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思想與文化的特性與互補性(二)現代社會與東方思想

台大歷史系 吳展良

教學目標:

東西思想與文化的互補性是現代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尤其是對於身為東方人的我們而言。上次對這些不同的信仰體系作了說明,此處要進一步地把傳統信仰體系放在現代社會裡,然後來檢視東西文化思想的互補性。

摘要:

現代社會所面對的心靈及價值危機,是指在一個高度發展的社會中,人們益發地感覺到在生命核心的地方失掉了價值與意義,讓人失去了一種溫暖、紮實、堅定的感覺。而那一種讓人感受到平安、喜樂、溫暖、紮實的感覺,在西方的傳統裡,是靠基督教來建立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一些西方最優秀的哲學家,如海德格,或是歷史學家湯恩比,他們到最後仍然認為只有基督教可以救世人。對於中國人來說,今天則是一個失根的狀態:我們既不普遍信仰上帝,對自己的傳統又棄之如敝屣。我們一心嚮往歐風美雨,學得不止不像,還差得很遠。因此文化上只能停在一種三流的狀態,實在是很悲哀。其實我們自己就有很好的傳統,本文簡單地介紹了這個足以建立核心價值的思想及信仰傳統。這個傳統經過幾千年的考驗,有其深入人性本質,不隨時空移轉的價值,值得大家研究。

關鍵詞:信仰體系、宗教、儒家、基督教、現代社會、心靈危機、價值危機

一、現代文明的基本特質

東西思想與文化的互補性是現代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尤其是對於身為東方人的我們而言。首先,我們從現代文明基本的特質談起。前文談到人類的文化基本上被分為三大區塊:一個是西方的一神教,主張神造萬物;一是印度教與佛教,主張神人乃至萬物同體;第三是儒家道家的思想,主張天人合一,同時是一種人生的智慧。其中主張神人同體的佛教系統雖來自印度,卻對對整個東亞世界有很大的影響。在台灣至今都還是如此,社會上普遍接受或相信人可以透過修行達到一種至高的境界,人人理論上都可以成佛。而儒家道家本來源自於中國,注重從經驗裡抽鍊、結晶出一種關於人生的道理。前文對這些不同的信仰體系作了說明,此處要進一步地把些信仰體系放在現代社會裡,然後來檢視東西文化思想的互補性。

我們現代文明是一個什麼樣的文明呢?在我們的社會裡,讀第一類組的學子,其志願以學商居多。由主修商學的學生所學習的的課業裡,可以發現他們運用工具以經濟、會計、統計等這一類的為主。運用這些工具,他們能夠很仔細地計算人們每一個行為可能要花多少成本、可能有多少的效益,而後把成本和效益作精算,再把所有的支出從收益裡扣除,剩下的才稱之為純益。我們生活在一個精打細算的工商業社會,從商學的概念擴而廣之,使生活在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中的人們,不免對什麼事情都是精打細算。亦即,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對人的取捨,恐怕都離不開這樣子種種的打算。這一點,從學生們參加聯考、選填志願也可以看得出來。前幾志願都是明顯可以帶來比較多利益的,講更直接一點就是錢賺比較多的行業。其次就是社會聲望比較高的,譬如說法律系、國貿系、外文系、電機系等等,莫不如此。這種精打細算的人生和選擇,有利於創造豐富的物質文明。在社會上所有人的精打細算之下,大家用一個非常有效率的體系把所有的生產力結合在一起,使得我們的物質文明因而發達。按亞當斯密的理論,利用那隻看不見的手讓每一樣事物,無論是人力、土地、原物料、資本,都獲得最佳的利用。換言之,把所有的資源透過精打細算投入到市場裡,經由市場的分配,得到一個最佳的配置。理想上,透過市場,各種事物可以得到一個最佳的配置,於是生產效率不斷提高。換言之,現代社會是一個精打細算,以科學、理性為其工具,通過自由的競爭與交換,而不斷追求慾望之滿足的社會。

資本主義社會很重要的一個特質就是會把傳統的禮俗或者習慣的束縛打破,譬如以前的人安土重遷、不願意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以前人很多事情由父母、族長、禮俗管束,一些落後的民族甚至是由一些地方的豪強、酋長管控。在這樣的情況下,人無法自由地移動,物資當然更無法進行有效的分配及流動。因此現在的社會傾向於不斷打破傳統的種種束縛,以期人、物、地、資本能夠自由地運用。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斤斤計較著他所擁有的每一樣東西是否發揮了最大效益,工商業資本主義的人生就是如此。這樣運作方式若發揮到政治上,又是什麼樣的情況呢?其結果是,今天的政治人物也越來越商品化了。政治人物越來越注重廣告行銷、讓自己的形象消費化,他們把自己裝扮起來,說一些大家愛聽的話,作大家愛做的動作與表情,以爭取更多的選票。於是投票就好比挑商店選商品,店面開得很光鮮,裡面陳列的貨物很吸引人,於是大家都來消費。今日台灣的政治人物慢慢地就變成這種德行了,整天都在譁眾取寵,好像不譁眾取寵就無法當政治人物似的。普通人並沒有這個本領,沒有辦法像政治人物一樣把自己的政策當作商品一樣銷售出去。而當整個大環境是一個選票決定一切的世界時,政客們也就理所當然地投入這樣的市場裡去。

