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5: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第五卷: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改過遷善克己復禮」是接著存養之後來談。心中必須先能存養,才能夠比較自然地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否則不免勉強而不自在。這一卷教人如何作到,所用的話語更為簡易明白。對一般人而言,改過遷善、克己復禮的難處在於不自在;不過對於天生氣質好的人則未必,依個人的情況而定。先能存養,也就是所謂的敬以直內,就比較容易作到義以方外。這並不容易。人一旦養成了習慣,要改過就難了;然而還是應該盡力去作作,否則更不容易進步。

 

濂溪先生曰: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乾之用其善是,損益之大莫是過,聖人之旨深哉![1]

乾乾不息是體,懲忿窒欲、改過遷善是用,而學者應當體用兼盡、兼備。所謂的體用兼盡、兼備是說:上一卷談存養多是就「體」而言,而本卷談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則多是就「用」而言。

 

吉凶悔吝生乎動。噫!吉一而已。動可不慎乎?[2]

這段話出自〈通書〉。凶、悔、吝三惡生乎動,而如何能吉?必須慎於動,對於我們的言動與已發應抱持謹慎的態度。本卷主要談用、談動,而前一卷〈存養〉則是偏於談靜,這是兩卷差異所在。

 

濂溪先生曰: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予謂養心不止於寡而存耳。蓋寡焉以至於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聖也。[3]

本段可以藉這兩句話來概括:「養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聖賢」。心必須徹底的清明乾淨。所謂「寡之又寡以至於無」的寡欲並不是要人變得一無所欲,連最基本的自然欲求都沒有,而是教人不要有先存的欲望。所謂的無欲,就是前面所說的「無欲則靜虛動直」,心中乾乾淨淨而不先存有欲求。這個意思和前一卷裡的「無欲則靜虛動直」互相呼應。

 

伊川先生曰:顏淵問克己復禮之目,夫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顏淵請事斯語,所以進於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4]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之所以是「身之用也」,是因為克己復禮基本上就是「由乎中而應乎外,致其外所以養其中也」,克己是由乎中而應乎外,復禮則是致於外所以養其中,能作到這樣才能達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動容中禮的境地,也才能養成一個清潔而純粹的風格、人格。這一條的意思非常容易明白,不過不容易作到,但也唯有經過一個困難的實踐歷程才能建立起一個清明、純粹如一的人格;至於可欲與否端看諸位對此之理解有多深。這一條的用意基本上是教人去除不當的外誘,以存其心中之正,所以對於視聽言動都有所講究。所謂「造次克念,戰競自持,習與性成,聖賢同歸」,造次克念是指「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說得很清楚但也最難作到,這是傳統儒學中非常重要的一條,君子修身的關鍵也在此。

不過這一條對年輕人而言確實是太困難了,尤其在這個時代,有很多事物是年輕人尚未經歷過的,遑論造次顛沛的考驗。以較寬鬆的標準而言,現在是個不確定、不清楚的時代,我個人在年輕時也作不到這些如此,所以也不敢以此要求諸位。人在年輕時不妨多經歷,而且經歷多了才懂得好壞;只要心中存一善念,經歷諸多事物並不是壞事。禮有因革,新時代也應該有新的標準。我們固然還是接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但是禮有因革,我們這個時代不必對人作這麼嚴格的要求。關於這一點,原因之一在於新時代的禮尚待創造。所以不能斷了年輕人自由活潑的心理,更不能把人限死。等諸位經歷多了之後,應當自問:到底要完成什麼樣的我?因為時代已經亂了,任何的人生共識都不容易找到,更何況建立在共識上的禮呢?所以先不管時代與社會如何,也先不去問目前社會、新時代的禮何在;我們只要求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先問自己到底要完成什麼樣的人格、風格?如果外在的社會、時代不能給自己標準,那麼自己就為自己訂一個「禮」、一個標準。而在我們看清自己的人生想要完成什麼樣的標準之前,我們對人生應有相當豐富的體驗。我也鼓勵學生出國、開拓各種經歷,才會知道世界如何,最後再回來自問人生之路何在。到那個時刻,人不能不有所操存,自己應該為自己訂一個禮,勾勒出自己的人生所希望完成的風格,這樣生命才能純粹統一,否則便是一盤散亂。我們這個時代所接受的價值觀念與事物實在是毫無標準可循,而且對於一個心靈開放自由、而且以同情的眼光看世界的人而言,事事物物都有其理。這種心靈固然有長處,但也有短處。長處在於能夠以寬容、體諒的態度來看世事,甚至對於一般人不易理解的事亦能理解;但是缺點則在於多元而紛雜,能接受的世事既多,便難以成就心靈的純粹與統一。身處這樣的時代,年輕人是應該有一開放自由活潑的心靈,對世事不必先存成見、也不陷溺,但最後終究必須問自己:「我要建立什麼樣純粹而統一的風格?」就算不能完全達到純粹而統一,至少也應該是相對而言。如此一來,非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禮方可定。時代已經無法給我們一個共通的禮,但是「禮者,體也」[5],所謂「相鼠有體,人而無體」[6]禮的目標是要人完成一美好的形像,但不是外在的形像。

