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3台灣亟需鄉村重建

吳展良

臺大歷史系教授

我剛從彰化、雲林回來。我有重大的一個感觸,就跟我之前說的類似,「台灣亟需鄉村重建、社區重建」。台灣的城鄉關係如此,從現代化那個時代——國民黨叫四年計畫——城市不斷建構,中南部人不斷往北部跑,資源都往北部集中,中南部鄉下地方整個衰敗。這個現象大概走了七十年了,我估計現在開始要谷底反彈,有幾個原因:第一,在城市裡年輕人沒什麼出路,而現在鄉下只剩老人,反而留下很多資源,因為隨著有機農業、文化產業、地方復興的呼聲、親情、網路與現在的交通(高鐵、高速公路網)建構。如果我今天是一個年輕人,我就回去做鄉村重建,我在城市裡混什麼鬼?有什麼希望?鄉下很多地就只是廢在那裡,你可以做有機產業、文化產業,透過FB、PTT等我們自己建構的網路,可以把產業、文化、地方社區重先建立起來,而且還有很多養老扶幼的機構。還可以搞政治,逼政府把台北市、新北市政府的錢吐出來拿到鄉下去。

新興士階層要怎麼誕生?新興的士階層要有事情做。傳統新興士階層早期依附在貴族制上,後期則依附在科舉上。「士」本來就是最低階貴族的代稱,他是自己國家的人,這個傳統要能夠繼續。如何能夠繼續?當我們看到這些教授、學者、專家都不能治國的時候,或許有人開始反省,將來需要一種通才通識型的人,能從事治國的事情,這個我們目前只能提倡,無法改變。現下立刻能做的事情是社區與鄉村建設,資金從哪裡來?跟政治結合,逼政府吐錢。你們可能有接觸一些人在做這個事情,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跟他們近不近?

同學:我認識的人基本上不信任政府,所以他們的目標是朝向「社區企業」,社區要能夠自給自足。

老師:這部分我們是一樣的。我剛已經講了文化產業,但下一步要逼政府吐錢。

同學:至少我認識的人他們都對政府持不信任態度,因為他們覺得……

老師:當然是因為不信任所以才要逼嘛!誰信任政府?柯p現象就是一個代表。你要有戰略眼光,一方面當然是靠自己,先建構文化產業種種;站穩之後,自己有地方的公民團體,下一步就是透過政治運動逼迫政府經費重新分佈。

同學:如果是這樣的話,老師講的應該是跟他們做的一樣。他們內部有很多網路連結,像這次桃園深藍會翻盤,他們說他們之前就透過地方網路運作做了非常多事情。他們認為原本藍穩贏會翻盤成綠跟他們自己的網路有關。

老師:華人社會裡的事情,到最後沒辦法跟政治脫離關係,因為資源重分配的關係。

同學:他們沒有意識到老師講的,但其做為和老師講的不謀而合。

同學:他們的意識方面覺得政府太爛,不要跟政府拿錢,因為政府很黑,而且會變來變去,他們要自給自足。他們有很多活動都跟政治串聯。

老師:你不要直接跟政府拿錢,你是要逼政府把地方的經費重新分配。台灣今天重大的戰略性產業發展,我認為就是鄉村重建。把台灣建立成一個人間樂土,這有其重大的戰略性意義:首先,經濟上會發達,不光是北北桃基追新加坡這種太城市的思維。因為新加坡只是一個城,而台灣是座美麗島。有這麼美麗的鄉村,要將其建設起來,我們應該學荷蘭或其他歐洲國家,那漂亮得不得了。建立了那麼美麗的地方後,誰能夠打敗?經濟上整個可以起來,你不需要靠大陸的資金,你靠自己很好的鄉村產業,高品質、自給自足的經濟。因為你做得非常好,而且在這過程中自然會保留大家的傳統文化、新的自由民主精神,如此耀眼的東西別人很難摧毀。中國大陸就算民主起來,台灣人也捨不得了,台灣自保的關鍵就是把自己變成人間樂土。我不認為台灣會獨立,這個戰略目標是不可能的。台灣如果成為人間樂土,長期來說對自己、對中國大陸都是最好的影響。大陸現在搞城鎮化,那是非常落後、荒謬的做法,每天有上千個自然村從地表上消失,這些人進城之後將來都會成為社會失序的根源。

