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古典時期的穆斯林與回教文化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前言

古典時期穆斯林與回教文化其是一個非常艱鉅的課題,根據比較新的統計數字,今天的穆斯林約有十五億人,僅次於基督教的二十一億。回教是中國人的俗稱,源於回回一族,其實應該正名為伊斯蘭教,因為正式名稱是Islam,意思是全盤順服於上帝。真正伊斯蘭教的十五億人相當堅定,這跟基督教的現況不同,譬如美國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宣稱是基督徒,歐洲也算是個基督教信仰的區域,但信仰情況都不甚佳。這十五億回教徒大體較為貨真價實,信仰得非常虔誠,以致男男女女皆可抱著炸彈粉身碎骨,這是一種不得了的極其強烈信仰。中國回民張承志寫了一部非常有名的書,《心靈史》,歷數過去幾百年——以清朝為主,一直到近現代——回民跟漢族的衝突,將那種信仰的堅貞跟絕對的狀態寫得可歌可泣,讓人出一身冷汗,這是個非常可怕、非常了不起的民族。可以說在今天的中華大地上,最有堅貞信仰的首推回民,然後是藏民,某些新興的基督徒也有之,而今日漢人的信仰狀態與其其精神狀態一樣低落。

不僅如此,回教是過去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間膨脹速度最快的宗教,現在在歐洲、非洲——尤其是非洲——快速增加大量的回教人口,基督教沒增加得這麼快,而且回教非常堅強,所以不能小看這文化。未來的人類文化到底鹿死誰手很難說,因為從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後,基督教其核心區域的信仰狀態是越來越低落,回教正好相反。

我們主要講約600年至1258年這段時期,按回教的講法是先知穆罕默德誕生(穆罕默德是570年誕生)前後直到阿拔斯帝國滅亡,尤其著重在其其前期,因為前面三個時期是它最昌盛的時候。這段的歷史到底要放在古典時期還是中古時期,我一直滿有困擾的——依人類史長程來看,它應放在中古時期;但對回教徒而言,這是其其古典時期,現在設定介於兩者之間其,或許以後還是放到中古會較恰當。

阿拉伯人的歷史

要了解伊斯蘭教,先要了解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很可能是最古老、最原生的閃族,自認為亞伯拉罕長子(其妾生子)的後代,而以色列人是其其妻所生的後代,所以他們是同一族出生的。阿拉伯半島可能是閃族的原生地,後來的亞述帝國、巴比倫帝國乃至於猶太族,都可能是由阿拉伯半島遷出去的,語言學上有些證據說明這點,但不充分,可能只是最早的。其此地的地理環境最為嚴苛,有很多沙漠或不毛之地,只有少數綠洲,這樣的嚴苛使得這些民族非常強悍。《可蘭經》裡的阿拉伯人,主要指貝都因人(Bedouins),貝都因人的生活主要靠游牧,游牧不足就靠掠奪,他們把掠奪當作一種正當活動。其生活主要是部族主義(Tribalism),對於部族有非常強烈的認同感,而且透過部族形成堅強的戰士團體。天性桀傲不馴,而且部族往往是各自為政,這大體是阿拉伯人原來最基本的特性。綠洲之民事實上出自廣大的游牧部族,往往也帶著部落的性質。他們也兼營從這地到那地的商團,通常是駱駝隊來經營商隊。

阿拉伯人早先有段相當沒沒無聞的歷史,雖然有些小國家興起,但基本上不太有名,處於較落後、原始的狀態。他們有些固有宗教,是鬆散的部落信仰,有許多偶像崇拜,主要相信其各部落不同的部落神,這部落神就是其認同象徵。其中有三個較大者,最重要的即所謂「阿拉」。「阿拉」是其原始信仰,這時所顯現的樣貌還很模糊。他們往往用石頭代表「阿拉」,各部落開會時各自帶來自己的信仰象徵物,那些石頭後來保存在今天回教的核心聖地——麥加祭祀廣場——的「真主之屋」(Kaaba, The Cube or House of God),中間放置代表「阿拉」信仰的黑石,每年十二月,全世界的回教徒都要到麥加去祭祀,這是淵源古老的信仰傳統,只是後來被穆罕穆德加以說明、堅定。

這時期,大概在穆罕默德前幾個世紀,有個很重要的阿拉伯王國——「金達王國」——興起。金達王國事實上為後來阿拉伯王國的興起作一預示。當游牧民族興起時,往往會憑藉某種強而有力的領導跟爭戰,迅速建立一個國家,但也迅速地衰亡。但早期金達王國曾經的興起跟衰落,構成阿拉伯人共同的記憶跟其語言、乃至於後來文學的基礎。原來阿拉伯人可說是沒有文字,用口傳的,因為其生活處境非常艱困,所以他們有很旺盛的想像力,有很多詩篇、歷史的撰述,還有共同的記憶。金達王國的興起更是他們珍惜的記憶。

穆罕默德(570-632)及其事業

穆罕默德在這背景下出世,他自幼父母雙亡,由叔父養大,家境可能比較貧寒,甚至有可能是文盲——因為事實上當時部落文化本來就沒什麼文字——,所以教育背景、身世都不佳。他最初在駱駝隊作旗手,後來娶了比他大很多、擁有駱駝隊的富孀,獲得家庭跟財富,他很感謝這個富孀。他對當時阿拉伯人的狀況很不滿,覺得周圍充斥低俗的偶像崇拜與強凌弱、大欺小的狀況,缺乏道德及社會良知,而猶太教和基督教也未能提供他所要的答案。於是穆罕默德致力於宗教方面的研習,追問:到底什麼東西才是我要的?他四十歲時獲得天啟,天使加百列(Gabriel)帶來信息(message),叫他複誦出上帝的話語——所謂「可蘭」(Koran),就是複誦——穆罕默德問:「我該複誦什麼」?加百列說:「奉造物之主的名複誦,祂自一凝血塊中創生人類;再複誦教授用筆的主至寬仁,祂教導人類所不知者」。祂帶來的信息主要是:不得拜偶像、不得做不道德的事情、尤其不得欺負弱小、人會因為生前行為獲最後審判、要對上帝感恩並徹底順服與崇拜、要以奉侍上帝作為生活核心,而且要看重社會正義。剛開始穆罕默德並沒有足夠信心,但其妻聽說此事後鼓勵他,後來更成為他首名信徒,而他周圍的親人也逐漸相信,然後隨著傳教事業的開展,他最後建立了自信,認為自己是最後的先知。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宗教的興起?阿拉伯人最基本的性質是桀傲不馴,而且非常地自尊、自信、強悍、激烈、富想像力而熱情,不太是一般的宗教所能馴服,而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上帝,給予他非常清楚的訓示跟應許,這清楚的訓示跟應許說:如果你信上帝,而且行為正常、作為好,便可上天堂,天堂是流有蜜跟奶之處,是擁有一切的好處的應許;如果你做壞事則會下地獄。但猶太教、基督教不也有類似這樣的訓示嗎?一部分阿拉伯人也相信猶太教跟基督教,為什麼穆罕默德不呢?因為阿拉伯、伊斯蘭的宗教是一種強者的宗教,這種強悍性隨著帝國的擴張更為清楚。亦即,在訓誡裡頭,他似乎始終不是柔弱的。《山上寶訓》說:你們要虛心、要溫柔、謙遜,受苦受難的人有福了。但阿拉伯人不是這樣的性格,反而是群相對強悍的戰士,因此他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上帝使其臣服,給他非常清楚的應許,死後要到流有蜜跟奶、遍地河流的美好天堂,到那裏一切都是美好的,而如果做不好,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阿拉伯人的律法也非常嚴厲,所以其宗教中尤其重視不得欺負弱小。

