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印度文化導言
華人一般較不熟悉「印度教與佛教的人生」,尤其是印度教,但這部分文化其實很大程度地影響人類。現在全人類信仰印度教的人口大約十一億,佛教大概五億,我看了一個比較新的統計數字,據說猶太教徒約一千四百萬,基督教二十二億,回教十六億。[1]與一神教相比,印度教、佛教、錫克教和耆那教相對較少,但也占了十六億人,而且東方宗教在歷史上對我們的影響較大,是亞洲近鄰,所以我們必須了解它是怎麼回事。
印度是極重宗教而不重歷史的文化,也是政治上不太發達的民族。這原因很多,一般來說與其地理位置偏熱帶有相當關係,但也並不如此單純。要了解這因素,仍須從其歷史發展過程看。大體而言,印度的地理環境可分成三個三角形區,一是西北邊所謂的印度河流域地區,此地肥沃而氣候溫和,並不見得是後來一般認為的熱帶區域。大體而言,這區是後來印度教第一個階段的文化——吠陀文化——或一般印度教文化的起源地,以及最早雅利安民族入侵的地方。雅利安民族征服印度河區域後,繼續向東發展到右上的恆河區域,這裡是是其宗教第二階段——婆羅門教的發達地區。第三是在Vindhya山以下的區域,也就是差不多已到了佛陀的時候,雅利安民族進一步征服全印度,這時期佛教、耆那教跟「部派學說」興起。所以大體而言,印度地理上可分成這三區,它發展的順序是一→二→三,前兩個地方其實不很熱,第三個地方確實比較熱,但那已是後來的發展,而那時發展的學派上,也出現一些新變化,更具有到森林裡修行的傾向。印度這種地理環境,對其整個宗教的形成確有一定影響,因為整體來講還是較偏熱,所以生活上偏容易,只是並非一般所說的都是熱帶。
現代考古學家挖掘出,最早印度歷史上其實有自己的本土文化,即「哈拉帕文化」。哈拉帕文化大概可追溯到紀元前3000年或2200多年,考古學家有不同的講法,這是個以農業為基礎,相當進步的城市文明,而且它的經濟頗為發達,已經有紅銅與文字。值得注意的是,它是個具高度組織,穩定的神權文化,這文化是多元、多神的,也有一些自己的形象崇拜,包括對於男性、動物神的崇拜,據說這可能跟後來的濕婆崇拜有一定關係,還有對女神的崇拜。而在神權來講,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很有代表性的國王雕像,他們僧侶跟國王事實上個形象跟後來的印度神像已經有點類似,祂的臉型跟額頭都是印度本身的形象。這形象也跟美索不達米亞的風格近似,當時也已經有些貿易存在。哈拉帕的神權政治似乎有相當高的生產力與官僚系統,使我們了解印度本身其實已有高度神權且組織穩定的文化,可是這文化在大概紀元前18世紀時就已經衰亡了。
吠陀雅利安文明的起源
哈拉帕文化衰亡後,興起的是所謂「吠陀雅利安文化」,也是雅利安文明的入侵。這是印度文明的關鍵時代,也是我們後來說「印歐民族」之因。亦即,後來我們所知真正具代表性的、以文字所流傳的文化,都是吠陀的雅利安文化。我們對這文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透過其所留下的《吠陀經》。「吠陀」(Veda)本身指「知識」,它記載了之前有關系譜、儀式、宗教、傳說等各方面之事,而且基本上是highly religious。根據對《吠陀經》的仔細研究,我們發現原來雅利安民族跟希臘、波斯都有相當密切的關係。首先,印度的一些神名如天父神Dyauspitar,在字源上跟希臘的Zeuspater及羅馬的Jupiter,是同一個字,這是19世紀歷史語言學最重要的發現。