我這次去參加我太太的陳氏宗親會,感觸很深。第一屆莿桐鄉六合村的大家族聚會,事實上就是陳氏大家族,大概是考慮到很多女兒嫁出去等問題,所以沒有冠陳。人開始回流了,明年他們要辦第二屆。我到了線西,那邊是柯家的,也有多宗族組織,不過他們是一貫道的「修」的觀念比較深,對於齊家、禮群,我說要齊家要理群。彰化那個地方很多加工業,不是農業,事實上非常工商業化。我到了竹山,溪頭那邊當然旺了,有很多茶葉,不過大部份都大陸茶,不要隨便去買茶,現在買的都是大陸茶,大陸茶不是不能買,而是有很多農藥的問題。…這些地方都讓我瞭解到,我們需要用原來的社會形態與新的組織方式進行鄉村重建。新興士階層的出路在什麼地方?在這裡。因為所謂思想,或說儒家思想,不是空坐在那裡想,那沒有用,他一定要有一個社會的載體,傳統社會的載體就是家族,因為中國以前是家國同構,齊家下一步就是治國,非常合理;社會組織的核心是家族,所以齊家之後你幾乎也就等於把社會群體也理了。但今天不一樣,家族已經衰了,不可能透過其他方式來達到治理社會的效果,所以預計在齊家之上加一個「理群」,修身、齊家、理群、治國、平天下。理群怎麼辦?士階層必須下去推動這個事情。我也很慚愧,我到這個年紀才越來越領悟到這些事情,我只能做思想的倡導者,因為我沒有足夠的體力與時間去做。希望年輕一代有機會可以傳播出去、去做,新的士階層的社會基礎必須建立在這裡。一個階層如果沒有社會基礎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不可能只靠上面。這也就是跟我們前面講過的公民社會、現代社會需要社會團體的問題結合在一起,在這點上其意義與中國第一期建國的形態是接近的。

中國第一期建國之形態,當時家族就是社會,每到一個地方就建宗廟,進行家族之穩定與建構。中國第一期建國時,為什麼文化好呢?因為他的每一個形態飽滿自足,其思想形態、宗法與其社會形態「宗族」是同構的,所以很飽滿、真實、完全。到了帝制時期就變得怪怪的,變成宗族只能管宗族的事情,政治的事情搞不好。而中國早期事實上是小國寡民,雖然不是老子所說的那樣,但就是非常小,那時候的華人文化比較好。我認為新形態的政治社會組織方式、倫理結構、思想跟產業要充實飽滿地建築在基層上。最早是家族組織,現在變成一個新形態的組織,這才是它轉化的核心關鍵。我一再強調社會組織的基礎為何,沒有社會組織的基礎,一切皆空談。我們今天悲哀的是大家都覺得日子過得很荒蕪,因為根本沒有基層社會組織,傳統社會的基層組織垮掉了。傳統宗族社會組織就是宗族跟祭祀團體,台灣的宗族不發達,不好用宗族這個詞,應用家族。傳統宗族跟祭祀團體都垮了,但有沒有真垮呢?我去六合村看,他們年輕一代捐錢花了千萬以上重修謝王爺廟,不是祠堂,台灣不是走祠堂的道路,台灣是以祭祀團體為主。謝王爺是誰?謝玄,淝水之戰那個。他們的信仰中心是謝玄,很不可思議。他們是漳州人。裡面還有一個蔡姑在那邊修。祭祀團體並沒有真的毀掉,家族團體重新在聚合當中,從數十年來的谷底開始要重新往上走。

