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學者如何在現代學界立業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2015/8/31 講,2016/8/4修訂)

一、

人生在世,必須有當立之業。古人學儒學的基本目標與職業,是擔任領導政治社會與教化的士大夫。做好士大夫或教育他人如何做士大夫,是古代儒者當立之業。其學以禮樂射御書數為主,都是古代士大夫必須嫻熟之事。從事儒學,就能培養其能力與德性做一個好的士大夫。其理想的標準是聖賢,亦即擁有全方面能力,能夠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境界之人。聖賢的身份,一開始也都是貴族與士大夫,後來延伸至平民。儒學傳統亦然,從貴族、士大夫一路擴展至平民。

現代人基本上不存在透過讀書而擔任士大夫的機會,因此必須另外立業,否則無法在社會上立足。這是古今一大不同,也會根本地改變儒學的性質。古人從事儒學本身就能立業,現代人的儒學最主要的首先是學習如何修身養性,安身立命;其次是幫助我們認識家庭、社會、國家、天下應有的道路。也就主要是培養每一個人都需要有的德行與智慧。一般來說,儒學大有助於我們修身養性、對應人事,幫助身心和諧、增進家庭人際關係、增加愛人的能力。行有餘力,可以進一步幫助我們瞭解與處理社會、國家的許多問題。以此能力再配合個人專業所長,我們就能既有個人的事業,同時也做一個好人與智者。

可是如果我們想要專力於發展儒學,讓儒家發揮他應有的價值,請問要在何處立足與立業?或者在民間,或者在教育界、學界、文化界,甚或在政界。儒學都有許多發展的可能,但因為都還未進入現代體制內,所以也必須由有心人靠自己的能力,自行闖出一番天空。其中教育應是首先的突破點。孔子是「萬世師表」,儒家以教學開始,要復興儒學,首重教育。目前在民間與各界,都有不少人開始發展儒學化的教育。此因社會的價值、意義與倫理體系及做人處事的道理日趨混亂敗壞,自然有許多家長與社會人士感受到這個需求。隨著需求的擴大,中間自然會產生專業人士。(如果國家社會在未來發現需要有一個以經史之學為本,傳此道、授此業的儒學系統,可能會在體制內設一些教育、學術乃至文化的儒學專業。譬如中國大陸已感到有儒學專業的需求,但尚未設立。真正的儒學專業應讓學者悠遊於其中,盡可能照傳統的方式修身養性,從事志在修齊治平的經史子集之學。畢業後則可從事教育、學術與文化方面的工作。理想上,這些儒學專業的人將來應該進一步出人才,懂得如何影響改變政治,進入政府體系,或直接參與民主社會,從事基層建設。但這可能是更下一步了。)

二、

然而教育必以學術為基礎,以下我要集中討論的,是儒家學者如何在現代學界立業。這是儒學能否在現代世界獲得「合法性」與「發言權」的關鍵。(並非民間、文化界或政界的儒學不重要,而且因其實務性,可能更容易發展。只是教育與學術還是一切的根本,影響太大,為兵家首要的必爭之地。)儒家學者首先必須在現代知識界取得對於儒學與中華文明的詮釋權(既言詮釋就不是唯一的,而是經過檢驗的學說),並藉研究過程盡量學習現代學術的批判與求知精神,從而客觀地認識自己,並克服其原有的缺陷不足。此因儒學與中華文明背後的宇宙-世界觀、認識-思維方式、語言體系、人生觀、與政治社會的組織方式與西方根本不同。從西學詮釋儒學與中華文明固然也有很多長處,但難免失真。儒學獨特的學術精神──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禮樂射御書數),將求知與生命實踐、德行及全方位的學習結合,將所知的道理透過實踐在人生、家庭、政治社會中檢驗,及其整體性的思維方式與語言的意義,不可能由精神與方法處處相異的西學加以闡釋或發揚。以儒家與儒學為主幹的中華文明,同樣也有極多西學難以明白的內涵。當然,儒學與中華文明的傳統並非一切,也有不少不足及缺憾,藉著與西學的攻錯,正可以補益自身的不足。另外,儒家學者當然能,也應該運用儒學獨特的學術方法、語言與精神去重新詮釋西方與世界上其他各種文化。然而在目前儒學極為式微的情況下,這只能視為下一步的學術大業。

儒家學者企圖在現代知識界取得對於儒學與中華文明的詮釋權,首先必須通過現代知識界的種種要求。現代知識界的檢驗標準由西學所定義,這正是百年以來儒家的困境,而我們今天就是要在現代學術界立業,以打破這個困境。因為儒學源於與西學極其不同的一種傳統,儒家學者首先必須決定以傳統學術或現代學術為主去完成其「現代專業」。以傳統學術或現代學術為主,各有得失。以我們所處的現代學術界而言,領域的劃分與專業的標準均由西學建立。以傳統學術為主,當然處處吃虧,然而並非不能存活與立業。重點是,無論以傳統學術或現代學術為主,都必須在現代學術界裡完成可靠、精準、經得起現代學術標準檢驗的知識成就。同時也要發揮理性與現代學術的批判精神,對人類現有或個人專業領域內的知識體系,做深刻的批判。以傳統儒學為主,現代學術為輔,依然可以在許多領域建立他人所難及的知識成就乃至知識體系,並深具批判精神。(孔孟程朱都是當時的異議份子)此種西學化乃至專業化的知識成就與體系自然不足以盡儒學之義,然而卻是我們在現代學界立業的重點。

