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講:慎動第五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慎動第五》

第五章講「慎動」。

動而正,曰道。

朱注:

動之所以正,以其合乎眾所共由之道也。

這個「道」,朱子在這邊特別講是「眾所共有」,「道」是眾所共有的。大家可能會有一點疑問,為什麼說是眾所共有?我們每一個人的處境、背景、個性都不一樣,為什麼我都一定要照一個眾所共有的道去做呢?其實他的意思是說,「若使顏子處我境」,他會怎麼做?意思是說,他如果在我的這個處境裡頭會怎麼做?因此,不同的處境、不同的背景,確實有不同的做法。可是,總是有一個比較理想、比較好的做法,那個好的做法叫作「道」。諸位會說:「我做不到顏子啊!」所以就出問題了,所以你自己也會不安,也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了。可見確實是有那麼一個標準在。

因此,所謂「眾所共有」是說,其實如果我們平心、客觀地去看,一件事情確實會有一個好的標準,不是沒有。比如說碰到自己的習氣去不掉,自己有種種貪心、欲望或者糾纏,沒辦法這麼做,但是自己事後跳出來看,也會覺得「當初如果那麼做就好了!」別人看也說:「這個事情,那樣做就對了!」所以,人往往都是因為事情太關係到自己,心就沒有辦法清明了。那麼要怎麼辦呢?還是要回到「主靜立人極」,心能夠清明,就能夠發出人性當中本有的知善知惡的良知,自然就會告訴你這件事情該怎麼做,這就是正、就是道。

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

「動而正,曰道」,「道」就是這麼來的。人心其實都會明白,客觀來說怎麼樣是比較好的,就算一時不明白,久了也會明白。就像我們回頭讀歷史,會說:「當年宋高宗實在不應該讓岳飛這樣死,讓秦檜這樣專政。」儘管當時宋高宗、秦檜他們可是也講得震天價響、有很多道理的,但是久了就知道,那是「不道」、「不正」,所以說「動而正,曰道」。朱注:

用之所以和,以其得道於身,而無所待於外也。

這有意思了,「用而和,曰德」,朱注的講法就是「無所待於外」。這是有典故的,韓昌黎的〈原道〉說:

無所待於外,之謂德;由是而之焉,之謂道。無所待也。

這個典故是「無所待於外,之謂德」,所以「德」是「無所待於外」的。「無所待於外,之謂德」,那麼「用之所以和,以其得道於身」,是「無所待於外」的。我們不能保證,所做的每一樣事情都必然會得到和諧的結果,就像文王也有征伐。可是「用之所以和,以其得道於身,無所待於外」,當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能夠完整地體現內在心性一種最完整、最真誠、最完全的要求時,這就是「和」,「和」是在這裡講的。所以孔子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據於道」,是凡事按照事情該有的道理講;「志於道」,是志於最終極的道;「據於德」,據於人生有的德性,這是我們的德性,我們所能「據」的。我們盡力而為,是否能夠一定都有我們所要的結果呢?不必然;是不是需要等其他的條件呢?也不需要等;需不需要別人的同意、或者別人的肯定?也不需要,「無所待於外」,這個是我從我自己的德、內在的心裡面發出來,我就是要這麼做、我覺得這件事必須要這麼做。那麼,這就是得到我心中的「和」。

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也。

只要不是仁、義、禮、智、信,都是不對的。

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

如果做了不正的——「邪」是相對於「正」——本身是「辱也」,會造成恥辱或者不好的事;「甚焉害也」,進一步這麼下去,會有害,「故君子慎動」。〈慎動第五〉裡頭,比較難解的是「用而和」這一句話,「用而和,曰德」。因為〈中庸〉裡講: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通書》很受到〈中庸〉的影響,「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和」難道是只就內講嗎?當然不然,他是要照顧到內外真實的。所以,從〈中庸〉來講,「用而和」是兼顧內外的。

那麼既然能夠「用而和」,這一種作為是不是「德」呢?「德」字到底要怎麼論呢?是從他的結果?還是從他「無所待於外」的內在呢?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這個「德」字要怎麼講呢?怎麼樣才是「有德」呢?我們綜合起來看的話,這個「德」還是比較偏就於我們「無所待於外」的心來講的。也就是說,我們「無所待於外」的這個本心、本性的堅持,非常重要。我先講為什麼特別講「無所待於外」的重要性。「足乎己,無所待於外,之謂德」,上面還有一個「足乎己」,要足於我自己的。也就是說,如果說我們的心老是希望「我做這個事情,要得到如何如何符合我理想的目的」的話,這是會有問題的,你的心會擾攘不安。譬如說,你回家去處理家庭,或者父母、親友的問題,你整天煩惱、沒完沒了,但並不是說我做事情就不管別人、不管外在,不是,你是要管,你也每一件事情「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都要能夠「中節」,都要能夠兼顧內、外在的需要。可是,核心地說,你這樣做的本身,所要希望達到的是什麼呢?是一種「足乎己,無待於外」的有德行為,懂這意思嗎?也就是說,做事情的時候,一定是要兼顧內外,而且事實上,我們的心之所發也是兼顧內外,無內外之分。