另外當然不僅於此,一定要有新形態,事實上有很多新形態。你們不要小看國民黨,國民黨為什麼在地方上可以有長期的力量?他也搞了幾十年的社會組織呀!搞得很爛是一件事情。早期像是四健會、水利農會等為大家所詬病的組織都是。我去一個朋友家,他是一個老太太,他家裡掛滿了獎狀,參與國民黨營建之地方活動各式各樣的獎狀,包括打太極拳、推廣什麼的。這跟國民黨有什麼關係呢?應該是沒什麼關係,而且他是一貫道的。台灣原來唯一的社會組織是國民黨在那邊搞的有的沒有的東西,那些東西能在各方面動員,但那些東西也完蛋了,所以國民黨也快垮了。國民黨有搞社會組織,同樣也是社會組織與產業、文化、政治勾在一起的一套。共產黨有沒有?共產黨也搞。大家都懂得這道理。就算不懂形勢也會逼著你走,因為沒有組織不行啊!傳統宗族與祭祀團體垮到谷底,現在要回升;國民黨則要結束了。新形態怎麼辦呢?新形態的士階層當然要跟傳統結合,同時改造現代的東西。

這樣的東西和前面所提之西方列強的建國形態有沒有關係?有關係。西方的現代化是他們生活方式之逐漸精緻化與進化,不是一種思想、一種制度而已。我們一直以為思想跟制度移過來之後,我們就可以解決問題。大錯特錯!思想來了時候,一再發現會被誤解;制度則橘逾淮為枳,因為生活方式移不過來。他們的生活方式是什麼?他們有屬於自己的社會組織方式。資本主義國家就是以中產階級為中心領導的一層一層社會組織。譬如我到荷蘭看,他們直接在社會與政治上有各式各樣的連結,進入市政經驗、主導市政建設,管理整個地方,那力量非常強。原來的教會是非常重大的社會組織基礎,西方人的團體其實非常強,透過宗教以及資產階級、貴族階級之間各自的聯繫,來領導這個社會走。那我們怎麼辦呢?我們必須創造自己的社會組織。

同學:老師說西方之所以可以建立成那樣,是由他們固有的生活方式精緻化形成的。我跟唯寧昨天跑去台南逛孔廟、台灣文學館,有一個感觸,孔廟這東西比較像是中國傳統的文化,不是說台灣和他們斷掉,但就是比較屬於中國的文化;台灣文學館裡是真的土生土長在這邊的人寫出來文學、文字,時代跟我們也比較近。可是我們在逛的時候,我們對孔廟比較有感覺,對台灣文學館比較沒有感覺。我當時的想法是說,是不是因為之前國民黨的教育強調中國傳統文化,在書本上會讀到孔孟思想的關係。不知道政府有意還是無意,並沒有讓我們接觸到很多台灣文學或台灣的一些事件。文學館裡很多作品緊扣社會事件,但是那些東西我們在小時候根本不會接觸到。不知道是政府刻意操作,還是現代社會形態的問題。

老師:裡面有哪些台灣文學?

同學:鐘理和、鐘肇政、葉石濤、賴和……。

同學:那些人我說得出名字的我都覺得還好,而是那些被報導的事件我可能完全不知道。

老師:哪些事件?

同學:很無感都記不起來。不是日本時代的,是鐘理和那時代的,國民政府來台之後。展館裡有關心環境議題的,有關心原住民議題的,也不乏葉石濤等很有名的人物。但奇怪地是,甚至葉石濤的東西我都沒那麼有感覺,不知道是什麼問題。

同學:如果我們對這塊土地根本沒辦法有感情,要如何精緻化生活形態?

老師:我了解,首先前提就有問題。台灣第一個孔廟是陳文華在台南建的,當時他們剛來沒多久。全台各地都有孔廟,不能說孔廟是中國的而不是台灣的,因為台灣人的祖先很顯然主要就是鄭成功帶來的這批人。現在台灣人生活形態核心,在上層來講還是原來儒家那一套;在民間來講就是一般所謂的民間信仰。舉例來說,明鄭當初一打下熱蘭遮城之後,旁邊就立刻建媽祖廟,裡頭都是傳統習俗。基本上來說,它當然是個漢人社會,是移民的、比較邊陲的漢人社會,因此宗族性不那麼強,但祭祀性很強。即使如此,台灣先經過土著化然後內地化,原先還來來去去不穩,土著化之後固定下來,然後內地化。內地化就是它的基本形態,從清中葉開山撫番之後就內地化,其形態便和中國大陸沒什麼差別了,除了一些小差別,如宗族性沒那麼強,共同祭祀圈之重要性相對而言比較強。

