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東亞世界的形成諸關鍵問題
「東亞文化圈的建立」這課題其實跟我們關係很近,應深入研究。我要介紹一些基本概念,以及我自己可能有的獨特觀察。[1]首先要看各國的原來面貌或特色,亦即立國方式、社會構造與原初文化,日本、韓國跟越南的立國方式及社會構造都不同;其次,要看一個重要問題:這些國家如何興起?
在漢王國[2]衰亂時,開始產生東亞各國。韓國、日本出現國家,而越南基本上從秦末到唐五代都是中國直接統治的一部分,未獨立建國,雖然傳說它曾建古國,但這傳說在秦之前,故不太可能。它真正建國要到宋代建「金/朝」。故古代東亞地區先獨立建國的是韓國跟日本。這不是偶然,因北方民族較強大,且他們在建國過程中跟鮮卑、烏桓、東胡、羯、氐、羌,在整個北方打成一片,處於非常激烈、你死我活的鬥爭狀態。亦即,從北亞、東北亞一直到日本,在漢亡後產生連帶性的胡人建國運動,日本跟韓國在這階段崛起。這情況有點像歐洲各國在羅馬帝國崩潰後逐漸興起,只是歐洲中古的黑暗時代很長,建國時間也拉得長,直到十四、五世紀後,各國才真正建立,後來產生歐洲近代建國,彼此間依然打得你死我活。
漢代衰落後,一般對中原的周邊情況較知道五胡亂華,但其實這階段不只五胡亂華,而是從北亞、東亞直到日本,連帶性拚得你死我活。日本跟韓國在這階段崛起。他們不是漢族,跟中國的關係非常有趣,首先因要建國,他們模仿漢朝——就像後來歐洲列國模仿羅馬建國,羅馬法對歐洲各國的建國非常重要——的制度、文物、武器生產、宮室、都城、交通與經濟經建設各方面,模仿得快就可能在這生死鬥爭中勝出。其中模仿得最成功者是鮮卑族,亦即後來統治中國的北魏。後來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一路都繼承鮮卑族學習的漢魏制度。同時像東胡、高句麗、新羅、百濟還有日本也都先後模仿中國,繼續打得你死我活。他們模仿後自然產生差異,其中最根本性的,可能是所謂宗族制跟部族制、皇帝制度跟類封建,以及大國跟小國的差異。
漢朝制度的一個重要基礎,是從先秦宗族、宗法演變而成,擴大的宗族制度,古人叫化家為國;另一個則是超越血緣考慮的法家。/但各地胡族基本上以部族為中心,這跟本來的生活方式、習慣有關:宗族跟部族不同,是以血緣為主,故可遷徙,且它的制度是以自我生存綿延為主要目標;以部族為主的一定要有根據地,即使是游牧部族也要以游牧地作為勢力範圍,像日、韓都已開始農耕,更需要根據地,以地緣為中心。這些以地緣為中心的部族接受本以血緣為中心的制度,其中產生一些以血緣為中心而衍生的複雜問題。韓國在建國之初就與漢人宗族制有本質上差異,直到今天似乎都還有這問題。
另還有真正皇帝制度跟類封建的差異,中國的皇帝制度是經幾千年大融合後才產生,等於是前面三千年發展融合後才有秦、漢,然而這些國家本都是部族政治,是以各地部族領袖為中心,一下要他們擁戴一個中央不太容易,貴族、豪族常會與王室發生鬥爭。另外還有大國跟小國的差異,中國體制非常巨大,而這些國家,無法成為這麼大的規模,除北魏外,其他都相對較小。
除模仿涉及的雙方本質差異,另一重點是中、日、韓關係,其實不能簡單認為中國是宗主國或文化輸出國,而日、韓是接收者。進一步研究會發現,這其實是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舉例而言,其實韓國早先一直希望將疆域擴大到遼東一帶,故很多古代韓國人民與領土後來都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且韓國跟渤海國的歷史其實頗有關係,渤海國自認繼承高句麗,金朝繼承渤海國,清朝繼承金。故清、金、渤海國到高句麗,這綿延間有一定關係。清朝是中國史的重要部分,滿族、東北族,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換言之,漢武帝設樂浪、臨屯、真蕃、玄菟四郡,統治區域直抵今天韓國南部的南漢江,中間頗經更迭,至第四、五世紀時,仍有一定數量漢人住在朝鮮半島北部,繼續奉東晉正朔,可見韓國內部也有一定漢人血統遺留。
以前不太知道這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歷史,老把韓國看得有點可憐,事實上這是一廂情願的講法、是大漢中心思想,不應該那麼看。歷史上的胡漢關係其實非常密切,尤其從魏晉南北朝以降,一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南更是如此,這國家固然從秦末便受中國統治,直到唐末五代才自治,長期是中國一部分,但其實這文化,跟中國的南方文化有密切關係。它跟趙佗的南越國、後來的百越文化,以及四川、雲南到廣西的銅鼓文化都有關。這些地區自古有大量巨大銅鼓,原來不是中原的東西,是從蜀延伸到雲南跟廣西,然後以越南紅河區域為中心。銅鼓文化是中國西南到南方文化的重要組成,不是單純的所謂宗主國、後進國關係,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至於日本早期歷史跟韓國歷史糾纏、打成一團,大家一般不了解,日本人並不想只在日本發展,它早期立國的最大心願是殺入朝鮮半島,韓國人立國的最大心願則是佔領遼東,但最後韓國人從大同江以南,一路被往南打回鴨綠江、大同江、漢江;日本則被高句麗打回。早期關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光譜般一路延續。
