些核心的道理,這是我這裡要講的東西。大家還有沒有問題?我們還可以再接受一兩個問題。

大家有疑問盡量問好不好?因為我們這門課是大家要來個談心底的問題,這跟學校也不一樣,學校是談客觀知識的,我們這門課為什麼叫作「講習會」呢?不但要講,還要習,那是「學而時習之」,「習」是什麼?你看,上面是個鳥,羽毛,要學飛的,這是要實踐的,要飛,人生的道理不是空講的,要實踐,不實踐你談不上人生的道理,所以要講、要習,也要討論的,不是光是客觀上的書本上的那個知識,不是這個樣子的。古人的這些道理都是要去實踐、實習的。來,你說。

生:老師,你剛剛有提到說印度教要去除人的所有欲望,那跟西方的清教徒他們有一個也是有想要去除、禁慾的,這個欲望跟印度教他們的文化的這個欲望有什麼不同?

師:這兩個差很多。Puritan主要是指的信仰的一種純粹,他不喜歡的是Anglican,就是英國國教會的那一種混雜了很多天主教的,事實上包含他的儀式,也包含他很多舊的教義,所以他主要是信仰上的純粹,不是說要去除欲望。其實基督教並不講究全部、徹底地去除欲望,神父可以吃肉、喝酒,他只是不結婚而已。基督教基本上並不認為人可以透過去除欲望獲得救贖,因為他認為:人根本就不可能徹底地去除人的種種問題、罪業,所以基督教是「因信而稱義」,因為信仰而獲得救贖。譬如說亞伯拉罕之成為義人,並不是因為亞伯拉罕的德行特別的好,你們去讀讀《舊約》,亞伯拉罕其實滿糟的,碰到敵人威脅他的時候,他就不認他的太太,說:「這是我的妹妹」,結果他的太太就被人家擄去,差點被人家娶了,是上帝幫他救回來的。《舊約.創世紀》裡的那些人,充滿了人的自私、懦弱、膽怯……還有各式各樣的欲望,你去讀一下,那是人性非常真實的紀錄,還有各種亂倫的事情,一大堆!所以他說人其實是充滿罪惡的,怎麼樣能夠得救?只有靠信仰上帝能夠得救,這是基督教的教義。所以他不是以去除欲望為中心,他是以徹底地信仰上帝為中心,這兩個差別很大。那樣要一個絕對的信仰,當你那樣信仰上帝的時候,其實你也確實不敢為惡,你也是各種惡事都不敢做。但是,基督教對於惡的定義,主要是從心靈上來立論的,不是從欲望上的,並不像佛教那樣說是要「斷殺生」,這是佛教很重要的一點,那是造業,他不是這種去業的概念,他說「你的心要是善的」,所以這兩個不同。來。

生:老師,不好意思,因為老師剛剛講的西方文明的那個……

師:伊斯蘭文明其實是怎麼講呢?猶太、基督教文明後來發展出來的一個子文明,為什麼呢?第一,他後起,而且他是承認所謂Old Testament,乃至於New Testament,也就是《舊約》、《新約》作為聖典的價值的,對他來講,耶穌基督也是先知,我們原來講的是同一個上帝,只是穆罕默德是最後的、也是最偉大的一個先知,在他之後不會有其他的先知。所以早期伊斯蘭教──「回教」是中文的簡稱,不是很恰當──因為他是Islam,Islam的意思是說「對於上帝全然的一種臣服」的意思,Muslim也是同樣的意思,他認為他是最徹底地要求對於上帝的一個臣服。可是我為什麼沒有特別講Islam呢?因為伊斯蘭教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說他是政教合一。這個從穆罕默德時代就開始了,穆罕默德到了麥加之後,是作為麥加的執政者,他替麥加制定所有的社會、政治生活,乃至於家庭生活的各種規律,因此,你們讀《可蘭經》的話,就會發現他充滿了關於政治、社會、經濟、家庭、倫理……生活的每一方面,所有的各式各樣的規定,因為根本他是一個統治者。而且伊斯蘭的發展——尤其在他的黃金時期,應當是差不多公元七六二年到十三世紀之間的五百年——整個伊斯蘭教的發展就是政教合一的發展,他是要用全然信仰上帝的人帶給世界的秩序,所以發展得非常快速,一直到今天也還是一樣,他們本質上是傾向於政教合一的,因此這個講起來比較複雜,他的人生態度你更不可能去學,因為什麼?你必須去進入他的基本上是「政教合一體」,什麼叫「政教合一體」呢?就是你當一個所謂伊斯蘭教徒、回教徒來講,你第一不能跟異教徒通婚,你一定要是回教徒,你才能夠跟他通婚,而且你的生命跟你的親人、跟你的整個社團,是結合在一起的,通通是回教徒,基本上來講。所以回教徒基本上是無法叛教的,因為回教徒叛教的意思,就表示你失去了你所有的親人,包括你的父母、兄弟、姊妹、你的妻子、兒女……還有你所有的朋友、你所有的社會,無法叛教!所以如果你不進入那個community,你也很難變成他的一分子。但是一旦你信了教的話,你可以被接受,你如果明天信教,你可以跟回教徒通婚,然後開始進入他的團體,但是很快地,你也就變成那個東西,所以這叫作真正的政教合一。那我們怎麼學?那很難學的。你可以欣賞他,他的很多的教義其實跟基督教義相通,在他的很精彩的地方,但是在他具體的運作上來講,他是一個獨特的community。好,還有沒有問題?最後一個問題。

