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人文學術的未來

吳展良

(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美國耶魯大學博士,芝加哥大學訪問學人)

傳統人文學術的生命,從清末以降,學術教育及政府選才改採西方體制後,就迅速衰亡。一百多年來,中國人在不斷的內亂外患之中,本已無暇過問傳統的人文學術。革命與西化的時代大潮流,更以去除傳統為目標。時而至今,我們的傳統學術與文化固然是掃地以盡,新人文學術以及社會文化西化的程度,也不過還在幼稚的階段。各種價值破產,人心大壞,生命痛苦不安,國人普遍看不起自己的學術與文化,台灣鬧著去中國化,蒙、疆、西藏、伊斯蘭及各地少數民族對漢文化鮮少敬意。這一切種種,顯示中國幾乎已失去了數千年來維繫其自我與文化認同、人生價值及人倫秩序的核心要素。這些問題,豈是追求富強或現代化就能解決。面對這一切,有識之士,應當已經開始思考傳統人文學術與文化的重要。設若傳統學術文化是解決這些問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在百年的凋零之後,我們不禁要問:傳統人文學術在現代學術教育體制及現代世界中如何才能有未來?

中國文化的宗教性較淡薄,幾千年來,其價值、倫理乃至整個文化體系,均以傳統的人文學術為精神中心。傳統人文學術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基本目標,重點在人生實踐而不是知識體系。其高下以人生的境界與實踐的結果,而不是以擁有知識的難易多寡來判斷。儒家從正面追求,道家從反面解放,佛家教人要覺悟究竟,其他諸家各有所長,重點也都環繞在人生與社會的實踐。傳統的經史子集諸學以及各種文學藝術,大體都從屬於以儒家為主,輔以釋道諸子的生命追求。這樣的傳統學術,一旦放入現代分門別類的知識與文化體系中,首先是無法適當分類,即使勉強為之,精神也難免走樣。在現代大學中用西化的觀念與知識體系來研究傳統文化,就好比精細地解剖屍體。這屍體的體質既特殊,組織又已變樣,本來就難以掌握;研究者一般又只專注於其中一部份,故所得新知識雖多,卻往往難以明白古人的大體,遑論其精神血脈。就算研究者極高明而博學,能夠全面掌握其構造組織的方式,傳統學術與文化在這種情況下也絕不會有真生命。

沒有真生命的事物,無論你如何研究它,終歸於消滅。要使傳統學術文化還能發揮其真正的價值,就必需在現代社會中重振其真生命與真精神,而這顯然無法在一個全盤西化的學術教育體制內做到。然而中國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畢竟不能不與世界學術文化接軌。西方學術文化傳統也確然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為了現代化,也為了迎接西方寶貴的文化成就,中國現代的學術與教育體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必然仍將以西學為主體。西化的學術與知識分科中,既然難有傳統學術的位置,傳統人文學術的生命,就必需另有寄託。

嚴復當年執掌北大時,本於他一生對於中西學術的研究,提出中學與西學本原及精神大異,不可同治於一爐的見解,至今看來仍為卓識。要保存傳統人文學術的生命,至少必需另立古典學院或書院,一切作法,盡量依照傳統,而與其他學院迥然相異。古典學院可獨立設置,亦可仿效藝術或音樂學院,設於大學之中。前者較容易保持純粹性,後者較能與現代知識界溝通。書院則最好由民間設立,保持獨立講學的傳統精神。這樣養成的學子,先有較純正的中學為根基,日後若有志於西學,則可以藉著中西學術的激盪,為中國的人文學術開出新生命。若其興趣專注於古典,亦可為民族學術文化延續其傳統。當然,如果主事者有心,參考嚴復當年的提議,從小就培養一批菁英,使其先在傳統學問打下深厚基礎,而後再與西方深入對話,則更有可能為傳統學術在現代世界中開出新局。[1]

受過純正古典教育的學子最後仍必需活在現代社會中,所以必需在課程後期教導他們學習如何與現代世界接軌。這本是中國近現代學術思想史所面對的最大難題,既有賴具有高度學養與智慧的導師為之疏導,也有賴這批學子繼續歷史未竟的任務。過去百餘年來中西文明的交流對話,並非徒然。我們今天也已經有了一些能自由出入於中西學術文化傳統的學人,以及深入探討如何溝通中西文化的著作。只要我們相信傳統在現代社會中仍有意義,既不應也無法全部丟棄,溝通傳統與現代的工作就必需做下去,而這批學子中的佼佼者,自然最有可能將這份工作推到新的高度。至於資質平庸者,經過適當的教導,在適應現代生活上,也應無問題。

