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由心性之學而入道


2021-12-30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今天希望先跟大家來談一談這一個在我們這個時代怎麼樣能夠求道的問題,或者說怎麼樣比較能夠有效的把握住人生跟人世之道的一個問題。諸位知道儒家或儒學管的方面很廣,對吧?格致誠正修齊治平都有所講究。所以儒家的道理呢,比較不容易講,不像說我們講老莊或者講佛家(當然佛家有很多門派了,儒家也有很多門派)他有一個比較清楚而簡單的一個核心的道理,對吧?比如說我們講這個佛家要叫我們放下一切的執念、執著。這是修行法門的要點,諸法皆空。那麼道家呢,也是叫我們放下。比較講到這個「無」這個字。儒家呢,管的事情太多了,他又不是宗教。所以因此呢,在現當代要成為一個教人的道理是比較困難的。我自己最近其實不斷在思考這個問題,這也跟天一學社有關係,就是天一學社的這個教法的核心到底是什麼呢?我們講的東西那麼多。我慢慢有一個想法,就是說這個事情還是要順著歷史的演變。怎麼樣一個歷史的演變呢?也就是說,我們看儒學的幾個大階段。


第一,先秦的這個儒家,他們主要的工作其實是在創造了一個新的「士階層」,取代了舊的貴族階層,從而也發揮了三代以來的政治跟教化的根本的精義,所以是最有元氣淋漓的時候。那這個是可以說只要講儒家都必須要回復到的一個源頭。可是這一點呢,今天並不容易學,為什麼呢?因為今天講儒學的人不容易形成一種新的一個「士階層」取代現有的政治、社會、文化各方面的領導階層,他只能供他們,可以說是,參考,也希望他們能夠吸收,他自己本身並不容易。這第一點。


漢代的儒家主要特色是什麼呢?其實 他是因為看到秦朝所謂「不二世而亡」,很快就滅亡了,然後剛開始漢初雖然用黃老,也用了這一個嚴刑峻法,社會卻還是很不安定,失掉了秩序。於是他就想出一種「復古更化」的方法,就是回復到以三代為中心的這個政教秩序。而且當時相信,就是這個政教秩序,可以說是上古聖王跟上古聖神所賜,怎麼講呢?第一就是認為,因為漢代的人比較有一種宗教性的一個傾向。他們認為這一切的東西都是上天所賜予的。譬如說鄭玄注經的時候,其實他基本上認為這個經書都是天神所賜的,在源頭上。然後這些聖王們得到這個事情,所以能夠治國平天下。聽懂我意思吧?所以這個背後有一個所謂「上天示教」的意思,而且把孔子也講的這一個就是「神乎其神」。有很多漢代講的孔子跟我們今天講的不一樣,神乎其神的講法。那麼這一番講法,現代人不容易接受了,包括他們的這個讖緯之說種種,這都是「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的這個講法,現代人不容易接受。但是在當時是有重大歷史價值的,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我們相信這一切的政治教化的內涵都是上古聖神聖王所授,又經過孔子這樣子的聖人。當時人認為孔子這個聖人也是天所賜的,是有神乎其神的能力的。於是他所立的這個「法」就為後代所應當永久的遵守,因此就有助於漢代形成他的一個「政教系統」,以儒家為中心的政教系統,那麼當時叫做「通經致用」,從漢武帝以降,一代一代的皇帝,尤其到了東漢,是非常的崇尚儒學的。那這就替整個漢文明奠定了基礎。也就是說整個漢文明的基礎當然是在漢代奠定下來的,不是在秦,是在漢代。從此之後,從這個漢一直到清末,基本上是這條路子。


那中間也有起伏,譬如說魏晉南北朝的時候講的是偏重於先是道家,然後是佛家。他們相信道家跟佛家,但是那個恰恰是個亂世,也就是,道家跟佛家不容易建立世界的秩序。那到隋唐的時候呢,是所謂的三教並尊,那麼三教並尊呢,這個的好處是在於就是老百姓同時可以有多方面的選擇,滿足你從個人到國家、社會的多種的需求。大體上來講,在政治社會上、在家族裡頭用的是儒家。在個人的人生的這種嚮往追求上,往往是佛家。其次是道教。他是這麼一個情況。這個是到隋唐的時候。那這個情況,我們今天能不能學呢?其實我們今天跟唐代有的地方比較像,就是大家比較重視世間的成就、功名、富強,也重視享受。但是在人生,實在疲倦了,因為人生實際上很容易這個厭倦,也很容易出問題,於是就轉而追求佛家了、道家了,這基本上當時是說二元化的人生。這個做法後來也產生了問題。也就是說唐代因為這個樣子,所以他的政治上、倫理上出了很多的問題。在繼承上,從武則天到後來唐代的這個嫡長子幾乎都沒有善終,在王位的繼承上經常的產生紛爭跟混亂的。然後中唐之後又有安史之亂。所以這個情況到了宋代的時候,就覺得說這樣子不行。我跟諸位講這個道理的原因,不是在簡單的跟諸位講古,我是在講說:我們今天如果要講儒學的話,會跟哪一個朝代比較接近。明白這個意思吧?唐代的儒學其實缺乏真正的生命的力量,他是當時的政教接的漢代、魏晉以來都是如此。所以他覺得政治社會上就是用這個。但在人心上力量是不足的,那這個情況,所以今天要學唐代儒學實際上是當然也不行。因為什麼?他在政治上、體制上不是這個儒家,所以學不來。