穆罕默德帶著這樣的教訓在麥加傳教,剛開始不太成功,因為麥加跟麥地那都是綠洲,其經濟命脈主要靠是商團的來往,已經存在有力商團組成難以取代的政治組織。此外,麥加是阿拉伯人信仰的聖地,他們來這邊朝聖,覺得穆罕默德新的教訓非常激烈,恐怕會排斥原來部落神的信仰,萬一人家就此不來了,會斷了麥加的命脈,所以麥加人不願意。雖然如此,他仍以身作則、非常嚴厲,逐漸在麥加之地建立了他本人作為一個聖人、一個非常有道德操守之人的聲譽——回教的信仰非常嚴厲,對於道德、誠實、正義、慈善、公正、守法這些種種,都有非常高標準的要求——,這聲譽為他吸引了相當大的徒眾,他們開始到外地傳教,其中關鍵的就是去麥地那。

麥地那傳教與神權建國運動

穆罕默德赴麥地那是回教紀元的開始,去麥地那的關鍵在他受邀協調麥地那五個族群的紛爭,這五個族群中有三個是猶太人,另兩個是阿拉伯族,他們一直在紛爭——阿拉伯人向來以容易紛爭出名,因為他們桀傲不遜、各自為政——,他們聽說在麥加有個聖人,就想邀他去。穆罕默德非常謹慎地派其信徒先行,針對其到底要建構出怎樣的組織談判出結果,然後穆罕默德才前往。抵達麥地那後即擔任該地區的執政者,並為給當地的阿拉伯人與附近的猶太人帶來當地最缺乏的政治組織,建立政教一體的組織「烏瑪」(Umma),這是後來伊斯蘭一切的發展基礎。

回教從這時在麥地那開始傳教事業,為何能用約短短百年就幾乎征服當時整個文明世界?這關乎它在麥地那地區的作為。對於回教運動此後的發展,我稱之為一種「新興國家的神權建國運動」,這跟猶太教、印度教、儒家、基督教都截然不同,它屬於一種神權建國的新興國家,這個神權建國運動最主要特色,在於利用超越神明的信仰組織原本鬆散的人群,然後迅速建構一個強大的組織力量,透過不斷征服維繫其團結,並不斷吸收新信徒,從而在大地上迅速發展。這類例子不僅存在回教歷史中,在其他地區的歷史也曾看到。/約?世紀,非洲部族間也有個人提出了強而有力的信仰,並很快利用這信仰征服附近的部族,讓其改信後形成大團體,然後再征服其其他部族改信,使其改信形成更大的團體,再征服、再使其改信……如此不斷征服、改教,會很快地形成新興國家。

一個國家怎樣興起與建立,所謂新興國家又是怎麼回事,這在史學上是個關鍵性議題。譬如,中國的興起事實上是成千上萬個小城邦,經過長時間互動(interaction)後慢慢融合的,不是這種神權建國運動;印度教起初是雅利安人征服征服其其民族,也不是這種新興國家建國運動;猶太人根本無法建國,他們是「出埃及記」,到處逃,勉強建立,一下就被滅掉,也不是這種建國運動;埃及人較像,但他守在尼羅河流域中,因此很快建立了中央與地方和諧相處的狀態。

回教是典型的透過對宗教的信仰,迅速讓與自己類似部落的人先融合,然後不斷擴大的神權建國運動,也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神權建國運動。蒙古人雖然建立跨越歐亞的大帝國,但並非神權建國而是純武力建國,因此乍起即衰。非洲也曾經建立幾個這樣迅速燦爛的帝國,也有相當規模,/可以占據整個中非,但同樣乍起即衰。歷史上有好幾起新興國家神權建國運動,但都不如回教規模龐大,且成功後還可順利轉型為一般化的國家,這是回教的基本特質。為何唯獨回教從七世紀至今一直綿延擴大?這是我們要思考的。

「烏瑪」(Umma)與伊斯蘭宗教

一切的關鍵在穆罕默德於麥地那建立的政教一體組織「烏瑪」。這基本上是原來部落倫理與組織的大升級版,亦即其保留各部落習俗,但強調先知是所有部落的共同特殊領袖,各部落不可再循私仇,亦不可以再奉祀其部落神,而要破除一切偶像、奉祀唯一真神「阿拉」。阿拉伯人基本上是部落主義(Tribalism),人人皆是「Brothers」,所以阿拉伯人極強調「Brotherhood」,部落的內部團結性強到你不敢想像的地步。「We are brothers」,幾乎所有事物都分享(share)。[1]像蒙古部落,朋友來訪時會以自己的妻子招待對方。回教人雖非如此,部落的share仍很不得了,部落主義中個人認同幾乎泯滅,一切以部落為真正重心。所以先知對他們而言其實像個大部落長,其下分為許多小部落,且起初先知最主要的訓誡都在處理部落內外的人事、政治問題。所以伊斯蘭教是宗教和政治、社會生活乃至食、衣、住、行、育、樂徹底融合的。這跟基督教所謂:「上帝的歸上帝、凱薩的歸凱薩」恰恰相反,神和教會跟國家完全結合,所以《可蘭經》中總有大量關於食、衣、住、行、育、樂、生活瑣事、男女、民法、人生的所有之詳細、瑣碎的規定。這情況跟《摩西五書》——即《舊約》的前面五章:〈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略像,其中一部分也有很多詳細的規定,因為早期猶太宗教是政教合一的,但其核心是〈出埃及記〉。