理學家對心性問題的討論可以稱得上是「牛毛繭絲無所不辨」。牛毛是很細的事物,繭絲也是,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們對於心性的探索與要求非常地仔細而深入,對於視聽言動、舉手投足無不嚴格講究。

 

復之初九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傳曰:陽,君子之道。故復為反善之義。初,復之最先者也,是不遠而復也。失而後有復,不失則何復之有?惟失之不遠而復,則不至於悔,大善而吉也。顏子無形顯之過,夫子謂其庶幾乃無祗悔也。過既未形而改,何悔之有?既未能不勉而中,所欲不踰矩,是有過也。然其明而剛,故一有不善,未嘗不知,既知未嘗不遽改,故不至於悔,乃不遠復也。學問之道無他也,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7]

我們不是聖人,不免會有過失、或不當的念頭;但是只要能在犯下過失、乃至懊悔之前回頭,就是吉的。這是初九,第一卦第一爻的含意。陽是君子之道;復是一陽復生於下,這是復卦。第一爻是九,九是陽之意,易經之意如此,六是指坤,是陰爻。所以初九指的是從下面看是陽爻。「失而後有復,不失則何復之有」就名義上講,這是君子之道,是就復卦來發揮君子返善之意。體現此卦之意的典型人物便是顏子。顏子不會有「形顯之過」,即犯下明顯成形的過失,因為他心中一旦察覺自己有不當之處,便能立刻警醒。顏子畢竟還不到聖人的境地,距離聖人還差了一點,也就是說,他還不能凡事都不勉而中、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是他只要有一點過犯,心裏便能立刻察覺而回頭。前面我們說過,理學家對改過遷善、克己復禮的討論已到了所謂「牛毛繭絲無所不辨」的地步,而這段話教人留意於舉手投足之間,只要心中稍微察覺有不當之幾便應該立刻改正,正可以作為印證。這是復之初九之意。這一卦十分重要,學者必須注意。

然而始終令人困惑的是:我們不了解為什麼要作到這樣的地步?把自己的心性修養到徹底純潔清淨無垢的地步,究竟所為何來?結合這幾條,我們可以簡單地回答:古人的學問(尤其儒學)最主要的精神是在修齊治平(即大學),而這一點與現代人學術上求知識的態度大不相同。現代人追求知識也可以稱得上是牛毛繭絲無所不辨,我們對知識的要求無窮無盡,批判也極為嚴格,在歷史的淘汰下,學術論文甚至百不一存。現代學術界把精力投注在這裡,覺得這樣是有價值的。而藝術的追求又何嘗不是如此?古往今來的藝術家何其之多,然而只有追求完美的作品才可能流傳下來,並產生重大的影響。體育競技也是一樣,打籃球也是要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地步,才稱得上完美。一切事物都是如此。而中國古人看重修齊治平,這是一種對於人格理想的追求。現代人能夠理解對知識、藝術、體育競技的完美追求,卻不能理解古人對於人格完美的嚮往;現代人會認為,追求完美的人格是很累的,而人生並不是非得如此不可。這一點固然沒有錯,然而就求知識、或體育競技而言,完美也不是必要的。換言之,並不是每個求知、或練習競技項目的人都必須要求自己達到完美的地步;從事這些活動的首要關鍵毋寧在於自己是否喜歡,而不在於自己是否作得完美。所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學習任何事物時,抱著開心的態度是很重要的,無論是求知識、藝術創作、或體育活動都是如此。這不但是重點,而且是貫徹始終之道,從活動一開始到最後都應該是開開心心的,而且活動過程中必須能啟發人性,給人一種更好的人生。