二、現代文明的心靈危機

經濟如此,政治如此,影響所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就慢慢改變了。人與人的關係已經慢慢變成一種互相使用的關係。以家庭來講,以前的大家庭像個小社會,人的生老病死、醫療、保險、就學、自衛安全都包含在其中。家族的功能很豐富,對人的重要性也相對地很大。而現在的人則走入社會,和社會機構有各種互動,並以法律作為支持。人們可以根據自己所有的資源自由地移動、自由地選擇,所以對現代人來講,自己能賺錢、銀行裡有存款、名下有不動產才是安全感的保證,不像從前一個「家」的概念即是整個生命的安全堡壘。對古人而言,「家」是幾百年不變的,一個「家」傳數百年對古人來說是很普通而自然的。古代社會中的個人在家以外的地方保障甚少,而人的一生難免生病、失業、甚至遭遇種種更大的不愉快與危難,這時候家族便提供了一個穩定的保障,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可以回到家族來。因此家族在對個人有很多的束縛的同時,卻也提供他非常大的安全感,他知道他永遠屬於家,家的穩定感非常地重。現在的人則不然,社會機制之於古代相對進步,外面世界危險變少,家中的束縛相形之下更難以忍受。因此年輕人到了一定年齡都想要離開家,以及早離家獨立為第一要務 (據說現在東方社會又有一個逆現象,在日本、台灣,有一群年輕人不想面對社會,只想要賴在家裡,但他在同學朋友面前不見得抬得起頭來,父母也不喜歡這樣)。現在基本的趨勢是年輕人長大了就要離家,靠自己的努力,希望自己銀行裡有存款、住的地方是自己買的,這是一種安全感的保障。於是我們變成了個體的人,每個個體人面對著各式各樣的機會,可以選擇伴侶、工作、選擇政治人物。我們是自由的、浮動的個體,在遊戲規則還算清楚的現代社會裡做各式各樣的競爭,希望獲得最佳的利益、最大的所得。這大概是我們現代人生活的一個基本的圖像。然而很多人經常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許多人過了一輩子,卻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在這一個基本圖像裡的現代人過的如何呢?有得亦有失。所謂有得,就是他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選擇、更多的機會。所謂有失,就是透過這種計算的、不斷選擇的過程,固然為他帶來了許多自由,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內心深處的漂流感、空虛感,甚至更嚴重的是今日許多人感受到的那種物化或異化的感覺。什麼叫做漂流感?我們今天是處在一個邁入現代化,但尚未完全脫離傳統社會的階段。東方傳統的家庭概念影響仍然很深,一般而言,「大家」與家族、家庭之間的聯繫比起其他民族多許多。可是現今,這樣的情形正在逐漸地式微當中,傳統家庭概念的影響越來越低。剛才提到的那種浮游的、個體的生活形態慢慢要崛起,而且是很快速地崛起;傳統的東西正在急速解體。另一方面,當我們想要邁向多元自由的「現代化」社會,更是極力地企圖掙脫東方的傳統,邁向那個西方的、現代的、自由的、活潑的、好動的、有活力的「現代」人生。在這種情況下,每個個體更是要趨向自由和解放。於是,生命的重心慢慢地就從家國之思轉向個人。以前的人,他的重心是家。「個人」不是一個基本的單位,社會最基本的單位是「家」。家人的命像是綁在一起般休戚與共,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家族中所有的人是一個命運共同體:這是以前的人的基本生活型態。無論是經濟、事業、情感,各方面都是以整個家族為單位綁在一起的。這樣的社會固然有保障,也造成很多的束縛。因此現代人往往都想從那個綁在一起的家裡走出來,變成自由的個人。其好處就是充滿了選擇,每個人不再需要顧慮許多的「別人」,尤其是家族中的其他人;每個人可以自由地作自己想要的選擇。我們現在打開報章雜誌,可以發現裡面充滿了新的花樣:各式各樣吸引人、引誘人的消費、機會,都在報章雜誌、媒體中引誘著人們,吸引著年輕易動的心躍躍欲試地投入充滿消費、炫惑、刺激、與各式各樣想像的世界。這樣的世界當然非常地吸引人。然而另一方面,一個個個體也就變成一個個漂流的個體了。人跟人的關係不會也不可能穩定:因為不只是你有無限選擇的機會,旁邊的人也有無限選擇的機會;你希望照你的方式這樣或那樣地過日子,你的親人也是如此。所以說「聚」是需要相當的緣分的,緣盡了也就散了。現代社會這個緣盡緣滅的情況越來越快速,最典型的是法國人或是一些歐洲的國家,已經先進到一個地步,即人與人緣盡緣散的速度快到如果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沒有愛情了,拿了皮包就走人。