生:請問一下那個老師說過,我們學的道是書裡的,那我想請問一下,「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那我想請問一下,這裡的「道」要損什麼東西?那我們現在在學習的道……

師:你說這裡的道跟損什麼呢?

生:我說這裡的「道」要損什麼東西?那我們現在在學習,那會不會離道越來越遠?

師:這個「損」字是有一些不同的解釋,通過我自己的許多的體驗,基本上是這樣子:你確實是要回到一種心靈非常非常單純的狀態,所以「道」的核心確實是「為道日損」,就像孟子也說過「養心莫善於寡慾」,要非常非常地把一些不當的、乃至於不必要的欲望盡量地去掉,回到一個心靈非常地單純的狀態,然後又會自然非常地安寧,然後也會很祥和,你會感覺到很多光輝的一種狀態,那個不是知識,所以是「為道日損」,沒有錯的。那跟「為學日益」這個中間的矛盾會是什麼呢?我們今天講那麼多的知識,不必然是矛盾的,為什麼呢?因為從那樣子的一個非常單純的,事實上近乎赤子之心的一種狀態出發,你對於世界還是可以有許多的認識。而這一些認識其實在於你待人處事也是必要的,尤其譬如說,如果說你是要負責一些重要的職務的話,你當然要知道很多的事情。假設說你今天當總統好了,全臺灣的各種重要的事你總要知道吧?那你就不學,你怎麼知道呢?但是你還是在核心的地方,你應當保有一個空靈的心,你不能太有意識形態、太有很多你自己的成見、太有很多屬於你自己族群或者你出身的一些偏見,你的心要越單純,越能夠體會、照顧到大家的存在,而不是少部分人的存在。譬如說不少人就批評我們現在的政府說比較會偏重於都會人、「好野人」、既得利益者的,後面有這個現象就值得反省了,難免我們社會裡藍、綠都有各自的特定的比較偏向的族群、偏向的階層、偏向的既得利益者,或者說某一些反過來的東西,我們說弱勢的,各自有各自的偏向。這就一個修道者來講是要盡量去除的,除了這個跟知識並不衝突,你還是必須要都知道。這一點在理學裡頭就充分地體現了,一方面,你讀周濂溪,他會跟你講:

「聖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關鍵是什麼呢?聖是不是可學的呢?「曰可」,有要嗎?有這個關鍵的地方嗎?要,重點。有要,「一為要」,一是他的「要」,你的心不能多、不能雜,那這也是「為道日損」,而且怎麼樣呢?「一者,無欲也」,要做到一種無欲的狀態,可是他這個「無欲」跟佛家講的「無欲」又不一樣,到時候我會具體跟諸位講,是心中不能有私念的意思,周敦頤也有子嗣、也有小孩。所以這叫作「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無欲,一者,無欲也」,確實如此。理學也講很多的知識,大概是這樣,這樣明白嗎?好,我們今天講到這裡,希望大家買了書,先回去讀一讀,我們下週開始進一步地討論。

[1]人類能不能捱過五百年搞不好都很難講,因為就目前的生態危機來看,前一陣子劍橋大學一位很有名的講座教授,就是寫了A Brief History of Time的Hawking,他就建議人類一定要移民,他說「地球是撐不下去的」。當然,這個是天文物理學家的一種看法,我們希望不要這麼悲觀,所以我們趕快來講一點做人處世之道,不要把地球給弄壞了!我想,就算能夠移民,總不可能六十億人都移民吧?大部分人恐怕都要死在這裡,只剩下極少數能夠移民的人,存活在不知道哪一個未來的星球。據說,我們到最近的星雲,如果用最快的太空船——目前科技能夠想的太空船——也要七十三年,他們能不能發現像地球這麼好的地方?我想也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