既然並非每人都必須作聖賢,為什麼自古以來人們卻崇拜孔孟、聖賢呢?這是因為善學者可以發現,在追求理想人格的過程中其實有無窮的開心之處,而且對人生大有幫助,對於家人、對我們所關切的人乃至於對整個國家社會都有很大的意義。這麼說並不表示只要有完美的人格就能解決天下的問題,畢竟作人並不能取代知識(中國人過去未能發展出自然科學,所以在遭遇西方文明時便吃了大虧)。知識當然很重要,其它如身體的鍛鍊、藝術等也都不可忽略,這些都不是只注重作人便能發展出來的。但是,這些都只是萬事萬物中的一環;。相較之下,人格的美好雖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卻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根本。套一句聖經的話:「一個人就是賺得了全世界,卻賠上了自己的生命,到底有什麼益處呢?」[8]作人到底是比求知識、學藝術、鍛鍊身體或者其它各式各樣的事物更為根本,因為人倘若不知自己的根本何在,喪失了自己、喪失了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和諧、恰當的關係,那麼再多的知識、藝術上的成就都無法彌補。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修齊治平的重要性其實與宗教是相通的。人類的大文明基本上可以藉由回教、印度教、佛教、基督教及儒學等不同的宗教來劃分。宗教之所以能夠作為劃分文明的指標,乃是因為這些宗教所教的是有關人的學問,而修齊治平、一以貫之的重要性也因此而超過知識、藝術、體育等其它事物。德、智、體、群、美並稱五育,不過今天談「德育」恐怕過於嚴肅,倒不如說是要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掌握到人世間的根本道理。而且儒學固然有不如宗教之處,但也有勝過之處。其勝過之處在於不假借一套超自然、訴諸神蹟、涉及我們對神靈世界的認識與理解的說法,這些都是宗教所未能擺脫的,而儒學卻不需要。儒學基本上從人心與人性來立論,其不如宗教之處也在此。因為宗教藉用人對神靈世界的認識來宣教,並且訴諸神蹟,比較容易影響整個社會。在所有人類文明遺產中,儒學的長短處都導源於此。

以上我們首先提到,自己對於所從事的活動是否喜歡;第二則談到儒學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第三點來談人類文化的標準的問題。人類各種文化創造都有某些標準。以音樂為例,並不是說貝多芬才是標準,藍儂也不是唯一的標準;最重要的不在於將哪一種音樂視為標準,而毋寧在於對於音樂的敏銳、對聲音世界的不受羈絆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懂音樂的人不分古今中外的音樂都能懂,他所掌握的標準並不是死的,而是所謂「無極而太極」的標準。理學家的高明之處正可以從這裡看出。理學家的標準是以一種心靈境界為依據的,他們固然是有一些比較固定的作人標準,但大多數的依據都是擺脫時空的限制,而著重在心靈的狀態與工夫、以及工夫所達到的境界。真正偉大的運動員或音樂家,都不只是在技術和形式上高人一等,而是擁有那種無可比擬的敏感度與創造力。

理學也重視這種敏感度,它使得人在有任何過犯時便能立刻察覺。到底事如何作呢?我們讀《近思錄》,發現它一路上談的多是內心的境界,而很少提事情一定要怎麼去作。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理學的重點是放在心地、心體、工夫上,這也是它的高明之處。第二,因為古今社會的差異極為巨大,後學者倘若死學,則不但學不出好處,反而會產生毛病,所以理學家多就根柢來談。綜合言之,古今變化巨大,現代人處於傳統社會結構崩潰、傳統價值也面臨劇烈挑戰的時代,是非很難說得清楚,而真正能說清楚的是境界。更淺近地說,既然大家對道德與是非的標準都是人言人殊,莫衷一是,那麼廢話少說,但看活得如何吧。每個人說的一套都煞有道理,但是內心境界卻是如何呢?現在學界有各式各樣的論述,此講法是從傅科(Michel Foucault)而來,認為過去的所有的說法都只是一種說法。人各信其所信,每個人要信仰什麼乃是個人的事。而倘若人各信其所信,各行其是,那麼人最後所能達到的境界又是如何?內心是否能有一種平安、光明、溫暖的感受?境界高的人(即所謂聖賢),之所以受到我們以及歷代人的崇拜,正是因為他們的境界不是一般人容易作到的。我個人雖然有一些工夫境界,但慚愧的是離古人還很遠。古人在他的時代中作人可以達到精金美玉的地步,發出一種璨爛的光華。