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安全就變得很重要,因為個人是浮動的,如果社會安全不好,個人當然就比較危險。當人都能自由選擇自己想做什麼的時候,許多人也可能會不想工作、不想唸書,或是經歷大部分人有時都會遇到的低潮,所以在那樣的國家裡,一方面個體自由極度地發揮,另一方面社會安全體系也必須不斷地加強才行,這是現在世界上的一個走向。看來歷史的大勢不斷地往那個方向走,一時之間也很難回流。但是這種現代的人生到底一切所為何來呢?這是一個大問題。於是近代最先進的歐洲不斷地發出了精神空虛的呼聲,從十九世紀末的尼采、上個世紀中風行的存在主義及現代藝術當中不斷地透露出來。諸位如果對現代藝術、現代哲學有興趣,可以看到那些最敏銳的、思維最深刻的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們在現代社會裡拼命追求人的精神出路,卻深感失落。諸位現在或許感覺還好,因為家庭與社會給你們的安全感還夠,而且你們還年輕。但是慢慢地你們就會問:人生到底所為何來?玩有玩厭的時候,嘗鮮有嘗煩的時候,老子說「五味令人口爽,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人是很微妙的,讓你享受盡一切種種,看盡一切的聲、光、色,反而會覺得很空虛,絕對不會是快樂的。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他很重視心靈的需要,其生命似乎離不開上一講所說的「信仰體系」。

三、西方文明社會的價值危機

前文提到人類的幾個大文明,是由幾個大的信仰體系所主導的。到今天我們可以看到西方是以基督教文明為主,回教文明有十幾億人,印度教文明也差不多十億人,另外佛教文明人口也很多,雖沒詳細算,但七八億總有。受儒道兩家影響的約有十幾億人口,幾乎涵蓋整個東亞地區,包括中日韓等國。基本信仰看似遙遠,實則是主導人類心靈世界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因此這些事情是每一個人有生之年總要去瞭解的,固然個人有個人的專業,但是我們最好還是去瞭解一下這個現象,畢竟在一切的物質享受都具足之後,人最終仍然需要一種安定的感覺,需要為自己的心靈找一個出路。二十世紀西方,曾經流行過存在主義,他們主張人是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其生存不過是一齣非常荒謬的戲劇,甚至是鬧劇。我們只能在這樣一個荒謬而沒有意義的世界裡自己去界定自己的意義。存在主義者說:「上帝死了」。對西方人而言,上帝死了,人就實在不知道為何而活。原本上帝界定了人生的意義,然而上帝跟現代人似乎不再有密切的聯繫,現代人甚至根據科學的種種認為上帝已經死了,因此有了存在主義。由此可見撐起西方文明的並不是一大堆的教授或各式各樣的學術知識,而是基督教。基督教是西方人心靈最重要也最核心的支撐,一旦衰微之後,就引發出了很嚴重的存在危機,從而逼出了存在主義。早期的存在主義者很勇敢地呼籲:我們被丟到這個世界上來,固然我們不知道為何而生,也不知將如何死,但我們必須自己去界定我們的人生意義。他們很勇敢,認為自己要對自己的選擇及命運負責,必須勇敢地面對各自的生存和死亡。早期存在主義這麼主張,恐怕還是受到傳統的影響,仍然很在意人生的意義。到了後來,西方人慢慢地連這個問題也問得有氣無力了,要勇敢地界定人生的意義這件事也無法繼續下去。人生的意義到了實在界定不起來的時候,就不免各說各話,各有各的說法。世紀末,也就沒有人再認真談這些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氾濫的、漫無標準的想法於慾望。談不上有什麼形式的標準或價值,唯一大家還認可的標準就是「人活著總不要故意去傷害別人」。「不故意傷害別人,應考慮別人」固然還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標準,但是光靠這兩點並不就能支撐起人生的意義。別人並不因此就會考慮到我該怎麼做,而我考慮別人又該考慮到幾分呢?考慮到什麼程度呢?人與人乃至人與萬物的關係到底應如何呢?所以在20世紀末,諸神通通靜默了。各種傳統神祇的聲音通通靜默了。人活在各種已成的制度的巨輪底下,就像是處在一列快速行駛的火車上,大家都在車上,就這樣一起往前奔馳,形成了資本主義、物質與慾望氾濫、商品化的政治和社會。因此,我們需要瞭解現代人的處境和他所要奔馳往前的路向,我們才能夠反思我們自己的文化該怎麼走。畢竟,我們有自己文化的土壤、我們的根底和西方人是有所不同的。

西方文明主要是一個以基督教價值為核心的文明,而我們自己的傳統價值及其文化土壤,是以儒釋道三家為核心。這三家的思維以及文化取向跟西方太不相同。因此按理說,當尼采呼喊著上帝死了的時候,我們東方人不應該因此產生存在危機。因為我們的生命意義從過去到現在,都不是靠上帝或阿拉維繫的。我們的文化在現代社會裡應該有自己的路子。我們要仔細想一想,自家傳統資源在現代的社會裡是否依然能發揮他的功能和價值。