台灣社會的基底還是清朝社會,一般人不瞭解。大家情感上最能產生共鳴的是台灣民俗舊慣裡所調查的清代風俗,那才最符合台灣人原來的樣貌。新的台灣文學之核心特色,一言以蔽之——「反國民黨」。我也認識很多裡面的人,老一輩從事台獨運動的人,包括我親戚裡頭也有。他們的核心是反國民黨,而核心中的核心是反蔣介石。可是反國民黨、反蔣介石不代表人生的全部,甚至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活動,只是我現有的政治架構裡最困擾我的事情。我把東西都推翻之後就很有趣了。2015年,國民黨開始不行了,那接下來我是誰?不再能透過反對運動來定義自己。我推翻了困擾我的東西後,這個階段的重要性遠不如之前我是誰重要。在我來看,清代形成的台灣社會之樣貌,現在到鄉下都還看到,我才剛回來,到處都是清代社會的遺貌,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台灣一直到五、六零年代,房子雖然比較洋式,但格局、建構…種種,正廳、廂房這些,仍是三合的樣貌。這樣貌很顯然是從清代來的,和你剛講的孔廟種種一脈相承。

同學:之所以會有老師說的錯誤前提,是因為我跟唯寧討論為什麼我對我居住的城市沒有感覺?儘管我在臺北住了八年,在高雄土生土長。我對地方有什麼文人、有什麼事件,有很深的隔閡。他跟我說:「這就是國民黨的陰謀。」所以昨天這個情況下,我才會第一個反應覺得是否國民黨不希望我們認識這些人事。但也可能跟老師剛說的一樣,因為那些文學裡確實有很多解釋之後被警總禁止,他們可能真的很多反對國民黨……。

老師:一定程度上來講,愛鄉土的這些文學是被國民黨遏止的。最有名的是鄉土文學論戰,余光中「狼來了」的說法。坦白講,我認為他是一個混蛋。諸如此類確實是被抑制了沒錯,因此今天大家也會說無法愛鄉土都是因為國民黨的緣故,這在一定程度上當然有道理,但是更深層來說絕對不止於此。我們把這些新文學運動的人真的放回鄉土,沒有人阻擋他們的話,他們還愛不愛鄉土?他看到家裡拜來拜去、謝將軍廟等習俗,就傻掉了,可這些恰恰是真正的鄉民凝聚的中心,跟國民黨也沒什麼關係。國民黨自己就是失根的花花草草,它本身離那些東西也很遠,因為它是個革命黨。國民黨起家的重點就是要反對傳統,它是個新形態。我從來不認為國民黨能宣揚中華文化,它是革命政黨。大家都搞錯了,不明白這件事,都以為國民黨代表中國傳統。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是反中國傳統起家的,蔣介石當年在信件上寫「打倒一切舊勢力」,後來慢慢都退回去了,因為舊勢力不那麼容易被打倒。造成我們跟鄉土脫離的緣故,絕不僅是國民黨不愛台灣。共產黨跟國民黨當年在大陸上並沒有不愛中國,而大家也都是在那裡反傳統。國民黨本來就是反傳統、反鄉土的,加上不敢讓人愛台灣,當然結果就是今天這樣。

同學:這根本不是中國、台灣的問題,而是古今之爭的問題。

同學:我跟老師說的一樣覺得生活荒蕪,空空的,跟社會沒有什麼強烈的關係。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要如何精緻化自己的生活,如何跟土地有連結?

