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講:聖第四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聖第四》

底下講「聖」。

寂然不動者,誠也。

這就是前面講的,一個人天生靈明的、本然的本性。所以後來朱子喜歡講「性如寶珠」,說我們的本性有一個寶珠,是落在混沌的水裡頭,才失了他的光澤。這句話我以前看是不懂的,包括我讀理學相當一段時候之後,還對這個話有一些懷疑。因為我們現代人總覺得,哪裡有這麼一個什麼寶珠般的本性在我裡頭呢?人性不是像達爾文講的那樣,就是一種生物性嗎?或者說就算不像達爾文講的,不只是弱肉強食,也有一種群性。這是克魯泡特金後來對達爾文一個有名的回應,他說:人至少對人自己內在的群體,還是有一種互助性。因為有了這個互助性,才能夠讓群體的生存更好,也符合演化論的理論。譬如說螞蟻、蜜蜂互助性很高,去看Discovery的話,你會發現象群、狼群、獅群……互助性都很高的,對於同群的人也都有一種互相照顧的意思。但那頂多就是生物性,還有一種互相照顧的社會性,哪裡來這種如寶珠般的本性?這是不是宋朝人自己的一種迷信?可是後來慢慢日子久了,我越來越相信如此,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慢慢也能夠感覺或者相信這樣。我們的本性「如寶珠」,晶瑩剔透,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他純粹、光明。

人有這麼一個至善的東西在裡頭,至為光明,這樣子的一個內在,這個很奇妙的,是這樣的事情讓我們能夠知善、知惡,而且對於人生有很多很深刻、精微的嚮往。諸位如果不信這個事情,我們反過來講,你想想看,人類文明是不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一切的萬物沒有像人類文明這樣子地精緻,講求這樣許多或者是真、或者是善、或者是美的事物,諸位學數學、學物理,同學算錯了,老師算錯了,大家很在意,不會不在意的,錯是錯、對是對,這是真,對不對?一個事情、講的話對不對,你很在意的,你如果被人家騙了,你會很生氣;或者說人家答應你的話,事後否認,你非常生氣,懂吧?要符合事實。善,人家怎麼對你,你感覺很敏銳的,他如果對你有真情、真意,真心照顧你,你好感動,「怎麼有人對我這麼好!」多半的時候,其實大家都是冷冷淡淡,或者平平常常,很難感覺到那種真正的真情真意。現代社會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很少對別人付出真情真意,更不要說深刻的真情真意,乃至於無私的那種真情真意,那真是稀有物品!如果你一旦真的能夠碰到的時候,會感動得不得了,渴望得很!

其實大家不知道,我們在情感的最深處,其實就是希望這個東西,希望有人無條件地接受我們、認可我們。如果沒有人無條件地接受你、認可你,其實就會像我剛剛說的,在性格上,或人生上會出現一些最麻煩、難以解決的事情,就是因為沒有得到父母從小對他一種無條件的認可。打、罵,教訓小孩子都不是問題,重點是,傳統上其實父母對於小孩子有一種無條件的、最後的接受,「不管你做什麼事情,你就是我的兒女,到最後我絕對挺你!」就是這麼回事。現代的父母越來越麻煩了,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嚮往、追求……毛病越來越多,因為什麼?人越來越複雜。現代人有越來越多從小以來,沒有能夠得到父母那種無條件的認可跟接受的例子,到最後人格上都會出嚴重的問題。就我所了解的,這個問題很麻煩。所以父母對於子女,一定要有能夠無條件、最終極的——「你就是我的孩子」,這種讓他生命本質受到肯定的愛。這件事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對立面,就是存在主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大師,叫卡夫卡。讀卡夫卡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就是從小被父親否定他基本的價值跟性格,因此痛苦不安,最後到什麼程度呢?他說:「我願意接受分分秒秒、永無止息的酷刑來證明我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失去自己的存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其實深刻地講,今天臺灣人有一項非常深的苦痛,跟這個是相關的,雖然程度上未必如此,但其實很深的一點就是說:「從來沒有人真心地愛過我」,懂這意思吧?從來都沒有人真心地這麼愛過這塊土地、愛我們的群體,無條件地、至少在最後的那一刻來肯定我們。這是我覺得為什麼《海角七號》這麼轟動的根本原因。臺灣為什麼叫「亞細亞的孤兒」?就是因為始終都覺得沒有人真心地對待我跟愛我。我是講到這裡,忍不住講到這一點,人對於那一種最深刻的、本質性的那一種真、善,或者愛和美的要求,其實是很深刻的。人為什麼會有那麼深的要求?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這個事情其實恐怕是臺灣歷史上最深、最大的一個問題,所以很多人會覺得從存在的根基上,始終有一種不安,始終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找到堅實的存在基礎。用我們一般的話來講,就是沒有認同的基礎,找不到自己立足的點。從個人的生命到群體的生命,諸位如果去慢慢體會、慢慢觀察,就會發現人有一種很奇妙的靈性,這個靈性必須獲得滿足,如果他的靈性不獲得滿足的話,生命無法安頓。

這是我從另一個層面來跟諸位講,為什麼說「性如寶珠」?人有一種靈明之性,這是人類文化到今天會有這麼多樣態的一個根本原因,乃至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宗教,宗教上為什麼對於人的道德標準,普遍上都會這麼地嚴厲、這麼地高?乃至於為什麼在歷史上來講,我們對於真、善、美事物的追求,可以說十足敏感?跟這個事物都有關係。這裡我要請大家慢慢體會,我舉的例子,或者我講的方式,不見得很能夠恰當,但是我請大家體會,有這麼一個如寶珠般的靈明本性在我們內在深處,大家去體會是不是有這個事情,你可以自己體會,也從歷史上去看,否則的話,人類歷史不會有那樣子深刻的追求。反過來講,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困擾,因為其實上基督教上、或者宗教上關於人性的這一點講得很對,永遠是一種靈肉之爭,乃至於照佛教上來講,這是我們的佛性跟罪業的一種相爭。

宋朝人有一定的宗教性,這個不可否認,這種講法也受到佛教的啟發,他們講人性的確講得很深刻。

寂然不動者,誠也。

要講有一種靈明的本性,「寂然不動」。

感而遂通者,神也。

碰到事物「感而遂通」,從這樣子靈明的本性「感而遂通」,而且他不對,自己也會知道。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