〈出埃及記〉基本上是種受苦受難的記述,《可蘭經》不同,它不是什麼「受難記」,它最初就是個有聖人形象的先知調解部落紛爭、本於上帝意旨作大家的大族長,然後為部落所有大小事立法,這是《可蘭經》之本質。他在其中強調誠實、節制,並禁會讓人敗壞的酒跟豬肉。[2]公平是分遺產、善待女性——游牧民族的女子原來很慘,有伊斯蘭教後,阿拉伯女性的地位全面性大幅提升。可蘭經對婚姻有非常小心的規定,/包括娶四個太太的規定也是出於部落的需要,因為部族的男性死亡率很高,死後若無其他人娶其妻,她們便會無依無靠地死去,故多娶女人是部族中強者保護弱者的美德。另外,伊斯蘭祭前非常強調潔淨,要非常徹底地洗淨你所有不好的問題與念頭,才去面對上帝,故後來又稱「清真教」。

起初,他們一天三次朝拜儀式,後來五次,早在麥地那時候就規定要朝向麥加的方向拜,且非常強調潔淨的過程。此外,齋月一整個月,從日出到日落不得任性飲食、不得做任何有關性之事。各方面均非常嚴謹,尤其強調徹底順服於上帝——Muslim之意即徹底順服(submission),Islam也是類似意思。此外,尚強調死後非常嚴厲的審判,伊斯蘭教的天堂極為美好,《可蘭經》中說:「天堂的寸土,勝過人世間擁有的眾多,人世間擁有的再多也比不上天堂的寸土」。而且其描繪的天堂很形象化,因為阿拉伯的語言是很形象化的,他們不喜歡抽象思維,而喜歡非常具體的東西,而因為他們是部落民族,「流著蜜跟奶的河流」與綠洲是其真正天堂,這是非常具體的形象。

朝拜麥加使其權威的來源由部落的傳統和大家的consensus轉為上帝。對阿拉伯人而言,叛教等於背叛自己的部落,而先知就等於部落大酋長,故作為部落的一員,你不可能背叛,否則等於喪失了你的認同而變成Nothing。他們從起初對神學的興趣就不大,也沒有獨立的教士跟教會,反而致力於對倫理和法律的規範。其想法如下:上帝運用《可蘭經》立法,透過先知和哈里發——先知的繼承者,當然也有些不同解釋,但我們就簡單把他當作先知的繼承者看待——直接統理,徹底的政教合一。亦即,他並無西方所謂的政教分離,church and state是一件事,這使其宗教起初就要在世上建立上帝的王國——或者說,建立一個上帝喜歡的王國—,—這王國裡的人當然還是要經過最後審判,而他們認為不信真主者,最後都會在地獄之火中焚燒,但猶太教徒與基督教徒例外,因為對其而言,他們原來是信仰同一個神。

原來的部落在這制度下脫胎換骨,剛開始他們寬容對待猶太人,但後來猶太人可說是反叛或攻擊他們,於是當地阿拉伯人組織起來趕走猶太人,並剝奪其財產。他們基本上認為他們與猶太人都是亞伯拉罕之子孫,皆信仰唯一真神,只是事實上猶太人後來的message不夠,到穆罕默德才作最後的補充,因此,信仰穆罕默德才能充分展現唯一真神的意志。但是,他們對猶太教、基督教是尊重的,因為其承認耶穌基督、摩西以及《舊約》中的許多先知,只是穆罕默德才是最後的先知。所以伊斯蘭教將人分為三種:最高的一種信阿拉;其次是猶太教徒、基督徒;再其次像我們這種什麼都不信的,大部分都要convert,否則便要在地獄中受永恆的火。但是其convert因為跟著其建國運動,故並不如此強力。

在這情況下建立的「烏瑪」團聚力非常強,而且他們是群桀傲不馴的戰士團體,在強有力的政治下結合,所以起初就顯得非常強。這群人的經濟來源為何?事實上,麥地那本地人有其自己的經濟,先知帶來的徒眾沒有經濟來源,於是先知親自帶著徒眾掠奪麥加商隊,這在部落的文化中被認為是正當的,因為麥加這群商旅是原來不信真主之人,所以更要加以征服。他們以寡擊眾,起初一戰而成,在白德爾(Badr)之役襲擊麥加商旅,被視為是上帝的blessing,使整個「烏瑪」政權從此穩固,從此也進一步構成了伊斯蘭教這政教一體的團體,它自始便要透過征服鞏固其內部,否則這群人不打仗要做什麼?征服、鞏固、征服、鞏固……,這是早期的過程,也使得穆斯林開始一系列的出征。對其而言這非常合理,因為這樣使上帝的恩典跟福祉遍佈大地。這不是一般的邏輯。

麥加的征服

麥加幾次來討,調動數萬大軍,最後烏瑪仍勝利。其中有個非常能顯示伊斯蘭教特質的有趣故事:在先知還未成功使麥加降服前,他曾在約629年時率兩百徒眾,威儀赫赫地進入麥加傳統的朝拜聖地,那時麥加的人已經不敢對他們怎樣。朝拜的過程使得麥加當地人很受到震動,好貴族因此convert成為伊斯蘭教徒,這是個非常有名的事件,顯示除征服外,伊斯蘭教有種強烈信仰的威儀,同時也似乎是種強烈紀律乃至於力量的威儀,有史家將之形容為叫做「The Majesty of Islam」。不是形容這事件,而是形容整個伊斯蘭帝國是majesty,majesty,王者的尊嚴。亦即,伊斯蘭教有種像獅子、像王者般宗教的尊嚴,絕對的紀律、絕對的信仰、強大的力量,征服一切卻對你非常寬容,照顧弱小、慈悲、和善……這隻征服世界的大獅子卻對你非常寬容,這是伊斯蘭教原始的姿態。

穆罕默德兩百人進出,使眾人受到震撼並不容易,我們一般人毫無威儀可言,現代華人出去也是毫無威儀、亂七八糟,兩百個華人在一起更是一團亂。但穆罕默德兩百徒眾威儀赫赫,這是其原始風貌,所以最後麥加去討都打不下麥地那,反而周圍的人越來越跟隨穆罕默德,最後不戰而降。穆罕默德在632年進入麥加,原來這些人潰散。進入麥加後,他是個寬大的征服者,他們非常強調保護弱小,而且穆罕默德起初最痛恨的就是欺負弱小,因為部落民族很容易有「以強為勝」的問題,所以他發揮部落民族強悍、桀敖的本質,同時給予其一個強大的道德基礎:我們是來保護弱小的。他驅除一切偶像,要破除原來舊的、不公義的事,強調重建整個社會的紀律跟正確信仰,並保留黑石作為阿拉信仰的代表。與此同時,穆罕默德一方面威儀赫赫建立了強烈的信仰,同時又作為先知、卓越的政治領袖。其元配在世的時候穆罕默德並未再娶,其妻過世後,他征服之處越來越大,娶了好幾個重要的部落領袖的女兒為妻,透過婚姻來建立並鞏固盟友。而偏遠的部落聽說在麥加跟麥地那發生之事,紛紛派使節團來臣服於他。