同學:淡水越來越城市化了,我和淡水的情感越來越淡。可當我去金山在那邊住了八年之後,我覺得我和金山鄉土的感情超越了淡水。如果要和鄉土有感情,就要直接住在鄉土,那個環境、氛圍就讓你真的有感覺。你在台北市不會感覺到,因為人情味太淡薄了。回到金山,所有人都認識我,路上還有人跟我打招呼。連阿姨都跑過來跟我說:「你回來教書了嗎?」我說:「你是誰?」阿姨:「我兒子你教過,我是你們金山高中廚房的阿姨。」你甚至會覺得,這比我家鄉更接近我的家鄉。在城市裡待了很久,每個人都很疏離,原子化,來來去去沒有歸屬感。如果要有歸屬感就去鄉土,鄉土保留了最純真的感情。

老師:我從這裡繼續往下講。我覺得現代社會最大的問題就是,人都變成獨立的、原子化的個體後,跟其他事物無法產生堅韌的情感與連結。即使擁有一切後,還是覺得人生很荒蕪,這是存在主義困境的另一個側面,除非你去信上帝或其他宗教。華人社會未來的出路是從新用傳統的精神而非傳統的形態,儘量擴大我們自己存在的基底。每個人的方式會不一樣,因為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呆在鄉下或都在人情味濃厚的地方,但我們儘量擴大。擴大基底的方式依然無非是齊家、理群這兩條路。這個家是一個新定義的家,要將堂上列祖列宗的範圍擴大,現在的家庭有很多病痛。我這次回去,包括我的親戚裡面也很感嘆,家庭在現代轉型中有很多問題。很多人家都出問題,你不回去前會認為這些東西和你沒有關係,回去後發現會覺得沒有關係是因為我的父母輩就和他們產生了疏離,尤其現代化第一代的時候。現在六十到八十歲,第一代台灣留學生,拿了學位後回來做事,很多人都跟鄉土脫離關係了,這跟國民黨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親戚裡也有第一代台灣留學生,全台灣最優秀的人才拿到歐洲學位後想盡辦法和家鄉脫離關係,覺得三姑六婆、親戚朋友少來找我,不願意再去負擔傳統女性、男性一大堆的任務。他們極度反國民黨,非常綠,綠到底。最早一代的台獨愛不愛台灣?坦白說,愛是虛幻的。他們到今天都是強烈的綠營支持者,可是對鄉土完全割裂。而他們的下一代完全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基底,變成漂泊、虛無的存在。

跟國民黨清算有很大好處,把事情搞清楚,國民黨對台灣人確實造成很大傷害,當然某些方面也有很大貢獻。把這些東西清算好,結束。台灣人自己面對自己。這種疏離感起於早期現代化的留學生,到了第二、第三代,這些疏離人回到鄉下一看,感觸特別深,原來家族一直存在在那裡,只是因為早期留學生、知識份子與之切割。要擴大存在的基底,家族是一個方式,另外一個就是社群。你們年紀再長一點就會明白,小孩跟老人都是問題,一早起來就這些事,晚上也睡不好,小家庭很脆弱、很痛苦的。所以人真的很需要社區互助,現在很鼓勵在一個大廈或公寓裡,也有人透過網路,形成各種形態的互助,擴大我們存在的基底,這就是我們社會生存的基礎。如此我們才能不被現代化、原子化孤立的東西所席捲而去。我很難表達這個感觸,因為我講得太理性化了,我不太喜歡我這種講法,希望你們瞭解我的意思。應該要學梁啓超「筆鋒常帶情感」,這是我學不會的。必須透過親人朋友跟我們所存在的地方(無論居住或工作)產生連結,擴大我們生存的基底,才會覺得生命的意義比較實在。新的社會必須在這個結構底下建立,包括新的產業,這不光是倫理問題。我們的社會過去一百年來現代化的過程太粗糙、殘暴,為了快速向目標前進,把基本的一切都摧毀了。有了電腦、微波爐、汽車、冷氣和冰箱之後,覺得生命很荒蕪。有機會我們應該做這樣基底的整合,這很實在,不需要去談很大的國家意識形態,那還比較遠,也非一般人能夠談得好的,先從最實在的「身」、「家」、「群」開始。

資產階級所領導的民族國家,我認為是現代型國家的核心;第二、第三形態往往是對其的一種反動,如德國、日本與俄羅斯,這是我論述的核心。而中國沒辦法學第一型,也沒辦法學第二型,只有學到第三型,造就其建國、立國形態離現代型國家最遠,到今天都還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它缺乏核心領導階層,所以到最後只能去打。因為沒有辦法,你必須要有一個社會階層,而士階層被摧毀,只剩下黨,所以沒有人能取代它。因此中國未來黨國形態必須在這個形態底下改造,改造方式跟我們剛講的很有關係,自由化後社會建設,跟鄉土結合,然後網絡化,不能只有北上廣幾個中心。回到第二期建國晚期世界列強的建國形態,大家覺得這個論述怎麼樣?

