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9.12論完美

吳展良(臺大歷史系教授)

人受限於很多歷史包袱,包括我們自己也是一樣,也是容易沉浸在某一些過去的回憶裡、緬懷一個偉大文明過去的成就,我自己也深有懷舊之情,但我現在覺得這都不行啦,就是必須往前走,這是新世紀、新時代、新理想。今天來講台灣這問題尤其嚴重,但這是世界性的Epidemic,就是普遍的缺乏,覺得人生好像找不到方向、缺乏目標、沒有意義,這是普世性的東西,台灣只是在這一個潮流當中,特別加上本身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各方面的原因,沒有辦法定位,所以分外的難過;但其實這是個普世性的問題,就是人類社會走到今天找不到他的理想,第一個原因是西方人找不到理想,西方人喪失理想之後,我們跟著他走,我們不知道怎麼走?原來有自由主義、科學,後來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到最後、當這些通通不再激動人心的時候─人找不到理想,但人沒有那種文化或生命理想的時候,生命實在是很乏味。這是我自己一生在努力的一個方向,找到個真正的、可大可久的一個文化的理想,這要從人類一切過往的資源中尋求。所以今天講到論完美這一點,變成本日整天的主題,很自然的順這條路子一路發揮。

整個西方近現代思想的大轉化,就是Platonism和背後的Idealism和Rationalism 之失敗、破滅了,那種古典希臘的追求完美,用理性之理解獲得對世界最徹底完美的認識之理想、能獲得真理的理想整個破滅,因此才轉生出尼采,和整個現代主義的反動,如尼采、海德格、沙特、杜威、懷海德等,都是對於兩千年多年希臘傳統的大反動,整個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思想大轉換就籠罩在此氛圍之中。

而在同時期西方思想家開始對東方思想有興趣,像是海德格、羅素對道家思想,他們開始研究東方哲學與此有關。可是後來東方思想又太不爭氣,雖在哲理上確實是了不起,但在實踐上卻沒有西方思想有深刻之痛苦掙扎的追求完美,過程很艱苦也為此打了很多仗,但付出代價之後獲得的結果確實是比較美;而東方悠遊自得、隱於林泉之下,好的是很美、但不好的就是變成很散漫,所以西方人說中國人、印度人很散漫,沒有那麼整齊、美麗、光鮮、有氣魄,殊不知其精神是內在的、是綿延擴大的生命力,不是表現出來、立即可見的,不若普魯士的軍裝、或是法國大革命時法國人穿的衣服,那樣的美、漂亮、動人、堂堂之正、大大之氣的光鮮耀目,讓人看了立刻有理想主義之感;東方思想不是這樣,他是很內蘊的、綿延的生命力,所以當東方遇到西方的時候、也受到西方的震撼,因為西方人拿出來的世界太漂亮、整齊、清楚、乾淨、美麗,而且還有種眩目的光采-就是理想主義的光采,所以清末民初的知識份子非常喜歡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像魯迅、陳獨秀、李大釗,和後來整個浪漫主義的一代,如徐志摩等我們熟悉的人物,他們很欣賞西方拿出來的那種燦爛文明的成果,原因也正在此;但沒想到理想主義又很快的遭遇到自我內在的衝突矛盾,沒有多久繼之而起的是存在主義、解放運動、自我批判,西方人覺得這些東西又不行,最後變成世紀末的頹廢。

其實中西交會這段的思想史,我覺得關鍵在此,這是我所稱為「不同世界觀的交會」,這是兩種世界觀的交會,所以我所說得中國近世思想史的世界觀就是以這種東西為中心,其背後醞釀的基本信念產生出整套的世界觀,譬如說古人的生活是悠遊林下、悠然自得,寫書法、吟詩,是一種過程的完美,逐漸趨向一種精神上的完美,就是古代士大夫的生活,沒有那麼樣大的緊張性,所以他的缺點就是在其精神較為衰頹的時候,就會散漫而無力。

所以我的看法是這三個東西要相互為用,互相的批判;就人生來講,比較好得組合就是三個都不能忘卻,從過程的完美、步步踏實,但在每個階段(每個階段可以是每天、每週、每月)都要求達到某個狀態,這才是真正的踏實,但我知道那是永遠無盡的追尋,所以也不緊張、不痛苦,但不斷的進步,是這樣的方式,我覺得這樣子才是所謂東西方精神的融合,能把雙方的文化理想都提昇、並彌補雙方各自有的缺點。