可是,為什麼要講「據於德」呢?「據於德」的意思是說,當我這麼兼顧內外地用心的時候,我最後能夠完成的,是一種「足乎己,無待於外」的德性。這是我的體會,是不是講得好?大家可以再想一想,好不好?因為我確實也是講了這一句才發現,以前沒想到有這麼一個問題,以前朱注沒有仔細讀,都讀過去,覺得很順,講到這裡再想想看,朱子這麼特別講,一定有他特別的原因。他還特別講:「用之所以和,以其得道於身,無所待於外焉。」朱子的意思似乎是:「為什麼能夠和呢?因為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合於道的。」而這個「道」是出於我,「無所待於外」,我並不需要有什麼地位、成就、別人的肯定……都不需要,這是發自於我本心、本性的。所以德性是來自於我的本心、本性,那麼我的一切的作為,只要求「動而正」,也要求他「用而和」。

「用而和」,朱子很有意思,他特別講「無所待於外」。一般講到「用而和」,都會認為是「我這麼一出手,把事情都料理得好好的,能夠人我、眾人皆和。」朱子不是這麼注,「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他特別注「用之所以和,以其得道於身,而無所待於外焉。」這個「和」是一種德性的境界,可見朱子這樣注是有原因的,朱子絕對不隨便注的,諸位千萬要相信這一點,因為這個是有典故的,「足乎己,無所待於外,之謂德」。

所以這個地方講的是「慎動」,我自己的體會,其實最重要的就是一個「慎」字,這個還是跟前面所講的「誠無為;幾善惡」一樣的道理,就是「慎」,一舉一動,如果你感覺不正,就不行了;你感覺不和,就不行了。而這個「和」的關鍵到底是什麼呢?恐怕首先還是要「足乎己,無所待於外」。所以「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節」是一種德性的表現,事情該如何、當如何,恰到好處,都有適當的分寸。但是,並不是就結果論,是就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論,我的體會是這個樣子的。就連孔子都有毀三都的記載,最後的結果魯國也不能夠接受,所以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這個地方還是就德性論。

我們這個講習會也開始了一段時候了,大家也聽了、講了不少了,所以基本的道理是什麼,我想大家也明白。現在的關鍵,是在於這件事要怎麼跟我們自己的人生結合,這是他的關鍵。宋朝人教我們的,其實要結合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收放心」。我們的心都是往外跑的,看到的都是我們自己的追求、嚮往……這些種種,理學跟道學教我們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要我們反觀自己的內心,看我們自己的內心、看我們自己的一舉一動到底合不合道理,這個是一個關鍵。所以程子才有一句話說:「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就是這個意思,將已放之心「約之」而反於我的身,千言萬語不過是這個樣子。所以,就是要在我們自己的人生裡頭,好好去體會,大家有沒有什麼樣子的疑問或者想法?盡量提出來,好不好?我一再說,這跟我們現代人的生活其實剛開始會容易有很多的衝突。

生:老師,我想問一下,「誠精」的那個「精」,是不是說把一些過多的妄想去掉,然後保持最原有的真心的意思?

師:我想可能不是這個意思,是「誠」本身就是「精」。「誠」為什麼會是「精」的呢?因為「真實不妄」的東西,本身必然是「精」的。而且當我們內心「誠」的時候,也會有一種「明」,這個「明」能夠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去除妄想是一個過程,「誠精」是結果。這樣講能夠了解我的意思嗎?

生:所以「誠精」是留下來的最精粹的那一部分?有點像「去蕪存菁」的那個「菁」就對了?