另外像印度的神明Deva,拉丁文裡頭叫Deus;印度的「婆羅那」Varuna,跟希臘的小神「天之監視神」Uranus是同一個神;印度的曉之女神Usas跟希臘的Heos、羅馬的Aurora也是同一個神。另外,印度家族系統中,對父母等親屬的稱呼也與拉丁文類同。歷史學家對此一般解釋為,吠陀雅利安民族起初可能是在東歐、中亞,也有說是在南俄草原這一帶,曾經有段時間,他們跟希臘民族原居地滿接近的,因此他們的神系非常接近。後來他們再往東走,跟波斯又待過一段時候。其證據如下:波斯拜火教的最高神Ahura,就是吠陀的阿修羅Asura,後來佛經裡也有。只是波斯教裡的最高神本來是個善神,到了吠陀教反而變成一個非常具有魔力、力量讓人懼畏,挑戰善神的神明,乃至於隨著時間轉移,Asura逐漸變成一個惡神。有種解釋說這是因為早期印度的雅利安人,跟波斯的雅利安人關係不好,於是離開了他們,之後就把原來波斯人所信的最高神,變成一個具有很大魔力而挑戰他們自己善神的神明,所以這裡面似乎也表示吠陀雅利安人與波斯人部族間的對立。
無論如何,因為有大量的語言學的證據,歷史語言學家表示:其實三個民族原來信仰的神祇是同一個源頭的,所謂雅利安人都信仰同一種神,可是有不同的崇拜方式,希臘人、波斯人跟印度人用不同的方式崇拜祂們。大體而言,雅利安人是征服者,《俱梨吠陀》(Rigveda),記載約西元前1500、1600年到1000年間的事,此時雅利安人征服了前述印度左上角、印度河谷地區的過程。在Rigveda裡,有種黑色而無比惡劣的惡魔叫Dasa,大概就是原住民,因為印度原住民是黑的,指甲也幾乎是黑色,而征服的雅利安人是白種人,所以印度後來的種姓制度,事實上帶有明顯的膚色歧視——白色的人是自由人,黑色是被征服者、是比較被低視的人。同時,在Rigveda裡最重要的是所謂Indra,也就是後來India名稱的來源。Indra的概念來源於雷電,古人碰到雷雨時,天上的雷電下降、天地為之震動的的局面,是感覺非常恐怖的,於是他們把Indra當作軍神。也就是說,在Rigveda所記載的歷史裡,基本上有種天上的雷電之神、軍神,保佑他們雅利安人征服這些原住民。他們也崇拜各式各樣其他的神,因為他們認為這些神跟他們的生活有密切關係。
大體而言,這時期他們政治社會的組織型態,其實是跟古希臘類似,王並沒有專政權力。講《伊里亞德》、《奧德賽》的時候說,當時王的權力滿小的,有重要事情都要開會,有許多平常的會議、有元老的會議、也有戰士的會議,王最重要的任務是戰時的統帥,這大概是印歐民族的通例。他們是一群征服者,同族間因為是不同部族,也會彼此相爭,這些相爭往往也記載在Rigveda裡頭。他們相信戰死者會升天,所以很勇敢。/基本上他們是騎在馬上的游牧民族,用牛隻作為重要財產,同時也兼營農業,因此也可說是半游牧、半農業。但他們的遷徙性顯然很強,所以看Rigveda,他們有一度還在遷徙,帶有征服性。古代的征服民族往往是游牧民族,因為游牧民族本身的活動力與戰鬥力較強。這時期也是種姓制度的起源,剛開始時基本上分兩種,印歐民族和被征服的奴隸。印歐民族內部又分出國王,晚期又有所謂的祭司與工商農業之人,他們的身分基本上是平等而且可上下流動的,真正劃成另外一個不能流動的種姓者,是被征服的奴隸首陀羅(Sudra)。這是他們的早期。