那麼宋呢?如果是宋代的儒學呢,跟我們就比較近了。其實宋以下的儒學跟我們比較近,那第一宋明理學其實是三教融合的,雖然是以儒家的倫理為表徵,但是其實他大量的吸收了佛家的心性之學,還有道家的這個宇宙論,所以對於宇宙人生有一個完整的解釋,又能夠接受了佛家的心性之學。所以可以說是把之前的文化的精華集中起來的一種表現。所以宋代儒學跟我們比較接近。可是宋代的情況跟今天還是有差別,差別在什麼地方呢?它基本上是一個士大夫的社會。也就是說這些人呢,讀書人身居高位,他們思考的主要的問題是:我們這些士大夫怎麼樣治國平天下?那這些種種跟我們今天也還是有一定的距離。因為到底大家不是身居高位的士大夫,所以在今天講這個東西呢,像很多,譬如以朱子學為中心,它是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它這個博學要博通於整個經典著述的傳統,也要通於這個四部之學。這個學問做的很大的,要懂得這個歷代的道理,尤其是聖人所講的道理。那這樣子的功夫現代人不容易下,這個比較是政治社會領導精英,他在培訓自己的時候,他自然會有這樣的要求,一般不容易的。那這個情況到了這個元、明之後有所改變,因為元、明的讀書人。第一,從元朝開始,實際上從金朝開始,金跟元的讀書人在政治上就已經沒什麼力量了,於是就比較更偏重我們個人的這種心性上的修養跟文化上的一種享用。那麼當時的金元的讀書人,政治上地位不高,可是到底還是比較享有許多文化上的,還有經濟上的,你可以說特權吧。大概是這樣。