同學:以十九世紀的中國來說,資產階級革命這個講法似乎太old-fashioned。

老師:我不在乎是否old-fashioned,我不是在創造什麼新說,我是要抓到本質。這個說法能不能支持它最核心的本質?

同學:我認為英國與法國不能混在一起談,因為他們本身就不太一樣。

老師:我這裡應該是有分開處理。

同學:老師剛講的是英、法混在一起。

老師:英國事實上是漸進式的前奏曲,我剛已經說了,他從十七世紀就開始往那邊轉。在英國來講,現代國家形態是逐漸轉變而來的,當然還是由資產階級主導議會政治,這沒有問題。英國也慢慢往民族國家轉型,這在英法百年戰爭裡看得到,也沒有問題。法國是拖拖拖,拖到最後搞革命。革命後新的資產階級領導民族國家的形態,一下子便散播到歐洲去。

同學:第三型,所謂俄國的模式其實是從法國延伸出來的。在思想、政治理論上,英法對立是很重要的代表。法國理性主義、人文建構、知識份子革命,後來都延伸出俄國與第三世界的革命模式,跟英國經驗主義、保守主義有很大鴻溝。若用最嚴格標準,連法國都會被淘汰。

老師:俄國大革命深受法國影響,這毫無問題。一旦第一型誕生後,一定會影響到第二、第三型,第二、第三型都深受他影響。但重點是我們如何去辨認第一型、第二型與第三型的核心要素。在這點上來講,顯然他們是不同的。你說他透過意識形態的建構改變社會,這點受到影響,沒有問題。但是去做此改變的、核心階層的人,那影響非常巨大,我認為那才是更本質性的問題。/你所學到意識形態改變那其實是第二義的。

同學:您的意思是英法都是由資產階級領導毫無疑問嗎?

老師:英法的國家建構都是由資產階級帶動,但是英國是漸進式的,所以與其原來的君主、封建傳統關係較密切;法國是革命式的,所以改變會比較大。不過英法共同指向了資產階級化的民族國家,這是他們作為現代國家共同的核心要素。在此核心要素底下還有帝國主義、向外擴張這些種種,但我們先要辨別其核心要素為何。這不可能是新說,我們只是在眾多舊說當中去辨認哪一個最接近本質。

同學:第一型裡面英法的異質性要如何處理?

老師:剛已經處理了。

同學:如果把英國當作典型,說英國是資產階級革命建立資產階級國家;法國在一定程度上是知識份子革命然後建立資產階級國家。

老師:法國不是知識份子革命,絕對不是。第三階級又不是由知識份子組成。

同學:可是革命的領袖……

老師:你千萬不要高估思想的力量。光思想沒那麼大力量,思想一定要跟具體的社會結構組織與政治問題結合在一起。所以第三階級的組成毫無疑問地是資產階級,剛開始為了徵稅的問題,一開始在網球場開會種種。

同學:第三階級在法律上當然是指資產階級,我是說實際上的行動者大部分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而是偏知識份子的人物。

老師:是這裡面冒出來的一些知識型的人,但他們當時也分流,所以領導階層是資產階層,不是知識份子領導的。沒有人會說法國大革命是一群知識份子搞出來的。不是一群知識份子出來喊喊要革命,沒有這個可能性。

同學:您的意思是強調社會基礎?

老師:不信你現在喊喊看?沒有用的。一定要有社會基礎,絕對不是一群知識份子領導出來的革命。

同學:所以是形式與內容差別的問題?