師:也可以這麼說,但他這是對於我們所謂「心體」或者「道體」的描述,「誠無為;幾善惡」,「誠者,聖人之本」,那聖人的心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呢?那一篇是論聖的,聖人的心是誠的,「誠」就是最真實無妄的,而這一種最真實、最無妄的狀態,本身必然是精的,也必然是去蕪存菁的。「故明」,因此,什麼事情也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是形容聖人的一種心境、一種狀態,也要我們學這種狀態。這樣還有沒有問題?可以繼續問,沒有關係。來,請說。

生:就是「誠,無為;幾,善惡」,可是我自己在練習的時候,常常要自己「無為、無欲、無為、無欲」,可是越想這樣想,就越……

師:那就矛盾、就有為了。你要自己無為,就是有為。

生:對,就這一點一直是個難關,就不曉得怎麼辦。

師:你不能存一個心要讓自己無為,因為你存那個無為的心,就是有為,那會偏、會有問題,會讓自己到最後就躺在那裡了,那不行的。這就跟人家在打坐或者練氣功是一樣的道理,你不能存心要如何,譬如說打坐的人常說要「鬆靜自然」,「鬆靜」,你一天到晚就想個「鬆」也不行。「我一定要想無為」,你一天到晚想無為,結果是有為,你拚命想「鬆」,有的時候反而會緊起來。

生:對,我之前一直練習要氣聚在丹田,可是越想這樣做、越練習這樣做,反而渾身不自在……

師:千萬不要那麼做,「意守丹田」不是隨便亂練的,那會出問題。很多人練氣功都出問題,簡單說,氣功剛開始是讓你安靜下來,安靜之後,他就變成一個放大鏡。因此,你自己有什麼毛病,通通會被放大,你的意念往什麼地方偏,他都會放大。所以,氣功不要隨便練,練習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邊倒是可以。所以理學家的教法,安安靜靜地靜坐跟打坐不一樣,打坐要盤腿,無論你是「金盤」、「銀盤」,最不行也要「鐵盤」,盤腿之後,固然說你會比較容易靜定下來,可是另外一方面來講,如果你的修煉不得法,也容易出問題。三教的教法裡頭,其實是儒家的這種靜坐——他就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個地方,沒什麼念頭、什麼想法,什麼都不要預設,也不要「意守丹田」,什麼都不要,就是讓自己安定下來——最不容易出問題;佛家有很多的方法,譬如說唸佛法門,或者觀想、白骨觀……這些也還好;道教的方法不要自己隨便練,那個功效可以宏大,但是也可以傷人傷得很厲害,不能隨便練的。,那都要有師父在旁邊教的。

一般來講,諸位就是安安靜靜坐下來,讓自己沉澱,道學家講究這一點。所以「誠無為」不是去想無為,是要「主靜立人極」,安靜,安靜的時候,自己內在有一個生生不息、自然而然的、碰到事情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生命是不斷地成長、變化,不是無為的。你不要以為「誠無為」意思就是無為、我什麼都不做,不是這個意思。「誠無為」的意思是說,你不要有一個「有為」之念。西方人也常講一句話,他說「人類一思想,上帝就發笑」,就是laughing,聽得懂這個意思嗎?我們都以為自己很有思想、很聰明,但你一開始想,越想就越覺得自己想出很多這樣那樣的道理,上帝就開始笑了——你想得越多、自以為想得越深,恐怕你的問題也越多。「誠無為」,所以我們現代人都看重思想,像是什麼「獨立思想」,以為獨立思想最了不起,從小就教大家要獨立思想,其實那是第二義。獨立思想也重要,但是其實是第二義,「誠無為」,這才是第一義。他講的超過我們一般人的思想,是要接到宇宙、人生的本體?所以諸位會發現我講了很多,反而是比較接近宗教方面的講法,「人類一思想,上帝就發笑」,大家要懂這個,這是對於人生的一種智慧,古人所傳下來的。好,有沒有什麼其他的?

生:像法輪功教靜坐、練功之類的,老師有沒有這方面的見解?

師:我看過一些法輪功的出版品,我是滿保留的。當然他被大陸這樣地壓迫是沒道理的,中國大陸不可以這樣壓迫任何的一種這樣子的團體,除非他已經明白地要作亂或幹什麼,但他沒這麼做,這是出於他自己的一種心虛,或者對於政權不安的一種恐懼。但是法輪功本身,我是滿保留的,我並不敢說這一定是一條正路。這樣說吧,佛家是正路,這個是滿清楚的;基督教,這個是正路,有的我還不敢講。好,有沒有其他的這個……