第三是朝貢跟對立問題,亦即,這些國家一方面都對中國朝貢,當然,自身強大時就不太朝貢,當經濟、外交、政治出問題就趕快來朝,因為朝貢後中國會給封號,得到封號就獲得那一帶的管轄權,可獲得內政、外交、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好處。譬如日本天皇就常稱臣,其中,仁德系王朝與百濟都嚴重受好大王打擊,前後12次遣使中國(413-502,東晉至梁),受封「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原本還想在封號中包含百濟,但因百濟也來朝貢,故中國沒把百濟給日本。故凡有內亂或外患,這些國家往往就到中國朝貢,索求該地管轄權,然後中國就把某地給幾個朝貢國瓜分,並要求他們繼續朝貢。像安東大將軍倭王、安東大將軍新羅王、安東大將軍百濟王皆為此類。但另一方面也對立,因他們主要在漢末興起,有的在漢中葉就已開始,但真正崛起、成為像樣的國家是在漢末,由於北亞、東北亞在漢末後大亂,他們都開始想爭雄,故心理上跟五胡亂華差不多,大家都想自立為王,故既朝貢又對立。這是我對東亞文化圈形成的基本概念,跟過去太偏中國中心或大漢中心主義的看法不同。事實上東亞跟東北亞是在普遍爭雄下建國,最後還是中國獲得宗主跟主導權,但要了解它們起初建國的情況並非如此,而是經過劇烈鬥爭。
韓國
1. 序言
一般對日本還稍微知道一些,而不了解韓國,事實上它非常重要,故要多講一點。它是強悍的東北民族,歷史輝煌而獨特。事實上,古代肅順、獫狁、匈奴、鮮卑、烏桓(烏丸)還有高句麗,都是中國歷代的強大邊患,且變成中國的重要組成。
這民族是阿爾泰族,語法和日文一樣是膠著語體——有個主要字幹,其意思與位格依字尾而變化——,故日韓語言較接近,且跟滿語同屬東阿爾泰語系。他們是部族社會,韓國人叫Turi, Turi是互助式的共同體,被中國人叫「突」,特色是同地之人會在各種社會功能上互相幫助,且最重要之事是共同祭祀,共同祭祀裡的關鍵人物是「巫」,這點倒跟中國有點像,是所謂亞洲薩滿。「巫」後來的變化叫風流道,往下到三國時代叫花郎道,是韓國的立國精神,亦即,他們在祭祀裡達到忘我出神、興高采烈且勇猛的狀態。韓國人認為他們的性格像烈火,因為居住在深山大谷,且農業相當匱乏,土地——尤其在早期——較不足,故在這較艱苦的情況下,用這種祀把凝合人們,以祭祀中的精神做為民族根本精神,這是所謂的花郎道。在歷史上,花郎道起初在三國時只做為文化上意涵,後來成為精銳部隊。/
2. 傳說時代與古朝鮮
韓國歷史的最早時期是傳說時代的所謂檀君朝鮮。檀君據說近兩千歲,是天神桓雄與熊女之子,在遼河、大同江活動,這當然是神話,但這傳說滿重要的,因為韓國人認為他們的祖先是檀君,或後來高句麗——韓國歷史上最受崇拜的王朝——的開國君主朱蒙。韓國人非常崇拜朱蒙,這表現他們民族的靈魂。無論朱蒙或檀君,據說都是天帝之子跟人間女子所生,檀君之母是熊女,朱蒙之母是河伯女。據說朱蒙之父是天帝之子解慕漱,且朱蒙出生因沒有父親,他人間的父親很生氣,想殺掉他的媽媽,把他丟到豬圈由豬撫育,或丟到外面由鳥撫育;結果他渡河時,會有魚組成橋讓他渡過去這傳說真正有趣味的地方,除了天子傳說外,它其實跟周朝始祖后稷的傳說非常像,后稷也是天帝之子、也有鳥來撫育。故有種說法認為這種天子傳說可能流行於古代亞洲,尤其北亞一帶。韓國人是否由此襲取則不得而知,也不敢下定論,只能說很像。但天子傳說有其重要性,因為南亞沒這種傳說,北亞總出天子跟這有關,故不要小看這傳說。另外,在檀君朝鮮時代,母系社會的風氣還很重,因此老是跟熊女、河伯女之類女子結婚。另外,他們定都阿斯達——陽明之山,也就是白岳,因為他們自認是光明之國、晨曦之國,韓國境內到處是以「白」命名的山,故他們認為長白山是他們的聖山。諸位不要小看神話,神話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源頭,就如至今美國太空船還叫阿波羅號,因為希臘羅馬神話是整個西方精神的源頭,同理,壇君神話固然是神話,對他們很重要,所以變成天帝之子跟民間之女結婚,開始建立世上的王國,各種靈異的鳥獸都來幫助他。
這時大體還是薩滿時期,底下進入考古時期,考古時發現,中國的青銅器約在千年前輸入,有助於它西元前國家的形成,然後開始有很多小城國興起,前四世紀時有鐵器輸入,原來他們的地方在遼寧南部,大概西元前四百年遷至平壤,後因燕國的地域已到遼東而為燕國所破,故他們起初還是弱小的。