老師:最重要的是一個運動的社會基礎為何?它的社會政治組織是什麼?我是講思想史出身的,可是我很明白這道理,思想不能離開政治社會的組織構造與產業,那種思想是空的思想,永遠不會有真實的力量與價值;思想都反映了一定的政治社會基礎。歐洲近代是一個資產階級力量越來越主導,此基礎下跟很多新思想結合。

同學:從這個角度檢視法國十九世紀的政治變革,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嗎?

老師:你們可以儘量批評沒有關係。

同學:從1814、1830、1848、1851和1870,我們知道馬克思最有名的一個判斷:復辟王朝是地主和教士的王朝,奧爾良王朝是金融貴族的王朝,而波拿巴王朝是農民的王朝。

老師:這個判斷基本上有一定的意義。法國大革命把舊的、以貴族與教士為核心的政權瓦解後,底下各種力量都釋放出來了,裡面也包括無產階級、左派、農民,這些都釋放出來,所以它會以各種形態在我們剛講的1814、1848、1870年逐漸地重新釋放出來。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馬克思很厲害,嗅到不同時期所呈現出來的面貌。

同學:依馬克思的想法,法國的政治從拿破侖垮台後,舊勢力幫助原本已經喪失力量的貴族與教士,但是只維持了十五年,後來還是垮掉。垮掉之後是金融貴族和路易菲利浦,這個局面維持十八年,但因無法協調整個社會而垮掉。之後,路易波拿巴用煽動民粹的方式,獲得民眾投票而上台。

老師:十八年是很關鍵的一件事情,全歐洲都在搞普選、民選。

同學:他認為1848拿破侖當選總統代表農民民粹力量的展現,把一個強人推上去。

老師:講農民可能太高估了,事實上是平民,不見得光是農民。

同學:法國當時實施歐洲第一次成年男子普選總統的記錄,所以有這樣的結果。

老師:對,所以他強調農民有道理,但是我腦子裡冒出的是德國1848年的議會運動,他就不是農民的。法國是最先進的。法國那時候各種力量釋放出來,就法國而言可以這樣立論,1830年是金融資產階級,1848年農民冒出來,這是標誌性的,在歐洲其他各國沒有那麼快。

同學:對。馬克思的意思是路易波拿巴要大家回憶起拿破侖時代的時光。什麼是拿破侖時代的時光?對農民來說,可以透過從軍上升。最後路易波拿巴在選舉裡拿到75%的選票,這是非常可怕的,但他上台之後也沒辦法忽略資產階級。第二帝國時代的法國事實上類似於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一個強人和資產階級共治。他給資產階級經濟繁榮的機會,彼此間維持一種……

老師:事實上還是資產階級主導,但農民力量也加進來,擴大其基礎。

同學:普法戰爭後,路易波拿巴做了一個牆,但牆垮掉了。此後幾十年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強人,所以一個穩固的資產階級議會制便出來了。在第三共和時代,內閣更換相當頻繁,國家反而沒有出現明顯的運作問題。在第三共和時代有一個政治現象,大家反而不願意選優秀的政治家來當共和國總統,經常選舉一些二、三流的人物來擔任共和國總統,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也跟這有關係。克里蒙梭一戰的時候擔任總理,一戰勝利了,聲望相當高,去選總統結果反而大壞,完全不獲得國會支持。

老師:這雖然是個很老的說法,但縱觀歐洲各國歷史大體上是如此。

同學:中國沒有資產階級,就很難去發動資產階級革命,所以主要走向俄國式的無產階級革命。關於無產階級的定義也很有趣,為什麼俄國定義工人,中國定義農民呢?

老師:就是窮人。

同學:可是俄國很多農奴啊!