生:法輪功有很多的人是隨時隨地在練功,還有他們不會拘泥一些形式,也不募款,什麼都沒有,老師不認為他們是很正的什麼……

師:我不是太了解,坦白說,我只是看了他們的導師的一些作品,自己是覺得有一些懷疑,但是我沒有太深入研究,所以我只能保留地說「我不敢說這個是正道」,當然我也不能說他就不是正道,還不能講到那裡去。這樣吧,諸位如果對宗教有興趣的話,我還是奉勸大家,去跟已經傳了幾千年的這些大宗教、老宗教,這有他的道理,不要隨便去跟著新興宗教,否則你到底跟了什麼,你也不知道!而且這裡頭有很多複雜的事情,我接觸過、看過的各種新興宗教書籍也不算少了,看到最後往往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我知道滿多。例如有印度傳來的各種的教派,還有臺灣的一些本土的宗教,到最後看起來,往往就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我最後比較最佩服的,還是基督教跟佛教,這兩個我佩服,我覺得這個叫作徹底、嚴格、止於至善沒有問題;其他某一些新興宗教,往往都講得有一點太方便、太便宜了,不能這個樣子的。

所以,我對新興宗教一般來講是保留的,我也不懂如果你要信教,為什麼去信新興宗教?這是末法時期——照佛家來講——明明古人已經講了,末法時期會出很多奇奇怪怪、看起來很厲害的,包括有各種神通異能的人。諸位可能還不知道,因為你們接觸得少,我們接觸多的,已經知道很多各種神通異能。但是,這都是第二義,真正講道理的人不談神通異能,你不要看他有多少的本領,那沒有什麼、那都不是重點,就是要止於至善。這個標準是絕對地嚴格,所以你看佛教跟基督教的標準是絕對地嚴格,絲毫不苟。很多人沒有辦法接受那個絕對嚴格的標準,就轉而信新興宗教了,好像方便了,什麼一下就成就了、一下就開悟,哪有那麼好的事情!沒有那回事情!所以一般來講,我不太建議諸位信新興宗教,你要想要信教,我不反對,但最好還是選擇傳了幾千年的這一種,他有他的道理,有嚴格的要求,這個事情不容易。好,還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生:有個臺大教授,他帶學生都會靜坐,但他說他們不是宗教,只是練功的課程……

師:他帶有宗教性的,我看了他的書,我知道,他那個絕對不是一般的,他們是強調要能夠通到一種靈界,教主跟信徒的心彼此都是能通的……這些種種。坦白跟諸位講,大概新興宗教都是這個樣子的,他要沒有一點神通異能,他無法創教,不信你去創一個看看?他多半都有一點本領的。

生:他說他們不是宗教,只是練功而已。

師:通常是這麼講,但是你這樣說也對,他也不說他自己是宗教,我確實不應該把他列入新興宗教。但是,因為剛剛講到氣功這方面,我就跟諸位講一下,簡單說吧:一般初級的氣功,就是強身,比較沒有問題;初級以上的氣功,就會開始有很多比較複雜的反應,這時候就一定要有老師了;練到高級的氣功的時候,坦白跟諸位講,幾乎——無論是中國或者印度,甚至於我所知道一些西方的歷史——都會通到神靈界的,這是很複雜的事情。所以高級氣功通常是會跟神靈界有一定的關係,這個大家不要隨便去碰,這個我只能跟大家簡單這麼說,你們有興趣可以另外再問。請說。

生:老師,不好意思,剛剛突然聽到老師有信宗教,那老師有接觸過像是New Age、賽斯……這樣子的一些宗教嗎?

師:有,大概都有。

生:那老師覺得感覺如何?

師:New Age很多,有各式各樣子的New Age,你剛才特別提到的賽斯,好像他的檔案現在存在耶魯大學,中文翻成《賽斯書》。我有大概翻看一下,裡面確實是講得很哲理,境界不低,那麼短的時間之內能夠寫這麼豐富的內涵,確實是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照他的講法,這是神授的、通靈的,也未必是騙人的。現在的問題是說:所通的靈是什麼樣的靈?為什麼我會說新興宗教不要隨便碰,原因在這個地方。能夠有這個本領的,通常都是有相當高的能力,因此,講出來的話,一般人看起來都會覺得好到不行,但是禁不起最後的考驗,這個不能用三言兩語跟諸位講,懂這意思嗎?宣稱通靈的不光他一個,各式各樣的宗派都在宣稱通靈,都有關於靈界的事情。

生:通靈,像Orin呢?他也是通靈的人。New Age的。

師:這個我比較不熟,我知道不少,但是這個我不熟。但是,總歸來講就是一句話:這麼多宣稱通靈的,到底通的是什麼靈呢?我就不太相信是上帝再來或者佛祖再來。

生:老師對於天地教的看法呢?