所謂吠陀雅利安人基本上是個征服民族,而且一般在傳統上認為,Aryan這個字帶有貴族與自由民的涵義,雖然近代也有一些考證說,其實它最早可能是一種農業、農民的意思,不過這已經次要了,因為他們當然是征服者,當然是征服者之貴族文化。這情況跟《伊里亞德》、《奧德賽》裡有些情況頗有些類似,記載的都是非常勇武的雅利安人的征服過程。跟猶太教作對比,就會發現一在天一在地,猶太人是個一路被追打、逃亡的可憐弱小民族,所以他們覺得塵世間無所依戀,而去信仰一個讓你捨棄一切塵世的最高神。而吠陀宗教裡所信的神,讓他們覺得人生非常美好,跟神的關係非常密切,而且本質上,他們認為人神同源,人是神的親族,彼此間有很親密的關係,而且可以透過一些祭典,向神祈求各式各樣的好東西。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征服者的宗教,使其本身對生命存在非常樂觀、歡愉的態度,而且一點也沒打算捨棄世間的東西,反而熱烈地擁抱世間種種。
吠陀宗教與諸神信仰
Rigveda裡的神,基本上是崇拜天、地、自然三界的神。這裡面包括最上面的所謂「天界」,大抵跟太陽及想像的太陽上界、最高層次的東西有關係;其次是所謂「空界」,即雷、雨、風等種種的大氣變化;另外有「地界」,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地面上一切,這是後來佛教所謂「三界如火宅」之「三界」的源頭。佛教後來說「超出三界,不入五行」,五行是中國的東西,三界其實源於吠陀教。天、空、地諸神間沒什麼系統,一般認為古印度人崇拜一個神就全心全意崇拜,譬如說崇拜雷電之神時便全心崇拜,把祂的力量講到簡直無以復加;當崇拜太陽時,又是全心崇拜到好像無以復加,所以神祇間互相不怎麼統屬,而且諸神間的關係似乎有時還有種mutation,有變換的情況。在這地方倒是可以看到他們「萬有皆神」說法的一些東西,同時是「人神同源」的。
所謂Rigveda就是他們對神的頌讚歌。天界的神就是前面所介紹的Dyauspitar,光明之神、天父;另外就是Varuna——事實上就是Greek的Mazda——即所謂「天監神」,其主要任務是guarded the cosmic order,維持世間秩序;另外還有對太陽的崇拜或景仰,太陽的能力、行徑等分化出的六個神;另外還有「曉神」,日出之神。天界所崇拜的基本上都是光明的、跟太陽有關係的、滋潤造養的神,乃至於所謂天界的秩序神。日出的曉神其實也跟太陽有關係,不過祂是女神,所以有很特別的地位。他們認為最重要的天界神都帶有這種光明、照耀世界、滋潤大地、維持世界秩序的力量,這樣的神明基本上讓人產生敬畏跟崇拜。比起希臘那些神,祂們的源頭雖然類似,可是風貌很不一樣。亦即,希臘的神常常是亂倫、弒父、到處強姦婦女、表現人的情慾,乃至把人的情慾與個性發揮到極致的;印度神明不同,其天界諸神代表著光明、秩序、滋潤,有段對曉神的頌辭說:「頌黎明,神的女兒向我們顯現,明亮的晨旅/發出柔和的光澤,掌管人世榮華的女神阿!吉祥的黎明今日光臨我輩,祂使我們看到天上的奧秘,女神已卸下了黑暗的袍服,健馬如飛,喚醒整個大地,端坐在上面的,是黎明的到來,帶著無數的祝福,祂發出光芒萬丈」。這是曉神,是他們對天界諸神的想像。所以我認為希臘、羅馬、波斯、印度是信仰同類型的神明,但用不同的方式去崇拜,這不同的方式很重要,決定了他們未來文明的基本性格。這幾個文明都屬於印歐語系,但性格都不太一樣。
另外,印度還有空界諸神,第一個就是前面講過的戰神、暴風雨之神Indra,他們手持金剛杵——後來佛教有金剛杵、常持金剛法輪,其實是從Indra的Vedas金剛來的——,金剛其實就是雷霆,祂手上拿著這個雷電打擊事物,是古人認為最powerful的戰神。另外還有破壞神Rudra,即後代所謂的濕婆神(Shiva),祂在吠陀時期其實是次一級的神,不太重要,但祂同時是殺神也是醫神。另外還有暴風神、風神與雨神,這是對大氣層中種種神的崇拜,基本上主要展現的似乎是種力量崇拜,還有對於人世間命運的主掌之崇拜。