補充:西方的希臘文明是二元性的,即理想和現實是二元對立,所以理想可以引發人無限的熱情,但現實中人往往是悲劇的、很難到達的,柏拉圖的理想國沒能夠完成、蘇格拉底被毒死;人生的不完美只有在希伯來文明對追求上帝的信仰中才能獲得救贖,而上帝本身就是真善美極致的代表,祂又是造物主,故在上帝的內含之中沒有理想和現實的對立,一切都是完整的,所以是一元的、不是二元對立;人在世間不斷的努力追求,即使遭遇到終極的失敗,他也沒有辦法完成,因為人是不可能完成、完美的,但人在上帝之前可以得到救贖,就此點而言就是西方文明偉大的一部分、其力量的源頭,尤其展現在文藝復興以降;中世紀是以上帝的精神為主,他沒有把人的力量這部份充分的發揮,上帝就是柏拉圖的真善美的代表、也是亞里斯多德的Prime Mover即這個世界最終極的推動者,這個世界是一元的、完整的,而這個世間是苦難的,人只有離開這個苦難的世間,追求永恆的、完美的天國,這是非常清楚以世間的苦難對應理想的天國;到了文藝復興以降,他是把二元的理想性提出來,人在世間努力的奮鬥,所以在世間創造美麗的功業,而在世間得不到安息的時候,在上帝的手中可以得到,我補充這一點。

然後這個理想到十九二十世紀的時候,西方人自己把他打掉了,從尼采開始對於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理性主義等真理觀的質疑,從這裡回來看到道家哲學中對於「過程」的理想,儒家有點介於道家和西方思想的中間,一種中庸之道,他的階段性的完成,我講完這個東西,我說人類今天進入新世紀,當西方文明面對他本身的許多困境,我們可以發揮本文明的長處重新提出理想,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沒有理想的時代,好像說人類的文化漸漸談不上什麼理想了,但東方哲學的理想還是特別富有藝術性的,像是書法、或像是蘇東坡的生命,是時時刻刻都是一種創造,這講完了第一部份,第二部份講得就更精彩了!

第二部份講到今天我們應該怎麼實踐,我們這個年輕的一代,是一個找不到方向、沒有文化、沒有理想的一代,自己對自己的處境也並不怎麼滿意,總覺得很難找到方向。我們應該毫不猶豫的拋棄那一切滯礙-會讓我們無法好好去愛、滿心去追求的滯礙,在這個新世紀我們應該大膽的去追求一切會讓我們感動的事情,敞開心胸、超越一切的分類和限制,用一種開放的態度迎接所有美好事物,只要他是人類的文化遺產,無論是西方的、是中國的、是台灣的、是華人的、是非華人的、是在任何地方的,無妨,不要受到無論是統、是獨、是泛藍、是泛綠、這些種種爭論的內耗,我們必須往前走、不能被過去的歷史所拖住。

重點是在於你到底是誰呢?那個真正能夠感動你的、真正能夠進入到你心裡的,慢慢他會形成你自己,你只有回到一個像出生那種原初的嬰兒、孩童或者少年的、不受限制的狀態,去熱烈的擁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這樣子才會塑造我們新時代的主體,有我們生存的環境和時空,他跟一切的、在台灣的、在大陸的、在世界人類文化各方面的東西交流,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會形成我們自己的主體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所以這是一個開放、交流、不斷形成、不斷有前進、有盼望的過程,不要把自己束縛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擁有屬於我們自己新時代的理想,有我們自己的熱情、自己的盼望、與自己所鍾愛的事物。

論完美,怎麼樣才能達到人生的完美呢?是在過程完美的基礎底下,追求階段性的完美,然後指向永恆性的完美,因為人不可能一步登天,所以永恆的完美不能一下就到達,追求永恆完美的人只會把人生陷入永恆不斷的緊張、與過度的執著,甚至於痛苦之中;但離去永恆完美的人是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安頓,所以永恆的完美是我們終極的目標,而我們是在過程的完美中去接近他;可是只講過程的完美的人容易懶散,容易缺乏階段性的目標,所以我們要在當時之時空條件底下希望能達到當時所能達到的最理想的狀態,這就叫做階段性的完美;而階段性的完美又不能引以為足,要保持一種謙虛和開放的態度,再這底下不斷追求永恆的完美,這樣生命是可以每一分每一秒都完成,每一階段也完成,而指向永不止息的最終目標,可以有一個永遠追求的動力,這是我的「論完美」說。

那我剛剛說了,過程完美的理論實際上是道家展現最淋漓盡致,是完全順應當時的情況下、融合各種的東西、沒有執著,而達到當時最理想、最完美的周流應物的方式;階段性的完美在儒家的思想裡面體現的比較深刻,像孔子所講得「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其實孔子的講法就是從每個階段的完成,指向一個最高的完成;那種永恆的完美比較會在西方的Idealism乃至於基督教的傳統裡看見,其長處是是一種超越性、終極純粹的完美,其缺點就是容易在人生中產生緊張性。

我認為這三者的相互調和為用,是一個最理想的狀態。

整理者:楊軒棻

2009.09.12

於2011.10.9 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