實際上穆罕默德是在約610或612年開始傳教,在麥加傳了十一、二年後,622年——這是回教紀元的元年——開始在麥地那傳教,632年征服麥加,然後他很快就過世了。他過世時,整個阿拉伯半島已透過婚姻與偏遠部落的使節團前來結盟而臣服,有趣的是,本來按照阿拉伯人的部落文化,這種結盟關係只在結盟者在世時有效,易言之,穆罕默德在世時透過個人魅力、婚姻、宗教跟人家結盟,征服了阿拉伯半島,成為此地的政教領袖。但有個極大的危機:按照部落傳統,這些盟約在他死後都會立刻自動消失。而為什麼穆罕默德死後,這些盟約沒有立刻崩潰,反而造成後的發展?這是要思考的。

伊斯蘭的急速擴張

(第二節上課錄音開始,前文不明)……裡頭有一幕講到部落民族桀傲不遜的那種樣子:勞倫茲好不容易要帶他們一起反抗土耳其人,最後終於成功一起進城,進城後開部落酋長會議,結果所有的阿拉伯部落酋長拿槍乒乒乓乓地在桌上拍啊、敲啊,吵鬧不休、亂放槍,三天後一哄而散。如果阿拉伯人沒有共同宗教信仰,他確實有這情況,各個都非常強悍,誰也不聽誰的。所以要把這樣一群部落組合起來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就是因為他們如此強悍、是天生的優秀戰士,一旦組織起來,力量也是不得了的。游牧民族和農業民族不同,後者通常不善戰,而游牧民族很善戰,而且越艱苦之處越善戰。

底下要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伊斯蘭大擴張。從632年先知去世到到750年——尤其是約632到651年間——短短十幾年,伊斯蘭又征服了東羅馬帝國及波斯帝國的肥沃月灣、埃及、大部分的伊朗等地。穆罕默德剛過世時,許多原來的阿拉伯組織陷於分崩離析的狀態,結果第一任的哈里發——他們叫做「繼承者」——好不容易努力讓大家重新認同繼承先知的概念,然後重新鞏固政教合一的傳統。他兩年之內就過世了。接任的第二任非常聰明地了解,如果讓這群阿拉伯部族待在一起,便總會紛擾不休。於是他在十一年內征服很大一部分東羅馬帝國、肥沃月灣、在642年打敗埃及、643年是大部分的伊朗、651年更打敗原來統治波斯帝國的薩珊王朝。

他做這一切,一方面繼承貝都因人認為掠奪是自然且正當的傳統;另一方面也紓解了原來阿拉伯的人口壓力——原來阿拉伯人困在這半島中,人口逐漸增加,可是資源非常短少。大體而言,在穆罕默德之前就已有部分阿拉伯人開始移民到外地,南部尤甚。事實上,他們一直有往外移民的傳統,很多早期閃族也都是其移民,尤其在穆罕默德過世前便已有許多移民,後當其建構、擴張王朝時,便可利用這些阿拉伯人裡應外合。而且重要的是,他們很善於運用沙漠,有個史家說:「沙漠對他們而言,就好像近代歐洲的海洋。近代歐洲人利用海洋征服世界,阿拉伯用沙漠征服世界」。其關鍵在於,一般人不熟悉沙漠,而阿拉伯人能在沙漠裡自由進出,因此他們可利用沙漠作為很好的掩蔽點跟突襲地。

此外還有好幾個成功因素,但基本上而言,所謂的「大擴張」,在第二任哈里發任內(約650年時)已征服西到埃及、東到波斯中部,還有安提阿高原下的東羅馬帝國,幾乎是東羅馬帝國的一半,另外半部吃不掉是因為那裡有高原這天然之險,君士坦丁堡攻不太下來也是同樣道理。但他幾乎在早期十幾年內就把原來幾個帝國都吃掉大半,有一個吃掉一半。後有所謂阿里繼位(656-661)之爭,然後是奧美以王朝(Umayyads)展開第三波的擴張。這大征服一直到750年左右,征服到西班牙,732年被鐵鎚查理所敗,停在地圖上大約是庇里牛斯山的這個點上。

這大擴張在人類史上可說與蒙古擴張齊名,而兩次大擴張的最大不同,在於伊斯蘭背後有宗教支持,所以結果也很不同。其擴張的基本原因大概有底下幾點:大體而言是老帝國的衰弱跟渴望新秩序,亦即,這些老帝國——尤其東羅馬帝國跟波斯帝國——彼此經過長期征戰後力量耗弱,而且非核心地區的民族待遇也不好,所以本來在埃及、北非、敘利亞的許多基督徒甚至比較喜歡回教統治,因為東羅馬帝國的統治既不公平也不廉潔,還造成許多問題。波斯帝國也有類似問題,而且更弱。另外,烏瑪本身強固的結構也是透過爭戰不斷增強,正確而言,烏瑪本身的強力結構又利用阿拉伯戰士的傳統,他們覺得可以透過征服,從貧乏到榮耀、富足,而且他們善於運用沙漠就如同近代歐洲人運用海洋;他們在沙漠跟綠地間建立許多新城鎮,進可攻、退可守,是非常卓越的戰策,也紓解了其人口過剩的壓力。另外很重要的因素是他們到現在還在用的所謂「聖戰」(Jihad)名義,亦即認為這種宗教聖戰能將上帝的福音帶到各地。另外還有死後的應許,戰士在戰場上死亡便立升天堂,而且優秀的戰士死後可得到天上種種美好的待遇,所以覺得死亡是榮耀,甚至是幸福的事。

擴張背後有個很重要的根本原因:這個阿拉伯王國本身並不穩定,因此剛建國時必須透過不斷征服來維持自己的地位和合法性。於此同時,他有很重要、精明的統治政策,對於舊的一神信仰、基督教、猶太教都寬容,又有哈里發跟將軍們的卓越領導,同時也尊重個人、並大量承襲波斯跟東羅馬帝國的既有行政體系與人事,另外也施行公道……這些種種都是他能急速擴張,並使伊斯蘭在當時成為非常受各地人民歡迎的信仰之因。亦即,雖是強而有力的征服者,卻行使寬大包容的政策,也不強迫改教。歷史上伊斯蘭教跟基督教的最大不同,便是基督教征服區基本上強迫改教,並摧毀一切偶像、破壞一切舊有文化跟宗教;回教則在很多方面都採取寬容政策,維持自己本身的統治地位,也可以說,他是個很好的politician。