他其實反反覆覆講這個「幾」。「動而未形」,剛要動,還沒有真正完成;「有無之間」,快要成為有,但是剛發出來,還沒有真正變成有,這個是「幾」,這是一個特別要下功夫的地方,因為那個澄明之體無從下功夫,因此涵養是要從我們作為上有問題的地方下功夫。

誠精故明。

「精」是指一種品質最好的狀態,對不對?「誠精故明」,什麼叫作「誠精」呢?「誠精」,為什麼這邊特別要加一個「精」字?朱注:

清明在躬,志氣如神,精而明也。

這三組要對句看,「誠精」是對著「神應」的、「神應」是對著「幾微」的,他這「精」是講的「誠」的一種性質,沒有「越來越」的意思。

「精」講的是一種性質,「誠」是精的,所以「故明」。「誠」是「精」的,他是一種非常精粹的,就像我們剛剛講的「寶珠」,是非常精粹的,因為他是如此之「精」、純粹,所以「故明」。所以「誠精」是對著「神應」的。「神應故妙」,這個「神」他「應」,對於任何事情是一種「神應」,所以「故妙」,「其應如神」,所以叫作「神應」,「充周不可窮,之謂神」。我們確實要很講究字義,為什麼呢?我們雖然自己境界不到,可是要很講究,這樣我們才知道我們學習的目標在什麼地方。

「誠精」講的就是說:因為「誠」本身如果是「至實而無妄」的話,他本身是「精」的,因為實在本身就必須是精,所以「精」就是形容「誠」,所以「誠精」自然就「明」了。底下對應的這個「神應」,「神」就是能「應」的,所以「故妙」。「幾」他是「微」的,所以「故幽」。其實「精」就是形容「誠」的,「應」是形容「神」的,「微」是形容「幾」的。「神應」的「應」固然說是一個動詞,不過古人的詞性不像我們現在這麼嚴格,這個是一個修飾語,「神」是能夠「應」的,所以這裡應該叫作什麼?如果就英文來講,有點像是一個動名詞,It's very loving、It's a very loving person,如果要講詞性的話,因為這都是現代的分析,所以這個地方「應」也帶有形容的意思。

那表示我們要求我們自己的內心,要能夠做到一種「誠精」的狀態,「應」要能夠「神」的狀態,「幾」在「微」的地方,就要能夠注意到,這是學聖人的一個關鍵。「感而遂通」,就要能夠「神」。「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讀經要非常地小心,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的境界跟自己的問題都帶進去,所以朱子說讀經是「一個字不能放過」,連虛字都不能放過——你看以為不重要的字,往往就是你以為有問題的地方,因為你有問題,所以覺得不重要──諸位懂這個意思嗎?你常常覺得說「這個事情沒有問題了」,其實只有你覺得沒問題,他絕對不會寫一個不重要的東西在那裡,你以為不重要的地方,往往特別重要。所以道理的這個講究,還是有他的重要性,雖然實踐是更重要的,但照朱子的意思的話,一定要先把道理講明白,否則的話,會容易把我們現有的這個所得就當作是最高的道理了。我們既然是來學習的,就要很注意這個事情。

神應故妙。

有這樣子的一個體,碰到事情,你的反應如神,都會非常地恰當、完滿,這就「妙」了!我很嚮往這樣的境界,這個不容易啊。

幾微故幽。

在「幾微」之處,就知道他什麼地方有問題,這是幽深,在我們內心深處,自己要體會:我這個念頭,到底捫心自問,我自己安不安?層次會越來越深的,剛開始其實我們對自己的要求都淺,我也不是要諸位一步登天都成了聖人,這個很難的,剛開始我們其實都要求淺,慢慢你自己會發現,你會希望自己能夠更上層樓,人生不斷地這樣,你會要求越來越深,標準會越來越高。那越來越高你不是很痛苦?不然,你會越來越覺得一種豐盈跟喜樂。倒也不能揠苗助長,諸位說這樣一聽好恐怖,這樣下來,什麼事情都是要我一下到了最高標準!這倒不然,孟子說:「勿忘、勿助長」,不能忘掉這個事情,但是如果說你做得痛苦不堪,那也不對了,你可能是揠苗助長了,做這個事情應當是很喜樂的、一步步進步的。

故誠、神、幾,曰聖人。

他「誠精」、「神應」,然後在「幾微」處都能夠最適當的方向、最完美的方向、完滿的方向去做、去處理,這個就是聖人了,這是他講的聖人。

古人說「有真人後有真知」,一點都不錯,自己境界不夠的時候,就容易看錯,所以這個地方講說「誠、神、幾,曰聖人」,是講說聖人他任何時候是「至實而無妄」的,所以是「至誠」的,他做每一樣事情都實在無妄。講這個就慚愧了,我今天下午也是忙了一下午,忙了一下午,中間總會出點這樣那樣的問題,有的時候心會不會急呢?會急,一急就不成了、氣就往上衝了、人也不舒服了。尤其我們現在生活常常比較緊張、忙碌,有很多的時間、deadline的限制,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每一個動作都還能夠做到「誠」、「實在無妄」,這個是不簡單的。

諸位說:「這樣子如何跟現代生活能夠配合呢?」其實可以的,就拿我今天的例子來講,我後來發現我有一點趕,因為時間不夠,我剛換了整個系統,從XP換成win7,很多東西都不相容,所以有一點亂七八糟,但是又必須要很快把他處理好,畢竟還有很多的事情我必須要做。我後來想說:其實心一急就是會失掉那個脈絡,後來最後又回來一看:如果說真能夠做得到「誠精」的話,會少走很多冤枉路,心裡急躁其實一點用也沒有。我就拿我眼前的事情跟諸位講,自己也做一個反省,就是我們現代生活裡頭,有很多緊張、忙碌,很多的理路要處理,那還是一樣,要回到這個本體,這個本體就是你做每一樣事情,要達到非常實在,你的心要能夠安定,這個時候,他本身就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當你一旦覺得自己奇怪,好像氣有一點點往上衝了,頭也有一點發昏,事件看不清楚了,那一定something wrong,一定出了問題了,這個時候心要能夠沉下來,重新再想想看,是不是我現在的這個路子?人有時候會堅持說:「我已經走上這個路子了,我就一路做下去了」,其實是什麼呢?「幾微」的地方已經錯了,方向錯了,所以越錯越錯,兜了一圈。方向錯當然也有很多的原因,可能聽到這個工程師或那個人這樣講,但這不是藉口,你自己會明白。