到了明朝的時候,因為一開始明太祖就跟讀書人處不好。然後這個成祖呢,這個方孝孺「誅十族」,跟讀書人也處不好,所以明代基本上跟讀書人的關係一直是不好的。所以明朝的讀書人呢以不仕為高,以不在朝廷裡面為仕為高。然後到了明代中葉之後開始逐漸「王學遍地」。這個明朝的讀書人,尤其是明中葉之後。他的情況轉變,他們喜歡做社會講學,那講學的物件呢,可以說是不分市農工商,甚至於這個山野樵夫,打魚的都來聽講。所以因此明代的儒學往社會性發展,尤其是王學,尤其是王學的這個後學們。明代儒學不是沒有缺點,因為王陽明講「致良知」,這個講「致良知」下去之後,他慢慢會以自己的這個內心作為一切最高的準則,那難道我們每一個人時時刻刻都能真正的「致良知」嗎?難道說我們的內心都已經如陽明所說的「刮垢磨光」到這個「潔如明鏡」的狀態嗎?這個是一般人做不到,但人很容易以為自己已經如此了。尤其修養到一定功夫,或者說自己人生處理的還不錯的人,容易這個樣子。但其實都還有很多習氣未淨,還有很多毛病在裡頭,自己不覺得,別人看的其實蠻清楚的。所以後來晚明的這個學問呢,就是所謂「流入狂禪」的這條道路。可是雖然如此,明代的儒學是跟我們今天的背景最接近的,這個還有一個因素在於當時所謂城市跟工商文明開始比較發達,市場經濟比較發達,然後個體性比較興起,所以很多人就在探討,明代的所謂現代性的這個問題,它確實是比較有的,就是中國社會經濟比較發達了。於是他的生活方式,尤其城裡的生活方式跟我們今天比較接近。他士大夫的氣味下降了,而且「士商混流」,士農工商這個混流的情況比較高。所以明代的儒學跟我們今天近。那這裡面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晚明的儒學裡頭,還有一支竟然從儒學當中,從一方面講心性之理,一方面講考據。也就是這緣故,照我的看法是這樣:因為講陽明學這個心思,主要就是發在此時此刻的心裡頭,要讓此時此刻的心能夠得到充分的這一個安頓。要此時此刻就能夠得道、見道。明白這個意思吧?那諸位說怎麼能此時此刻就能得道、見道呢?那反過頭來講,他對於此時此刻的這個心要求是非常高的,必須要不斷的刮垢磨光,要心裡要能夠「澄澈」,要能夠不斷的修煉這個一心。那具體的過程諸位可以讀這個陽明的《傳習錄》。從這條路下去,那這個路下去呢,中間就有一些人說,那麼這個道不是在遠方,就在眼前的一事一物。那因此我眼前的一事一物,我都要把它徹底弄好、徹底弄對。這個一轉就變成考據學,就我碰到的每一樣事情,我都要把它徹底弄明白。把它的來龍去脈,它是什麼徹底考據清楚。所以這個慢慢現在有一些學者發現,這個從晚明的王學裡頭,可能這個才是真正考據學的源頭。當然也有些學者,像余英時先生就認為那個還是從朱子學,程朱學的「道問學」這條路來的。「尊德性而道問學」不過「道問學」講的比較粗,就是儒家裡頭有道問學,這個本來就是《中庸》上面的話,那到底為什麼突然間「道問學」會在一個王學遍天下的情況下會慢慢轉出這個考據學呢?這個就奇怪了,懂吧。那麼當時像方以智,像這個焦竑這些人,他們都深於考據學,也深於心性之學。我特別講這個事情很重要,在於什麼呢?在於我們今天如何能夠「見道」,如何能夠「行道」,走哪一條路子,我們要避免狂禪的道路。可是王學這條路子值得注意。而且當時還有一個講法,晚明還有個講法,就是要「回復先秦」,覺得說我們今天這樣下去。這個學問日漸的沉溺於世俗當中,而且太偏重個人了,因為一般人很多學了心性之學,就只顧自己的心性了。殊不知心性之學講到後來,這個此心是要包天下國家乃至於萬物的。這個心慢慢修道下去,變得非常廣的。所以要轉而為先秦儒的那一種元氣淋漓,以天下的政教為己物的這個態度。所以轉而會有像這個黃梨洲、王船山這些人,那像這一個顧亭林,雖然是反對王學,可是他還是很尊重朱子的。而且他就轉為這個先秦儒學了,那麼到了明代之後,因為受到朝廷的這個壓抑,其實清初諸大儒的這個回向先秦的那種以政教、以世道為中心的這一個規模宏大的學問受到打壓。於是就轉而只能做所謂「紙片上的考據之學」。當然主要還是經學,因為經在當時有最高的權威嘛,那研究「經」就讓我覺得說我有榮譽,對不對?又好像可以保證我能夠走向於最高的道理。那經也是當時不管怎麼說,從漢以下整個中國政教的基礎,讓我明白這些事情。但是結果這個學問做下去之後,就把它做死了。那因此清代的學問對於國家的政教跟人性來講幫助有限。所以清中葉之後重新又有「經世之學」,像《皇朝經世文編》這種。其實晚明就有。陳子龍他們就在編經世文編了,當時是繼承晚明這個事情。也有人重新再講理學了,那講經世之學,甚至於講公羊經學,這就開始重新關注時代人心這些種種。那後來雖然沒有能夠充分的挽救,但是其實清朝的壽命。從清中葉之後,從曾國藩這些,曾國藩是講理學的,他底下這些都講經世之學的,也延續了很長一段時候。


那我講這段意思就是說,那一是從今天思考。那我們今天求道要走哪一條路子。那一般人會覺得奇怪了,你這樣下來,因為後來整個中國的政教體系被西方打垮了,對不對?打垮了之後,於是大家都覺得我們一切的政治教化都要跟著西方走就好了。那中國人不必再談什麼見不見道了,道就在西方。可是問題是,這一百多年下來的。第一,西方人自己覺得自己慢慢失掉了這個道了,他們也不信基督教了。基督教本來是他一切道理的源頭。那人生呢,講起來,說實在的,好聽是多元。那實際的狀況來講,其實就是分歧而混亂,人生的價值找不到一個方向。那麼甚至於我一直在跟諸位講的,經常提到的「解構」、「後現代」。這些講講就是認為人生是虛無荒謬的了。所以西方自己對人的道理很難說。政治上比較來講,他的體制一般還認為是比較好的,自由、民主、法治的東西。科學也是好的,這是我們該學習的。


可是要講人生的道理。第一,西方人並沒有一個好的想法。那麼社會倫理道德這些東西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講法,他原來是靠基督教。那政治上來講呢,中國今天的政治又很難走上西方那條路子,這個道理我在許多地方說過,簡單說就是中國的體制還是繼承了五千年的體制,它很難變的,今天的體制跟明清的體制,跟五千年的體制還是一脈相承,很難真正的改變。不容易走上西方自由民主的那個道路。那因此在這個情況底下。我們分幾個層次說 。