宗教與政治一體下的伊斯蘭世界秩序

急速擴張主要在四個正統哈里發跟烏梅亞木(Umayyads)王朝時期[3]。伊斯蘭世界基本上政教合一,是以神權為中心的政治。其世界秩序的基礎有三:第一是哈里發,即穆罕默德的繼承者,哈里發經過幾個發展階段;第二叫作烏瑪,伊斯蘭的社群、社會是特殊的、宗教跟政治一起改造的社會;第三個是Ulama,善知識,「People with the right knowledge」,即一群研究、詮釋穆罕默德教義的人。這是其世界秩序的三大基礎:哈里發作為政治基礎的核心;烏瑪是整個政教一體社會基礎的構成、組織方式;Ulama則是其知識階層。這三者共同維繫其世界秩序。

以哈里發為中心的發展早期很慘烈,先是四個由推選會議所推出,比較算正統的哈里發,他們除了第一個活了兩年外,後面三個都死於刺殺。急速擴張階段的政治鬥爭非常激烈。其政治以阿拉伯人為中心,設阿拉伯人的「軍籍府」,所有戰士都可在其中有戶名,並分享戰爭的集體成果。他們對征服者採取非常寬容的政策,將被阿拉伯人征服而改信Islam者統稱作Client(勉強翻為客戶),亦即,因為阿拉伯人基本上是部族、部落文化,他們無法理解你我的關係,你一定要成為我部落的client(客戶),於是我認同你是我這部落的客戶,我們才建立關係。人際關係無法愛怎麼想像就怎麼建立,一定要是自己人……譬如我們華人一天到晚用家族關係來建立人際關係,常說伯伯、叔叔、阿姨;對於部落民而言,則一定要用部落的方式,否則我就跟你沒關係。而若未改信,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意思是其他信一神教者。理論上不信一神教者都須改信,但實際上似乎並未嚴格執行,但受到主要來自稅制的巨大壓力。所以,他們社會基本上分為三種人:阿拉伯人為中心;然後信伊斯蘭的Client是第二級;第三級就是其他信一神教的人,因為這個地方似乎本來大部分的人原來就都是信的,波斯人原來不是,不過後來紛紛改信。

第三任哈里發其實代表麥加的勢力,第四任哈里發則代表麥地那,所以還有麥加和麥地那勢力的權力鬥爭,因此接連被刺殺。尤其到第四任的阿里,他是穆罕默德的堂弟,娶了穆罕默德唯一的女兒,先前競選三次都沒能當選哈里發,最後在第四次當選,但因為第三任是被刺殺的,且刺殺後阿里並未追討兇手,所以他們此事產生很大懷疑,加上他有一些妥協的作為,故經過複雜鬥爭,最後理想派利用阿里沒有討兇這一點,把他也幹掉了。把他幹掉的就是奧米亞王朝(Umayyads)首任哈里發。阿里之子胡賽因/Husam非常有名,他先臣服於奧美亞王族,後來又挑戰他們,最後也被奧美亞王族殺掉。這裡面有個重要訊息:阿里之所以被征討,事實上是出於道德原因,他其實並未涉及對第三任哈里發的刺殺,但別人可利用這點攻擊他乃至於他底下的人。所謂的虔信派與所謂的分離派便因為這樣離開阿里,並攻擊他,造成阿里最後的失敗。這顯示出早期Islam內部其實政治性和宗教性都極強,其中不斷地探討什麼是正義,並會因此導致對於政權的不滿,最後的阿里便因為這點被攻擊,而且挑戰者獲勝。最後阿里被他底下一群分離派刺殺。可見早期無論政治上乃至於宗教信仰上的鬥爭之激烈,這也反映出伊斯蘭教的基本性格。這不光是個歷史故事,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回教這種激烈性格,一路在政治跟宗教上一再顯現。

阿里死後,回教徒分成三派:其一是分離派,即棄阿里,也叫「極端理想派」,主張烏瑪應由最好的穆斯林擔任,堅持道德上採取最高標準,他是個歷史事件,最後這群人刺殺了阿里;另一個叫什葉派,原文是Shi’A的意思——Shi’是阿拉伯文的「繼承」,A是阿里的簡稱——,Shi’A是跟隨阿里的人,他們相信阿里是穆聖的繼承者,具有神聖知識,不是一般的世俗知識,這故事很複雜,簡而言之,這群人本來跟隨阿里,但最後被整個suppressed。他們認為阿里是穆罕默德的堂弟,其妻又是穆罕默德之女,故其實具有神聖特質,結果阿里被這樣對待,此事代表此世政治、統治者的邪惡本質,真正的穆斯林一定必須受苦。他們這一派堅持,真正的穆斯林只認同具有神聖知識的教長(imams)、哈里發,而且一直在等待最後會有個mahdi拯救他們——mahdi概念很厲害,它在歷史上不斷出現,他們就不斷地反叛——,具有激烈的悲劇性格,甚受非貴族的阿拉伯人及客戶歡迎。所以回教是非常劇烈的宗教,一方面不斷征服、擴大;另一方面其內部不斷內鬥、不斷有或為政治、或為各自宗教上理想的劇烈爭執,他們不斷有mahdi、不斷反叛,且常被鎮壓。什葉派曾被鎮壓得很慘,但後來在歷史上一直有重要力量,目前控制伊朗,所以非常重要。第三是比較妥協的遜尼派,其從底下的Umayyads王朝而來,相信伊斯蘭是神權政體,應當由神律(Shari’A)所規範,哈里發是暫時而絕對的統治者,但信仰上它並不超出,只要信真神、先知者都是回教徒。因為遜尼派認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回教徒只有上帝知道,所以標準並不像前兩派那麼嚴——前兩派並不是信真神或穆罕默德就是回教徒,譬如分離派認為,犯重罪者皆非穆斯林;什葉派則主張認同真正的哈里發,並且堅持道德標準、受苦受難的才是穆斯林。遜尼派沒那麼嚴格。從這時開始,伊斯蘭教正式分成三大派,遜尼派最多,其次是什葉派,極端理想派最少,但後兩派人數雖少,卻常構成對現有政權的挑戰。