很多他們的史家認為,在這時期已有很多風月道、花郎道、巫、仙、祭祀、光明與一的源頭,故有齣現代韓劇《花仙女》就講這女巫的生活。韓民族對巫、仙、祭祀等物很重視,且重視所謂光明與一的源頭之道。然後是箕子朝鮮,這是舊說,韓國人以前喜歡說韓國一開始是商朝的忠臣箕子在商亡後所建。但民族主義興起後,二十世紀中葉後的韓國不再講這事,不承認是中國去統治他們的。這情況不見得一定是箕子,但可能是中原使用銅器跟鐵器的民族的代表,大概在西元前七世紀到十世紀征服韓國,或到韓國建國。韓國從那時起開始進入所謂的三系,韓國事實上分三部分,一是西北,即所謂檀君朝鮮、箕子朝鮮、衛滿朝鮮乃至於漢四郡,這是韓國史書中一個重要說法,靠近遼東一帶是所謂西北系,最早受到中國影響,文化也最發達;然後是後方,約從今日的北韓到偏中國東北一帶;至於南方辰國跟三韓。其發展程度是越近西北越進步,辰國是早先的一個國家,曾跟檀君與箕子的衛滿朝鮮對峙,是三韓前身。其實這三地連語言也不同,像辰國跟三韓就跟他地不同。//
3. 前三國時期
前三國時代是漢初所謂衛滿朝鮮,分三系,前面三韓在南方,扶餘、沃沮、東濊在後方。以前大家說衛滿朝鮮其實是一個燕王的將領,燕國亡後繼承其勢力,被漢高祖封為燕王。他出身匈奴,穿胡服跑過鴨綠江,對朝鮮王講自己有種種本領,朝鮮王信他、用他,封官,還希望他引進漢朝文化,結果他藉機推翻朝鮮王,自立為王,變成所謂衛滿朝鮮。後來韓國人說他穿著胡服,應當是朝鮮人,他們也不承認中國來的箕子朝鮮。有種說法認為,他可能是原來燕國領域的朝鮮族人,這未必不可能。千萬不能拿現在的民族主義看這事,因為古代根本沒有現在中國、韓國或日本的概念,這概念很晚才有,當時只有打來打去、大家都想稱王的概念,統治者五花八門,各種族都有,只是關係可能跟這群人近、跟那群人遠,但不是後代民族國家概念。/故燕國確有可能統治衛滿或是朝鮮族。
4. 漢四郡與三國時代
後來漢武帝滅衛滿朝鮮,設樂浪、臨屯、真番、玄菟四郡直接治理,治理區域直到韓國南部南漢江一帶。但二十幾年後,因韓國很多人反叛,就撤掉真番、臨屯兩郡,只留下較近中國的樂浪跟玄菟。這很重要,底下就開始高句麗建國運動。之前古朝鮮有衛滿朝鮮、夫餘國——算不算國還很難講,就是夫餘這地區——還有沃沮,然後有南部三韓等一系列複雜、不同的民族,彼此也打來打去。當然,他們的關係比跟漢族密切,古人統稱為東夷。
底下進入一個階段,漢四郡一方面帶入漢文化,對此地產生巨大衝擊,這些新興民族想要很快向漢人學習,最靠近的是西北區域,其中最重要的是穢貊族跟夫餘國——當時號稱是國——,後來的高句麗也來自穢貊族,夫餘也滿厲害的。而約到公元兩百年時,玄菟跟樂浪已被高句麗打到一邊,但韓國人認為這事在公元前一年時已如此,當時中國的樂浪郡、玄菟郡都還在,高句麗應還全在玄菟郡統治下,樂浪郡則直到韓國中部,故中韓歷史很麻煩,雙方吵得一塌糊塗,韓國總理還為高句麗問題跟中共總理抗議,這是件大事。
其中的關鍵是穢貊族,有說他們是山東遷過去的,也有認為是從北亞遷過去,但大體而言應當較接近中國的阿爾泰族。他們分成五個夫餘 [3]國,其中之一就是卒本夫餘,即後來的高句麗,所謂的朱蒙。他的出生是神話式的,據說他真實的父親是天帝之子解慕漱,人間的父親是松花江、嫩江流域東夫餘國的金蛙王,但實際上也講不清。朱蒙是庶出,長子帶素跟他有劇烈鬥爭,故帶素繼承東夫餘國,他就在西元前三十七年逃出來,跑到卒本建國,後來也跟桂婁部合作征伐好幾國,最後在西元前二十八年東滅北沃沮,政權開始初具規模,然後他的兒子與繼起諸王東征西討,企圖獨霸遼東跟朝鮮,要侵略新羅、百濟,但又往往臣服於中國。亦即,先有夫餘國,後有東夫餘國,東夫餘國產生卒本夫餘,即後來的高句麗,高句麗的朱蒙很厲害,東征西討,滅很多國家。韓國人非常喜歡講朱蒙的神話,他是個燦爛的開始,他的長子繼承國家,而朱蒙跟召西奴——後來在桂婁部碰到的女子——生的第二、三子跑到南方建百濟國,新羅國據說也是從百濟國分支出去/,不過這是傳說時代,有很多異說,但大體而言,新羅國可能是利用原近東北一帶較落後民族所建立,這時朝鮮有夫餘國、卒本夫餘(高句麗),後有百濟、新羅,開始爭權、糾纏不清,其中最厲害的是高句麗。
高句麗從朱蒙之子琉璃王開始征討四方,企圖獨霸遼東跟朝鮮,在漢代時不太敢正面挑戰中國,有時側面攻打,但基本上臣服於中國,最想要滅掉的是新羅跟百濟。漢末時這情況改變,漢朝無法制服高句麗,於是聯合司馬懿滅雄踞遼東的公孫氏,但它重又壯大,於是魏又派毋丘儉征討,毋丘儉是中國有史以來東征最遠者,一路打到俄羅斯南部,幾乎使高句麗亡國,結果高句麗歸降,四十餘年不敢入叩遼東。但高句麗沒有滅,魏晉皆衰後,還出了個好大王——全名是國岡上廣開土境平安好太王——諸位到韓國去一定要認識朱蒙和好大王,韓國人認為這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兩個人,朱蒙開國,好大王十八歲即位,三十歲死。二十年間先後打敗契丹、百濟、夫餘,出兵將幫助新羅盤據半島的日本人打出韓國。另外,他本臣服於後燕慕容氏,經過很複雜的鬥爭後滅慕容氏,遼東從此掌握在高句麗手中。它最盛時百濟跟新羅都僅剩南邊一點,那是你死我活的時代,疆土變化很快,高句麗的疆域包括整個遼東跟大半朝鮮半島,南至漢江。五世紀時,他的兒子長壽王在位,土地東臨日本海,西濱黃海,南至漢江,西抵遼河,北至今天的俄羅斯東境,是東北亞最強大的王國,故韓國人很喜歡問中國人知不知道好大王,亦即,遼東半島其實原來是韓國的。