以上我們初步說明了為什麼在現代還要談作人的道理。我們常會覺得,過於講究作人會對人形成許多束縛:一方面,要改變自己必須承受不少壓力,而且自己會產生抗拒之心;另一方面,人也會喪失許多現實的享用。從古以來,人們無法理解理學家,問題大多出在這上面。但會有這樣的問題,其實是因為學者將理學看死。我們毋寧應該活看,畢竟作人不能用僵硬的作法。我個人在現代教理學這門課,也並不是要(大家)成為理學家。理學是活的道理,重視內心活潑的敏感性、創造,要學者自己找到活水源頭,在我們的時代裏活出一種新的精釆風格,而能反映時代的一些特色,一些道理與好處。沒有一個時代全無道理,下文的「學至於不尤人,學之至也」,[9]這是學問到了最高處的一種表現。我們的時代也有自己的道理,而古人也有不及見之處;所以真正重要的是懂得活的道理(「無極而太極」的道理)而創造內心的境界。實際上作人不是死照著古人的辦法去作,而是立身於我們自己的時代,保留我們時代的好處,去其壞處,保留傳統的好處,也去其壞處,而創造出一種新風格、新人生。這聽起來雖然簡單,但作起來很不容易,因為正需要我們善於責己。我們的工夫不夠,本領不夠、境界不到,還不能如孔子那般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孔子是所謂「聖之時者也」,他若生於今日,也正是能創造我們時代新風格的人,而不只是模仿古人。古今社會不同,我們不可能照古人那樣作(比如視兄弟的子女如自己之子女,這在今日便不可能;即使真的照這樣作,也會產生問題)。我們時代的問題是「混」,最大的長處是解放,創造我們時代風格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在高度的自由中善用自由,而這正須要人有高度的修養才能創造出來。講究作人並不是要人在言行舉止上一絲不苟,像個道學先生,這樣既累又沒意思。作人是要完成人人心中之所欲,但一般人作不到,而我們把它完成,這才是新時代作人的標準。這個新標準還必須可大可久,不只是要完成自己,還要讓大家都能嚮往這種新的風格與人生路向,而一路下去可以有無窮盡的進步。姑以籃球為例:發明籃球之初,還沒有建立遊戲規則,但也沒有趣味;漸漸有人會打之後,也逐漸有了規矩,有了規矩才有好玩之處。球技愈講究,規則也愈複雜。而體育競賽與作人的道理是相通的。剛開始隨便作人沒有太多的講究,一路上達後,講究就多了。作人作事是應該創造讓大家覺得可循的新風格,這必須配合時代,但絕不能媚俗。孔子說「鄉愿、德之賊也」[10],新風格的創造必須真正有得於我心,而不是一味迎合世俗。理學基本上是一門為己之學,而為己之學乃是學之本,學者必須學習先把自己的人生完成,然後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學問貴在能夠深得於己,雖眾人之所好,吾亦反對(但眾人所喜歡的事物也未必完全沒道理,總有一些道理);雖眾人之所惡,吾亦贊成。

 