所以「神應」,如果說我們真的能夠整個氣沉下來,做每一步都非常地實在,稍微一出問題,自己就感覺到,立刻回來,不要繼續下去,如果發現頭有一點昏了、事情有一點不對了,那一定就是違背了「誠精」、也違背了「神應」、也違背了「幾微」,大家懂這個意思吧?我自己回想,因為在那幾個系統轉換的時候,有幾個重要選擇,那個時候如果更慢一點,一覺得不對的時候,立刻要靜下來。所以諸位如果做事情,凡是你開始覺得不對的時候,立刻要靜下來,不管多麼複雜、多麼陌生的事情都是一樣的,要靜下來,然後看看這個時候應該做哪一個選擇,一覺得不對,立刻要回來,要「不遠復」,這叫作「誠,無為;幾,善惡」,這樣事情才會好。其實那樣才是比較有效率的,有時候人求效率,其實最無效率,我自己親身經驗也是如此,一犯錯就要回來。

這個是講聖人的境界,這是我們要學的境界,就是要學到人性最完滿的狀態,這個事情很重要。諸位要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談聖人?談聖人其實是因為我們嚮往人性的一種最完滿的狀態,因為我們人生一定都有很多的問題,我們希望超越、改正我們自己的問題。另外一方面,我想大家也常常會覺得,其實我們就算走在路上,看到別人、回家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你會覺得:其實我們的人生、人格,都帶了許許多多的印記,而這些印記讓我們不容易超脫,所以我們老是陷在自己過去的慣性,陷在過去日積月累形成的一些問題裡頭,出不來。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常常地回到如《通書》所講的這一種人性原初的,所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境界,也是包含了他一切最美好可能狀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內在就可以慢慢有光輝出來,我們的問題就比較容易消融。所以,提出一個聖賢的境界非常地重要,西方人也有類似的說法,西方人是敬畏上帝、效法基督,這會使他們的人生能夠不斷不斷地提昇,超越我們現有的限制。印度人也有他們的講法,印度人要回到大梵天,要視自己沒有造業之前,或者父母未生前的那種本來面目。也就是說,要回到一種無染的狀態,印度人認為我們的心可以有一種無染的狀態,這也可以讓他們的心靈不斷地提昇。

今天的華人是最可憐的,華人這些東西好像都沒有了,既沒有上帝的信仰,也缺乏神佛的信仰,少數人信得比較誠,一般多數華人的信仰也不虔誠。因此我們的生命不容易提昇、超越,問題都不容易出來。所以「論聖」最重要的,是讓我們去體會、去認識,人性當中有這麼一個可能,每一個人都可以到達的一種人性完滿狀態。這種完滿的狀態可不可能到達呢?其實在這點上,東、西方的思想有根本的差異。在一神教的傳統底下,無論是猶太教、基督教乃至於回教,是不相信有這個可能的,這個講法有甚深奧義,也就是人是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如神般完滿的狀態。因此人最重要的是──譬如說《山上寶訓》一開始是說:「謙卑的人有福了!」第一句話就是謙卑──要謙卑,說人有無法克服的原罪,這個是很有道理的。佛教也說人的「業」,是百千萬劫,積累以來,要能夠去掉也不容易。這句話本來是說百千萬劫難遭遇佛法,我轉語來用了。

可是東方的傳統相信是可以的,這也同樣有甚深奧義,在印度,乃至於儒、釋、道三家的傳統,都相信人有可能企及那樣一種完滿的狀態。這兩個講法其實都有道理,並不見得是如表面上那樣地矛盾。為什麼說都有道理呢?就是說人真的要克服自己內在——可以說打從娘胎以來積累的——種種的問題跟積習,確實是千難萬難,要做到「聖賢」的地步,從古以來大家覺得能夠公認、接受的,也就是屈指可數。理學家一般人老拿小程子做代表,因為小程子特別嚴肅,其實不然的,理學家有好多,邵雍就比較是和易的,與人相處非常寬容,甚至稱作「安樂先生」。小程子的哥哥跟他也不一樣,濂溪也不一樣,不要老單一地看,覺得理學家都道學先生面孔,至少北宋五子都不一樣!其中至少大程子跟濂溪、邵雍,門庭都很廣的,小程子比較嚴肅。所以我要講的是說,要真到達大家覺得真的人性最好的一種狀態,真不容易!東方人固然是說聖、賢、佛,照印度教的講法是說,我們的自性來自於大梵天,如果透過婆羅門式的辛勤修行,最後人是可以回到大梵天的境界,這開啟了後來的佛教的教義。但是,他們也都同樣承認,要到達這個路子,是經過千山萬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跟「原罪」的說法也並不衝突。

所以也在這個地方讓我們進一步去認識到:為什麼聖賢的境界要講得這麼地徹底、甚至於這麼地高、這麼地圓滿?諸位要知道,其實他一個同時就是給予我們非常巨大的力量,讓我們超越自己的小我的限制。很多人埋怨說我們人好好的,學什麼聖賢?做什麼呢?尤其現代人要學聖賢,一般人會覺得陳義太高。現代人比較相信的人性,基本上都是自然情慾,也相信功利跟權力。現代人對於人性,一般認為最深刻的解釋,是尼采(Nietzsche)所謂的will to power,認為那個才是人性最核心的東西。因為每一個人要存活,都需要憑藉某一種力量或者profession、或者所得、或者一種追求,來建立他的自我。其實will to power從另一方面來講,就是要維繫我的生命,無論男男女女皆然。所以我們現代人會覺得,講學聖賢陳義太高、離現代人生太遠。我自己很坦白地跟諸位講說,我雖然學儒學、學道學,學幾十年,中間其實也是起起伏伏,尤其在出國的階段,其實會覺得很多現代人的追求,有他的價值、我們必須肯定的,坦白跟諸位講,我也經歷過很自由奔放的人生。那到今天呢?到今天我的想法是:這兩個事情也並不違背。也就是說,人有自由奔放的這個嚮往,但是講到底,仍不能違背一個最根本的「仁」字。你可以自由奔放,但是你不能去傷害其他人。所以換言之,人在任何情況底下,如果離開了「仁」,以及從這個「仁」字對於事物的情感所產生的對待的話,到最後終究來講,你自己是不開心的,你也總覺得似乎這裡沒有做好、那邊有所虧欠的。

