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人文學術本有的樣貌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2015/8/31 講,2016/8/4小修)

現代文學院的人絕大多數本來偏於感性、多維的存在,可是被迫學習用自然科學、線性邏輯的方式去寫論文,而且那還是他唯一能夠被承認的學術成就,其他只能自娛娛人,因此,文學院的人在此情況下往往活得很苦痛、無奈。不僅如此,他所成就的學術論文雖然有一定知識上的意義,但是事實上意義相當有限。因為從科學界的觀點,很難承認它是真正嚴謹的科學;而就它所能涵蓋處理的問題面來講,通常也因研究方法非常受限。至於感動人的能力則幾乎是沒有。因此,整個人文學界在社會上、文化上扮演的角色愈來愈低落。

從歐美開始,許多學校都在大刪文學院的預算,文學院的學生畢業找不到事情做,因為確實是無所貢獻。我們寫的那些所謂知識上的論文,不是反反覆覆,就是非常窄小而故作精深狀,一般人沒什麼興趣;而且往往這十年這麼講,二十年之後又那麼講,變來變去。一般人除非正好碰到政治運動,否則根本不看這些東西,但是那些政治運動又有政治與社會學家在領導,也輪不到人文學者。

基本上,與其效法自然科學,用所謂的科學方法學習人文,還不如用傳統的方式更具有動人的內涵。無論文學、史學還是哲理,要以傳統的方式呈現與展現,它的人文影響力才會真正展現出其原來的價值。所以我雖然從不否認文學院的科學化有一定知識的上價值——因為任何東西科學化之後總會頗有所得——但這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自殺的道路,因為人文的東西本就出自於變動不拘的人性,很難有確定的、知識化的說法。

史學算是其中最好的,因為有很多東西可以考據、考證,這是為什麼近代以來,史學在中國文史界一枝獨秀。至於哲學界就很悲慘了,因為永無定論。文學界其實也很悲戚,他愛的是文學,但是只能寫一些理性化的分析文字。一般人不喜歡看,他自己也未必喜歡寫。史學比較有東西可以實證,儼然是一門科學,例如史語所所宣稱的道路,高據人文學之首。至於文學與哲學,胡適之還曾說要把哲學系廢了,把《紅樓夢》等一切文學考據化。透過科學之名,考據儼然成為人文界唯一能被承認的知識基礎,因此我們整個人文學術就考據化了。

老一代喜歡做考據,因為考據跟人生比較貼近,而且他在考據過程中也頗享受考據所披露的人、事、物。喜歡人文就好好考據,可以很愉快,而且出幾篇考據文章似乎也符合科學標準。老一輩可以這麼做,但現在更悲哀的是因為西歐、北美從來認為考據是低級的科學工作,真正的高級科學工作是解釋,所以一般的考據文章被認為不太有價值。如楊聯陞先生那樣的考據大家,在美國也過得很痛苦,因為西方人不認為他是一位真正具有解釋能力、能說明複雜事物背後通貫性理路的人。考據派慢慢也要衰了,最後只剩下西歐、北美那套華人,尤其文學院的人,性情多半不近的路子。是以華人學者常以一流的才情,做出西方人認為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成果,哀哉!

我想未來應有的出路是恢復人文學術本有的樣貌。絕不是東施效顰地以科學或實證的方法作為主流,反而應當展現真正的人文涵養與內涵,也就是比較傳統的學術。這有賴於傳統學術的重建與新型態文學院的誕生。最好乾脆分兩個院,一個以傳統學術為主,另一個是由國科會或科技部所管轄的科學化的文學院(後者是胡適、傅斯年當年所提倡的)。傳統派的人文學院以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廣義的,可含西方與其他文明)為學,讓大家高高興興地游於藝。其中自然會出一些文才、學識、修養或哲思讓大家佩服的人。這些人才是真正人文學術的代表。用他們的方式、他們的文字去展現,對於社會大眾自然會產生深刻的影響力,那才是人文真正的尊嚴與意義之所在。這不是我們目前這種關起門來寫一篇篇大、小論文的方式所能夠取代的。

在此,我們並非要否定寫論文的意義,因為人文學界當然還應該建立一套盡量實證的知識系統,這方面必須學西歐北美。至於考據派更不必廢,還應當要發揚光大,因為這比較接近華人的傳統。考據很適合喜歡人文,其思考又比較關係性、感性或多維的人,把事情一樣樣弄清楚。我們只是提倡同時恢復另外一種,比較有真生命,又能繼承傳統的人文學術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