高句麗事實上是東北的一個強國,強到什麼程度?後來隋文帝跟隋煬帝都感到威脅,前後三次派兵出征,幾乎耗盡全國國力,最後勉強降伏高句麗,但隋也因此亡國。唐太宗、唐高宗先後三次出動大軍才打下高句麗,太宗滅了北方所有強敵,唯獨高句麗打不下來,最後唐高宗也不是用一次打下來,他們發現無法打的主因不在軍隊,而是當地太冷,又有雨季,扣掉天冷、雨季,真的能打的時間大概只有三個月,且因當時是關隴中心主義,要從關中調軍打到遼東,地理上也很困難,且韓國人是很驍勇善戰的民族。唐朝人幾次派大軍都無法直接打下來,後來就派較小的部隊分批殲滅它,又聯合新羅先滅掉其盟國百濟,再聯合新羅去打它,這次就滅了高句麗。韓國人非常愛這歷史上最偉大的王朝,被滅之後,他們對此痛哭流涕,後來不斷有復國運動,坦白說,韓國人心裡至今還對新羅很矛盾,因滅高句麗後,唐朝起初希望在高句麗腹地設九都督府、百縣,派最厲害的大將鎮守該地,希望能控制朝鮮半島,但新羅也滿能打,將唐朝趕出去。
新羅原是最落後、離中國最遠的,但它一路努力奮鬥,後來竟聯合唐朝滅高句麗,控制大同江以南,向北掌握長江渤海國,此後韓國的性格就變了,一個國家的古代史通常代表這民族的原型,韓國人最重要的代表就是在三國時期奮戰而出的高句麗,韓國人不喜歡之後這些王朝,因為它們都臣服於中國,新羅也不光彩。且高句麗等於西打中國,東驅日本,故懂高句麗是懂韓國人精神的關鍵。新羅王朝基本上奉佛教為國教,對中國採取朝貢、服順的態度,後來因新羅內部有很多人想恢復高句麗,故新羅雖統治一段不算短的時候(約從668年到901年),但進入後三國,又有人想推翻新羅,恢復高句麗跟百濟,最後在935年(中國的五代時期)建立高麗,這不是原來的高句麗。故高句麗被滅後由新羅統一,但新羅是個不再有雄心壯志、內向、退服的王朝,性格改變了。但有個王朝號稱「小高句麗」,自認繼承高句麗,就是渤海國。渤海國也是古代東亞的大國,高句麗被滅後,它原來的一個部將,這部將是靺鞨族,跟高句麗不算同族,但也是廣義東胡族,他們很懷念高句麗,於是建了渤海國,渤海國在古代相當強大,時間亦很長,到926年被後來建立遼國的契丹征服。渤海國是所謂的白山靺鞨,契丹跟他們的關係較遠,且興起更早,但也是所謂東胡的一部分,但契丹滅渤海後才百來年,金朝的完顏阿骨打又攻下契丹建立的遼國。完顏阿骨打是所謂的黑水靺鞨,是女真族,即後來的清朝。
換言之,高句麗的遺產很深,到十世紀時是渤海國,後來滅於契丹,緊接著是金(女真),亡後還有後來統治中國的清朝,故女真跟高麗固然不算同族,但關係滿親密,何況原來的白水靺鞨——靺鞨分好幾地,白水靺鞨原是高句麗屬將,雖然中國或許也曾降服白水靺鞨或黑水靺鞨,但關係上他們較近——,故東北民族無論血液、文化或精神風貌,有很大一部分其實受韓國之祖高句麗影響,這是以前可能較不注意的。
新羅原本是落後的,一路拚命想跟中國建立貿易關係,後以武力滅高句麗。高句麗雖先接觸中國,但因百濟在海路上較近,易透過海路跟中國來往,故其實百濟在文化上最先進。百濟鼎盛時占西朝鮮一大部分,它也以佛教當國教,七世紀時才開始衰落。很重要的一點是,日本所學的中國文化基本上絕大部分係透過百濟傳入,日本貴族常到百濟留學,且古代日本起初以百濟為最主要盟國。以前沒有要侷限於日本的觀念,反而常跑來跑去,日本本就只有幾個島,對他們來講沒有那樣的差異,經過對馬島跟對馬海峽非常容易到韓國,故日本人也常在這一帶活動,跟百濟關係很好。古時這些國家拚命想茁壯、想爭雄,努力從中國多學,也應用本身資源建立特色,是這樣的局面。韓國在文化上有一點較值得注意,它是東北亞地區中最早接受中華文化的,據說高句麗/從琉璃王開始即能作詩,且據我看到的資料,高句麗直接向漢朝領貴族的服裝,亦即,他們起初當然很落後,漢朝統治後,一下子什麼都搬過來,且他們很早就建立國子學跟太學,大概在好大王、長壽王時期就已在念《五經》、三史、《三國志》、《晉陽秋》等書,且像《好大王碑》的書法跟文字都不錯,故韓國確實最早漢化。對照北魏魏孝文帝的漢化,這些東胡族基本上都利用漢代的衣冠文物、典章制度——尤其政治、軍事制度——還有鐵器等建立國家,然後在此地爭雄。這有點像羅馬帝國亡後,歐洲各地蠻族都拚命努力學習羅馬文化、拉丁文、羅馬法、建築等一切以獨立建國。故它有自己的主體性與各自不同的歷史,但透過這方式建國。
基本上,韓國文化上的漢化程度非常高,在高句麗以前的階段非常強悍,西打中國、東打日本,之後從隋文帝、隋煬帝、唐太宗、唐高宗,六次大軍征討,還有多少次偏征,最後聯合新羅才把它滅掉,故這是此古代國家成立的狀態,韓國在古代東亞可說是個文武雙全的厲害國家。
補充一點,起初韓國的基本組織除突之外,在軍事、政治上有個基本組織叫「諸加」,像朱蒙初起時就是靠著四諸加:馬加、牛加、豬加、狗加——都是動物名。諸加可能跟東瀛民族的基本政治社會組織有關,故滿重要的,要了解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是了解其基本認同跟組織的由來,如華人的基本認同都是家庭、家族,故華人可全球跑,因為他的家也可到處跑;相對地,若基本認同是部落就無法跑,且離開部落會覺得自己活得不太對,人格會因脫離基本認同而產生裂解。韓國基本的社會組織一是突,一是諸加。諸加的基本組織型態跟王一樣,由此可見它起初是部落制,後來學習中國以宗法為中心發展出的漢家體制,漸漸建立中央王權,日本也有類似情況。