因此,今天我們在底下講的這個道理,恐怕是不會像小程子先生那樣道學先生的面貌了,必須要加入很多現代性的需求。這種現代性的需求裡頭,很關鍵的一點,恰恰是自由主義對於人性的一種解放、對於人類各式各樣追求的一種解放,這個解放一方面可以說是現代社會一個不可逆的趨勢,可是另一方面來講,如果沒有一個更深刻的源頭的話,也必然會造成人生很多的問題。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若照前面講的「聖希天」,去反省原來我們自己的文化,就會發現他有不少地方事實上是僵化了。宋以下宋、元、明、清的社會,大家常批評理學家的幾點,譬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將一切事情都綁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裡頭,尤其是尊卑、長幼,凡是居於卑、居於幼、居於女性、居於小孩子、居於年輕人的……都不得自由施展。這在後來激起了新文化運動的反動,這個反動不是沒有道理。所以,現代文化的主流,變成是要去提倡人的主體性,讓人自由地、奔放地追求人生一切可喜、可樂、可愛的事情,而且也在這個基礎底下,創造了現代文明的豐富跟繁盛,乃至於資本主義的社會和各種的商品經濟。

那請問那樣子的一種現代人生主流,跟我們講的這個東西要怎麼配合?這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大家要思考一下。不能說我在這裡講了聖賢之道,回家打開電視,各式各樣、五花十色,然後心移神搖,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這兩個事情並不相違背,不相違背的道理在什麼地方?我們再回到第一章,「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如果照周敦頤的講法,這個「誠」的源頭是「大哉乾元」,他講的是一種宇宙乃至於人生一種源源不絕的生命跟活力,他可以創造萬有,所以他本身是一種乾道,不斷地創造,而本身他也「有生必有殺,有成必有毀,有春夏必有秋冬」,這是難免的,也有其所謂的陰陽周流不息。但總之來講,這個源頭「有乾也必有坤」,照《易經》上來講是「有闢必有翕」,一開一合。所以如果照《易經》、照《通書》原來的道理,他要講的是一種生命原來「翕」、「闢」的道理,這裡頭可以包含讓我們生命一切種種可喜、可樂、可愛,乃至於可欲的東西。有可欲,譬如孟子講「可欲之謂善」,有不可欲的,我整天想揍人、打人、害人,這是不可欲的。可喜、可愛、可欲種種自由奔放的追求,符合「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道理,不是不行的。一方面「闢」,可是另一方面要懂得,在這個方面要維持仁心,不能只有我自己「翕」、「闢」,自己一個人大開大闔,那不行,要「其心如天」。所以聖人的意思就是說,你要能夠照顧到全體。

諸位說這個很難!但其實所有的社會都是這樣,包括我們的法律,豈不是為了全體而制定的嗎?古人所謂的禮也是為了全體而制定的,就是要照顧一個整體的和諧跟秩序,所以在這個兩者之間,我們一方面要讓自己的至心至性能夠展現一種最大的、最豐富的可能跟活力,創造各式各樣美好的事物,也要接受每樣事物必然有「有成必有毀」的一面,不是說只有美好就沒有後果,什麼事情都是這樣。所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一方面創造種種萬有的可能,可是另一方面,不是只有一種小我的、個人的will to power,那個不行,那個是我執、我欲,只要維繫我自己、以我自己為基礎,那樣子的東西,這兩個正好相對。所以一方面,要讓生命的活力、創造力跟可能性充分地展現,另一方面要懂得一體之仁,不是只有你自己。這恐怕是儒學底下未來要面對的一個新挑戰。所以我比較更喜歡講周濂溪,今天我比較不那麼喜歡講小程子,小程子的時代可能——這是我的淺見——比較有他的限制,我更喜歡講周濂溪跟大程子。

諸位慢慢讀這個東西,門庭要開闊,要接受一切現代文明的好處,可是要避免他的缺點。現代文明的缺點是什麼呢?我執、我欲太深,一切都是從我個人的主體性來。個人的主體性是從哪裡來呢?在西方人來講,是從Renaissance來的,他們叫作human subjectivity,個人主體性的再甦醒。所以包括所謂humanism(人文主義),都太以我、或太只以人為中心。這裡講的不光是以人為中心,這裡講的是天地萬化,不能太以我為中心,也不能只以人為中心,要懂得整個天地,所以最後是「聖法天」。所以我剛剛講的意思是說,一方面要充分吸收現代文明的種種好處,我覺得底下中國需要的是自由主義化的儒家,儒家傳統也有一些限制,我們需要自由主義化的儒家。這個自由主義化的儒家一方面把許多傳統的、因為當時時代所必須有的——上下、尊卑、等差、男女……種種,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謂的封建秩序。這些在當時的社會來講有他的必要性──我學歷史的,比較清楚──但是在今天來講,那個是屬於過去的禮,過去時代的禮有些不能一路下來。所以孔子說得好,禮有因革,所謂「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中間有貫通的,貫通的是什麼呢?貫通的是仁、義、禮、智。仁、義、禮、智雖萬世不變,因為一切的道理不能離開仁、義、禮、智。可是,每個時代的這個禮制、禮法,要因時代而變。