師:這個所知不深,還有一貫道,又不一樣。一貫道跟天地教似乎比較跟中華古宗教有關,他們所通的基本上是中華古神明,很有趣,從伏羲、軒轅……一路下來。他們講的道理往往跟孔、孟很近,比如一貫道號稱自己是「孔孟聖教」,他們扶乩、降壇,降下了很多東西,講起來也是頭頭是道。這部分倒是有一點不同,因為這就講到中國民間信仰的問題,中國類似這樣的信仰,自古有之,從古以來就有許許多多的民間信仰,此起彼落。這裡頭有正有邪,我目前看到的一貫道跟天地教基本上還算正派,但是是不是久了沒有問題,我也不敢講,就我淺見之所及。為什麼我說這一派跟西方不一樣呢?因為他們比較反映的,似乎是一個流傳在中土世界或者華人世界很久的價值體系,中國古人本來就是天地、山川、日月、過去的偉人……通通都拜、通通祭祀的這樣一個系統。所以,他們這樣一種宗教的系統,相對而言,比較不是宣稱「我是至尊至高的」,那樣比較容易出問題,他比較有一種萬有皆神的味道。不過天地教又不太一樣,因為比較新興,所以我可能要稍微做個區分。

這個地方我們不要講太多好不好?這個講下去,就失了這門課的主旨了,不過一言以敝之,還是那句老話,你們要是對宗教有興趣,還是應當先接觸這一些最古老的宗教,他傳了幾千年,能夠維持這樣子嚴格的教法跟教義,這有他的道理,其他的東西傳之未久,久了會不會出問題,我們不知道。那諸位說我們有一些本土的宗教,本土宗教裡有一些性質比較不一樣,譬如說也有媽祖的信仰,還有許多的信仰,是不是都不能呢?這倒未必然。簡單這樣講,如果說是宣稱「我是最高的」,或者「我是終極的」、「我是如何如何的」……這個就麻煩了,只要是這麼宣稱的,就必須接受最嚴格的考驗。我就簡單這樣講吧,凡是他自我宣稱是最高的,你千萬就要注意了,我不鼓勵大家去隨便接觸這類。另外一些像是我們傳統就有很多媽祖的信仰、關帝的信仰,這些都不能夠接觸嗎?我倒不是這麼個看法。因為這些比較反映了一種人心自然的信念,古人對於天地、山川、偉人……的崇敬,然後也相信他背後有一些神明現象,這一部分的東西,簡單說,他對於我們人生的主導性沒有那麼強。在傳統上來講,他也在更大的一個文明體系底下能夠安放,衝突性沒有這麼多。大家懂這個意思嗎?所以這跟新傳來的那種新興宗教不一樣,那種要主導你全部身心靈的事情,千萬要慎擇,簡單說,凡是要主導你全部身心靈的,你要千萬慎擇。好,我先講到這裡,有問題可以問。

生:老師,我自己覺得在〈慎動.第五〉篇裡面,他講的幾乎全都是從《中庸》的內部講,就好比說「動之所以正,以其合乎眾所共由之道也。」那在《中庸》裡面,其實他就有講到就是說:人就是不能離道,「若離,非道也」,那其實根本也就是重新再解釋一遍《中庸》所講的,所以說那個不能離開的就叫作「道」,那也就是說大家所共有的就是「道」。那另外那個既然是不能離開道,那對於說這個道,他一定是「得道於身」,不可能「無所待於外焉」,這還是講的同樣的一件事情,重新再反覆地解釋《中庸》裡面的看法,這個是我看到這裡面,我自己想的。然後因為有「道」,所以《中庸》才講說:凡是有道的,就是說我不發,那個叫作「中」,那「發而中節」自然叫作「和」,所以說才會「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師:你這樣講當然也沒有錯,我也同意這是在講《中庸》。只是說,我剛剛在講說「用而和」的時候,在仔細想說:這個「和」是從結果上講,還是從他的作為上講?那看來是從作為上講的。

生:如果說是從作為上面講的話,那《老子》裡面,大概有一段話就是講說:人就是因為「大道廢」,因為人心裡面那個道離開了仁,之後才開始講仁、義、禮、智。如果說從作為上面講的話,才開始要講說:因為道已經離我越來越遠,所以說我要怎麼樣把道給找回來、找到我的身上來,聖人就叫我們要做仁義,先用仁義的方式,然後找回來自己的本性,因為自己的本性就是所謂道,這樣子。那就是因為智慧也在自己的本性的裡面,所以說智慧也是離開了仁,所以說才會有各種的偉大重現,那如果說要從作為裡面來講的話,那就是要從仁、義、禮、智、信,從五常去著手,然後把真正的自我找回來,看到真正的自我,所作所為自然就會符合道。

師:我會這樣講,並不衝突,就是這樣講的話,我想你從這個角度發揮的意思,跟我在這邊談說這是強調他的作為,都是「發而皆中節」、都是「和」,這個「和」是「無所待於外」的這一種「和」、「無所待於外」的「德」,似乎也並不衝突。我現在初步聽你講,倒不覺得有衝突的地方,如果您再想想看,就是說到底我們可能有什麼不同的意思的話,可以再提出來,好不好?初步聽起來,好像意思也是一樣的。

生:老師,想要請問一下,就是從聖人的行為上,可以解釋到人生的意義……

師:就是要講人生的意義。

生:是什麼?