政治上的事情比較複雜,我一時不在這裡談,那個是在我整個中國思想史裡頭談的,那個要講起來很複雜。社會的倫理道德這個我們比較能談。而這個東西呢,尤其還是要以人心為中心。那可是今天的社會上,倫理道德能不能回到古代呢?不能回去了,原因在於整個的基礎都改變了。政治的基礎變了,社會基礎也變了。以前是一個,我一直在說,是個泛家族主義的社會。中國傳統的這一切都從泛家族主義出發,但是在工商業的這個時代裡頭,家族勢必衰落了。你很難去講以前那條道路,所以像以朱子學為中心的那種世界秩序,他是在一個既有的、固有的政教,既有的這個泛家族主義的秩序底下講的那樣子的一套倫理道德的具體的說法。今天很難講。所以這樣說起來,我們今天如果要講道理,我們說不講人生之道則已,要講這個道的話,恐怕還是比較要走這一個心性之學這條道路,而不是直接去跟人家講說:這個你應當這樣,應當那樣。這個世界今天是非常多元分歧了,所以因此我覺得還是要講心性之學。這個心性之學怎麼講呢?王學比較親切,因為王學是直指人心,直接講這個「致良知」,他不需要假設你任何的政治、社會、經濟的架構,明白意思吧?他跟朱子學不一樣。王學不需要假設任何的政治、經濟、社會的架構,它比較可以說是,我們先把這些東西放旁邊,只求此心晶瑩剔透,刮垢磨光,到一個心靈最好的狀態,然後物來順應。聽懂意思吧。所以他這個功夫全在心上下。那這一點也有意思,我們就中國近代思想史上來講,其實王學是比較受歡迎的。譬如說清末的時候,一般來講就是喜歡抨擊荀子,說荀子這個東西就是專制政治的這個幫兇,他有一堆禮、樂種種的這個架構。就簡單講,上下尊卑這些種種,這樣的架構。對朱子也不喜歡。那像這個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他們的學說,都比較近陽明學。那後來,譚嗣同還影響到了這個毛澤東和毛澤東的路子,還有毛澤東的老師楊昌濟,毛澤東一生最重要的老師叫楊昌濟。這個都是受到譚嗣同比較近陽明這條路的影響。那蔣中正一輩子服膺陽明學,這個大家都知道了。所以叫陽明山,是這麼來的。他是服膺陽明學的,叫力行的哲學。那其他整個學術潮流上來講,講陽明學的人多,甚至新儒家也喜歡講陽明學,不喜歡講朱子學。錢穆先生講朱子學,因為錢先生要講這個儒學的規模,講儒學的規模。他覺得陽明學是有缺憾的,這話並沒有錯,因為儒家必須要涵蓋經史子集,要能夠兼顧讀書、窮理以及個人的這個修養。陽明學在這方面有所不足。朱子學比較完整。所以你看朝廷考試都是用朱子學,絕對不用陽明學考試的。因為用陽明學考試不行,因為會比較偏,明白意思吧。所以朱子一路考到一九零五年呢。韓國也是一樣,韓國也用朱子學。當時在韓國講陽明學有生命的危險。中國比較好一點,所以韓國人尊朱子尊到無以復加,你要敢反駁朱子,你會有生命的危險的。講白一點就是這樣。朱子學跟陽明學其實還是我們近代以來大家安身立命的基礎。考據學沒有辦法讓你安身立命的。考據,我知道很多知識,可是我怎麼安身立命呢?安身立命其實,即使清朝人,都還是大大的仰賴程朱或者說宋學所打下的基礎,所以清朝有考據學家講: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這個應該是惠士奇。所以這個還是影響深的。當然他們當時也曾經對程朱理學有些意見,像戴震就有些意見。但是後來走向的路子,其實社會大眾從小還是讀這個《四書集注》,那麼一直到晚清的時候,譬如說我的研究也顯示,嚴復的整個世界觀呢,還是從這個朱子學來的。這個大家可以看我講嚴復的文章,那你們不要看這個胡適之是如此抨擊傳統,要講西方。胡適之從小讀的就是整套的朱子學。他《四書集注》是連注都能背的,他受過完整的經學的訓練,他們當時的經注主要還是程朱這條路。所以一直從清末到胡適這一代,他們其實讀朱子學起家的。所以朱子學還是整個民國時期的讀書人的一個地基。他自己說不明白,但是那個世界基礎是這個樣子。