……要就我們自己的時代來切問近思。所謂「近思」是就我自己的內心、生活最貼近的事來思考,來創造出理想完美、光輝的人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須緊扣「為己」,才能己立而立人,己達而達人。而真正有實得於心,必須經過十幾二十年的長期實踐,才不至於誤己誤人。而在這長期的學習與實踐過程中,「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是很重要的。[11]這是《論語》的第一句話,為學應該要像這樣才對。今日打籃球有許多的規矩,每一個姿勢、動作也都有講究,球員若能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才是到了高明的境界,才有真正的自由與光輝。然而我們對於作人卻不講究,結果人生亂七八糟。古人則十分講究作人,以此為人生的根柢。換言之,作人是人生的根本,不會作人的話,雖得到全世界也是無用。明白了這個道理,則可明白以下理學家的話。這段話的文意並不難,認真看就可以懂得。其意是說,自己的心思一有不當,人應該立刻注意到。這段文意很容易明白,書上是解釋了文意,而我們課堂上則是說明人為什麼應該如此,以及人生到底要完成什麼。其實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藝術家、文學家、思想家、君子人……這些一流人物所追求的心靈境界是相通的,都是一種普遍的自由與光明,由人性深處湧現的無窮的光明與溫暖,一切生命皆是如此。底下一條條看,其意思不難明白。

 

晉之上九,「晉其角,維用伐邑。厲吉,無咎,貞吝。」傳曰:人之自治,剛極則守道愈固,進極則遷善愈速。如上九者,以之自治,則雖傷於厲,而吉且無咎也。嚴厲非安和之道,而於自治則有功也。雖自治有功,然非中和之德。故於貞正之道為可吝也。[12]

「晉之上九」這一條是說,自治很剛的人,用功很猛,容易傷於力,不是中和之道;不過倒也不會發生大問題,因為到底還是自治有功。這種人不少,儒者以及各種宗教信徒之中也不乏這類人。但拼命去作不免會傷於力。

 

損者,損過而就中,損浮末而就本實也。天下之害,無不由末之勝也。峻宇雕牆,本於宮室。酒池肉林,本於飲食。淫酷殘忍,本於刑罰。窮兵黷武,本於征討。凡人欲之過者,皆本於奉養。其流之遠,則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後人流於末者,人欲也。損之義,損人欲以復天理而已。[13]

理學家並不是反對宮室飲食、刑法征討,也不認為這些事物本質有什麼不對,而是反對過度。孔子也說「食不厭精、不厭細」,[14]可見他頗為講究衣食。但是酒池肉林則明顯是過度了。我常提到「充實光輝」,若以現代話來表達,就是指內心所湧現出來的一種豐盈的創造力,以及溫暖廣大的感覺。現在各式各樣的論述,有哪一家能給人這種感受呢?這些論述固然有其長處,但也有種種悲觀、征戰、晦暗的想法,有時也不免有些過度或者不及。比如女性主義的論述確實有其道理,我個人也頗為支持,但有些看法則過於偏頗。

 

夫人心正意誠,乃能極中正之道,而充實光輝。若心有所比,以義之不可而決之,雖於外不失其中正之義,可以無咎。然於中道未得為光大也。蓋人心一有所欲,則離道矣。故夬之九五曰:「莧陸,夬夬,中行無咎。」而象曰:「中行無咎。中未光也。」夫子於此,示人之意深矣。[15]

「心有所比」是比於外面的義、道理。道理上認為不應該,於是不作,這看起來是中正無咎,但其實是按照一種外在的規範義理去作。依這種方式,作起事來固然決絕而稜角清楚,也無大過犯,但畢竟還不是光大之道。因為單是義以方外還是不夠的,內心還是不能安頓而有真正的充實光輝。古代社會的禮義規範非常清楚,現代的社會則不然,現代人是各義其所義,各行己所以為是。各種論述都有其所以為義之處,於是接受一種論述的人就拼命實踐自己所以為義的理念,而且也自認為中行無咎。然而這些作為其實都「未得為光大也」,因為這些人的修養工夫不夠,不能夠心正意誠,所以都有執於外。何謂心正?不偏即正,安穩即正。我們在這裡並不是拿古代儒家的規範、教條來論人的心正與否,而是就人心裏的感受來看。至於論意誠與否,同樣是端視人的言行是否確實從其內心深處發出,如果只是故意唱反調、偏激或為了譁眾取寵而逆其道而行,就不足以言心正意誠。人的行事應該是依照內心所湧現的真正感受,而不是依照外在的規條。