我自己會有這個問題意識,可能是因為我比一般人更早接觸到西方文明,從很小的時候,因為兄長的關係,我很早開始閱讀西方哲學、文學方面的書籍,並且和當時許多年輕人一樣,讀了之後感到生命非常沒有出路。那年代正是存在主義流行的時候,當時的年輕知識份子人人讀,伴隨著搖滾樂,成為一種苦悶與解放的象徵。解放容易,找到出路卻難,我便因為找不到出路,開始研究學問。雖然社會的物質環境一直在進步,可是我總覺得一切所見無法滿足自己的內心,於是在我不斷追尋之下接觸到了傳統的儒釋道三家思想。然後我發現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確實可以提供某種光明安定,而且就像酒一樣越久越香醇的道理。我是一個現代人,並不是古人,在很多方面都比多數人都還要「先進」一點,何況我還在國外讀過書也教過書,待了九年之久,在許多方面可能更要比多數人要西化得多,加上我大量閱讀西方的歷史、文學、藝術、思想,因此深深地對西方的文化危機有所瞭解。所以後來接觸到儒釋道這些思想,我才能慢慢地體會這些思想對於現代人所遭遇的危機具有強大的抵抗力與治癒力。

崇尚科學與理性的現代思想的確有其偉大的意義和價值,但人們也在追求更多的知識與財富宗,變得工具化與物化。既然人的社會價值是由市場決定、由選票決定,那麼到底自己本身的價值是什麼?當一切的事物都慢慢變成可以消費的商品,人的價值和意義又在什麼地方呢?當所有事物都是可以被消費的對象時,甚至在男女關係上也出現商品化、消費化的傾向,人也就被物化與異化了。許多時候我想,我們也許可以回到傳統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去找尋解答。當然西方也有反對把人商品化的思維,可是在目前西方的現代化架構之下,要阻擋其將人異化與工具化的發展實在很難。因為在時代大潮流之下,一切思維方式都是功利、計算、衡量的,實在很難避免最終把人也當作一個商品。這種思維就好像是萬流莫返,時代趨勢一直往那邊走。

四、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差異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靠西方近代大哲如康德的講法,呼籲人必需作為自己的意義和價值是很難的,因為只是靠著自己講自己的意義和價值,到最後可能只是肯定了人的自我與主體性,而這種個人的自我,到最後卻變成孤立的狀態。因為人一旦跟這個世界解開了聯繫之後,實在是相當脆弱的。其實現代人最大的問題並不是不知道人不應該被當作一個物品或商品,以及人不應該只是功利計算、理智計算,問題是他怎麼也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精神資源,讓他重新確立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和意義。人越來越自我化、越來越個體化,就算他說「我不要被別人當作工具、被別人當作商品」,可是卻無法阻止那越來越寂寞、越來越孤立的自我,於是存在本身變成一個異化的東西。什麼叫做異化?就是在這麼大的世界裡,你跟其他事情的距離越來越遠,你跟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你跟所有你以外的其他事物的距離越來越遠。這時我們來看看傳統的講法。我們想起一些最古老的教訓:孔子不是教我們所謂「仁」嗎?他講的這個「仁」,原先的寫法是把兩個人並立著寫的,是兩個人一起來合作耕作的意思。在孔子的觀點裡認為:「仁」一開始最根本的就是兩個人「相人耦」,意即一起並耕。儒家認為一切從兩個人的協力工作,乃至於生活開始。孔子又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弟子入則孝」,要我們在家則孝順父母;「出則弟」,出門對於長上要有一種謙退的心。為什麼呢?因為在古代的社會裡,較長者有照顧幼者的義務,而幼者則相對地有對長者恭敬的義務。「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謹而信」意指謹慎而信實,是要我們做事情講求信實,講話要守信用;「汎愛眾」則是指要廣泛地去愛所有的人。「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意指這些都能夠達到了,才去學習各式各樣的知識、各式各樣的文化、文章、知識、社會上各式各樣的制度等等。

從這裡可以看到,儒家認為一切的最基本是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開始。而這其中最根本的、最密切的當然就是跟父母的關係,其次是跟兄弟。從兄弟的關係再擴而大之,變成和社會的關係。所謂「出則弟」,在家指對兄長,在外面則是指社會上年長的先進;「謹而信、汎愛眾」的對象則是每一個人,換言之,由近而遠,從父母到兄弟、從家人到你所面對的每一個人,一直推展下去。對儒家來說,你必須在這樣的層層與人關係之中,你的心才能安頓下來。也就是說,由儒家的觀點來看,人生是離不開這些基本關係的,所以他總是要把這些基本關係當作是人生的第一要義,亦即把我們和父母、兄弟、配偶等等,把我們跟親人與人群的關係當作是人生的第一要義。這是老生常談了,在我們的社會中大多數人都聽過這些話,可能還因為聽得太多而引起情緒上的反彈。但是請注意,這樣一個老生常談,確實是一直支持著東方社會與人生數千年的核心原則。換言之,他直指東方人人生的根本價值、根本意義。而這個根本的價值和根本的意義,是建立在一個良好的人與人的關係之上,而不是人與上帝的關係。諸位要知道,西方人的一切是透過人跟上帝的關係所建立起來的。我們讀到舊約的約伯記,約伯喪失了他的女,乃至於一切的牲畜和土地,渾身長滿毒瘡,可是他仍然呼求著他的耶和華,他仍然呼求著他的上帝,他只要有這一線存在,他的生命就永遠不斷絕,照舊約的講法,與上帝的關係才是核心,才是一切。聖經告訴我們,因為約伯呼求上帝,在喪失一切後,上帝又賜給他家人、土地和牲畜。