到今天中國大陸上來講,這個慢慢儒學在復興的,我聽朋友講,現在大陸是從上到下都在努力的提倡儒學。陳鼓應先生說,連這個地方上的,以前是比較上一層的,現在連最基層的領導都在提倡儒學,全面的提倡儒學。當然這裡面是有得有失了。不過你可以想見,既然排斥西學,尤其是人文方面的自由理論,總整體而言排斥西學,那這個左派又當權,對吧。那馬列的說法說實在的,今天是比較官方的。那你想就一般的大眾,他如果想要真正的有所體會的話,他很自然會很喜歡儒學。然後各級領導呢,當然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嘛,那也配合了政治上的需求,容易跟社會主義,也跟這個國族主義結合。儒學比較容易的,自由主義難的。所以,這裡面固然也有隱憂,會不會失掉儒家之真。但另一方面來講呢。坦白說,在歷史上儒家興起來從來是有賴於朝廷,先是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然後唐代是三教並尊,朝廷當然都還是儒家,宋以下不必講了,尤其是太祖太宗是有意的用儒家來培養士大夫作為當時的政治的領袖,社會的領袖來取代原來武人割據的那個兩百年分崩離析的狀態。所以因此那明太祖的提倡儒學,它能是真儒學嗎?當然也不是真儒學,清朝是真儒家嗎,也不是真儒學,倒是這個金元兩代,其實元朝人是不看重的,金其實看重的,那難道是真儒學嗎?半真半假,金朝的金章宗他本身自己儒學很深,但不是每一個都這樣。有幾個皇帝真信,有幾個不然。所以這個事情自古以來,也就是儒家之所以存在原因,因為是中國要維持這麼大的一個政教體系,非此不可。我坦白跟諸位講。不這樣他只能混亂,那臺灣為什麼不覺得需要。臺灣是一個島,懂吧?那麼又有美國人做老大在支撐。有歐美的系統在背後。所以他覺得說我不一定要這個樣子,我用自由民主有何不可?那香港更不必說了,香港不是一個國家,他不需要去考慮政教的問題,他是人民的自由。聽懂我意思吧?所以如果說是小型的甚至於中小型的地方的話,他這個需求不大。儒家的一開始的源頭,他是為了一個巨大的一個政教系統來設計的。我必須這麼說,在歷史上這個很清楚。所以中國大陸在我來看儒家的復興勢在必行。自由民主,民主它會取一部分;自由它是打壓的。那麼他會企圖拿這個東西跟社會主義跟國家主義結合,有沒有流弊?有的,為什麼呢?因為現代性的核心是自由。你如果研究整個modernity 的核心是自由,沒有自由,不會有真正的現代性。不管是經濟上的自由,思想上的自由,學術上的自由,宗教上的自由。所以這個東西不能太打壓的,所以你要給自由適當的位置。照我的看法,中國需要一個新的政教系統,但是必須要尊重自由跟人權。雖然不是無限上綱的那種自由人權,但是基本上要尊重。


好,那麼回到我們這節。所以今天的這個道要怎麼講?兩岸三地還不一樣。目前的情況,因為它的政教情況不一樣,但有一點共通的,我覺得,恐怕不能不從心性之學出發來講,這是我的看法。然後這個心性之學呢,要能夠納入考據。為什麼呢?從考據可以通于科學,胡適之就是從這條路講的,胡適之的整個科學的說法就是從清朝的考據學轉出去的。考據不等於科學。但是考據一轉手很容易變成科學,尤其是經驗主義式的科學,在考據裡頭有很多科學。中國人的這個科學的觀念不等於西方的科學,西方各國的科學也不一樣。比如歐陸的科學是比較理性主義的科學,英美的科學,是比較經驗主義的科學。中國的科學大概比較會接上經驗主義的,就是實驗主義的 pragmatism,就是胡適之講的那條路子。所以從心性之學一轉為考據,一轉,可以變成實驗主義式的科學觀念。心性之學也可以讓人的心靈自由,讓人有自主性。他也會尊重每一個人,而尊重每一個人是民主的基礎,尊重每一個的心性。他跟法治當然不違背。一個心有修養的人,怎麼會不尊重法治呢?怎麼會不守法呢?他會看重法治。那另一方面來講,從晚明的這一個,應該說從明中葉以後的這個東西呢,我不是光講陽明學。我要講這個心性之學可以上朔先秦儒學,也可以承接這個程朱之學,融成一團。所以從王學到晚明王學到明清之際大儒,經過清朝的轉手,重新恢復到我們今天。我覺得今天論道恐怕還是要以心性之學為中心來論道。這繼承了宋以下的近千年的基礎。