另外,渤海國跟高句麗不同,渤海國共向唐朝朝貢一百四十次,是被打怕了沒辦法,當然也可說這是東北亞爭雄的結果,最後勝出的先是北魏,後是北朝,然後隋唐,這是整個北亞到東北亞大爭雄的結果。
日本
1. 早期日本史
日本在起初的爭雄劇碼中雖是個後進角色,但非常重要。日本因地理位置而較晚接收到中原文物,故較晚進入金屬器時代——日本似乎沒有青銅器時代,直接跳入鐵器時代,這跟韓國不同,韓國有青銅器,且跟殷周的青銅器有關,故韓國的國家起源早的多,但還都是小國。中國一開始也是數千上萬個小國,故人類國家本來就是一堆小國,經過複雜的互動、征戰才產生。日本起初是更為落後的小國,早期是狩獵時代的繩紋文化,後來才進入農耕時代的彌生文化,現在考古發現,彌生文化跟大陸移民有相當大的關係,故日本會進入農業或較複雜的文化,是來自大陸移民,進入彌生文化後,逐漸醞釀出許多小型倭國,其中較重要的是邪馬臺國。
邪馬臺國由女王卑彌呼統治,是日本第一個國家的形態。女王卑彌呼在239年遣使到魏明帝,這時漢已亡,在這之前大家都知道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時有個漢的倭奴國王,那是他們和大漢民族接近的最早紀錄。那時的國家本身是倭國之一,但獲得這印綬很重要,亦即,日本起初的政治型態是很多小倭國,約在漢末後逐漸形成一個國家型態,值得注意的是,掌權者是女王。根據史書,這些小國爭鬥不休,無法解決,最後推舉一個女王,她基本上以祭祀為主,韓國也有類似的女巫,後來日本天皇旁常會有未婚女子作為祭祀,亦即,它是以祭祀權為中心建立。這非常重要,它會影響天皇的性質,天皇似乎不太是個強大的統治者,這跟它起初形成的方式有關,亦即,古代民族中,若是從埃及、西亞一路到兩河文化種種崇尚武力、以力量為中心建立的國家,基本上都以男性為君主。日本首個國家形態是眾人推舉出從事祭祀的女王,由她的弟弟管國政,且管的主要是協調糾紛,這型態介於共主跟國家間,既不像商周這樣打出來的的國家,跟硬打出來的高句麗也大不同,且這邪馬臺國的力量有限。不得了的是,卑彌呼死後,眾人曾推過男王,但他擺不平紛爭,最後又推卑彌呼的女兒即位,這是日本的首個型態。當時跟三韓關係滿密切,且有競爭關係,時常往來,也向韓國輸入許多事物,故日本挖掘出相當多銅鏡,不但有西漢時代的銅鏡,還發掘出一個上有魏明帝年代——很可能就是魏景初三年,卑彌呼女王遣使來中國時——的銅鏡,故從西漢中葉到卑彌呼邪馬臺國,不斷有銅鏡、貨泉與各種文物輸入,這是早期日本史。
2. 大和國家的建立
這型態基本上從漢亡國後開始改變,邪馬臺國也是在漢亡國後才真正成為較具規模的型態。整個東亞的局面在漢亡國後大變,高句麗、公孫氏還有後燕這些國家最強大,在遼東及遼西一帶征戰,分別拉攏新羅跟百濟以腹背夾攻對方,形成非常複雜的合縱連橫關係,且戰爭常常很慘烈。如司馬懿滅公孫氏後,殺盡公孫氏根據地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共七千多人,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換言之,當時氏族性與部族性都非常強大,也有很強大的組織力跟強大的戰鬥力,如果不殺掉這些男人就永不能擺平對方,只要有漏網之魚,搞不好將來就會重新建國反擊。從那時代可了解到,中國的宗族制度在古代其實具有強大戰鬥力,足以跟部族制度相拚,南朝以降漸失去戰鬥力,這是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亦即,以宗族制度為主的中華體制後來建立世上最大的國家跟社會;以部族為中心的體制從部族到城邦建立羅馬,但羅馬再大,能納入統治領域的事實上也只有義大利,出義大利就是殖民地、是其他部族,無法把別人變成自己的部族。部族有地域性、是排他的,而宗族可不斷擴大,這可能可解釋為何秦漢或隋唐可這麼大,中國的基本構造是以宗族擴大,而其他諸民族基本上都以部族擴大,西方從部族演變到城邦,其中厲害的變成共和國。事實上近代歐洲各國也是從部族、封建發展到民主,民主的投票是來自西方部族內部的貴族會議投票,如英國的大憲章就是貴族跟王爭權,從部族制習俗變成複雜的民主制度,故若非封建制度,不會有西方後來的民主。因此,東西的差異——或說中華民族跟周邊乃至於西方的根本不同——在於社會組織的不同,中國以家族、宗族為主;弱點是時間短,且與起初一定選最強大能打者當主的部族相比,後代的戰鬥力會較不足,不過國家的建立就是打出來的,不打不能成國,這是必然之事。