從Umayyads阿拉伯王朝到「阿拔斯伊斯蘭帝國」

Umayyads的阿拉伯政權利用阿里的未能成功而獲得繼承權,但它不再以宗教,而改以阿拉伯人的種性跟部落文化為基礎,變成主要是政治上的征服王朝。它建立以敘利亞為中心的阿拉伯王朝,依賴中央部隊,領袖即大族長,下設酋長會議。其行政主要承襲昔日兩帝國,繼承則運用技巧而多坎坷,無法直接由父傳子,而須透過酋長會議的認同,因此也常受挑戰,常有繼位戰爭。其社會分成阿拉伯人跟客戶——這從早期四個哈里發時期就如此。奧米亞王朝還是個不斷出征的王朝,不斷透過跟拜占庭的戰鬥維持其合法性,其征服速度雖已不能跟前期十幾年的擴張相比,但它不斷挑戰拜占庭帝國,同時也擴大在東部波斯王朝,乃至於往印度方向的統治,這就維繫了他政權的核心。Umayyads基本上是一群阿拉伯戰士團,這戰士團是社會上最高的階層,故基本上可說是個阿拉伯王國。但這阿拉伯王國本身導致內部很多問題,因為新的穆斯林不高興,他們認為自己也是穆斯林,根據原來穆罕默德的教義,跟阿拉伯人沒有太大差別,為什麼始終要低一等?乃至於這樣的社會本身有些東西照顧不到,內部有很多矛盾。故大體而言,他內部始終有很多紛爭,尤其在中期後,還有一些反叛乃至於內戰,最後所有反對這樣政權的呼聲聯合,建立新的帝國:「阿拔斯伊斯蘭帝國」。

阿拔斯伊斯蘭帝國名義上是750到1258年,但事實上是750到945,後就名存實亡了。但他已是個很大的伊斯蘭帝國,所以雖然有些地方政權、不同的統治者,但大體上仍可稱為阿拔斯伊斯蘭帝國。它和奧美亞王國最大的差別在於,後者以阿拉伯戰士為中心統治許多人,可說是阿拉伯王國;後者則是普世的伊斯蘭帝國,這時阿拉伯貴族在政治上扮演的角色逐漸越來越次要,所有的穆斯林開始享有同等權利。同時,它慢慢變成一個常態的帝國而非征服的帝國,因為都已征服完了。其基礎係以農商承平經濟跟社會,首都巴格達代表貿易跟繁榮——他們選擇巴格達建都,是因為那是個通於各地的貿易中心。他遂行一種所謂東方專制的、波斯化的神權獨裁君主。哈里發不再是阿拉伯部落的大族長,而是上帝在地上的影子。早期的哈里發是人人——尤其阿拉伯人——都可接近的領袖,這時候的哈里發則深鎖在重重的宮廷裡,一般人絕對無從一見的神權專制君王。這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背景,一千零一夜寫的就是阿拔斯王朝的巴格達。阿拔斯帝國的成立代表一場革命,從征服王朝變成東方化的常態帝國,其中心慢慢移到兩河流域——原來的波斯王朝的統治地,所以變得波斯化。好景不常,大概在九世紀中葉後,地方政權日益削弱阿拔斯中央政權的力量。因為剛開始各地軍隊裡還是阿拉伯人較多,而阿拉伯人本來就桀傲不馴,不僅是如此,久了後,被征服的許多波斯人、敘利亞人、埃及人也開始有許多的挑戰,於是中央政權逐漸削弱,但依然尊崇哈里發。945年後,波斯什葉的Buyids興起,什葉派利用他們對奧美亞原有的不滿挑戰他,哈里發成為魁儡;十一世紀中葉後帝國分裂,1258年被蒙古滅亡。

這圖前面是四哈里發,然後奧美亞王朝是所謂白衣大食(661-750);阿拔斯王朝是黑旗、黑衣大食;中間曾經有被首都開羅的綠衣大食,這是另外一派,也是什葉的挑戰,後來這一派也亡了。另外還有一部分跑到西班牙繼續奧美亞王朝。所以這基本上是個差不多長達500年的大帝國,但大概從942年後就嚴重分裂,這些事情可以告訴我們回教世界的情況。回教世界天生不容易統一,他原來是靠著非常具魅力、先知型的穆罕默德建立其統一,後的人只要在政治、道德或宗教上有瑕疵,就很容易被攻擊。因此他們運用非常巧妙的政治上技術與宗教上訓令,不斷企圖維持這帝國,但帝國內部也不斷有分裂的力量,這大體上是回教世界起初的原型。這裡面還牽涉到一個重要問題,阿拔斯帝國起初人種混雜,故須進行各地的伊斯蘭化,以改信伊斯蘭教為主,也包括學習阿拉伯文,一直進行了相當的時間,大概到十二世紀時,伊拉克跟伊朗的伊斯蘭化才較充分地完成,後才是西班牙、北非、敘利亞各地。當各地伊斯蘭化後,它就不再需要哈里發,因為起初哈里發是作為對付外患的強而有力領袖,像四大哈里發都起於在不斷征服的過程中。當已經沒什麼好征服的時候,哈里發在政治上的需要性便大幅減弱。而誰是宗教上真正的共同領袖?就有極端理想派、什葉派和遜尼派,吵鬧不休,因此很容易分裂。這是阿拉伯的世界。

伊斯蘭文化的成就──文字與文學

伊斯蘭文化的成就主要在阿拔斯帝國完成,亦即是在它成為一個常態帝國而非征服帝國時,當然其源頭仍在早期。首先關鍵在於其文字跟文學,這也是他們最自傲之處。阿拉伯人本有良好的詩歌,都是口傳的,有豐富的想像力,《可蘭經》在穆罕默德過世後開始編纂,651至652年就很快就寫成,這跟其他宗教不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Bible是大概四世紀時才比較定下來,佛教經典也是前後吵了差不多五個世紀才比較定下來。伊斯蘭教很快寫成《可蘭經》,他們認為這是詩一樣的語言,只有用阿拉伯文誦讀才能真正、充分體現其意涵,翻譯都是參考!這也構成回教世界統一或傾向於統一的重大力量。《可蘭經》是其一切文學最重要啟示的源頭,基本上是散文,可是具有一種詩的意涵。另外就是其詩歌傳統。

有人說阿拉伯人的思維充滿譬喻化,一層層地講,要全聽完才可體會到其本意,亦即,他是種像行旅那樣的,講一圈後,你了解到其中間那種譬喻化的意涵。這跟中文不同,中文比較直接用譬喻;跟西方語文更不同,一般西方語文受希臘文化影響,是直接講本質的。故這使伊斯蘭文化從起初就帶有很多的情感性、意象性以及宗教性,想像性非常強烈。他們是個一方面紀律上非常強調嚴格教條;另一方面又非常熱情澎湃,喜歡豐富的藝術、文學、詩歌、戰士生活的民族。同時,他們非常看重其文法,他們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文法學,其實主要是研究《可蘭經》。而且他們非常看重書法,其發展一方面是因為手抄本的《可蘭經》,故早期便很注重書寫的藝術;另一方面是因為禁止崇拜偶像,所以各種宗教性的建築都是利用書法代替圖像,所以其文學非常發達。