那諸位會說,儒家的心性之學不是從佛家來的嘛,對不對?那麼大家都說這個理學一轉手,這跟禪宗是一線之隔。那錢先生還特別寫了好幾篇文章,講怎麼從禪宗到理學。這話有相當的道理。理學確實很大程度上是從禪宗轉過來的。朱子就是個例子。朱子早年根本就是一個禪學大師,不要說大師,是一個完全沉浸在禪學裡頭,而且深造有德的一個人。然後一轉而為儒學,那初期的這一些理學家對於佛學都兼修也兼通的,對於道家也兼通。這沒什麼不好。很好,何必避諱。就像說我們今天也希望儒家能夠吸收自由、民主、法治、科學一樣的道理,是要把它吸收進來,不是把它排出去,說這是你的,不是我的。而且心性之學並不是只是從佛家來的。宋朝人講顏曾思孟是有道理的,他的源頭是從這個顏子、曾子、子思這條路來的,那裡面有大量的心性之學。我們現在挖掘出來的很多的簡帛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叫做思孟學派。到孟子這一派是講心性的。那你回去讀《論語》,錢先生所說的,《論語新解》裡頭講,《論語》裡頭特別重視心。這個比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悅,不就是「從心」嗎,對不對?「不亦樂乎」,樂也在我們心裡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慍」也是我們的心,你看《論語》裡頭用有關心的這個字,不管是直接用心還是有心字旁的字有多少,幾乎超過一半至少一半,所以本來儒家當然就有心性之學,那受到了佛學、禪學(禪學本來就是中國化的佛學)的影響,更為加深。這裡面還有條線索,就是所謂「三教合一」的問題。這個三教合一的這個事情遠從這一個隋唐時期就有之。隋唐的時候就喜歡講三教如何如何溝通,沒有合一,叫「三教並尊」,因為一下合不起來。但是從理學之後,其實他自己本身就把三教已經合起來了。但理學家還比較排佛,那後來就一再的出現這個不排佛的,並尊佛跟道的這樣子的後世的理學家乃至於其他諸家。一般來講,因為中國當時儒家是為主的,佛道兩家一般都不會排儒,他沒有那個立場排儒,因為他在政治上居高位嘛,他不能排儒。而且坦白說這個和尚倒是碰到這一些一般的做官的讀書人都是畢恭畢敬的。你看紅樓夢就知道了,他們去廟裡多囂張,隨便就把廟裡人都趕光了,就是這廟給我用了,去道觀也是一樣。所以是不公平的。所以佛道不排儒的,儒家一下得勢了就常常會排佛道。其實這個也不必了,你可以有自己的主,但是不需要排,當時為什麼要排的緣故是因為其實是佛教勢力太大了。大到這個儒家覺得深受威脅,所以排。明白意思吧。那到了後來理學起來之後就不那麼排了。所以到晚明的時候三教合一。明清有很多人講三教合一。當然各有所宗主。


所以我還是那句話,我們今天講儒學恐怕要以心性之學為中心來講,這個儒學才能夠讓我們自己容易見道,容易明道也容易行道。你今天要學先秦儒不容易了。第一,你不在那個新的士階層興起的一個地位。孔子還了得,我跟諸位說過了,他是大司寇,僅次於三家,魯國最高的地位,他的弟子都是帝王師,到各地都受尊重的。所以儒家剛開始的在政治上地位都很高,但後來一路以上都高。這個我們今天一時不容易,對不對?學漢儒也不容易,那個所謂天人合一,神聖所賜的政教,今天你跟誰去講?那你學這個唐代,唐代儒家是衰的,學宋明以下是對的。他是以心性之學為中心,那他同時還講個「天道」,今天「天道」比較不容易講,但是其實是可以講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現在這套宇宙論變成唯物論了,唯物論之後人生沒有價值。古人的天道,它可以包含人生的意義跟價值的,他那一套理氣之說,可以包含人生價值。不過這個東西不容易講,因為你講起來,科學家都不相信,不容易接受這一套東西,所以我們一轉手,我們就講個自然吧。這裡頭其實從朱子到嚴復已經經過一個轉化了,他已經把它變成一種大化自然的一個氣化的一個世界觀,那這個東西也不能只說是現代的唯物觀跟演化論,人如果只是一個唯物的,只認為自己是一種動物的話,這個人是很難的。我坦白跟諸位講,那這個事情比較複雜,我不想展開。我只跟諸位說這個東西有需要,但是今天不好講,簡單說。傳統的天道不好講,這個心性之說比較好講。這樣說不是不能講,你們有興趣可以看我的文章。我講朱子的文章你們知道都有寫朱子的「理氣論」,中英文都有,你們有興趣可以去看。是可以講的,而且跟今天可以配合。


所以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就是我們瞭解了整個中國思想文化史的發展,今天我們這個道要怎麼論呢?我覺得要這麼論。那這樣論呢。一般人信不信呢?一般人不會一時相信的,尤其在臺灣,大家不會相信的,為什麼呢?一般大家相信的都是西學,我碰到很多學界的最高層的人,他滿腦子的價值,一言以蔽之就是美國價值,留美就美國價值,留歐的少。那留歐的有一些學人文的不在高位,那麼這個影響也有限。而且人文今天本來都困頓也不容易講出一整套的道理來。所以簡單說整套都是美國價值。那你跟他講這個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沒有關係,為什麼呢?