日本的建國起初相當有趣,先是各部族小國擺不平,推舉出女王,後來進入大和朝廷跟古墳時代。這時的東亞競爭非常劇烈,起初的天皇是各地的首長選賢制,史料不足,但一般估計應是原來的倭國後來變成各地首長,他們凝聚起來,想要到韓國發展,就是侵韓。起初不是用血緣選天皇——當然這時的天皇很多是傳說,天皇起初是內部矛盾的調停者,但五世紀後引進血緣繼承,一個重要原因是原來天皇的繼承系統斷掉,以及他們在韓國失利、被好大王打出來,於是原來部族選賢的天皇好像失去作用,變成以血緣為中心,且這時王權較式微,需要建立侍奉集團,亦即從漢魏制度引進初步的官僚集團,故漢朝跟魏晉南北朝的漢魏制度在那時代非常重要,東亞諸國不斷模仿學習。日本早期的部落地方首長選賢還是用實力,但引進血緣繼承後,政府採取合議制,地方以用氏族為主,氏族依他們的講法分三種,一是皇別,古天皇的後裔,事實上就是古代較強大有實力的部族後裔;二是神別,就是幫助天皇,或說到最後統統變成幫助較強大一族的其他部族;第三叫諸蕃,就是從韓國跟日本[l15] 來的,這是日本古代的三種氏族。最重要的當然是皇帝跟神別,先有皇別跟神別,但所謂的神也要幫助皇別,於是就說大家是合成一體。乃至於後來日本有種講法,認為所有人都是天皇後裔,這樣看起來,日本古代的基本社會制度是以地方氏族為中心,採合議制跟選賢制,而非用征戰產生強大的天皇,起初是這種情況。
各氏族最重要之事是祭祀氏神,然後統率部民。部民是從事農耕、勞務的,很多是被征服的貧民,這種以氏族為基礎的方式一直延續到日本後期,基本上日本作為封建社會的源頭非常古老,且結束得極晚,理論上到德川家康時結束,實際上至今都還沒結束,因為日本的公司行號、機構都是德川家康式的封建組織,亦即,每個人各為其主,過去以忠誠於領主跟大名(だいみょう)、藩主作為人生最高目標,轉為忠於公司行號、政府機構或工作,這封建體制的源頭很古老,似乎從古代氏族就已開始。天皇跟氏族的關係始終複雜、不穩定,推選出來的天皇,旁邊常有強大的氏族、強臣、強藩作主政者,且日本似乎很難有真正打出天下的天皇,常有女性天皇,且很多時候天皇都沒實力,有實力的時間都滿短的,這跟日本的性格有關。
隨著時間演進,大和朝廷用血緣制後的繼承較穩定,時間長後,它還是可運用中央之位合縱連橫,統一各地豪族,逐漸形成君主體制。此外,五世紀後有大量從朝鮮移入的大陸移民,且因百濟有很多華人,其中有很多華裔者,當然韓國人更多,他們有系統地移植經學至日本,這很重要。到仁德系王朝(約413到502年)時期,日本和百濟嚴重受好大王打擊,之後開始朝貢中國,前後遣使十二次到中國,仁德天皇就是受封「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的那位,本來要求加上百濟,成為七國大將軍,但因百濟也來朝貢,中國不給百濟封號說不過去,故只給六國。這時代他們侵略朝鮮,又被打出來,於是後天皇的系統開始由選賢轉移至血緣繼承,緊接著就是王室內鬨跟群臣崛起,因為天下不是王室打出來的,故難免有這結果。
3. 天皇制之確立:飛鳥時代
大概到飛鳥時代(538到710年)確立天皇制,這時聖德太子有鑒於王朝制度不穩、群臣內鬨,便利用機會建立十二階官位跟十七條憲法,奠定中國式官僚體制的基礎,派遣使跟留學生到隋朝學習。但因學習中國的體制就代表原來的封建貴族會受壓迫,故強臣蘇我氏極力反對改革,更殺掉聖德太子之子,重新奪權。蘇我氏與大王家是這時期掌權的權臣,蘇我氏支持佛教,另一支則支持傳統神道教,雙方激烈鬥爭,之後蘇我氏的蘇我馬子擊敗對手物部守屋,取得對朝廷的控制權。結果之後的天皇[18] 聯合另一個權臣藤原鐮足——他是個地方領袖,沒有諸侯那麼大的位置——刺殺蘇我氏,結束其專權。同年(西元645年),孝德天皇即位,開始大化革新,全面仿隋唐官制,但除隋唐官制外,它還有兩個特殊官,一叫「神祇官」、一叫「太政官」,亦即,他們仍是個以祭祀為中心的國家,且有特別管天皇部分的政治。他們有糾彈政治,另外學習均田制建立班田制,但它的均田制跟中國不同,中國的租庸調是繼承魏晉南北朝均田制,且利用魏晉南北朝後及隋末天下大亂、人口虛耗,故能順利執行;日本的班田制事實上是跟當時的大量貴族爭田以強化中央,故雙方鬥爭非常劇烈。一般地方又設國、郡、里,也開始實行五衛府。日本開始實行此種郡縣的中央集權國家時已是七世紀中葉,非常晚;也比韓國晚,因韓國的國家是打出來的,國王可快速學習中國的中央集權,但日本不是打出來的,故這鬥爭很漫長,且始終處在妥協狀態。日本此國對外非常兇狠,對內和成一團,至今日本政界、商界及學界仍如此,和成一團,他們叫「舉國一致」,在侵華戰爭時,日本最喜歡舉國一致,即上下一心的想法,日本人可以一群人自己在內部和出一個共同看法,這是早期就可看出的性格。有一種講法認為日本骨子裡其實可能是陰而到極處的個性,故武士道或忍者會守到最後一刻,趁對方不行時一刀殺出去,可能跟這性格有關。韓國人的性格則像烈火,但後來在高句麗被打敗後就較衰了,反而日本後進,故日本的征服性滿強,且因它是類封建制,很多小藩國、地方部族仍保持對原領主的高度效忠,故其部族性、氏族性非常強大,構成基本的社會團結跟武力基礎。
日本是兩階段被打出韓國,首先被好大王打出去,但不完全;接著日本在大化革新後國力增強,但在660年時,唐滅百濟,要接著對付高句麗,但百濟是日本的朝貢國——日本在朝鮮的根據地一是百濟,另一個是新羅的前身「任那」——,日本被好大王打出去後,割很多土地給百濟,其中許多被高句麗吃掉,但仍跟百濟維持密切關係。它們合縱連橫的關係變來變去,先是拉攏百濟對付高句麗,高句麗變強以後就聯合高句麗對付新羅,但因唐又拉攏新羅滅百濟,這時日本就要出兵幫助百濟,結果在朝鮮白江口,被唐朝跟新羅聯軍擊敗,從此真正退出朝鮮。之後又有672年的壬申之亂,三個王子爭權,打得一塌糊塗。這大體上是飛鳥時代。