師: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的意義,就是要真真實實地把生命原來該有的、他自然就有的事情活出來。真實地活出生命的本然,簡單這樣講吧。那為什麼要真實地活出生命的本然呢?因為你如果不真實,你會覺得自己很虛幻;如果你不是生命的本然的話,你就可能很迷失。這個意義不是去想出來的,意義是活出來的。我們現代人很多的困惑,都是因為越想越困惑。其實你想想看,你剛生出來的時候,會不會為生命的意義來困惑?不會吧,你活到十幾歲也都不會困惑,對不對?那麼一路活過來就沒有意義嗎?有沒有意義?

生:很開心啊!

師:很開心啊,對不對?所以當你沒有去想生命的意義的時候,其實你活得比較開心,而且活得很有意義,聽得懂意思嗎?所以生命的意義是活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這樣能夠明白嗎?所以要活出你生命的本然來。

生:可以說是映照出來的,像鏡子般映照出來自己的本心跟外在的事物……

師:「映照」怎麼講呢?「映照出自己的本心跟外在的事物」……

生:因為不是要「誠」,然後讓心靜下來,跟內外像的……?

師:有這一面,他會像鏡子一般反映出外面的世界,可是同時也是你內在的一種自然,所以我說是「和內外」。我一開始就講:「誠」是要同時反映你內在跟外在的真實,而我們跟事物相接的那一剎那,同時就有內外。譬如說我現在講話,我是聽著你的問題、看著你,然後有我的反應,這豈不就是「和內外」嗎?他是反映的沒有錯,他確實是反映外在,可是同時也是我們的心看到了事情是這樣,他有一個自然的反應,懂這意思嗎?譬如說,我看到了早上的陽光,覺得好舒服喔!陽光燦爛,早上讓自己覺得很有一些朝氣、很有一種開朗的感覺,那這種感覺很真實,這個就是「誠」,是不是這樣?再想想看,有問題可以再問,或許我不見得……

生:現代人都是為升學、聯考或考試,那是現代人比較不正常,讀書比較沒有意義,都是在考試上頭糾纏……

師:現代人因為各式各樣子的原因,就是會困惑,像我剛剛說小孩子不會去困惑生命的意義,因為他當吃就吃、當睡就睡、當笑就笑、當玩就玩……這就是生命,很自然;可是到年紀大了,慢慢就會想:我到底要什麼呢?是A還是B、還是C、還是D?我越想越困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比較有意義的東西,看起來好像都不錯,講起來都有道理。坦白說,好像賺錢也是需要的,交女朋友、談戀愛也是需要的,人生追求一點音樂、美,或者說去追求一點對於國家的好處、救國濟民……好像這些事情都是有價值,但是總體來講,到底是什麼呢?總體來講,就是濂溪在這裡所說的,總體來講,只是一個人活在天地當中的一種自然,這個自然是一種「誠」。這個「誠」就是我們碰到這樣的事情、在那樣的際遇裡頭,很真實地就會有的反應。不是「有所為」,說「我一定要如何、一定要這樣或那樣」,而只是時時刻刻地回到生命源頭的那一個「大哉乾元」,看他該怎麼應?這個是一切生命的源頭,也是宇宙萬物生發的源頭,他要講貫通人生跟宇宙的生發的源頭。剛剛旁邊那個同學,來。

生:老師,我想請問說,怎樣去讀經典,這邊的態度是比較可以確保安全,並且有進展的方法?就是比如說老師有提到說的「收放心」的問題,怎麼去理解這個心?可是越想就可能會越混亂,就好像老師剛剛講說,這意義好像不能夠只靠想就會得道,所以想請問老師如何讀經,然後如何……還有就是師生的關係,是怎麼樣跟一個老師學習?因為好像發現自己讀這個經典,會發現說,似乎跟自己過去的學習方式,差別還滿大的。