在這裡,我為什麼從聖人一路講過來呢?因為我們要能夠因應我們的新時代,真是必須要學聖賢的道理!我們這個時代是個困難的時代,什麼叫作一個困難的時代呢?就是一切事情都在衝突、矛盾的時代,我們有我們自己幾千年的文化背景,有儒、釋、道三家的背景,可是我們打開眼睛、打開電腦,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全球化的、西化的一個過程,那你怎麼樣去面對這個全球化跟西化呢?不是閉上眼睛,我就悶頭,完全照著古人的糟粕,不行,你要懂得他的精義,那還真是要學聖賢。要學到聖賢的「誠精」、「神應」、「幾微」。事情要回到那個源頭上去,才能夠重新——我個人的想法——繼承我們自然就會繼承來的傳統,也要學習我們應當學習的其他的文化。這中間的許多衝突、矛盾,則需要更進一步釐清。所以,我跟諸位講說,在我們自己的文化裡頭,為什麼最後必須要講到聖賢、聖人?這個事情不容易明白,因為現代大家都不明白這個事情,要叫大家信上帝還容易一點,學佛也容易一點,要大家學聖人是很困難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去講這個事情。因為現在沒有人講這個,所以必須反反覆覆從各個角度來談這個事情,是不是這樣?要我們承認我們的性格、人性有很多的問題,這也還容易;要我們匍匐在某一個大的宗教面前,也容易;可是最奇怪的就是沒有人想要學聖賢。這有很多我們現代跟傳統的衝突、矛盾在裡頭,所以我們不能說只去發揮書本上的精義,要落實到我們現實生活上來講。落實到我們具體的生活上來講,這個才是「誠」,否則那叫什麼「誠」?那只是自己夢想、空想有好的道理而已!想的是很愉快,過兩天,慢慢也跟人生不合了。

所以「誠」必須要「精」,「誠」自然就「精」,你不「精」也無法「誠」,一事、一物的道理,都必須非常地徹底而精準。其實每一個天地的生命,哪一個生命是隨便的?你看一個小動物,牠的生命有多麼地複雜!譬如說我常常說:人性怎麼會沒有標準?大家體溫都是三十六點五,上下不過零點五度啊!除非你發燒,或者你失溫。體溫都那麼準了,人性怎麼會隨便呢?萬物都一樣,萬物其實都是「精」的,不「精」,無法在天地中間生存。「誠」是「精」的,他本身是能夠「神」而「應」。「神應故妙」、「感而遂通者,神也」,其實人是很「神」的,諸位要知道,人是很厲害、很聰明的,我一再講,人其實都是很聰明、敏感、要求都很高的、不輕易低頭的,一般人其實都是這個樣子,「幾微故幽」。因此,我們確實要回到那個「誠精」、「神應」、「幾微」的源頭上去,在每一個事情上去體會該怎麼做?怎麼樣才是好?其實,我們自己的文化底下要面對的是一條很艱困的路,想想臺灣過去一百多年的歷史跟整個中國一百多年的歷史,就知道什麼叫「國步維艱」,是不是?從來沒好、從來沒有容易走過。臺灣的未來也並不好走,中國大陸的未來也非常困難。好,我想這個地方我就發揮到這裡,有些事情點到為止。重點是跟諸位講說:為什麼我們要學聖人?而且在現代世界裡頭,為什麼還要學聖人?在面對各式各樣、那麼多不同的挑戰跟不同的思維、思想之後,讓大家再看一看「學聖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呢?我只能說慚愧,我的表達跟我所體會到的東西都是有限,還是很難把這個意思充分地能夠表達出來。其實最踏實、最確實的一點,就是諸位如果下這個功夫的話,就可以感覺到會有一種光華、一種光輝的產生,他可以帶領你跨越許許多多人世中的艱難、險阻。不敢說我們就能夠一下到達聖人的境界,那是千山萬水,但是,那一種光輝跟光華,這種靈明的、天所給予我們的道心——照古人講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是很微渺的,「道心惟微」、「人心惟危」。道心是很「微」的,可是人心呢?是「危」的,那這個「惟微」之心,就可以帶給我們源源不絕的光輝。

好,請大家有什麼想法,或者有什麼問題,都可以盡量提出來,我們討論一下。這個經典要落在我們的生活裡頭,才會有力量,所以大家最好就是切就自己的生活來提。

生:老師,我覺得現代人要寧靜下來,是很難的事情,因為我們周遭實在是太多的那種干擾,我每天這樣在路上走,或者是在餐廳吃飯,或是在做一些事情,總是一大堆的干擾,好不容易自己靜下來去一個地方,要好好地寧靜下來的時候,就覺得怎麼會這麼多雜念什麼的。我也試過很多次要讓自己寧靜下來,但是感覺到非常非常地困難。那想要進一步詢問老師寧靜的功夫,還有怎麼樣去再……就是怎麼樣做功夫,在寧靜這塊上面。

師:一般來講,我們要做的功夫有兩個層面要注意,一個是學聖人教我們的方法,另外一個是要認識自己。我常說,我們修養上兩個功夫不能:一個是讀經典、學經典,另外一個是認識自己,因為經典是講一個一般性的道理,我們自己有沒有特殊的問題,也要注意。那就一般的道理來講,還是一句老話:「養心莫善於寡慾」。什麼叫「養心莫善於寡慾」?因為我們為什麼會覺得紛擾多呢?通常是因為我們想要的事情,或者覺得自己一定要做的是情太多了,其實人生不必要有那麼多的想要,也不要有那麼多的自己覺得一定非做不可的事情。諸位說:「那我不是犧牲很大嗎?」諸位要知道,可是如果說你想要的東西多了,你犧牲最大的就是你那個盲目的心。也就是說——至少我的經驗也是這個樣子——事情真的不能多,事情要少而精,這是一個層面。另外一個說,我們在現代社會很容易受干擾,什麼叫作受干擾?譬如說在餐廳裡頭、在路上、在學校裡頭,很多人要我做這個、吸引我做那個,或者說這樣子的話語、那樣子的事物……那你就要想,有很多東西其實我簡單地回應就好了,不需要有太多的回應。

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也就是說,譬如朋友有一堆電話,你的朋友也要篩選一下,電話也要稍微篩選一下,其實如果這些人都不認識,你的心容易安靜,對不對?換言之,我們的心容易躁動不安的原因,是在於我們外面有太多的事情,其實不需要那樣多的反應,這就是一般講。另外,也要注意一下自己本身,每個人不一樣,我也並不是針對問的同學講,我是一般性來講。也就是說,如果都沒有干擾的時候,也都沒有引誘的時候,心裡安不安得下來?所以一個是外誘,一個是內因,都要注意。外誘要讓他簡單化,事情少;內因自己要注意了,因為我們現代人其實因為成長背景、家庭背景、各式各樣的環境……內在容易不安靜,這就要找到內在因素的根源;那就外誘上來講,應該是「養心莫善於寡慾,寡之又寡」。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回答到你的問題,你繼續問。