另外還有地界之神,地界之神最重要的首先是火神Agni,因為一切的祭祀都透過火,他們最早的祭祀就是在家庭的火——也就是今天的火爐——旁,家庭通常會生一堆火,祭祀時就把一些他們認為神喜愛的東西丟到裡面去燒給神,所以火是天人的連結。在希臘神話裡有類似講法:盜天火到世界上來,讓人跟天有一定連結。火是古代人跟天之間的連結,這是祭祀的一個關鍵。因此在Rigveda裡頭講得最多、崇拜也最多的,首先是Indra,其次就是Agni。他們是用fire sacrifice,乃至於後來的佛教都一直用火葬,跟這最早的祭祀有一定的關係,因為對他們來講,用火有種將之燒回天上的意思,/…。火神是他們人間信仰的一個關鍵,祂生自天、空、地三處,是三位一體的,所以印度也有早期三位一體的講法。因為火神在天、在地、也在人間,祂知道一切的事情,因此祂跟人的關係變得非常密切,而且祂又有三位一體早先的形狀,這是後來印度神都用三位一體的關係。印度教三大神——「大梵」、Shiva、Vishnu——其實是西元五世紀後的印度教才如此,早先的神是如前述,後來才變出三大神,但三位一體的概念很早就有。所以佛教的佛像都是三尊佛,印度有這樣的思想。另外還有所謂祭壇神、酒神,因為他們相信Soma酒是諸神的飲料,諸神飲了這酒後可以長生不死。像Indra便是因為飲了這酒後,生出無上的憤怒和力量,而能打敗敵人,阻止其發行風雨/…。這其中顯現在雷霆將來之前,天地似乎蘊含強大而未能發揮出之氣,這時萬物都是鬱結狀態,然後Indra神喝了此酒後大怒,以雷霆打敗敵人,之後雷雨滂沱而下,萬物得到滋潤,這是古代對神明的這個想像。另外,地界還有河神。
大體而言,三界神之外,還有動、植物神,馬、牛、羊、犬等各式各樣的神,還包括了藥草、大木;還有庶物神,祭祀之物、農具、語神、抽象觀念神;還有魔神、羅剎、餓鬼。有很多神後來也跑到中國,如羅剎,餓鬼。大體而言,吠陀教是萬有皆神,其實萬有皆神的思想遍及古代的希臘、羅馬、波斯以及印度,乃至於北歐,莎士比亞裡頭也有所謂精靈崇拜,這些東西都有其類似性,大概是早期印歐民族共通信仰的一種方式。只是其在印度有印度的方式,這方式後來就成為印度教的源頭。這裡有個基本的特點:他是征服者,跟猶太教正好相反,所以全然擁抱此世一切,宗教信仰與三界融合為一。
早期吠陀宗教的幾點特質
中國古代經書是「敬己事天」的信仰,亦即,周代關於神、上天的信仰是很努力的,不是個輕易的征服者,而我是靠人的努力而得以得天下。因此,如果要比較,印度的宗教信仰是最自信的,我掌握一切種種,最後發展成「神人一體」的信仰,最後人都能成神。猶太教則最悲觀也最悲哀的,他們到最後說人在世上一切皆苦,這個城市非我家,最後一切要靠上帝救贖。中國大概在中間,認為世間是要靠人的努力,當然不一定能得天命,但天命常會是轉機,最後變成「天人合一」。如果做比較的話,印度教信仰表達神人合一的傾向;猶太教是人完全臣服在超越的上帝之下;而中國在中間,既不認為人可以變成神,也不認為人完全臣服於上帝,反而是一種天人合一式的信仰,這是三大民族一個很基本的不同。
印度教信仰人從神出來,他們是神明的親族朋友,偶爾也會成為君臣;猶太教的神是超越的創世者,人是其僕,聖經裡一再用僕人(servants)比喻;印度教中,人類是神明的親族朋友,其中表現出人神合一的核心追求,最後在〈原人論〉裡成熟,這是《俱梨吠陀》(Rigveda)最後的發展階段。〈原人論〉說最早的、創世的是一個原人(大神自任自祭之犧牲),他分出世間一切種種:「婆羅門」是原人的嘴,原人的雙臂生出「武士」,雙腿成了「吠舍」,雙腳底下生出「首陀羅」,心臟變成火神Agni,眼睛生出太陽、月亮,口中生出Indra,氣息生出Vayu,身體變成世界其他東西……這些種種。因為原人創造這個世界,所以人、神明跟宇宙基本上是同源且同體的。