4. 古代國家的繁榮:奈良時代
但天皇制度一直都還可維繫,這跟他們始終能運用強臣間富強[l19] 有密切關係,飛鳥時代在710年結束,遷都奈良,進入奈良時代。奈良時期律令社會及天皇制度相當繁榮,同時貴族內部政爭依然非常嚴重,但誰也無法居這大位,仍需要一個天皇。這時天皇還算擁有實質力量,也派遣唐使,且這時佛教非常發達,幾乎可說是以佛教為國教;另外,貴族制度在這時不斷發展,藤原氏變得非常強大,後來甚至進入院政時代,貴族變為國家的王宮大臣,直接管理國政,但仍尊天皇,這時地方豪族也日漸擴張勢力,還有所謂平氏、源氏。剛剛說韓國人的靈魂是花郎道跟高句麗,日本人的靈魂應算是《源氏物語》——當然亦可說是古代神道教,但那是後來重新提倡的——因為讀《源氏物語》會發現,它追求的是種陰柔化的美感極致。讀過川端康成都會發現,他的小說如《雪國》、《千羽鶴》、《伊豆的舞孃》,其中情調幾乎可說全來自《源氏物語》,非常纖細、細膩。源氏每天幾乎只做一件事:跟女生談戀愛,到處偷情。那時的日本可說是相當程度的母系社會,故天皇有很多是女的,女生定居某地而男人跑來跑去,以女子所居為中心,像源氏這些貴族幾乎每晚跑到不同女人家中,想得到她的青睞,這過程很複雜,要寫情書引誘她、要透過種種手段,在《源氏物語》中將那情書描寫得美到極致,用什麼紙、什麼文體、什麼書法……這本書的作者紫式部是個宮女,亦即,在日本天皇制算鼎盛的時代,貴族們最重要的文學作品如此纖細、陰柔,完全寫極度女性化的談戀愛、完全以女性筆調所寫,是這樣的文學。這樣的貴族生活當然也會激起一些反動,因為這些貴族可說在某程度上是長時間居於高位,又有漢化影響,於是高度利用纖柔細膩的文字,當然還可能是因日本深受南朝文化影響。日本早先受到三國中吳國影響,故今天很多最貴重的和服叫「吳服」;另一方面,他們跟南朝關係很密切,故很可能受到南朝文學影響;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影響是唐朝文學,譬如《源氏物語》中〈桐壺〉(きりつぼ),所引的典故就是白居易的詩,他們尤其喜歡講《長恨歌》等典故,另外唐代文學又充滿許多佛道影響,到最後歸於佛教,對人世終極有種幻滅之感,在川端康成跟紫式部作品,以及很多當代日本文學中都帶著這感覺。但這種對世間終極的幻滅感也會在戰時激起櫻花般隨時凋謝、無懼死亡的心態,這是日本武士道的一個重要源頭。這是武士崛起與禪宗大行的時代。
武士道是禪宗不眷戀俗世、還帶貴族習俗影響下的新生事物,這時開始有武士跟貴族爭權,武士道真正的發展則要到相當後期的武家時代後。這源頭之所以與武士道有關,是因日本的國花是櫻花,開花時極燦爛,但春末時風一來就隨風凋謝,他們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這樣,一個人活著應該像櫻花般燦爛、美到極致,該死時隨時要死,這樣才能當很好的武士。
因此,他們的文化非常優美,重佛教,文學、藝術、書法,建築也非常發達,且遣唐使學習很多唐代文化,基本的模仿對象就是唐朝制度,故日本人至今仍崇拜唐朝,看不起宋以下的中國。現在在中國不太看得到唐代制度,到日本反而可看到很多,日本的茶道、跪拜、作息、花道、建築等等,都大約沿襲自魏晉南北朝到唐——尤其是唐——這時期,穿竹屐是向魏晉南北朝學的,日本人幾乎原封不動地搬來,然後做些修訂或不修。奈良時代將唐代律令全搬來,但底子不同,他們的底子還是部族制度,不是宗族制度,不是真正的中央集權,而是天皇跟權臣、豪族間存在複雜關係,也不是那樣的大國型態,故有些本質上的不同。
5. 平安時代
平安時代繼續當朝貢國,屬於整個東亞的冊封體制,從794到1185年,是中國主導的天下、世界秩序的一部分。這時遷都京都,亦是天皇制度的頂點與日本文學發展的頂峰,同時武士階層從奈良時代萌芽,這時逐漸發展,《源氏物語》那樣舊的貴族久了之後不太行,武士階級重奪權力,建立幕府,這時也跟中國密切交往,儒學在日本得到高度推崇,佛教則繼續發展。
日本跟韓國在接受中國文化之初,政府往往學儒家,以建立國家打天下,但民間第一階段學習的是佛教,第二階段才是儒家,影響很深。894年廢止遣唐使是很重要的階段,日本從那時起才開始發展獨立國風、文化,但基本格局已定,故日本的格局以唐風為中心發展,今天日本食衣住行育樂處處都可追溯到唐朝,韓國則處處可追溯到明朝,《大長今》中的李朝衣冠就是明式服裝。
6. 鐮倉時代
鐮倉時代是武家政權,之後開始幕府,天皇根本就衰掉。簡單說,日本的形成時期,天皇原是貴族中合意擁出的,權力不太強大,要改革也要利用權臣間的矛盾來改革,但他的位子也利用這來維繫的。這些古代貴族後來可能受到佛教的影響跟漢化的影響,太纖柔而漸衰,被新的武士階級取代,型態上仍繼續封建,然後變成幕府制度,開始有所謂鐮倉、室町、安土桃山、江戶……天皇在很長一段時間根本就靠邊站,到江戶末期才大政奉還,然後明治維新。故日韓的型態可說非常不同。
越南