師:這個差別是滿大的,以前諸位的訓練都是比較偏重要你去去分析,去用你現有的知識不斷地反覆分析、辯證;這裡卻是要求你回到你自己的本心、本性,譬如說「動而正」,「正」是什麼意思呢?不是要你去分析、去想,你會越想越複雜。「正」就是一個「正」字,你是去感覺的,你心裡覺得正還是不正?你覺得不正,那就是不正;你覺得正,那就是正。可是,是不是我現在的感覺正,就是最終的正呢?不是最終的正,你越修、越學,你的標準會越來越高、會越來越清晰,聽懂這個意思嗎?所以他是一個字一個字,回到這個字的一個單純而完整的意思,用你的心去體會,這是讀經典的態度。所以,是要把我們已有的觀念、想法,都先放在一邊,照朱子的講法,就是虛心,心要虛、要空,把現有、過去的東西通通先放一邊,就是「動而正」,凡是我的一舉一動是不是正?「動而正」,你自己覺得我「動而正」,「動」你自己覺得是「正」,這就比較近於道了。而且,你越做越多,你會越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正」。

就是你越這樣常常去練習,越去練習,你的心自然會有一個正道。為什麼會自然會呢?因為一切道理都來自於你的本心、本性,你不過是把你自己心中本心、本性原有的道理,透過了學習、透過了實踐,讓他越來越明白而已。所以,「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這個是天給我們的一種知好、知壞、知善、知惡、知道正與不正的本性,所以你相信他。簡單講,一切是要回到你的本心、本性,這個不是在那邊做一大堆思想辯論的路子,那樣子想得太多,而且越想越亂!而且古人說:「如果你越想越亂,你別想!千萬別想!」他是說什麼?「主靜立人極」,心要靜的。「用而和」,這個是我「用」,「用」是相對於「體」而言的,我有所發用,我這樣做、那樣做,然後我感覺到有「和」,感覺到了「和」,這就反映了他是得於我的內心的,有得於我的內心。如果我自己做,這樣做、那樣做,都覺得「不和」,不能夠得於我真實的內在跟外在的真實的話,我自己也覺得不和,那就不能夠得乎我的內心,「德者,得也」,「德」就是「得」。

所以,其實朱子教我們自己讀書,到最後不是增加很多字來解的,就是拿我們自己本來清淨的這個心、本來安靜的心、本來虛明的這個心,去一字一句看。包括我,我一路要努力把他講清楚的時候,可是其實講了太多話,反而不清楚。你回過頭來,就「用而和」,你的發用,你覺得和不和?我感覺和。什麼是「和」呢?「和」一定是同時照顧到自己內在跟外在的真實,可是這是就我的作為而言的,你不是去要求結果一定怎麼樣,所以這是什麼呢?「無所待於外,得道於身」,這個是和於我的、有得於我之心。「德者,得也」,這樣子我得到我的內心之所安了,所以是「發而皆中節」。所以,一字一句,其實就是拿我的心去體會他就是了,古人叫作「體會」,不是去思考,懂吧?這是體會來的,不是思考來的。這跟我們現在學校裡教的東西是非常不一樣,所以我也不在大學裡教,是這個緣故。大學裡教的是現代化的那一套,有他的長處,但是沒有這樣,沒有、不能夠講這個事,講不明白,懂我意思吧?我為什麼不特別開個課比較方便?乾脆開個通識課好了!多方便!我不太喜歡這麼做,我寧可是課外的,就是因為這個事情要跟學分沒有關係,跟現在大學一般學習的、現有方式有所不同的社群,這是個傳統的東西,而且現代人都不太講,但他沒有辦法用理性的思維所取代。

我這些年來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就是:整個現代文化,是以所謂理性的計畫為中心,當然也就包含了很多反理性的因素,因為這正反兩面同時存在,一陰一陽。但是,他的主軸是理性的規劃、理性的操作,包括現在諸位所看到的一切全球化的趨勢,電腦尤其是。可是理性是沒有辦法成為君王的,就是理性不能成為我們的君,理性只能作為臣。或者理智吧,理智只能為臣,理性比較複雜,理性包括道德判斷,我們的reasoning——就是一般所謂的「理智」——只能為臣。我自己一輩子也是在現代的學校裡面讀書,最後明白這個道理,所有任何理智、概念、邏輯、思維的產物只能為臣,這就是包括西方人現代也對於reason有那麼深刻的懷疑的原因方。他找不到出路而已,但是這個懷疑,懷疑得很深刻,你們如果接觸一下西方當代的各種思想,就會明白這一點。