因為美國人自己的價值正在崩壞當中。很清楚的,他底子很厚,這個確實是god bless America 。這個出生在美國的人,照佛家講,他有福報。北美、加拿大的人有福報,他這個底子厚,然後各方面的秩序,各方面做法還是好的,有很好的底子。也可以說西方近代的很多的好東西彙聚在這個地方,它又那麼廣土,有那麼豐富的資源。但是不是沒有問題,今天的問題是越來越清楚,我就不一一在這細數了。那最核心的就是一旦他不信基督教之後,整個人生的基本價值混亂掉了,家庭也在快速的崩壞,那乃至於政治上的品味跟標準,以Trump為代表,也在快速的崩壞當中。因此這條路子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長期跟著下去,人生還是要有道,這個道最後在那裡,道就在我們的心中。舍我們的人心人性到哪裡去論道呢?我覺得無從論起。你要從宗教上論嗎?世界上有這麼多的宗教,到底根據哪一個宗教論呢?對不對?你要從政治上論,政治上更是難論,有各種不同的政治。要從社會上論,今天每個社會有不同的價值,不同的文化,所以恐怕還是要從我們自心自性來論,先求我們自心自性的安定,先從心,盡心。孟子講的對:盡心知性,盡性知天。心要先能夠盡心,才能知道性。什麼叫做人性?人性不容易知道的,你要真的「知性」了,那還了得。你就可以完成你的人生了。難道我們人生完成了嗎?大部分人都還在困頓當中吧,是不是?沒有那麼容易,就是盡這個性不行,就先盡心吧。「性」是我們的一切的根本跟一切的可能。,要盡我們一切的根本,盡我們一切可能,如孩提之純善而無暇,而又能夠發揮這個純善無暇的所有的可能,這才叫盡性。這個是非常高的境界,懂吧?我們的性都已經深受桎梏了,坦白說。我們受生之初,我們的本性有無限的可能,而且他是至善的可能。當然你說也有「惡」的可能,沒有錯,但人也不喜歡惡嘛,是吧。誰喜歡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為人所輕賤,為人所不齒。大家都喜歡盡可能的好嘛。但是我們在成長過程當中,因為家庭的、學校的、社會的、文化的原因都受到很多的桎梏。我們不容易發揮我們無限的可能的,所以「盡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像程朱他們盡性,那像朱子那還了得,真的把當時的一切的可能都窮盡了。這個是說當時的可能,不是說我超越時代啊,這個沒有那個可能性。歷史還是要累積的。不是一下子就超越時代。開玩笑,你是神嗎?這個不可能。你把那個時代的最高可能性都已經能夠完成了,這個是已經非常了不起,所以還是「盡心知性,盡性知天」,一切從我們這一個心性的安頓出發,然後可以上通於先秦儒學這一個胸懷生民,這一個經世濟民,以一切的政教為他的目標。那麼下而能夠接軌於西方近代的自由、民主、科學、法治,又不失自己民族的一個文化的基礎。