越南跟日本、韓國大不相同,不是北亞、東北亞民族,南方民族因天候、地理、地形種種關係,沒那麼強悍,在古代它只是百越間的一族,自稱「雒越」。百越中可能都有銅鼓文化存在,銅鼓文化很古老,現在挖出來最早的距今兩千八百年,銅鼓是祭祀之物,直到今天,西南夷很多地方都還有銅鼓,他們認為銅鼓有神靈,打銅鼓不但可招神,還可通天,平常把它埋起來,不可用,祭祀前要先齋戒、進行種種儀式,然後把銅鼓挖出來打,進行祭祀。古代百越大概從四川一直綿延到廣西、越南、傣族、泰族很大一塊地區。有一說,臺灣早期住民跟百越有關。
據說雒越人曾建立一個國家「甌雒國」,相傳原在蜀國(四川)的王子蜀泮跑到此地,跟原來的雄王有爭執,蜀泮靠海中使者金龜幫忙,發明金龜神機弩打敗強敵,幫助蜀泮建國。這徹底是神話,故原來沒那麼當一回事,但後來越南很喜歡講這故事,因為這是唯一能講的,之後越南就變成中國的一部分。故它的存在大概就數十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越南古代史,整本書都在解釋這幾十年甌雒王神話的問題,很複雜。簡單講就是實在不強大,也實在不是個像樣的國家,就是個傳說。但或許這國真的存在過,因記述這傳說的作品已很晚,大概隔了上千年,故到底是不是有此事也說不清楚。然而,原來只有誰是老大的排序問題,沒有民族主義問題的東亞各國,其民族主義在近代興起,韓國人、越南人開始問「我是誰?」於是越南發現自己在沒被中國統治前只有這神話,但這神話跟檀君神話不能相比,因檀君朝鮮神話一向被韓國人相信的,且記載在十三世紀的《三國遺事》,取得很多相關史料;但蜀泮的記載較晚,且可靠性較弱,這在在說明它的神話跟王權較弱。之後就是所謂的南海尉趙佗。秦朝在越南北部設立象郡,這是中國首次統治越南北部,秦末天下大亂,南海尉趙佗自立為南越武王,在那一帶建立滿大的王國,疆域包括廣西、越南及部分的雲南。這王國被漢武帝所滅,武帝在越南建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基本上就是一直管到越南的核心地帶,直接執行行政管理,之後一千多年都是中國直接統治的一部分。但在漢朝後期,越南南部建立占城國,信奉婆羅門教。但基本上,越南跟韓國都認為北部——他們文化的發源地——是重心,故越南直到南漢都是中國的一部分,這過程裡漢化程度當然不問可知,模仿甚至直接使用各種中國的文物衣冠,直接受中國統領,地方上實施郡縣制。但它其實跟中原體制也不完全相同,因為它非常偏遠,地方在一千多年中還是發生過不少的反叛,規模有大有小,其中幾次最大的其實也都在短時間內被撲滅,如較有名的就是漢朝時徵側姊妹反抗貪官汙吏,鬧的全越南都反叛,最後伏波將軍馬援平亂,還建立一伏波配方,並把他們的銅鼓融燬,改鑄成一匹馬——因馬援姓馬。我後來才發現這是個具象徵性的動作,等於要徹底征服此地。故越南本來一直覺得自己跟中國的關係非常密切,唐末開始脫離中國,之後也太順利,經過幾番波折,先有吳權,然後有自立階段,換好幾個王,起初無國號,到968年才建立國號,這時已到宋朝,他們受宋太祖冊封為交趾郡王,變成自治的藩屬國。
越南之前直接受中國統治,此後算是獨立藩屬國。但風土民情仍不同,故漢武帝要打越南,淮南王劉安就勸他不要打,因為一方面地屬偏遠,部隊運輸不易,且此地的人都依水而居,住在深山老林中,可以一擋百,很難打,這讓我想起後來美軍的遭遇,故伏波將軍當時不容易。在越南打仗非常艱困,故此地往往也會有些反叛,最後也就自立為藩屬,明朝時曾又成為中國一部分,後又獨立,最後在十九世紀被法國殖民。故越南相對較弱,但卻可利用地利,是個不容易真正被征服的地方,直到近代還是保有其獨特精神。客觀來講,歷史上在中國周邊的農業民族,若無三兩下,很容易變成中國一部分,故古代韓國人不簡單,越南則利用地利。
遼國、緬甸交通更困難,基本上很難過去,但只要交通還能勉強到達之地,就可看出漢王國的力量,當然可說得失都在當中。所謂東亞世界的形成,確以漢王國的成衰為中心,漢王國成立後,周圍地區都受震動,或直接被統治,或開始學習;它衰亡後,周圍一些國家、地區就蠢蠢欲動,較強悍的北方要自立為王,南方也有動作,但較不易——在魏晉南北朝,越南確實反叛、動亂過幾次,但最後都被平息。故東亞世界受到漢制擴大綿延的影響,由這綿延與上次講的胡漢關係可思考,這種制度跟文化確實有其力量,故能綿延到後代;另一方面,它跟周圍的關係,似乎需要不斷加入新血,並跟旁邊產生有時互相朝貢,有時也互相爭執的關係。但大體而言這跟羅馬滅亡不同,羅馬亡後就沒了,漢制卻重新復興,值得重新思考原因。
[1] 這課題非常困難,因我們對朝鮮、越南乃至日本古代史,其實多不清楚,所知的近代之事也多半跟日本較有關,而不太清楚古代史,但古代史是東亞文化圈形成的關鍵,我當然不是這方面專家,所以
[2] 漢有一點帝國的型態,但不是個不斷擴張的帝國,故稱之為王國。
[3] 或作「扶餘」。參見楊雨蕾等編著,《韓國的歷史與文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1),頁25;李迺揚編譯,《韓國通史》(臺北: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1955),頁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