猶太人原本是遊牧民族,他的牲畜就是一切的財產;對遊牧民族來說,你把我的財產拿走,把我的家人拿走,把我一切賴以維生的東西都拿走,讓我一無所有還長滿毒瘡之後,因為我繼續堅持對於上帝的忠心跟愛,於是上帝肯定約伯,再重新賜給他家人、財產、土地和房舍,也就是把他的一切再重新賜與他。不過一般中國人讀了約伯記都會覺得非常奇怪,會認為:「天哪,我的家人都換了,那我要這一批新家人做什麼?」可見雙方的文化有多麼不同。這裡所提的約伯記正是最能夠顯現基督教教義的一部經文,馬丁路德認為,約伯記是全新舊約

聖經當中最偉大的一卷書。法國的文學家雨果說,:「約伯記乃人類心靈中所產生出來最偉大的傑作。」西方又有一位作家說過:「如果世界一切將毀,只能留一卷書,我們會留哪一卷?」答案就是約伯記。約伯記最能夠表現基督教所講的價值觀:講到人生的究竟,親人不那麼重要,財產當然更不重要,安居之所也不重要,自己的身體與生命也不重要,這些都可以被拿掉,最後只剩下對上帝的堅信,才是真生命的立足點。因此對西方的傳統而言,約伯記代表其最高的精神。諸位不要小看這一點,這是很偉大的。因為人生有的時候確實是會走到那種什麼都被拿掉的地步,大家不要以為自己命好不至於碰到這種事情,世事難料,每個人都有可能會走到親人、財產、甚至連最後的避難所都失去了的地步,到時候該怎麼辦呢?西方人說:有上帝在。上帝可以作為一個人最終的支持,這是一個信仰,也是一種精神。類似的講法、類似的態度其實在佛教裡也有。不過佛家是以解脫的面貌呈現,認為世間的一切是不可憑恃的,大家都只是一個無常。諸法皆空,一切無常。因為一切無常,所以到了最後,你不能夠不放,包括自己的生命。人生有時候會面臨那樣的境界,是很難過的,卻也從此更見生命的本質。

五、東方文明的核心:儒家的價值系統

可是一般人的人生並不太容易走到絕境,事實上,一般的人生,是在有親人、有朋友的狀況底下度過,所以儒家以社會常態作為其價值系統的基態,然後才逐步推廣至較極端的狀況。儒家認為在平常的情況下,我們的人生可以透過我們和親人的情感,透過我們和朋友及人群的良好情誼來確定意義和價值。何以故?因為這就是人性本初的狀態,也是人一個很的基本特質。儒家很看重人和親人及朋友的關係。孔子說:「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人是一種很奇特的動物,必須等到三歲才勉強能夠離開父母的懷抱,自己也稍微有一點點的獨立,實則離真正獨立還很遠;一直至少到了十來歲,才勉勉強強可以獨立。更不要說今天因為社會複雜的緣故,多數人在二十歲以前根本還沒有具備真正獨立的能力。可見人的成長需要這麼長的時期。諸位要知道,我們和父母的關係極為重要,因為人生一切的源頭幾乎都在於此。你的個性、你的語言、你接觸到的各種文化,基本上從出生就深受你父母親所左右,而這個起頭絕不只是一個起始點,是一個會跟隨並時常扮演關鍵性角色的重大影響。你最開始的人際關係是與父母親的關係(這裡的關係可以包含若有父母缺席的「缺乏關係」),所以你跟他人是傾向於一種熱情的關係或冷淡的關係、是一種緊張的關係或一種安全的關係,往往大大地受你與父母的關係所影響。因此我說你的一切都由這裡開始,人跟父母的關係真是極其重要。由於你的一生都會受父母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因此儒家主張:人生的第一階段,也是最決定性的階段,是親子關係。親子關係既然會影響到人的一生,那麼你就必須去好好地經營,把它當作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來經營。其實從古到今恐怕一直都是如此:我們和朋友的關係來來去去,到了今天,連男女的關係都可以來來去去,甚至於伴侶也慢慢地走向來來去去,只有我們和自身父母的關係不容易被取代,到老死也丟不掉。這麼重要的事情,能夠不好好地去經營嗎?所以儒家第一個就講親子關係。在儒家的立場,人生的安頓就是在於將這些關係用心處理好,也就是使五倫都有良好的關係:第一個是父母(即親子),第二是夫婦,第三是兄弟,當然還有君臣,也就是現在個人和國家的關係。以前叫君臣,因為以前的代表國家的就是君。古代的大國是無法民主的,必須有現代的經濟和現代的社會,以及很多通訊的便利等等的條件才能走上民主,這並不那麼容易。因著時代變遷,國家的面貌改變了很多,早已脫離君主的形式,但從古到今,個人和國家的關係都很重要。