那麼,《中庸》「自明誠」與這一條所論的有什麼差別呢?義以方外與自明而誠都是藉由先知先覺之所得來開啟內心的智慧,人若有了這樣的智慧便不至於有一般意義上的過犯(亦即無大差錯),但卻未能光大。因為這畢竟不是「自誠而明」,不是由於內心已經涵養到很高的境界,而真正自然地呈現出人生的光輝道路。理學家也擔心學者不善學而給自己造成負擔,所以要人懂得根本知道在於光大內心。古人固然向來都教人「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的路子,但這一條毋寧是更進一步而論,這是基本上的分野。細究之下我們會發現,心有所比與自明而誠還有一些差異,這一點可以從用字上看出來。「比」是比附、並列、並排的意思,把我的心比於那個義,在語氣上與「自明而誠」有輕重之別。自明而誠是認識到光明之德,而由明至誠之間的距離較短,所以境界比較高;至於比於義則距離還長,境界也較低。理學家常常從兩邊來立論,「扣其兩端而竭焉」,他們要學者通乎陰陽之道,而不偏於某一面,所以常以對言的方式來立論。這種根本上的對言都是出於《論語》,《論語》上有仁與禮的對言、仁與智的對言。「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16]意謂,儘管知道仁是內心應當追求的境界,但如果實際的行為不以禮節之,仍是不可得。這也就是要人一步步以禮來約束人的言行,以期通乎仁。所以學者還是必須善學,義以方外與自明而誠仍是有必要的。至於比於義則境界較低,雖然使學者「外不失其中正之義,可以無咎」,但畢竟對於道理還是所見不深,因而有所勉強。學者應該擁有對於事物的善惡是非之理的知識,但不可偏於一面,否則會過於拘束不安。中國傳統的道理講求通乎陰陽、兼顧兩面而圓融,不能單是講一面,也不能單是講另一面。理學家論修養是先談境界,但下一步則要學者注意哪些地方可能作過頭而產生怎樣的毛病。這種根本的對言出於《論語》,變化非常多。

 

方誠而止,節之義也。[17]

這是在解釋節卦,教人懂得節退。有些事是我們誠意到了就可以,當止則止,否則賠上自己也無助於事。

 

節之九二,不正之節也。以剛中正為節,如懲忿窒欲,損過抑有餘是也。不正之節,如嗇節於用,懦節於行是也。[18]

《近思錄》在談到實際作事(尤其是修齊治平)的時候,大量引用程子的《易傳》,這是因為「易」者變易也、不易也,實際作事時必須以變易通於不易之道,也就是因時制宜。要作到因時制宜,必須下很多工夫,使得心變得柔軟,能夠靈敏觀察,而在面對各種情形時能以通情達理的方式來因應。《近思錄》之所以多就境界來談,是因為事務沒有一定的作法;更進一步說,人事不能以固定的角度來理解或處理,所謂的標準也不能是死的標準,這也正是理學的理想(雖然理學實際上受到社會結構的限制,而有較僵硬的一面)。我們都希望自己能夠恰當地處理人事,但是放眼人生,朋友、親戚、重要情感之相與……等問題何其之多,而且都不容易處理得恰當,沒有修養的工夫怎麼行?所以理學家必須談到工夫這一面。現代人講究知識,對於藝術、體育也都願意下工夫,但卻不願意下作人的工夫。如此一來,人生當然會出亂子,而人的內心既不安寧,則家庭混亂、社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都以為作人很辛苦,這是因為我們誤以為作人就是要效法道學先生一般;其實真正的作人毋寧是活地作,而非死板地作。

 

人而無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不行焉,斯亦難能也。謂之仁,則未可也。此原憲之問,夫子答以知其為難,而不知其為仁。此聖人開示之深也。[19]

孔子也認為「無克伐怨欲」是件難事,但是他並沒有推許難能之事,反而批評子張的「好為難」。真正來說,「無克伐怨欲」仍非仁,仁不在此。

 

明道先生曰:義理與客氣常相勝。只看消長分數多少,為君子、小人之別。義理所得漸多,則自然知得客氣消散得漸少。盡消者是大賢。[20]

「客氣」就是氣質之性。所謂氣質之性乃是人受外在影響而造成的有所偏頗的性情,既是來自外在的影響,所以是客而非主(心性的本然才是主),故稱之為「客」氣。一般人經常反客為主,誤將後天的習慣、習氣、嗜好當作主。就某些極端的情況而言,譬如有人好賭而無法自拔,這便是客氣勝過本然。一般人雖然不容易到這種地步,但也有一般人的毛病,譬如不願盡本份而內心掙扎不休。

