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9.29歷史知識的意義

吳展良(台大歷史系教授)

在台灣,對於歷史知識流行著幾種主要的態度。大多數的學生與社會人士,認為歷史既無用又沒有什麼意義,頂多是有趣。另外有一群政治或文化人,認為歷史攸關自己的身份認同與國族情感,因而對於歷史研究極有興致。前者認為歷史教育根本不重要,在學校裡的時數越少越好。後者則時常將歷史意識型態化,使得歷史知識為其政治及情感傾向所左右。相對於這兩者,有一批專業史家,企圖重新吸引學生的興趣,也避開難解的政治爭議,於是走上史學貼近生活的道路。這些年來,台灣史學界以生活史為主題的研究風起雲湧,新的高中歷史教科書綱要的編者也提出「歷史貼近生活」的說法,這大體反映了許多專業史家對於當前台灣局勢的態度。然而,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這三種處理歷史的態度,都有嚴重的缺陷。

對於歷史的忽視,或只將歷史當作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能顯示出一般國民人文素養乃至常識的貧乏。一個人,如果不瞭解自己與家庭的過去,就很難真正認識自己。一個社會,如果不認識其過去,也難以瞭解這個社會的基本特質。對於歷史的忽視,必然導致生命及見識的膚淺。一般而言,一個國家對於歷史的興趣,常與其文化程度成正比。然而話又說回來,就平常人生而言,多數人只要不面對真正的挑戰,對於人生本來不求其深刻。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危機,一般社會大眾只重視如何賺錢與享受人生,本來不足為異,也不必深責。不幸台灣今天的社會是一個危機四伏,問題重重的社會,我們的社會大眾與學生對於歷史與人文知識如此冷漠,這個問題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對於台灣與中國的歷史命運有深刻思維的,屬於少數的知識份子。這些研究,針對自己歷史文化所面對的基本問題,做深入的研究與思考,本有極大的價值。可是知識份子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卻也很容易捲入政治鬥爭或民族主義的漩渦。有關台灣史的研究,往往與一種「我們一直被壓抑」與「在歷史中找尋失落的自我」之強烈感受連結在一起。十餘年來,研究台灣史,已逐漸成為本土知識份子的集體運動,這表示它有深刻的心理需要,絕不容忽視。然而正因其要解決身份認同的強烈情感需要,一方面又常與獨立建國的訴求的糾結,台灣史的研究,時常難以客觀,而為學術界所詬病。至於中國史的研究,早年還深受五四運動以來的民族主義所影響,致力於中國與台灣命運之探求。這些年來,對中國的使命感越來越遠,學生們的興趣日漸低落,研究的內容也越來越瑣細而無關痛癢。由此看來,無論台灣史或中國史的研究,長期以來,都深受民族主義與政治運動的影響。由回顧過去而認識自己,並探索自己社會與文化未來之命運,這是歷史學的主要功能,本來不是問題。政治與民族主義,是決定國族命運的關鍵要項,也並不容逃避。然而當歷史研究與過度強烈的民族主義或建立自我認同的企圖連結在一起時,不免容易喪失客觀性,而太受其政治意圖的影響。過去的中國近現代史,以及當前的台灣史研究,都常常會出現這一類的問題。久而久之,其超然性與價值反而大受質疑。

不願意涉入當前政治論爭,並企圖保持歷史知識的客觀性的一些專業史家,通常謹守著自己的專門領域,做知識的耕耘。這類的耕耘,範圍多半不大,卻為建立嚴謹的知識體系所必需,所以不容菲薄。然而因其範圍較窄並過於專業,很難引起一般學生的興趣,往往不適合用於歷史教育。其中有許多學者,只從個人的趣味或西方學界流行的議題出發,又未能深入根本性的課題,雖然在知識上也或許能有所貢獻。然而這一類的研究,志趣見識談不上深遠,又無視於自己歷史文化與當前社會所遭遇的基本問題,既無甚價值,也難免象牙塔之譏。

不滿足於學院派只重視書本上的知識,而希望賦予史學新生命的一些學人,於是提出「歷史貼近生活」的主張。平心而論,這項主張無論在教學或研究上,都有他值得肯定的意義。歷史與人文的學問,需要深入的體會,否則不過是一些空疏的文字,於己於人都無益處。要有深入的體會,無論對於學者或教者,只有文字性的事件陳述,通常是不夠的。所以「歷史貼近生活」的主張,不失為一種使教與學都活潑深入的好辦法。除此之外,歷史貼近生活,也容易使學生得到切近其生命的基本人文與歷史知識。然而問題是歷史教學如果完全以「貼近生活」為主軸,卻又不免狹隘,而難以達到讀史所以培養較深遠見識之基本目標。以「貼近生活」為主軸,其教學不免集中在生活中可見可聞的事務之上。教學的次序,由近及遠。其結果往往是學生只認識了自己社會中較常見的事務,對於時空上離自己較遠的事物,缺乏知識。就以根據這項主張所編纂的新版高中歷史綱要為例,在世界史方面,本綱要只講世界近現代史,不講古代史與中古史。固然說受到授課時數的限制,這次綱要的編纂可能希望集中深入,而不願意浮光掠影,所以犧牲了古代史。然而對於一個高中畢業生而言,缺乏有關埃及、兩河流域、希臘、羅馬、古印度、中世紀、世界各大宗教的誕生、以及人類文字、政治、法律、學術、藝術、商業之起源的基本知識,畢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歷史應該詳近略遠,然而連濃縮後的古代歷史知識都沒有,則不免造成極嚴重的狹隘病。其結果應該比他不知道工業革命、法國大革命或一次大戰的細節更糟。

不僅時間上,在空間上也是如此。此次的新綱要,在空間上首先集中於台灣史,而後中國史、世界史。這無論就「歷史貼近生活」的宗旨,台灣今天的處境,以及台灣的主體性長期受壓抑的問題而言,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台灣的問題從來不是集中研究發生在台灣一地的事情就能夠解決。限於他的幅員、地理條件、與開發的時間,台灣從開闢之初,就不是一個獨立發展的文化或國家。在其孕育與成長期,台灣史大體是中國史的一部分,而又與亞洲及世界史密切聯繫著。這使其內部所蘊含的文化成分特別複雜,與周遭及世界的關係,也特別重要。要瞭解台灣的歷史與文化,不僅需認知發生在台灣內部的事,也必需瞭解其所從出的文化及同時代周遭地區乃至世界的歷史。台灣、中國、世界這三種成分,同時並存在每一個台灣人的血液之中。要充分的理解他,就必需擴大胸懷。只從歷史貼近生活,並不就足以認識「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