儒家特別注重親子關係。儒家之所以注重孝道,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父母天生是慈,意即父母天生都愛小孩,這是人的天性。除非其個性有很大的缺陷與問題,否則一般來講父母都是愛小孩的。而且這個愛心很強,強到可以為小孩犧牲很多很多。當然我們發現現代人有漸漸走樣的趨勢,因為現代人慾望越來越重。父母要付出太多,子女不懂得回報,這就是人情澆薄的開始。如果我們對這一生給我們付出最多的人都不懂得回報的話,請問我們怎麼可能對其他的事情有真心呢?譬如我們現在很喜歡一個朋友,為他做什麼都可以,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這個人現在符合你的需要,符合你的想望;他或者有你沒有的東西,或者他剛好有一種特質是你想要去接收親近的。當我們深入思考,這一切似乎不是單純想要為對方好、為了朋友的福祉而做。我們往往是因為對某樣東西有需求,才去付出心力。通常我們對於寵物與物品也是如此,你很愛的時候也會珍惜,會照顧它。這樣的情感也無可厚非,但是卻難以讓人性真正提升。更何況我們現代人往往愛得越深,有時候陷溺得越厲害,在男女的情感尤其明顯,結果社會上愛到要把你殺死的例子就越來越多了。這種愛比較是佔有式的愛,認為真的那麼愛的時候,就一定要擁有,就像一支價值兩百萬的手錶,誰要拿去就一定跟他拼命。現在人的情感走向慾望跟愛,這樣的東西很不容易讓人的內心獲得一種真正的安定,因為人很容易失去所愛,而愈容易失去的東西,我們想要緊抓的心也愈強,又分外容易引起佔有的慾望。孝則不然,孝是主動付出的。父母親年老,照顧起來常常是很麻煩的;老年的父母通常又囉唆又固執,很多病痛要你照顧卻又不聽你的話,沒事還要罵罵你。那可不像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或俊男在你身旁讓你愛一樣,坦白來說,若撇開情感的因素,老年的父母多半是可厭的。他們不是來增加你什麼的,而是來要你付出。在這樣的情況下講孝道,是人性更高的層次。而當人能夠有這種光輝的時候,很奇妙的,他的心裡會得到一種安頓,像是懂得人生的意義了。當你懂得真正無條件的付出時,你的人就會安定下來。所以儒家的「仁」講的就是要懂得這種不是功利計算的、不是為了獲得的付出。這種付出是主動的,當你願意主動付出人會感到非常地安靜。你將覺得人生很奇妙,而你生命的意義從此豁然。其實就是這麼簡單,並不是什麼很高深的道理,大家只要做,自然就能獲得。孔子說過「欲仁,斯仁至矣」。只要願意付出,主動地和別人和好,去照顧別人,不是為了功利的目的,只是願意希望跟人有一種親愛的、一種溫情厚意的、一種愛人的感覺,你的生命意義就會自然顯露出來。

六、東方文明的社會支柱:仁與禮的原則

因為儒家傳統講仁,許多人常常說儒家太多道德教訓,要我做這個做那個、要我為父母付出、為兄弟姊妹付出、要為家人付出、為國家付出,一天到晚都是要求人付出。付出付出付出,煩都煩死了,為什麼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呢?麻煩就在這裡,關鍵也在這裡。每個人有一些個人的需求是無可厚非的,可是人如果只知道自己的需求,是永遠找不到人生意義的。關於基本的個人需求,以前人不是沒有一個安排,大儒荀子說:「禮」是要做什麼呢?禮「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又說:聖人「緣人情而制禮」,什麼叫「緣人情而制禮」?就是根據常情常理來制定禮,「禮」規範了人所需要安養的東西。古代的「禮」規範一個人在食、衣、住、行、育、樂各方面可以享用多少,這個規範的執行在古代是按照封建的秩序、上下尊卑等差異,因此庶人有庶人的層次、士大夫有士大夫的層次、貴族有貴族的層次。禮規範了一個社會的秩序,以前比較是一個上下尊卑的秩序。在古代,這是為了要維持一個社會的運作。即使到了今天,一個政府或組織,也很難沒有上下的層級。就像我們的政府,總統的待遇最高,然後是五院的院長、部長又次之,待遇依序往下遞減。換言之,禮一方面讓你有一個基本安養,使你與每個人的關係有一種最基本的默契與依歸,一方面讓你有個節度,更你不要太過份。