生:老師,我要接著一個問題,因為老師你之前有說過,人其實會有一種想要創造意義,想要當你負的責任越大,想要創造的「意義」越多的時候,你會覺得喜樂,就總覺得好像要負責任,就是要有一個目標、有一個追求,那好像跟老師說的「要養心就什麼都不要想那麼多」有一點矛盾。

師:這個事情要請注意了,現在今天講的這個東西是根本,那一個所謂創造的意義、負責的責任越多,這個是枝葉。怎麼講是根本呢?今天講的是根本,也就是說,我們所創造的意義、所負的這個責任,一定要從這一種如寶珠般之本性出發,他才會不偏、才是我們真正該負的責任、該創造的意義,否則的話,很多時候是因為一種成就感,諸位懂這意思嗎?我們很容易會說「我有一個偉大的目標、偉大的志業,我覺得創造的意義、負的責任越多」,結果讓自己一天到晚很忙。我甚至於講得不好聽一點,歷史上各種主義的follower都如此,包括共產主義、包括自由主義、包括各種信念的宣傳者。那樣的東西他固然能夠創造出許多的意義來,但是往往也會造成很多人世間的擾攘跟問題,所以如果離開這個根本的話,我們一心想要說我要創造很多的意義、負很大的責任的時候,那會產生什麼問題呢?結果我創造的意義變成我的一種成就感。這個要千萬小心,這樣子的情況在有能力的人當中非常普遍。

我今天才跟我太太聊天,他就提到說,他一生看到旁邊都是那種很有追求的人,可是他看到後來覺得這裡面毛病甚多,覺得造成的痛苦、麻煩最多,怎麼講呢?有要當音樂家的、有要當學者的、有要做什麼偉大事業的……立了一大堆大志,尤其大概年紀四、五十歲以上的人,那一代是喜歡立大志的時代。久了之後呢,他稱之為「夢夢派」,什麼叫「夢夢派」呢?就是追求理想久了之後,誤以為自己跟那個理想是接近的,而結果在實際人生裡遇到什麼問題,都覺得不是我的問題,是旁邊的人的問題、是環境的問題。我不是針對你講,我現在是針對那種追求感來講,這是我們大家都要注意的,因為修養的功夫是一層一層上去的,其實有追求的人,有時候最可怕,這個在政治上大家都明白,追求共產主義的人可以犧牲多少的人,成就他一個偉大的共產主義的理想,對不對?當年追求三民主義的人也做了不少惡事,諸位要知道,在大陸上、到今天的臺灣上都還造成很多的問題。創造的意義越大,擔負的責任越多,很多生命很有成就感,非常飽滿!自己一生如坦克車一般轟轟烈烈,結果旁邊犧牲了很多人,諸位要知道。為什麼?離開了聖賢的本性。聖賢是無私無我的,其實他沒有追求,他做一切都是不得已的,諸位要知道,真正的聖人做事情是不得已的,生民飢苦,我不得不出來做、我不得不出來講一些道理、做一些事情……如何如何,是不得已的,所以莊子講「一宅而寓於不得已」是很有道理的。天底下因不得已而做的事情,通常是比較無私的;因為自己的理想去做的事情,往往跟成就感、自我的創造、肯定的欲望分不開。

我今天講到非常重要的一點,因為臺大人的理想都很多,可是臺大人造的孽也非常地多,請注意這一點,理想越多,有時候越可怕,因為覺得自己很偉大、做的事情很重要,結果犧牲的都是親人、朋友,這個請大家一定要注意。所以這個本體功夫很重要,這是根本,離開了這個事情的話,我執、我欲一定會進來的。我一再講,佛經上說人的我執比須彌山還大,真的是很厲害的說法。諸位要知道,不到聖人跟成佛的境界,你就千萬相信自己有我執就對了,真的是這樣,千萬要相信自己有我執,所以是要戒慎恐懼,因為我們不修則已,修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就會開始覺得自己有所得,有所得之後更要戒慎恐懼。所以我一再講說「宜以經典為準,不以我自己現在所講的詮釋為準」,我不敢離開經典講,不是講我自己的見解,宜以經典為準。我執、我欲,無所不在,很深,照佛經上講說「吾始與來」,這個一層又一層,很難的。不過,越修會越覺得平安喜樂,大家有什麼想法或者疑問,可以盡量提。

這個問題離現代人一般來講很遠,除非你之前接觸過佛教或者道家,則一般這個事情離現代人很遠的,現代人生一般哪追求這個玩意?什麼叫「性如寶珠」,開玩笑!尼采講的人性是戴奧尼休斯(Dionysus)那一種精神,如火山熔岩般,從人性的深處爆發出來的那一種生命的征服、控制欲,the will of power,他認為人性最深的東西,其實是這一種will to power,對於權力的欲望。這個諸位說:「我又不想當政治家,哪裡來權力的欲望?」有啦!你不想當政治家的時候,你在家裡就會希望說我能夠多占點位置,跟兄弟姊妹之間就是說不要老被他欺負,我要站在什麼位置、夫妻常說是「男女之間的戰爭」,很多人把戀愛說成非常特殊的一種情感上的battle,尤其真正的現代性戀愛。諸位談戀愛不夠現代,你們去看一看西方人的戀愛,有一部電影叫作《史密斯任務》(Mr. Smith vs. Mrs. Smith)。就是一對夫妻他們彼此都是間諜,安潔莉娜裘莉跟布萊德彼特,西方人覺得他們演得非常好,為什麼呢?兩個人都是都是殺手,然後都殺人如此之有效率,然後發現對方竟然是另外一個殺手公司派來的,彼此就開始打,打到最高峰無法制對方於死地,然後那種狂熱的、狂野的愛戀,事實上最後就是化為一種欲望,然後之後又結合在一起。他們說拍得好,為什麼呢?這才把男女的戀愛最深層的不安,跟想要掌握對方的感覺充分表現出來。其實東方人很少談那樣子一種淋漓盡致的情感,很少,因為那是要西方人的,是把他當作第一義來拚死地追求的熱戀,所以是will to power。