那麼誰足以為君呢?古人說:「天君泰然」,「天君」是什麼?「天君」是我們的心,心才是君,人生要以本心、本性為君,不能以理智為為君。理智是他非常powerful的臣,我們現代世界所看到的一切種種厲害的事,包括各種拿諾貝爾獎的、得院士的、操作現代世界快速前進的……其實基本上都是理智,理智的臣,西方人叫作calculative reason,計算型的理智,他只能為臣,不足以為君。我們現在是要拿那個為君的心來體會這個事情,他並不違背理智,可以用理智做各式各樣的分析的,我要分析起來,如果有時間,可以慢慢分析,要講幾個小時也是可以的,慢慢去分析他怎麼叫「動而正」,各種情況底下什麼叫「正」?因為分析就要把他這種initial condition──你們學物理的都知道──一開始的條件都要講清楚,周圍的initial condition是什麼?環境是什麼?然後怎麼去分析什麼叫「正」?這是臣,這個要拿我們的本心、本性為君,這才是做人處事道理的核心。

生:我想請問直覺是指「君」?

師:他比直覺深,他跟直覺有關係,但是比直覺深。

生:是檢視自己的經驗……

師:檢視什麼?

生:自己的經驗跟過去的經驗。

師:也不是檢視自己的經驗,是讓自己的內心呈現,讓本心、本性呈現,他不是那麼經驗性的東西,他是一種深藏的人性。

生:所以要「主靜」才能自然地……

師:「主靜立人極」,對,是一種深層的人性,簡單講。

生:那對初學者而言,是……要練的話,是先反覆唸,然後再……

師:就反覆唸,去體會,然後多去實踐,然後慢慢去感受到他的道理。好,你問,然後我們看看一起回答。

生:老師,不好意思,我想要請教一下,就是如果我今天遇到事情,就是比如說以你的本心、本性是應該要這樣做的,但是你的能力跟客觀的環境、條件是沒辦法做到的,然後可是這些事情又強迫你非得做不可,就是做到最後,變成無盡的陰影,然後又被逼退這樣,這要怎麼辦?

師:你的本心、本性要這麼做,而你不讓他做,恐怕自己也會難過。但是,你說現實上來講,這麼做、做了半天,別人又complain……

生:就是可能自己的能力不夠,或是客觀的條件也不夠能夠那樣子去做。

師:這個事情的關鍵,恐怕還是要由兩個方面去處理,一個是要真正了解這個情況是什麼,另外也要去認識自己的內心到底是什麼。因為我們人都對於自己到底是什麼想法,不容易徹底了解;另外一方面,對於環境狀況也不那麼容易了解。等你真正明白了狀況,也真正明白了自己內心的時候,這個矛盾就會消解掉,懂這意思嗎?所以對於客觀的環境是要去了解的,對於自己的內心也要去了解。

生:老師,我想問一個,因為我常會有很多自我對話,那像以前王陽明他有集一個話頭,就是「致良知」,可是我每次在想「致良知」的時候,都會把那個「良知」跟「道德」的感覺、跟「道德規範」那種感覺混在一起,所以讓我很混淆。那想請問,現代化的儒家,如果我們要做功夫,那那個「話頭」是什麼?就是我們可以……就是我自己常有內在對話,但是我不曉得怎麼樣去說……

師:這個「話頭」是因人而異的,禪宗這也是各家話頭不一樣,你可以擇一個最適合你自己的,比如說「致良知」,很好,陽明一輩子千錘百鍊,最後得來這個。這個「致良知」跟我們這裡所講的「誠無為;幾善惡」釋一樣的道理。我上次也說了,「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一樣的道理!所以這個是個人應機的。至於說你把「致良知」連結到說是道德的規範或教訓,那就差得比較遠了,他不是一種外在的道德規範,我上次說,他是要出自於深層的本心、本性,你不要那樣去想,那樣想的話,總覺得他是在於外的、他是在於內的。為什麼會有這個東西,就是妙了,跟諸位講說,就好像人的體溫差不多是三十六點五度上下,他很準的,懂這意思吧?其實人的基因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恐怕都是一樣的,人的五臟六腑運作的方式都是非常標準的,所以你到美國去,美國醫生也可以給你開刀的,那刀開下去如果不準,會要命的!懂這意思吧?所以天給我們的,「天命之謂性」,他的一種內在的規則跟法則,是非常精準的東西,跟我們生理上的東西一樣地精準,而且非常地細密的,你要遵照你自己內在的本心、本性所叫你做的。所以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給我們的命,天命給我們的,這是我們的本性,循率,照著他、循率他,循著他,也率著他,「率性之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