禮讓人人有一個適當的位置與額度,這個位置與額度是按當時的社會整體所發展的,在當時是按封建社會發展,在現代則是應按現在社會的結構發展。從此可知,儒家著重於一般人的安養和節度,不太走極端。以禮養人,一般人可以安頓,因為禮的根本還是在於仁。而人為什麼可以安於節度呢?是因為心中有別人。如果心中沒有別人的話,就會想把別人的東西強佔過來。人能夠不去搶,還是出自於禮的根本,「仁」。這是一進一出的道理,一方面讓每個人有一定的額度:就家庭而言,尤其是古時家族很龐大,並不是說光講付出就行,需要規範每個人的權利義務;就社會整體而言,需要有法度,因為在沒有法度的情況下,容易有強凌弱,大欺小,惡欺善的情形發生。另一方面付出本身就是一種人性的提升,人要懂得付出才知道人生的意義,所以儒家的理論大體上是兩者的配合。從人性的積極面,提升人性方面來說,儒家教你懂得人生的基本意義,教你怎麼付出,而且是無條件的付出。他提出一種讓你主動去愛人的道理,讓你瞭解人性的光明與價值。另一方面,就社會的整體面而言,儒家配合當時的社會發展,主張每一個人應有適當的節度得到安養,一旦社會有一個法度,人與人之間也就不至於常有大欺小、強凌弱、惡欺善的狀態。兩者缺一不可。我們在傳統社會裡常聽到一些故事,敘述有些好人很好,拼命地付出,付出到沒有了自己,其實這並不是儒家真正提倡的「仁」的表現,因為沒有了節度。當然我們現代人則是反過來,現代人不會付出到沒有自己,倒是有自己絕不付出的人,這又是另一種過度了。這中間需要一個適當的平衡點,這個平衡點是一種人性的智慧。孔子常常講:仁跟禮要兩者並行。其實禮還是要次一等,也就是說聖人制禮,其目的是要保障人,讓每一個人在社會上有個基本的保障。禮是一個基本的保障,仁則是進一步要讓人有一個主動的付出與提升,孔子還是將仁放在第一位。

儒家講來講去的這個道理,實在是個老生常談的道理。有的時候人們可能懷疑這個老生常談的道理,在一個現代的社會裡真的還有其價值嗎?我想,答案恐怕還是肯定的。例如,大概四年前的美國大選,乃至於八年前的美國大選,競選的主題都談到個家庭與倫理價值的問題。換言之,在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裡,這個問題還是會一直存在,或許變換了問題的面貌,總之還是圍繞著同一個主軸。那麼,在現代社會裡,我們應該如何才能重振家庭與倫理價值?想要重新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良好關係,仍然必須由仁和禮談起。仁,是主動地付出,主動地建立人跟人之間良好的、溫情厚意的一種關係,這樣子的心,稱為一種仁心。另外一方面,禮能讓事情有個基本的節度。這樣一種兩者配合的原理,我想還是非常重要。

然而仁和禮的原則,會不會太過於理想了呢?人要懂得付出愛心、要懂得人生不是只求滿足自身的慾望、要懂得一種不是出於有所求的付出和愛。這種付出和尊重的道理,不僅在家庭中如此,在公司裡也是非常通用。公司裡如果老闆只懂得壓榨員工,也是種不仁。公司如果升遷晉用沒有法度,完全只憑老闆的私人好惡,這也是無禮的表現。所以即便是在一個現代的公司裡,要營運得好老闆還是得要有仁愛之心,還是要有一些禮儀節度,才能讓每個人活得有尊嚴,並且覺得被好好地對待,而不只是一個被壓榨的工具。盡力讓一切的事情都有一個合理的對待,一個合理的安排。其實我們現在不是常提到人性化的管理嗎?人性化管理的許多地方,和這個道理頗為相通,而且嚴格來說現在的人性化管理有時還是太功利化了一點,且缺乏真精神。如果更擴大範圍的話,不只在一個真正上軌道的公司、機關,乃至於政府和國家,若想要和諧運作,恐怕人與人之間的對待還必須仰賴彼此互相的尊重才行。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彼此才有辦法真正的合作。我們現在的政治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藍綠兩方相互不仁、相互無禮,彼此沒有體諒,在這種不仁無禮的狀況下,政治當然好不起來。因此無論政治、公司行號或家庭裡,如果人還想活得像個人,恐怕仁跟禮這兩個原則是拋不掉的。