諸位要知道,我們現在不是在那邊光講說古人偉大,還要經得起現代生活的挑戰。也就是說,諸位要知道,臺灣社會還是相對保守的,臺灣社會在全人類的社會來講,是一個相對保守的社會。諸位說已經不得了了!人欲橫流了!還早得很!你們還不知道厲害的!一直到今天,諸位成長的環境相對保守,西方人狂野的多,另一方面來講,也強烈的多,他們限制也多,不太一樣。而我們一切跟著西方走,所以底下的那一種真正的欲望,跟那一種種種的吸引、資本主義、現代社會、性解放、一切關係解放、打破一切倫理的潮流……現在剛剛來,方興未艾,底下是越來越強了。要經得起這個挑戰,這個道理才行,否則的話,只是一番漂亮的古人的話,跟我們現代生活關係不貼切。我在國外待的時間長,我很了解西方的情況,我當過七年的學生,也教過兩年的書,也做過一年的訪問學者,所以一生差不多有十年待在西歐、北美,很了解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今天要講的是一個現代化的儒學,是要能夠通得起各種現代挑戰的,所以要回應那個事情,不是說光當作一個漂亮的道理放在那邊。

我們社會有他的傳統性跟保守性。這個裡頭,人性到底怎麼回事?尼采說will to power,有他的道理的,人只要有我執、我欲,就一定會有這種權力欲望。因為他如果沒有一種自己能夠掌握、控制的東西,他會覺得他很不安,他活的基礎有問題,深刻地講。所以像一般人文學術,都非常推崇尼采的這個講法,認為什麼事情都會夾雜著一種權力欲。甚至於連父母、子女之間都有,兄弟姊妹之間也有,夫妻之間更多,一般社會關係間到處都是。那什麼叫作「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那為什麼人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更深層的、靈性的要求,要能夠超過、超越這種權力的意欲、超過一般世界上的愛欲、超過一般我們人間種種所謂好吃、好玩、喜歡的那些東西。我並不是說你什麼東西都不能喜歡,儒家基本上講的是「寡欲」,而不是說我吃東西就沒滋味了,喝飲料一定要喝得毫無感覺了,不是這樣子的,你還是非常有感覺,對什麼事情的好壞、喜不喜歡,清清楚楚,可是之後你有一個更深層的、屬於我們本性的一種要求,也可以說是一種嚮往,就是這個靈明之性。是不是有這個東西,大家去體會一下,尤其是在我們最深層的、應該說是最深刻的一種人際關係當中去體會,因為這個關鍵其實是人的情感上。

反過來講,為什麼人類的愛情會鬧成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人其實非常地敏感,他真要把這個事情當作第一義來追求的時候,總覺得差一點都不行,所以愛情老是安頓不下來。可是那個敏感度其實是一樣的,只是用錯了地方,就是人對於自己最愛的那的東西的要求跟敏感,其實是真的絲毫他都不願意放過。很多東西他無所謂,因為他不愛,他對於他生命裡頭最在乎的那個事情,其實他敏感度很高。而古人的意思是說:你這個敏感不要放錯了地方,放在這裡,人生就沒有問題:你只要放在其他地方,保證你出問題!諸位懂這意思嗎?人生的最高的敏感就是一定要放在這裡,你只要放在其他地方,我保證你出問題,因為天給我們的靈敏度,不是用來去追求世俗的事情的,這個大家慢慢去體會。諸位說:「為什麼不可以?」你去試試看,去試試看你就知道,就是煩惱,你用那樣高的敏感度跟愛戀去追求世間的事情,就只會一生煩惱,愛情也總是好像少了什麼,親情很好,可是總覺得好像不太滿意、朋友也不太滿意、自己的功課、學習不滿意、自己的事業不滿意……一生就是不滿意、不滿足。所以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滿足,要是滿足了,不就沒問題了嗎?但是為什麼人老是不滿足?敏感!人就是因為敏感、聰明,才那麼不滿足!因為貓、狗都很容易滿足,吃飽了就打呼嚕,高興得很!就是人那麼不滿足。人的不滿足哪裡來?就是人有一種極其敏銳、靈敏、聰明的心,只是不幸地,很多人用錯了地方,要用在這裡才行,其他地方都不行。諸位不妨去體會一下。

生:老師上次有說到,包括這次也有說到:以前的我們這些中華文化的組織的智慧,跟現代知識是並行而不悖的。但是我自己在反省我自己學習過程中,好像就是假如在學習現代知識,然後會一直理性分析,然後把他概念化。那我覺得是好像一直把他客觀化,那對我來講會覺得這兩種會讓我很矛盾,我沒有辦法調和、讓他並行而不悖。

師:好,我先簡單講兩句,然後我再進一步地問你。這個理性跟這裡所講的天道、誠體是不矛盾的。理性分兩個層面:西方人所講的「道德理性」,這是康德所講的,道德理性,或者叫practical reason,其實他也是我們內在一種靈明的發落,康德把他的歸因,歸因成為consciousness,乃至於我們的一種will、一種內在深層的意志。雖然他論述的方式非常地邏輯化,但是源頭上,我認為是同一個源頭。另外一種理性,那一種practical reason的will是一種意志,不是思維的結果,他是一種「我覺得這個事情是對的、這個是正義的」、「事情應該是這樣」,那個「應該」的源頭,我們簡單講。另外一種理性,是我們一般所謂的這一種思維、理智,在德文裡頭是Verstand ,英文翻成understanding,那我前面講的那個理性是Vernunft,英文翻成reason。這在西方思想史上是很重要的區別。我們現在一般講的理性是understanding,那是在一種思維、思量、計算、比較,他們又叫作calculative reason,就是一種計算的理性,或者也可以稱之為相同的instrumental reason,工具理性。那這一種理性是對於事情不斷地分析、解析概念的,這個比較多。這一種理性,其實照我們這裡講的,他是一種本體的動,他動而有形,成為這樣或那樣子的形。那凡是有形的事情,就有限。其實我們一切理智的建構——understanding我們最好叫「理智」,以區別於那一種道德的理性——「理智」的建構來講,是概念式的、有限的,是我們人為的東西。但是他非常有用,我們在學校裡學的都是這種東西。我一開始跟諸位講,這是一種logos的建構,還記得我第一堂課第一節講的嗎?他是一種符號建構,在我們的學問裡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數學,數學本來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邏輯系統,是一種logos所建構的符號系統,這個符號系統非常有用,能夠幫助我們去掌握很多的現象。譬如說,牛頓力學原來就叫作《自然世界的數學原理》。所以你把他當工具看的時候就沒有問題,這個事情跟本體的這個「誠」不矛盾。