伊斯蘭文化的成就──阿拉伯學術

其學術的發達不光靠自己,其世界可說是當時世界的中心——西羅馬帝國滅亡,波斯亡於伊斯蘭王國,東羅馬帝國被他削掉一半,剩下的也很衰弱,整個原來的西方古文明區通通不行。在西方人所謂的黑暗時代時,只有大食王國和唐朝兩大王國發出燦爛光輝。所以在西方而言,他們是當時世界的中心,所有貿易、商業、文化都來,他們說巴格達像個知識的賣場,任何知識在此都可獲得其價值跟需要。因為他們對於宗教跟人種也寬容,於是各宗教、人種在此匯集。很多阿拉伯的學術往往是猶太人跟基督教徒幫他們翻譯自希臘文、波斯文,甚至翻譯自印度和敘利亞,所以當時學術豐盛,可稱之為巴格達的文藝復興。這文藝復興早於西方文藝復興,後來西方很多希臘經典是透過西班牙的阿拉伯人所翻譯,亦即,西班牙人被摩爾文化——奧美亞王朝殘餘的一支人逃到那邊,建了一個王朝——征服。在該地他們也翻譯很多關於阿拉伯的文獻,是希臘經典最早的譯本,最後翻成拉丁文,促成義大利文藝復興,所以義大利文藝復興很大一部分建築在巴格達文藝復興之上。巴格達文藝復興非常有內涵,而且規模大於義大利文藝復興,它不僅是希臘文化,而是廣納各地,波斯、印度……各方面文化都匯集到巴格達,非常繁榮,學術上也相當進步。

其文化以813到833年為高峰,主要還是受到希臘影響,因為整個西方學術文化的頂峰就是希臘。可是有一點造成其跟中世紀後來的神學最大不同,即強調哲學不可探索、質疑最高的領域,也可以說,哲學不可以探討真正的本體或是形式上的領域。中世紀神學、義大利文藝復興是可以的,這構成伊斯蘭學術跟後來西方學術的本質不同。西方的學術從中世紀開始,繼承希臘學術後,它懂得應用哲學探索最根本性、本質性的問題。希臘哲學的精神在探索萬事萬物的本質,從泰利斯的水開始,一路對那本質不斷探索。包括到今天我們對電子、原子、分子、DNA、RNA、遺傳基因的這種發現都本於同一精神。西方學術的精神在於對事物最根本本質(principle)的探索,建築起對整個系統文化的解釋,亦即本質化跟系統化是一體兩面。對事物最根本的性質的探討,然後從哪裏認識到他最根本是否如此,於是建立起整個事物的解釋系統,包括牛頓力學、馬克斯威爾的電磁學,一切一切,自然、物理、社會……所有學術精神都是這樣。伊斯蘭取其一半,他可研究各種現象,但不讓他探索上帝存有的最高性質,使其學術喪失最根本的精神;但另一方面,就伊斯蘭教而言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亦即,西方人從中世紀的神學一直到文藝復興的學術——文藝復興的學術是從中世紀的神學演變而來,有密切關係——一路走到近代科、哲學復興,最後顛覆了基督教。你要說回教徒聰明也好、不聰明也好,他們不可探索上帝的本質,於是伊斯蘭教從此獨尊。他們在實務方面非常強,現象界各種天文學、物理學、化學、算學……都非常發達,講到最高原理的時候卻會停住。其實西方的哲學精神跟神學精神是同個精神,神學跟哲學其實是同個本質,所以懂哲學一定要懂神學。可是這一點在伊斯蘭教,神學是/?,也並不完全。有個教派曾企圖說服大家:我們可以這麼研究,做是可以做的,但到最後我們保留一個不可知的神祕空間。最後那派被判成異端。如果那它成功,真正的文藝復興或許會在伊斯蘭帝國,很可能的結果是沒有今天的西方,而會以阿拉伯信仰作基礎,配合希臘科、哲學建立一個文明,征服全世界。亦即,征服全世界的不會是以文藝復興為基礎的現代西方,而是以巴格達文藝復興為基礎的文明,因為規模是它大,只是深度不如。這是一大根本差異。

伊斯蘭文化的成就──藝術與建築

伊斯蘭的古典藝術於一千年左右的伊拉克達到高峰,為什麼在伊拉克,乃至於為什麼阿拔斯政權會遷到伊拉克,是因為該地富而阿拉伯半島窮。征服敘利亞、伊拉克後,原來奧米亞的中心在敘利亞,因為中央軍隊靠該地。可是敘利亞的阿拉伯軍隊到伊拉克歌珊地區仍以阿拉伯人為中心。然而後來士氣逐衰——阿拉伯人征服世界後就比較不打仗,慢慢就開始用其部隊甚至傭兵,用最多的傭兵起初是波斯人,後來用了土耳其人。阿拔斯帝國用土耳其傭兵的結果,構成後來塞爾柱土耳其帝國乃至於十六世紀的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唐朝跟阿拔斯帝國有很多地方很像,唐朝人垮的一個關鍵原因便是用外族兵,結果造成「安史之亂」。

因伊拉克富,古典伊斯蘭建築在一千年左右的該地達到高峰,它作為繼承希臘、羅馬、拜占庭、波斯藝術的綜合組成,這組成其實非常輝煌、燦爛,並往往帶有清淨感——其教堂因為沒有偶像而非常強調純淨,有種很特殊的純淨感,而且很多地方用泉水、水池,一再強調清淨感。它組合很多元素作為新的創造。另外,它以書法跟銘刻為主題,其中變成有種抽象的精神性。

簡而言之,伊斯蘭文化的成就便是在西方近代文藝復興前,最偉大、非常輝煌的中世紀時期文化,幾乎就要成為今天的世界主宰。因為諸位要知道,西方人之所以能主宰世界,關鍵在於繼承希臘的科、哲學,發展出近代科技、科學,另外一點,就是貿易。而且基督徒跟回教徒做生意有一點最大的差別在於,基督徒做生意可以收利息的,但回教徒不可以,教義上不准,所以阿拔斯帝國的銀行業變成是猶太人和基督教徒在經營,這就慘了!因為Capitalism的核心是資金(Capital),所以華爾街一垮,全世界跟著垮,資本主義的核心就是資本,誰掌握資本,誰就是世界的主人,而其銀行業很不幸地不發達。因此,阿拔斯帝國兩大可能的致命傷,第一是在銀行業,另外是砍掉希臘學術的核心。,而文藝復興的兩大基礎就是資本主義跟希臘、羅馬的學術,這是他所不如之處。

