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講:蒙艮第四十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蒙艮.第四十〉: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則瀆矣,瀆則不告也。山下出泉,靜而清也。汩則亂,亂不決也。慎哉,其惟時中乎?艮其背,背,非見也。靜則止,止,非為也;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

「蒙艮」是最後一塊,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童蒙」——就是小孩子——「暗昧」——還不明白的人——來問道的時候,他說:我告訴他該怎麼做,這就好比像用「筮」來卜。如果跟他講了,他不聽,再問,他說「就不要再說了」。為什麼呢?因為那一個「我正果行」,就是那個對於事物善惡判斷的源頭,是要從一個清靜、澄淨的源頭出來的,他一發的時候,是最準確的,他說:好比你向神明請求答案,一求、二求、三求……再求之後,自己都混亂了。這當然是要修養有得的人,才能夠講這樣的話,我們一般人不能隨便自居於此,我們自己如果沒有得到這個本體功夫,你的心還沒有能夠這樣澄明的時候,不好自居於此。

但是這有他的道理,換言之,我們問我們自己的內心的時候,王船山說:「君子前念勝於後念」,這有他的道理,問你的本性、良知,也是同樣的道理。要問這個清淨的本心、澄明的本心的時候,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去跟他疑辯,疑辯之後反而亂掉。這種方式跟我們現在一般所熟悉的那種論辯是大不相同的。

所以「慎哉,其惟時中乎?」換言之,一切的道理要出自於一個清明純粹的本體,一切修養的關鍵,就是要常保那個清明純粹的本體,所以他底下講:「艮其背,背,非見也。靜則止,止,非為也;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這句話是引《易經》艮卦的意思。《易經》艮卦的原文是說:「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艮其背,背,非見也」,「艮」是「止」的意思,要止於背,止於什麼?止於你不可見的地方,不可見的地方在這裡指的是什麼呢?是指我們的那一個本來清明的本心、本性。

朱注的講法是「止於不見之地也。」「不見之地」,因為艮卦:「背,非見也」,他的原經文也是這麼說的。換言之,這個本體是不可見的,就是一再講的這個「誠」的本體。「靜則止」,那這個地方要怎麼止呢?「靜」,心要靜,靜才能夠止於這個不可見的本體。「止,非為也」,重點是止那個「非為」,不對的作為;「為,不止矣」,你如果一旦心有所為,你就沒有辦法止,這就不是艮卦的意思了。

艮卦,「艮」在《易經》裡是象「山」,山是一個穩定的東西,你心要定在哪裡呢?定在「艮其背,背,非見也」,那個你看不到的本體。所以換言之,你的心要常常保持一種虛明的狀態。我們的心常常都是很多有為,有為,「為,不止矣」,就會沒完沒了,會有很多的限制。所以這一句話最後是跟他第一句話相呼應的,「誠者,聖人之本」,講的是本體。跟他講「靜」、「主靜立人極」也是相呼應的,「靜則止,止,非為也」。

所以從頭到尾其實關鍵都在講要涵養我們自己的那一個清明、純粹的本然善性。而那個本然善性,其實不是你能夠用言語就把他限定、說明的,他是如天的一種誠,要回到他的關鍵,是「不欲」、是「主靜」、是「懲忿窒欲」是「不遠復」,有過,立刻要回來。所以,時時刻刻是用自己的心去體會,如果一有所作為,有什麼問題,立刻要回來。所以,還是那句老話:「誠無為,幾善惡」,講來講去,所有的他這個講法,是環繞著「誠無為,幾善惡」來講的。「誠」是「無為」的,所以「誠」本身是「無為」,所以是「無極而太極」,你不可以去講這個「太極」是什麼、說「道」是什麼,可是一講之後,你就有限制了。孔子就不講,「性與天道,不可得而為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所以是「無極而太極」。

這個「無極而太極」的本體狀態,要怎麼去回復呢?就是要「主靜立人極」,就是要懂得「誠,無為」。我們現代人都太有為了,包括我自己,我越讀這個、越反省,就越覺得說:「我真是有為的一大堆了!」自己不可見的東西很多,要回到這個澄明的本體,不容易!很難!「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回到那個未發的、澄明的本體,那個「無為」的本體,碰到事情是自然、靈明的反應,這個很難。有時候看看小孩子,比較能夠接近,越小的孩子,越接近這種狀態,他們自然就是誠,沒有那麼多的念頭、想法。我們大人複雜了,麻煩!就跟文化一樣複雜。