那至於具體怎麼做,諸位知道人生本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個要講學的,但是你要一個軸心骨,聽懂意思吧?所以陽明學還是至可寶貴的。這個上有程朱,下有陸王,不要去隨意的批評說:哎呀,他有問題,哪個東西沒有問題?你給我找一個沒問題的東西出來好不好?就沒有那種東西!陽明不反朱子的,陽明甚至寫說朱子很多晚年的說法跟他相近,其實不見得是晚年,朱子一路的說法跟他有很多相近的,不是到晚年。朱子也是一個心學大師。只是朱子認為說,從心還要盡性才行,才比較有一個確切的一個高的標準,否則的話光講心容易流於個人的習氣,個人的問題,所以從陽明學入手而上接程朱,上朔先秦。然後下面可以包容,也容納西方近代的自由、民主、科學、法治,一切以這個為中心。我覺得這個是一個歷史發展的線索,這不是我一個人坐在這裡想出來的。我一輩子在思索探討,也在努力實踐有關於生命的道理,文化的道路。可以說是求道,求了一輩子,這個不是空的求的。是要讀書,要實踐,那要瞭解歷史發展的大勢。人沒有辦法跳脫歷史來完成事物的,不要小看歷史,是億萬生靈集眾業所形成的,它有它的緣故。我剛一分析明白吧,我最後明白了,我原來是學程朱學的,因為錢先生講程朱學,而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需要找一個至高的標準。因此,我喜歡程朱學。道理上來講是這個。但是我後來到年紀大了就明白說,其實從陽明學到晚明這一路的演變,這是中國學術思想內部發展的一個必然,也是一個應然。他需要這個東西,雖然他有問題,他有流弊,但你認識他,接引過來,這個路子才會到我們今天的道路。這個路子就順了。而且必須要成功的吸收了自由、民主、科學、法治,你才能夠跟西方文明分庭抗理,否則的話我們是有缺陷的。中國文明並不是一切。近代會敗的這麼慘,當然表示他有缺陷。有缺陷就要改掉不足的東西,把人家好的東西吸收過來,這樣就完整了。但你還是你,你不可能變成他人。就像我常說伊斯蘭文明不可能變成西方文明的。除非他放棄自我,他十幾億人呢,他怎麼可能放棄?印度文明也不可能變成西方的,這也是十幾億人,這方面也是一樣,他自成體系,他不可能變成西方那樣。所以我們這個文化的「道」還是要從我們文化自身來走。那近代會有這麼多的革命,這麼多的反省,就是因為原來的五千年有了重大的問題,需要有根本性的改造。我們也一百多年做了這些改造,改造之後還是必須要問「道」在哪裡?我覺得「道」在這裡,至少人生的道路在這裡,明白意思吧。那從這個道,進而當然我們還要論這個社會之道,乃至於政治之道,那個比較複雜。那要從整個歷史來論了,那個諸位有興趣可以聽我講中國思想史,我在那個裡頭主要是講政治社會的這個問題了,就不能在這個地方展開。這裡先把人生之道先跟諸位講一講我這個看法。好,大家有沒有問題?


問題:致良知,遇事就不行了怎麼辦?

師:這個事情因為確實每個人不一樣,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慢的話照古人來講就是這個業障了,或者換句話來講,就是我們從受胎以來,不管是家庭或者說是學校或者社會,它裡面已經形成了我們很多的問題。所以因此我們的這一個「本心良知」,不容易遇事情就呈現。所以遇事就不行了。但是我反過來講,為什麼大家還是希望自己能夠致良知,這個很有趣嘛。就人還是渴望自己做的事情,讓自己心安理得,甚至讓你自己覺得是美好而善良的,人喜歡那個感覺,對吧?那因此其實我們本身還是這樣。因此我們就要面對我們的業障來處理這個問題,要問說我都是卡在什麼事情上?比如有的人遇到事情,這個算計之心就來了。我知道有些人談戀愛都在那裡算,很多。我最近碰到這樣的人都在算。比如說有一個學生談戀愛碰到很大的困擾,他就問。人家跟他講說:你沒有錢的,不用考慮了,你不是理工科的,不行的,人家一定是要理工科的。可是這個學生說:我覺得對方不是啊,他也不是這樣啊。但他周圍的一口咬定都是這樣,就認為女生是要有錢的,要理工科的,這個是這樣,我們大家不要嘲笑。這個是在美國的一些研究生們,而且都是非常好的幾乎頂尖學校裡的也都這麼認為。所以這個東西在大陸上非常普遍。講白一點是一個臺灣的男生跟一個大陸女生談戀愛,那問了許多人,都給他的意見是這樣,諸如此類。那這當然就是一種算計,對不對?那反過頭來講,那很多人談戀愛也會在算: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她的芳心,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如果得不到,我是不是就算了呢?諸如此類,非常普遍。可人都不喜歡自己這樣,這個非常矛盾,人生是很矛盾。所以你就要問說:那個造成你矛盾的苦痛是什麼?一個一個把它搞清楚。然後自己想辦法做一個抉擇,讓自己朝自己能夠心安理得的方向去走,慢慢這個良知就知道了。刮垢磨光。陽明說:這個良知不是一下呈現的,他說聖賢的心是才有塵埃,一拂就去。我們一般人呢,都有很多的這一個垢。那我進一步講,我們現在不僅是有這個很多的斑垢,遮的都看不到了,還有很多的trauma,就是很多的創傷,那個更難以繞過去,有時還需要心理治療。坦白說,需要下刻苦的修行的功夫,比如佛家,還有這個印度,他們都有很多刻苦的修行的方法,把那些東西調出來,怎麼樣把它燒掉,把它弄掉。西藏有很多這種辦法。這個就是問題大的時候就要有很多的這種方法來對治,通常來講需要心理治療或者說是刻苦的修行,才能把trauma創傷去掉,否則去不掉,因為很深,通常都是很小的時候,就可能已經種在這裡了,這都是廣義的業障。所以致良知不是一下子的事情。但是你會喜歡的,我跟你講,你朝那條路走,你才會喜歡你自己的心。否則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心都不喜歡的話,怎麼樣都沒有用的。人生最重要的是這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