伊斯蘭的衰弱與十字軍東征

事實上,阿拔斯在十四世紀後就逐漸衰弱,衰弱後一方面是內部分裂,另一方面就是十字軍東征。這時西方十字軍東征開始興起,亦即,原來的蠻族是很蠻,但缺乏足夠的宗教力量,所以歐洲陷入所謂黑暗時代。但到封建後期,他們基督教化的程度漸深,於是基督教把其精神文化武裝起來,同時也開始進入比較真正的封建制度,組織上較強固、有次序的階段,於是憑藉較進化的封建體制跟基督教,他們脫離原本較只是純粹野蠻、武力的蠻族時代,開始四次——也有人說第五次甚至七次——的十字軍東征。打半天打不出名堂,曾短暫建立了幾個基督教王國,但後來都不行了。他們把東羅馬帝國的基督徒打得一蹋糊塗,對回教的傷害卻有限,因為他們出了個偉大的將領薩拉丁。不過這事對伊斯蘭帝國——尤其對阿拔斯帝國——還是有傷害。

伊斯蘭與基督教暨中國文明的比較

猶太、基督教——尤其猶太教——是群流亡、弱小的閃族信仰,故雖同為部族宗教組織,起初其政治成分就較弱。到了基督教後更是完全沒有政治的權力,所以「上帝的歸上帝、凱薩的歸凱薩」,變成一種純粹順服式的信仰。伊斯蘭教不同,它起初是宗教跟政治完全結合,而且早期的伊斯蘭歷史根本就是部落文化透過神權政治建立早期國家、乃至於擴張成世界性帝國的歷史。所以這不能分。對它而言,政教是絕然的一體,且其核心是神權政治,這已經劃出它們本質上的不同,其它的不同處更不勝枚舉。這兩個宗教性格大為不同,伊斯蘭教一再顯現出它是威嚴、紀律的,這樣一種獅子般強者的宗教;而基督教強調的是在世界上受苦難人的最終歸依。最後信仰的強度都極強。伊斯蘭教今天的信仰強度之熾熱程度無與倫比,這是個謎,我無法充分解答,因為我的知識也很有限。我能解釋說是因為這一種Majesty,可是似乎還有很重要、輔助性的一點:伊斯蘭烏瑪的生活是食、衣、住、行、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完全結合成一體,一個信仰伊斯蘭者,從生到死的一切完全捲在Islam中,脫離是不可想像的,一旦脫離就變成Nothing,徹底虛無化。所以一個人一旦信了伊斯蘭教,便不能跟非伊斯蘭信徒者結婚,一定要你整個家族、社會、部落全部投入。它是強烈而熱情的,而且阿拉伯人格從起初便也是如此熱烈而激烈的性格。所以伊斯蘭的信仰,起初又帶著一種文學的性格,熱情而強烈,而且所有人的情感、生命、生活、食、衣、住、行、育、樂……一切都結合在一起,這方式似乎比基督教都強烈。而且其徹底性滲透到生活的每個細節、生命的每個過程乃至於全身每個細胞的狀態,似乎要更強,這似乎也進一步促成其強度。這是我從外面的觀察。

但除了這樣仍無法充分解釋——我也不敢說我已充分解釋——這宗教裡似乎有種天啟式的謎,它強調最終極的順服及終極的歸宿,所以在伊斯蘭教中者,似乎有種徹底的歸屬感。我們在世界上常感覺到自己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活著要做什麼,充滿各種疑問。但信伊斯蘭教者似乎一再說其自己會呈現高度的平安、安全、徹底的Rest之狀態,這種平安的狀態當然有其「喜樂」——或許不太一樣,他們可能是「快樂」吧!他覺得很平安、很快樂,生活很激情,可是一切的東西都有非常的強度,於是有種終極的歸屬感。我想這種終極的歸屬感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人能為了它不惜犧牲生命,抱著炸彈炸個粉碎,這是我的猜測,大家可以思考這問題。早期基督教的強度也非常強,在十字軍東征時可以看出勢均力敵,不過當時伊斯蘭教已經衰了。伊斯蘭教在九世前(600-900)比較盛,十字軍東征後便開始衰落,分裂而紛爭。而十字軍差不多是西方最盛的時候,基督教最盛時跟伊斯蘭的薩拉丁也不過打個平手,所以伊斯蘭教是非常強烈的。

另外再跟唐代比較。當時這是人類兩大文明,規模遠勝其它。中國是儒、釋、道、法、陰陽還有民間宗教融合下的王權,王權為中心。伊斯蘭是神權。它們都有中央跟地方的問題,地方不斷挑戰中央;都能接受其它外族,但伊斯蘭似乎更有彈性,它將之引入並伊斯蘭化,中國文化是漢化,這兩個不同。伊斯蘭化很厲害,一旦伊斯蘭化後便出不來。進去後就很強烈,也不會想出來,很特殊的東西。漢化溫和的多。伊斯蘭前三個世紀表現最佳,之後好像就較無那樣的擴張性;但一般世界史家會認為中國的政治一統性較強,亦即,雖然有幾次的土耳其帝國,伊斯蘭分裂後便常處於分裂狀態;中國的政治上則能不斷建立大一統王國,包括外族也能利用它建立之。它們都有騎兵、外族兵,外族兵是造成它們衰落的重要原因。都重視商業貿易,但伊斯蘭文明有一大問題:其土地較劣,人口難以大量增值;唐代有的土地較好。所以比較起來,各有長短,不過伊斯蘭的強烈性似乎跟唐代非常不同,中華文化始終在較溫和的狀態,雖然也有些擴張,但比較起來大不相同,唐代是在溫和中像歌曲般地發展;伊斯蘭應該是以獅子般的姿態征服你,賜你秩序與光榮。

[1]部落主義:我岳父當學生時在比利時留學,某次有個來自非洲某部落的同學向他借了一筆錢,從此就沒了下文。他等了幾個月,有一天就問這同學:「你上次不是跟我借了筆錢嗎」?結果這同學抱住他,用法文說:「You are my brothers,we share everything」!並問他:「你現在需要錢嗎」?我岳父趕快說:「我需要!我需要!」這同學就拿出所有的錢說:「需要多少?隨便你拿」。此即「部落主義」(Tribalism)。

[2]所以直到今天在杜拜還有個故事:真正的回教徒取得飯店經營權後,將價值幾百萬美金的Cognac跟OX全倒掉,他們對信仰不開玩笑,很虔誠的。

[3] Umayyads王朝,老師這邊翻成「烏梅亞木」,前面則說是「奧美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