我也跟諸位說過,我們家庭裡、親人裡、乃至於生長背景裡的一切的問題,乃至於長處——上次講的是問題,其實無論長處、短處——都會在我們身上呈現,你放心好了!比如說家裡親人的各種長處、短處,乃至於我們自己所成長的文化裡面各種長處、短處,一定會在我們身上呈現,你越敏感,就會能夠看得越深,認識得越深。千萬不要以為自己絕緣,沒有那麼容易,如果你絕緣的話,是另外一種問題,可能感覺在什麼地方受到太大的刺激,或從什麼地方就把他斷掉了。所以諸位想想看,自己生長的環境有多少的問題?就知道人生是有多少的困難,絕不這麼簡單。那要面對人生這麼複雜、困難的狀態,怎麼辦?就是要時時回到那一個一切事物的源頭,一切生生不息的道理的源頭,乃至於自然蘊化的源頭,這個就是「誠」,也是「元、亨、利、貞」。

他是用《易經》來講的,就是回到萬物生發的源頭,用春天、用小孩子或用初生的人來比喻,那是一切的源頭,萬物的源頭從那裡開始。我們的生命裡頭,有一種天生的靈明,會明白怎麼樣對我們的生命是好還是不好,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賦予我的,上天如果讓我們連對於我的生命好或不好都沒有感覺的話,那人不是早就完蛋了嗎?你就整天做一些、吃一些、用一些對自己不好的,人或多或少都明白,只是有些人非常敏感,而聖人是極為敏感,非常深遠就會「立大法」,告訴我們怎麼做才是對身體好的。我們一般人不明白,活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顛倒、迷惘。所以要回到那一個源頭,那個源頭也同時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所以是「聖人如天」、「聖希天」,所以這個「誠」是一切事物的源頭,也包含了一切事物的可能。

我覺得這個道理至為寶貴,甚至於我們可以進一步講,傳統的中華文化——這我大膽地講了——也未必能把一切天地間的可能都充分地展現。怎麼講呢?有希臘、羅馬文化、有西方的文化、有南美洲的文化、有印度的文化……是不是?那這麼豐富的可能性,也是天地間所有,是不是?所以本於這個道理的話,其實傳統中華文化也應當包含在中間。是不是還有繼續發揮、包含的可能呢?我相信是有的、不衝突的,就是這個道理,他是一個可大可久的東西。前人在他的歷史背景裡頭,就他所確實的需要,做了豐富的發揮,而今而後,還可能可以有進一步的發揮,可以包容更多的東西。

至於核心的地方,可能還是這個道理,因為什麼呢?因為他是一種最親切的,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道理,他是一種符合人生自然的生命、生長變化的道理,於人最為親切。從這個源頭出發,他可能還可以發展、變化更豐富的一種內涵,這個跟時代背景有關。

所以我一方面在這裡想要先一個個講明《通書》這裡面所要講的基本道理為何,他基本上當然還是在一個儒學的體系裡頭講,那我說,這個儒學體系裡面所講最重要的,就是看到這個天地、自然還有人生自然的道理,把他這裡面的一貫之道講明白,這是一個生命的核心。到了我們今天,一方面可以繼承這個,另一方面還可以發展他。在可以說是本乎天地、自然的道理,跟人生自然的道理的基礎底下,繼續發展出更多的豐富的內涵。在這個意義上,其實對於西方文明乃至於其他的文明,也都可以盡量地吸收。事實上,濂溪這個時候就已經吸收了很多的東西,首先,《通書》裡頭就吸收了陰陽家的講法,孔子也不是陰陽家,對不對?他還吸收了道家、佛家的講法,可是,核心的道理是可以一貫的,他當然也不是全部都取,譬如佛家說輪迴,他就不取了,不是說什麼都能夠取進來,但是,他可以成一個體系。

我一再講,這是一種對於人生於天地之間的最親切的、自然的,就像春夏秋冬、晝夜變化、生老病死……這樣自然的一個道理。這是出自於一種生生不息的「誠」,而我們要回到這種源頭上去。當然,你可以說這是一種人生態度,是不是人生唯一這種態度呢?我們也不好這麼說,你如果選擇基督教,有原罪說,那就不同了。可是原罪說跟這個也是有一些地方可以相通的。當然,你如果選擇不同的宗教,可以有不同的講法,但是,這一個講法、或是這一套態度,是我們的祖先幾千年來融合了各種內涵的一個主要講法,我是覺得,在今天還是非常有他的價值。好,那這個《通書》的大意,我想今天就先講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