當然,我們東方社會靠著仁跟禮這兩個基本的原則,幾千年下來,也不是沒有流弊。清末的時候,有所謂「禮教吃人」的情況,當時確實是已經太過份了。那時的家族力量發展得太過龐大,家裡的禮儀、規範多得將人都綁死了,這的確是他的缺點。一個東西久了難免有流弊,就像一個機器用久了總會出毛病。也因為這些流弊,傳統的規範受到時代衝擊,也遭受到強烈的批評。因此新文化運動可說是事出有因。然而,一旦將傳統全都丟掉以後,只怕衍生出更多新的問題。誠如我剛才所說,我們自己文明的根、我們的靈魂、我們心靈中最核心的東西若隨流弊而一起丟棄的話,我們會不會就從此找不到人生的核心意義是什麼了呢?是賺錢、是種種的享受嗎?如果人生只是賺錢和享受的話,這種人生究竟有什麼意思呢?如果只為了賺錢跟享受,最後弄得家裡、公司都不仁無禮的話,會有意思嗎?難道這樣就真能獲得所謂的享受嗎?恐怕結果恰恰是相反。如果想要我們的社會恢復到純樸的社會,恐怕還得要靠仁跟禮這兩個字。具體的作法當然要隨著時代而變,並不是要回到三千年、兩千五百年前的社會照著以前那一套古禮;只有原理原則仍在,其他都要變了。孔子指出禮有因革,社會體制不一樣,制度當然跟著不一樣。

七、結語:解救現代心靈危機──儒釋道的價值

現代社會所面對的危機,是指在一個高度發展的社會中,人們益發地感覺到在生命核心的地方失掉了價值與意義,讓人失去了一種溫暖、紮實、堅定的感覺。而那一種讓人感受到平安、喜樂、溫暖、紮實的感覺,在西方的傳統裡,是靠基督教來建立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一些西方最優秀的哲學家,如海德格,或是歷史學家湯恩比,他們到最後仍然認為只有基督教可以救大家。又以美國大選為例,到今天也還可以看出基督教的力量仍然很巨大。這個傳統對他們而言很難拋棄,其實是無法拋棄的。對我們來說,今天是一個失根的狀態:我們對自己的傳統常常棄之如敝屣,我們一心嚮往歐風美雨,學得不止不像,還差得很遠。雖然嚮往歐風美雨,或是崇拜日本文化,可是話也講不好、書也看不懂,這樣怎麼能學到人家的東西?因此文化上只能停在一種三流的狀態,實在是很悲哀。其實我們自己就有很好的傳統,前文簡單地介紹了這個足以建立核心價值的思想傳統。這傳統經過幾千年的考驗,幾千年不是短暫的時間單位,任何東西能夠存在幾千年總有其存在的道理。只有得到人性的深處,才能為億萬人所服膺。就算環境上起了大變化,只要能夠在長時間被億萬人所服膺的道理,總有其深入人性本質,不隨時空移轉的地方,值得大家好好地想一想。

至於道家跟佛家。諸位要知道,上文講的是平常的人生,然而人生有許多不可預測。人生未必都能平常度日,有的人從小就沒有父母,有的人結了婚以後太太或小孩得了重病。人生本來就可能有很多很多艱難的情況,此時你雖然繼續不斷地付出、並生活地有禮有節,但你還可能會感到有所不足,這個時候,佛家跟道家對一般人就非常重要了。佛家講人生無常,道家說一切的事情不是你所能夠安排的,人生有太多的事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你希望家庭和睦、國家安定,於是全心全意去努力,但未必能夠如願。而當人碰到種種艱難的情況時,佛家道家很能夠啟發人。其實人生當中特殊而苦難的情況還真不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理想,往往在一個小環節有差錯就會出問題,這個時候人若懂得道家的豁達、佛家的不執著,就比較不會卡死在某些心結裡面。所以以前人常說「儒釋道」,三家並學,組成了一套完整的人生道理。其中儒家是正常社會的基本道理。人總不是一開始就準備出家或離世的,人生的基本目標是希望自己與家庭平安悅樂,盡心盡力地努力、付出,從而促使世界達到一種光明美好、和平喜樂的狀態。世間與眾人就是儒家的修練場。有一個大和尚說過,儒家在世間修行比作和尚還難。何以故?因為要真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談何容易。這不止自己修行,還必須幫助親人、朋友與天下人完成。人要付出多少的心力才能使自己與親人活得像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光是談讓家庭和諧就很不容易,更不要講朋友、鄉里,乃至國家。修、齊、治、平,這就是儒家的修練場。這是儒家的基本立場,既是無盡的挑戰也是無限力量的根源。儒家面對的是人生基本而正面的挑戰,而佛家、道家則提供我們超越人生苦難的智慧。「儒釋道」三家長時間並立,自有其道理。

問題討論:

一、現代社會的心靈及價值危機的成因為何?

二、東方社會的傳統價值體系及社會秩序建立在哪些基本原則之上?

三、這些原則在現代社會是否仍有其意義?

參考書目:

1. 朱熹,《四書集註》

2.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台北:東大,1976)

3. 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台北:問學,1977)

4. Barrett, William. Irrational Man. New York: Doubleday, 1990.

5. Baumer, Franklin. Modern European Thought.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 Inc., 1977.

6. Harvey, David.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Blackwell, 1990.

[1]本文為演講稿,意在通俗,論事不免力求簡明化並有其時代針對性,掛一漏萬在所難免,希望讀者勿以學術論文的標準要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