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講:樂中第十八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樂中第十八》

樂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則天下之心和。故聖人作樂,以宣暢其和心,達於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則萬物順,故神只格,鳥獸馴。

前面講禮,現在講政。好的音樂能夠宣暢其和心到達於天地的地步。我以前看一些古琴家演奏,他們彈琴非常重視與天地之氣的交感,彈琴不只是自己一個人表達情緒而已,人的情感到了比較深刻的地步,乃至於心理修養到了高層次的時候,與天地之氣是相通的,與外在有所感同。所以朱注這裡說:「故聖人作樂,以宣暢其和心,達於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

有個《左傳》的故事,也記於《史記》,「師曠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集乎廊門;再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1]它說師曠一鼓琴,如何鳥獸生物都來相和。古人相信這樣的事,現代人當然比較不信,不過偶爾還是有些故事。萬物跟音樂皆相感,譬如畜牧業會放音樂給動物聽,家裡的小寵物對音樂也有感應。音樂是最能夠與外在氣息相感通的,乃至達於天地。「天地和則萬物順,故神只格,鳥獸馴。」這個境界我們現在不容易看到,所以比較是想像居多。古書裡的記載有不少,一鼓樂鳥獸率舞,祥瑞齊至,但後來也很少看到。為什麼我們能夠想像?因為好的樂者自己的傳記陳述裡有類似的記載,可能不到聖人作樂的境地,但是有很悠遠的感通能力。在古人來講,這是他們對音樂最高的追求,「達於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離我們現在還真遠。

我這些年來講古書,愈講愈覺得也難怪現代人難以領會。我自己剛讀的時候專注於古書裡哪些事情對自己有幫助。我是現代人,跟大家受一樣的教育,生活、想法非常現代,發現了很多問題,不容易找到出路。在現代各種哲學、文學、歷史、藝術等學術裡找不到答案,最後我在古書裡找到了路子,這是我個人的經歷。走上這條路子,於是喜歡講這事情。講久了之後,我愈來愈發現現代人跟古人還真不一樣。說得容易,可以想像,但真的要去實踐是很不容易的,古今事宜差了許多。那麼這樣的東西還值不值得追求?在我淺見所及,我覺得還是很值得嚮往,這可以讓我們的心量大上許多。現在的音樂都非常個人主義,主要在宣洩內心的情緒與糾結。剛讀古書時,會發現可以把心打開,把內在糾結慢慢化掉;進一步發現,不只是化掉,它可以一路推擴出去與天地相類。現在出門看到都市叢林、弱肉強食、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表面上很有秩序,但背後的情緒與糾纏亂七八糟,離這東西還真是遙遠。因此並非空空地對於古代想像,而是代表了兩種非常不同的人生。

我常覺得古代的東西跟現代是互補的,但互補要完成不是一蹴可幾,恐怕還需要很長久的時間。當然我也知道,在西方也有一些人受不了現代太過度的工業文明,會去追求比較自然的生活方式,裡面有些追求與此接近。現在也有不少西方人在講這些事情,印第安、古代歐洲文化,自然、深層生態學等。當現代文明走入分析化、機械化、概念化,另一端的東西會對我們有很大的呼喚,此二者如何調和、平衡還需要時間。我自己是相信的,因為我認為現代文明有許多病痛。如果現代文明都沒有病痛、已經完善,我也贊成不必談那麼多古人的東西。實在恐怕是因為現代生活有許多病痛,所以更需要這個事情。

古代「樂」的觀念與現在相距遙遠,現代音樂會走上這條路與西方歷史上的轉折——「浪漫主義」(Romaticism)有很大關係。自從浪漫主義興起後,現代音樂重視個人(individual)情感之呈現,早期還帶有一種宗教性、終極的理想追求(浪漫主義與基督教、idealism有密切關係),但追不上去,掉下來以後就變成非常個人化(personal)的情感與情緒,乃至於內在糾結的表現。每一個人的背景、處境與感受非常不一樣,音樂也就分門別類,各種專輯、歌星,花樣變化看起來五光十色,但一言以蔽之,其表達的東西愈來愈personal,離「天地之和」(無極、太極,一切事情、情感中正和平的源初狀態)非常遙遠。

我講那麼多現代事物,是因為我們活在現代,必須瞭解我們的時代是怎麼回事,然後再去看古人會比較明白,才能知道我們該怎麼用。否則我講得很高興,你們去唱片行一買通通都是這種東西。從貝多芬以下都是這樣,包括貝多芬本身都是非常表達個人的,當然那個時代還比較有所謂idealism的東西,但現在連那個都沒有了,就是非常個人的。一般聽古典樂,早期會喜歡聽浪漫主義時期的音樂,貝多芬、布拉姆斯、蕭邦等,但其實他們已經經歷過一大轉折了,然後再轉成現代音樂。我們現在的音樂,包括流行音樂,都受到浪漫主義以下的影響。至於國樂也受西樂影響很深,甚至大學裡中文系講的東西也受西方影響甚深。如此真正的古樂不容易找,大概在古琴裡還保存了一些傳統。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在做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在這麼一個時代巨輪奔向各種現代、後現代事物的潮流裡,講那麼遙遠的過去。不過我沒那麼悲觀,因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1] 《史記·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