初步這樣講,可是進一步講的時候,大家會有許多的問題了,為什麼呢?很多人進一步思考,包括你如果去讀康德的時候,你會發現說,康德講的道德理性也有大量的觀念跟思維。我剛剛講,他的源頭是一個will,practical reason is will,可是他去分析的時候,他又把他分析出他的普遍性來,講得非常地複雜,你們如果去讀康德的道德哲學,那個論證非常地細密,最後有很多概念性的東西。其實凡屬概念性的,皆屬有限,一句話講透。所以康德的道德哲學,其實是有限的,他的源頭其實跟我們這裡講的相通。但是他真正寫成道德哲學理論、倫理學理論的時候,其實都是有限的,那個東西不太work,對於真實的人的感動是有限的。所以,康德的哲學在哲學界很重要,一般來交流的時候不太work,德國人後來變成什麼樣子大家也知道,所以他們常常反省說:出了康德這麼偉大的道德哲學家,怎麼還會有納粹呢?這是兩件事情,西方人到最後只聽基督教的,不聽這些道德哲學家的,諸位懂這意思嗎?道德哲學家對於人的道德,沒什麼大的作用,沒有用的!各家的道德我讀很多,因為我原來也很困惑,所以讀了不少西方的道德哲學,讀到最後知道doesn't work!

一句話講透了:凡屬概念分析的,都是有限的,這裡講的是無限的。有限的東西不是沒有用,有限的東西要臣服於無限,否則就會出問題。什麼叫臣服於無限?並不是說就喪失了他自己的規律性,或者他說的道理、理路的因果關係不存在,可是你要從一個更高的、如天般的這一種智慧跟德行去駕馭他、使用他,做得到的。所以大家不要太迷信概念分析,這也是我第一堂上課就跟大家講的說,西方人經過兩千多年對於理性的研究、探索,到今天來講,發生了一個普遍的理性的危機。還記得我講的意思嗎?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最明顯的問題,對西方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於理性的可靠性,對於他是不是能夠讓我們獲得真理?更不要說對於理性解決人生的問題的能力,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懷疑,所以才會有存在主義、post-modernism、Hermeneutics……這些種種。諸位如果去讀讀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至少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思想史還沒寫出來——思想史,事實上從十九世紀末就開始了,對於理性的質疑,我剛剛引用尼采,就是其中最大的先鋒,他徹底質疑理性之所以能夠引導人的能力。其實我們東方人在學理性,都還是他們的徒子徒孫!諸位要知道,我們現在學的東西,像是什麼概念分析,這都是跟西方人學來的。簡單講,祖師爺的大本營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了,概念分析就是有限的,這一方面我是過來人,不但是過來人,這個課題是我一直很用心研究的課題。因為在中西交會的時候,華人第一個最畏懼的,就是科學跟理性,覺得科學跟理性才能夠帶著我們到真理,我們傳統不那麼懂得科學、理性,所以傳統靠不住,要學「德先生」跟「賽先生」,尤其是「賽先生」。我對「賽先生」是下了大功夫的,我到西方去取經,主要取這個經,就是研究科學、理性之為物,後來搞得很清楚。

簡單跟諸位講,科學跟理性——尤其是我們一般所謂的「理智」,科學跟理智——是非常有用,也應當尊重的,講的東西也是真的,至少有相當的真確性。可是,他本身必須要為我的人性所用,他也是人性的一種表現的方式。這個以後如果我們講到其他的東西你會明白,這是在心靈上來講,是說這個「誠體」,當他集中注意某一個事物性質上的時候、要辨明他是什麼的時候,這個理智就產生作用,所以是他一種有形跡的狀態,這個叫作什麼?「乾道變化,各證性命」。所以理性、理智是屬於坤道,照《易經》上來講的話,理性屬坤,他是讓人的思想凝聚的,所以用思想是很耗能量的。我在耶魯的時候,我去上黑格爾的課,我們的老師是德國來的,非常壯的一個人,非常能夠用德國人那種哲學家思維,去思考一些最深層哲學問題的人。你可以看著他,他整個精力都耗在上頭,整個人那麼巨大、那麼強勁的肌肉都乾癟下來,非常耗能的。所以他們說:柏拉圖原來是運動家的身材,才能夠承擔那種最劇烈的理智活動,所以是坤道,耗能的,他是要把他凝聚出來的。

我這裡只跟諸位講說「乾道變化,各證性命」,諸位還不明白,因為這個「坤」是要收攝的,一個東西收攝下來,就會成為理智,一收攝,變成理智。所以這個事情,理智所成的東西總比較人為,比較會讓人生凝聚在某些事情上頭,他的長處在這裡,缺點也是這個樣子,所以他是有限的,「大哉乾元」才是無限的。大家慢慢體會這個事情,這個事情很深,這是中西文化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所以我簡單跟諸位講說,西方人現在對於他們所講的reason、understanding,從本質上自己產生了懷疑,就是他不相信他自己獲得真理的能力,更不要說他解決人生問題的能力,基督教又式微,人生沒有出路。這也是我開宗明義跟諸位講說,我們在這裡要講傳統學問的一個根本原因,要替我們自己的生命、乃至於人類的生命要找尋出路,要回到那個源泉滾滾的「天道性命」上來,他可以充分地運用科學、發展科學,但是不為科學或理智所役使,用我們本有的靈性跟人性來掌握科學、理性。這當然是個理想,因為事實上來講,諸位也知道,今天人類的發展,有的時候好像已經到了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時候,這是現在的科學發展的一個危險之處,像基因改造工程就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想要不斷去改造基因,這個事情就麻煩了,乃至我們的生態危機跟那個事情都有關係。好,我們今天就講到這裡,下禮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