老師:馬克思的講法很清楚地說農民很難發動,城市的無產階級——工人──比較容易發動。工人的知識水平比農民高得多,比較容易發動,而且他們更無產,因此在俄國發展工人階級革命是有道理的。中國來講,連工人都沒有,怎麼發動工人革命?工人太少了,中國只能發動農民革命,但這違反馬列思想,可以說毛澤東偉大地天、才式地創造了農民革命的道路。

今天我們主要思考,是理解以十九世紀為中心——對中國而言是第二期建國末期——討論西方列強立國的形態,這個主題一定要抓得很準,「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這個核心線索會不會有問題?我自己當然不容易看到。想不出什麼另外的核心問題了,因為這可以跟現代性的基本特質結合在一起。有現代性才有所謂現代國家的可能,也解釋了它的社會基礎,包括教育文化的變革。哪一個階層在主導非常重要,一直到今天它仍主宰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今天所有的生活方式的模型就是以資產階級為中心的方式,滿街廣告等事物完全屬於資產階級資本主義。第二型與第三型的東西都不成了,因為它們是對第一型的一種反動,你這樣我要追上你,我也要建構現代國家跟你拼,拼到最後結果不行了,第一型才是最本質性的,所以對於本質的掌握如此重要在於這個地方。如果你知道它才是現代國家的本質的話,你不可以離開它,只能適度地修正它。當意識到現代國家的本質時,對中國而言,也必須思考:「好。我跟他完全不一樣,我既不是民族國家,也缺乏資產階級,那我如何吸收他建立新形態的現代國家?」在這點上來講,德國、日本、俄羅斯至今都還在困境當中。這些表面上資產階級比較強的國家,卻也覺得自己是失掉靈魂的國家。

同學:德國人會這樣嗎?

老師:當然。我比你瞭解德國人多了,我有一群德國朋友。我跟他們聊很深,他們認為自己的靈魂失落了,一切的好都在二戰之前。整個德國的文化在二戰之後被摧毀,今天學的都是英美的樣貌,根本不是德國的東西。很不幸地,他原來建國、立國的形態垮掉之後,學了英美的樣貌。普京現在也在負禺頑抗:「你要我們當沒有爪子的熊嗎?」普京的形態依然不是英美資產階級主導的形態,變不過去。普京最近在記者會講話,那意思是說:「就算沒有克里米亞事件、烏克蘭事件你們還是會對我動手,因為你們骨子裡就是不希望我起來,就是討厭我。但我們俄羅斯人就是要做俄羅斯人,不會做一個沒有爪與牙的龍貓熊,表面上學你們的生活形態。」所以骨子裡這還是一種生活形態的衝突,英美當然是資產階級所主導的,俄國跟德國到今天都還不真正是。

同學:這就回溯到俄國200年來無法獲得定論的問題:俄國到底是不是一個西方國家?

老師:我們不去討論它是不是西方國家,這挺麻煩的。我們直接討論他的組織形態、主導階層,這更清晰。他不是啊!中國更是如此,等於是接上了第三型——俄國──的這種現代國家建國、立國方式。但是它和俄國距離更遙遠,因為它不是工人,它是農民加上士階層建構新形態的國家,所以它要變成第一型更困難,必須走自己的道路。如果要我開藥方,我會說:新的士階層進入全面的社會、鄉村重建與國家改造運動。

同學:這樣不就變成像德國那樣的狀況?

老師:不行。他必須要了解現代國家的本質是資產階級,必須尊重資產階級。資產階級不容易成為我們的領導,商人出來競選是不會有希望的。我們不相信商人,在台灣也是一樣。柯p在某個意義上還是一種知識份子,是一種士,馬英九也是,蔡英文更是。我們還是由士階層領導,尤其最高層的政治。地方派系議會裡都是商人,大家都吐血到不行。抓賄選、申請當選無效在那邊搞。地方派系如果沒有士階層出來領導就會讓人吐血,文化基本原型很難改變。我的想法就是華人文化必須由士階層出來領導,但要懂得接受資產階級、民族國家,接受現代國家的基本要素。這很難避免,而且要超越他。我不是無條件的接受資產階級、民族國家,我可罵得兇了呢!你們應該也知道。但是現代國家基本形態很難避免之。民族國家我講得比較少,下次講孫中山會講得多一些,為什麼中國最後不能不往民族國家的方向走?但它又不會是一個純粹的民族國家。這點就是習近平現在的困境,他現在搞民族主義,但事實上中國不能真搞民族主義。中國必須用民族國家建立現代國家的架構,可是它必須用儒教的方式來面對眾多非漢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