接受這種較純正古典教養培養出來的學人,應依其修業的程度,授予等同於學士、碩士、博士的特殊資格證書。然而其審核的方式與作品的體例,在碩士級以前,仍應盡量依照傳統;至於博士級階段,則當可實驗新的方式。畢業生可以是各級學校中文、歷史、地理、藝術方面的好老師,也可以是研究機構中有特殊潛力的一群研究員。除此之外,他們可以從事文藝創作、傳媒,文化,政治,社會服務乃至其他各類的工作,亦可以依社會需要創造出適合他們的新工作。這畢竟是一個現代社會,傳統必需不斷與現代作深入的對話。我們很可能會發現,受過較純正而良好的古典教養的人,只要他保持一份開放的心靈,在做人處事方面的表現,不但不輸一般純受西式教育的人,或許還略勝一籌。至於發揚傳統學術與文化的工作,以及從事中西文化對話的大業,則更是這批人才的擅場。

除了建設古典學院與書院外,一般真正有心也有古典涵養的教師,可以在各級學校中,藉著社團與課外活動,傳遞傳統人文學術的香火。有遠見的學校,也應聘請這樣的教師,尤其是從古典學院或書院畢業的人才,來認真辦理這些活動。如前所述,儒釋道諸家以及傳統文學藝術的真精神,都在於真實生命的實踐。這種學術不適合僅在教室講授,反而較適合學生本於生命需要與自身興趣從事課外追尋。諸如儒學、佛學、道家、國學、東方文化、宋代(或任何斷代)文化、洛陽(或任何地區)文化、詩、詞、古文辭、書法、國畫、國樂、圍棋、戲曲等社團,通常比現代的教室授課更能傳達傳統人文學術與文化的真諦。社團或課外活動人人可參加,不限於文學院的學生,也更能符合傳統學術以陶冶全社會的人格為目標的真精神。修身齊家,是每一個人的基本需要,治國平天下,則是每一個有志之士的責任。傳統學術絕不能自限於文學院,而應將其精神與內涵普及到社會每一份子的身上。

除此之外,有志之士更可走入社會,效法宋明儒者的社會講學、社會救濟與社會教化工作。也可以藉著經典教育、文學藝術乃至養生之道的推廣,發揚傳統文化。[2]一般社會大眾,尤其是大量的家長們,很可能會發現,自己或小孩接受了古典教育,對其一生在各方面都可以起非常良好的作用。整體而言,必需透過上述以人生修養與社會實踐為中心的活動,傳統學術文化才能夠保持他的真生命。西方學術教育體系的長處在於累積及傳授知識。然而人類的知識何其複雜,在人文方面更從來是莫衷一是。二十世紀以降的西方,對人類知識的性質與限制,瞭解得日益深透。傳統的真理觀早已沒落,當代各種學術對一切價值與事理的看法,都持日趨分化乃至相對主義化的觀點。西方人文學術及文化的內部危機尚且深重,中國人要靠西化的知識體系來解決人生問題,提升人格以及改善社會人心,只怕更是沒有那一天。中國幾千年來,靠著儒釋道三家與各種文學藝術的陶養,維繫了人心與文化於不墬。國家幾番分裂覆亡,也就是靠著傳統文化才能凝聚重生。西化之後紛繁的人文知識界,絕無這種能力。為了子子孫孫的將來,我們能不深切反省今天的困境,而立刻有所作為麼?

[1] 龐樸先生曾提出辦國學或古籍專門學校的構想,招小學生,從小培養(仿少年體育學校、戲劇學校的模式),與此似有不謀而合之處。最純正的古典人文教育,當然應從小培養。筆者認為這樣培養出來的學子,在大學階段可以進古典學院、書院,亦可投考一般大學。若進入古典學院或書院,自然仍當以傳承古典學術文化為目標。若有意投考一般大學,日後則可朝兼通中西人文或社會之學的道路發展。專門學校的學生從小浸潤於古典文化,並不妨礙其從小學習英文及基礎性的數理課程。既有英數的基礎,有意報考一般大學的學生,至高中階段,使之補學應考課程,亦非不能之事。

[2]中醫、武術、氣功、靜坐與道、釋、儒、陰陽諸家密切聯繫,是為傳統學術文化的重要組成。其精神也在於體驗、修練與實踐,而非知識講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