我以前不明此事,基本上將儒學當成一種嚮往、一種愛好、一種全生命的學問。而將在現代學術界讀書、拿學位、當博士、教授、升等……等等當作興趣、現實及與儒學配合的事情。寫論文時挑些從儒家與中華文化的需求出發,又為現代學界所應注意的重要問題。海闊天空地讀書,也努力釐清了不少知識上的重要困惑,心態上則一直以求道與追求儒家式的全生命完成為主。這樣的人生很開心,而且因為不為俗慮牽擾,兩方面也都可以做得不錯。可是這樣做只能在現代學界立足,不足以立業,更不足以為傳統取得足夠的詮釋權。不只如此,我久待在現代學術界,也深覺必需對得起專業化的教學與研究工作,這也要求自己不止要立足,而必須立業。雖然如此,錢穆先生說,儒家以人的完成為第一義。儒者若發心於現代學術界立業,仍然應該不改其志,堅持以人,而不是以知識的完成為第一義。儒者志於道,以研窮與實踐修齊治平之道為核心,客觀知識本應為其重要的部分。以做人與修德為第一義,不但無礙於知識的完成,一旦認知現代科學化知識體系的重要性,更可以藉其修養,有助於其虛心平心地完成。希望在傳統儒學精神的指導下,讓我們在現代學術界立業;同時結合科學化的現代知識體系與批判精神,使儒學更上層樓。

現代學術要求科學化的知識成就。傳統儒學雖可以給我們良好的生命智慧、修養、體驗,豐富、生命化、文藝化的薰陶與感受,大有助於我們瞭解中華歷史文化的傳統,與人生、家庭乃至政治社會的許多道理。可是當我們要建立現代知識體系的時候,就必須按照嚴格的科學方法運作,才能真正有所完成。在現代知識界立業當如此,其他現代領域亦以此類推,必須尊重該領域的現代標準。

三、

立業的標準非常高,越懂得高標準的立業,越容易到達。今天不少文法科的學生不知道他的專業該怎麼完成,因此立足就難,立業更難,整個學界的專業水平也差。要立業必須講究高標準,一旦選了某個專業,就一定要徹底明白該專業的高標準乃至於最高標準。無論在學術、文藝、技藝或實務界,談「要如何立業」都必須以高標準來談。事情要止於至善,否則無益,而越合乎標準也必然越有有效率。

譬如若以西學為主,就要開始研究什麼是標準的研究方法、西歐北美的標準做法是什麼、看最好的學術論文。如果外國的東西一時搞不清,至少要拿本土最好的標準來看,但只能當作階梯,絕對不能止於此,還是一定要看西歐北美所認為最好的科學、哲學是怎麼一回事。這就是標準,要按照標準的科學方法做事。當然史學不只是科學,但是現代史學在能科學的地方會盡量要求科學,其他的部分則是art。現代史學同時包含science and art,但還是以science為基礎。

如果以傳統學問為主,古人所學均在經史子集,尤其以經史之學為核心。治諸經、治諸史,照重要經典一步步學習體會,再配合子部深入專門,集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薰陶——不需要成為多方面的專家,但是總要有多方面的薰陶。將這些統合起來,以研尋並實踐修齊治平的道理為依歸,這就是傳統學術。這是幾千年累積的學術傳統,以經典與大師為標準。這個學術傳統,雖為現代人所漠視,卻有宏大的意義與力量,撐起了一個綿延廣大的文明,遠非現代人文學術所及。

無論傳統或現代學術,若達不到高標,至少要能夠「取法乎上」、「取精用宏」。總之有主有從,務求其精準而高明。選擇主從,要以才性為主。人的才性都有偏向,一試就可知道自己的才性近於那一方面。所謂才性,除了喜好之外,更要有精準高明的能力。也就是說,透過什麼樣的方式能讓自己把事情看得最精準與最深入。有的人偏於理知性,有的人偏於感覺,有的人偏於觀察,但總之都必須精準深入。譬如不管中醫或西醫,即使對人的身體有不同的理解,同樣的病當然都必須看得精準深入,確實能治病。不能說因為我學中醫或西醫,所以我只看這些面向,不管那些面向。總之,對於自己所研究的事物要有精準、深入、完整的掌握。在現代學術界中,儒者選擇以傳統或現代學術為主來立業,最後還是要看自己的最佳能力偏於何方,才能有所成就。因為人的才性跟精力都有其限制,就算兩方面都強,也一定要有主有從才能夠在現代學術界中立業,否則無法完成。

在現代世界裡,如果我們喜好儒學,但才性近於科學,所以選擇以現代學術為主,在現代學術界當然勝任愉快。其問題會出在傳統學養不足,必須拼命補充,才有資格談傳統。反過來說,但如果我們選擇以傳統學術為主,傳統學養容易充足,但適應現代學術界自然就有困難。這時候有幾個方法:第一,用一段時間徹底認識現代學術所要求的標準,寫論文與上課時照著做,平時照自己。第二、現代學術首重專業,集中於專一領域,容易有成。第三、在現代學術界中選一個負擔不要太重、讓我們可以悠遊於傳統學術的地方,以傳統學術的功力幫助自己處理所有現代事務。第四,中國大陸未來應會發展儒學專業的教育學術機構,那就簡單了。其實在一方面鑽研得很深刻時,在另一方面也容易深入,足以立業,錢穆先生就是一個很好的典範。

以上不厭其煩地說明,是因為此事非常艱難。華人百餘年來困於中學與西學當中,一直找不到出路。學界今天已經全盤西化了,根本沒有傳統學術的位置,所以在現代學術界重建傳統學術,找到它適當的位置,而且保持其原有精神,是件極為困難的事情。我們要深入傳統學術,還能立業有成;不只於修身養性、涵詠文化,還要掌握儒學與中華文化的詮釋權,這事情非常困難。我奮鬥於中學與西學之間近四十年,在此不厭其煩地反覆說明在現代學術界擇業與立業的重要環節,就是希望底下的年輕人比較容易走通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