 

或謂人莫不知和柔寬緩,然臨事則反至於暴厲。曰:只是志不勝氣,氣反動其心也。[21]

這一段在說氣奪其本心。人遭遇到不如意的事而發了一場脾氣,便是氣奪其本心

 

人不能袪思慮,只是吝。吝故無浩然之氣。[22]

人之所以不能去除思慮,正是因為「吝」,也就是規模狹窄、無浩然之氣。我們知道,思慮常是一種私心計較的表現,人希望事事如己所願,所以拼命地進行種種安排計算,但是這些安排計算其實都是勉強的,而且終歸於無用,因為事理的變化不會盡如人的安排。世界這麼廣大,而人不過是天地間的一點,智慧和能力都有限,豈能使世界完全如人所願呢?既然種種的安排計算終歸於無用,我們還不如順天道流行而自然因應,這才是廣大之道。

 

治怒為難、治懼亦難。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懼。[23]

要對治怒與懼並不容易,這是就人的心理狀態而言。剛強的人容易怒,柔弱的人容易懼。天生如此,所以不容易去除,甚至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學習處理這個問題。克己可以對治易怒的氣質之性。

 

堯夫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玉者,溫潤之物。若將兩塊玉來相磨,必磨不成。須是得他箇麤礪底物,方磨得出。譬如君子與小人處,為小人侵陵,則修省畏避,動心忍性,增益豫防。如此便道理出來。[24]

目畏尖物,此事不得放過,便與克下。室中率置尖物,須以理勝他。尖必不刺人也,何畏之有?[25]

 

這是凶的作法,是說小人算計、對付、中傷、暗算君子。要在有惡人、難處之人的環境中與人相處,必須靠個人的本領。台大的學生多是溫室中的花朵,背景多半不錯。未能考上台大的人,聰明才智未必不如台大的學生;他們也許只是因為家裏不安定,所以不容易靜下來讀書。遇到小人要怎麼辦呢?環境愈艱險,人所必須下的工夫就愈深。以運動為例,平常隨意運動固然就夠了,但如果是要參加奧運,則必須日以繼夜地練習。挑戰愈大,工夫才會下得愈深。一般人不想有那麼大的挑戰,而有些人命好或可辦到。但是,面臨挑戰愈多的人,往往愈要求自己有更高的修養,這就是所謂的困而學之,「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前文是談循循善誘,而這裡則是從另一面來講。一方面,人可以有一種充實光輝,不需困而學之;但另一方面,在困難的處境之下(比如家庭或工作環境不佳,或者身負重任),更見得修行的重要。面對困境一方面固然有賴於天賦,但修養也是不可或缺的。這是凶的作法,人不可逃避困境,而應該認真予以解決。以高標準來要求作人,便應當是如此。

 

明道先生曰:責上責下,而中自恕己,豈可任職分?[26]

把責任推給上司或下屬,但在中間卻以自己為是而卸責,這種人在職位上必不能有所擔當。

 

「舍己從人」最為難事。己者我之所有,雖痛舍之,猶懼守己者固,而從人者輕也。[27]

即使痛下決心、痛快絕決地想把自己捨掉,都還怕自己的想法、觀念固執不去,因為這畢竟是天生之難。頭腦生在各人的肩上,一個人能夠作到將自己過去的習染去掉,而虛心客觀地聽別人的意思,是非常不簡單的,尤其對有能力的人而言更困難。比如李登輝先生,便是有剛愎之患。

 

九德最好。[28]

「飢食渴飲,冬裘夏葛」,若致些私吝心在,便是廢天職。[29]

所謂「九德」是好幾組對言。譬如「寬而栗」,栗便是敬謹的樣子,人雖寬厚,但很敬謹。這就表現了古人所追求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而中正平和。依循人情之自然,餓則吃、冷則穿,這都是天職。也就是說,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都是天理。然而如果有了私吝之心,為了自己飲食男女和飢寒飽暖的過度欲求而害了其它人,便是廢天職。有過度的欲求執著,便是過分。

 

獵自謂今無此好。周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一日萌動,復如前矣。後十二年因見,果知未也。[30]

這一段是「見獵心喜」一語的出處。明道十六七歲的時候喜好打獵,後來跟隨周先生作學問,二十歲時他自以為己經不再有這種嗜好了,但周先生認為沒那麼容易,明道此時只是「此心潛隱未發」罷了。果不其然,明道五十歲時,有一次在田野間見人游獵,昔日的嗜好竟不覺復萌了。這一條重點是說,人常常以為自己的某些心理、習性已經去除了,但其實後來再看到同樣的事物仍然會喜歡。換言之,真要捨掉心裏的欲望並不簡單,儒釋道三家以及下過工夫的人,都深深了解欲望在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而人為什麼要下這般工夫?因為有許多欲望會對人生造成困擾(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人也不會想去對治欲望了),比如好賭、好暴力。[31]理學家之所以不斷地修養自己的內心,是為了一種境界的創造。這兩條與前面不同,這是小人(一般人)也應當如此,前者則是針對君子而發,鼓勵人追求一種更理想、充實有光輝的人生。

 

伊川先生曰: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與道難一。[32]

古人致力於追求極充實廣大的境界,所以其境界非常高。一般人乍看之下或許會感到疑惑,不能理解為何要追求這麼高的境界?其實這與打籃球是一樣的。一般沒打籃球的人看到NBA的規定,也會覺得十分詳密複雜;但長期致力於打球的人便了解非如此不可。我們都明白,與道合一是何其困難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具肉身,我飽你餓,你飽我餓;可是在義理上我們卻要求一個廣大的、超越自我的境界,而困難就在這裡。天生的肉身是我們的一大限制,而為什麼古人企圖超越肉身的限制與道合一呢?因為道才是廣大光輝充實的境界,能與道合一才會感到一種浩然充實。肉身常使人限在狹小的空間裡,人如果能感受到那種廣大充實的美好,則會覺得人生其它的種種事已經無所謂了。就好比懂得音樂美好的人,可以為音樂而拋下其它的事。

 

謝子與伊川別一年,往見之。伊川曰:相別一年,做得甚工夫?謝曰:也只去箇矜字。曰:何故?曰:子細檢點得來,病痛盡在這裏。若按伏得這箇罪過,方有向進處。伊川點頭,因語在坐同志者曰:此人為學,切問近思者也。[33]

每個人的毛病不同,而才份高的人容易驕矜。一般人或許才份不高而不至於有驕矜之病,但是也有其它的毛病。所謂切問近思,就是針對自己心性的毛病來下工夫。凡不是針對自己人生、心性最切要的問題來下工夫,便不算切問近思。這樣的人雖然可能自以為在作學問,其實是與學問不相干的。

 

纖惡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惡未盡,雖善必粗矣。[34]

這句話是在勉勵人精益求精,以達到精金美玉的地步。

 

惡不仁,是不善未嘗不知。徒好仁而不惡不仁,則習不察,行不著。是故徒善未必盡義,徒是未必盡仁。好仁而惡不仁,然後盡仁義之道。[35]

單是好仁而未能惡不仁,則工夫不能盡,還是不夠的。能夠作到有不善未嘗不知,心中有纖惡必除,這樣工夫才是下得深。有些人的習性是偏於寬仁,容易偏向積極向善向好的一面,但對於一些不善則比較寬容或輕輕放過,理學家認為這是不應該的。



[1]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4]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5] 《禮記正義‧序》

[6] 《詩經‧鄘風‧相鼠》

[7]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8] 《馬太福音》16:26

[9]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0] 《論語‧陽貨》

[11] 我常引用《論語》的話,這不是偶然的。因為《論語》的話雖然簡單,但都顛撲不破。

[12]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3]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4] 《論語‧鄉黨》

[15]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6] 《論語‧顏淵》

[17]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8]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19]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0]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1]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2]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3]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4]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5]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6]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7]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8]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29]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0]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1] 今天台灣一天起碼因為鬥毆而死掉兩三個人,人心已然失控,也不想控制,如此下去增長速度很快,反觀台灣以前一年不過一二件凶殺。此便是過了份。

[32]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3]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4]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35]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