這個時期他們對神明有種種的崇拜跟描繪。大體而言,人在這樣的崇拜中,常會進入一種可以說是完全浸潤到天界氣息的狀態,所以人跟神的關係往往很密切。從雅利安民族的征服神話到神如何去維繫人間事物,他們也透過祈禱跟祭祀獲得神的歡心,這時宗教的核心是經常性的祭典,印度的神與宗教剛開始非常看重祭典,所以他們用祭典、很多的歌舞以及mystical的神秘方式,以獲得神的歡心而求恩惠。這時神的光明性很高,人的自我肯定性也高,故可透過祭祀獲得神的歡心,向神要求各式各樣恩惠,也很少害怕神的懲罰;猶太教完全不同,《舊約聖經》中,人的命運真是悲哀慘澹,神動不動就懲罰你。反之,印度教歡欣鼓舞,快快樂樂地過世間的日子。
這時期不多談死後,尚不具輪迴業力思想,好像覺得人跟天界很近,而有亡靈歸於父祖所居無盡光明天國的思想。人死後要歸到父祖所居的天國「耶摩」,耶摩是諸天的一個神,算是人的創生之主。關於做大惡之事,也談到一些早期地獄思想,但不是很多。基本上,這時期似乎以征服者對這世界抱持的許多光明愉快想像為主。到了後期,已開始有一些咒法並運用詛咒,詛咒咒法是運用惡神、魔神或物精,透過詛咒、魔術讓其聽命於己,並詛咒敵人或為己開運、消弭災禍等種種。後來佛教禁止這些事,但藏傳佛教仍有一些苯教的咒術,所以咒語也是後來發展出來的東西。這個是所謂原始吠陀教的型態,也是所謂「第一時期」,大約在西元前1500年到1000年。
婆羅門時代的政治與社會
第二時期是婆羅門教時代,因為第一時期時,社會分化還不太明顯,剛開始有些人有一些不同的工作,但到了婆羅門教時代,社會已清楚分化成四階級,即大家熟知的:「婆羅門」(祭司、僧侶階級)、「剎帝利」(帝王、武士)、「吠舍」(農、工、商階級),「首陀羅」(力役及僕從階級,原來是被征服的民族)。分化主要是因他們已農業化、走向分化社會,宗教的儀式也比較複雜,這跟吠陀教後期,國王開始任命僧官從事專門祭祀也有關。有了專職祈禱、祭祀的人,便開始有婆羅門階層,而因社會分化,彼此爭鬥增加,由早期小小的部族王變成較大的王,且王國較大,就有常備武士「剎帝利」,開始有國王跟武士階級,其他從事生產者則為吠舍。以上三族到了相當年齡,都可因宗教生活而得新生命,因為他們認為雅利安人是「再生族」,經過世間的努力後,他們通常在生命晚期遁入森林、沉思生命奧義,最後悟到生命的本質,其生命是可以永生的。可是被征服者「首陀羅」不具這資格的,活一輩子就就結束了。
這時代的王開始世襲,諸族於恆河兩岸對峙,當時印度很有名的一部重要史詩《Mahabharata》記載:Kuru族因親族不和,使當時有力各族均涉入大戰,這是古代印度的世界大戰。書前畫著Kuru族因為要與親族進行大戰而非常難過,諸神告訴他:沒有辦法,這就是人間,即使要上戰場殺掉你的親族,你還是必須履行自己的責任,世間的事必須如此,你必須按照一定的人間律則做事。因此,世間必須按一定的律則去過,但履行一切世間義務後,你最後退隱進森林裡,開始沉思人生的意義到底為何,這裡也可看到人神之間的密切關係。這時重族姓過於居地,因為其本源是遊牧民族,雖然開始定居,族姓還是比較重要的,屬於貴族間的戰爭。
婆羅門學術
這時的學術也非常發達,開始產生第二到第四本的吠陀。吠陀有四:Rigveda最古,另外有《夜柔(Yajus)吠陀》,記載儀式、儀法、《沙摩(Saman)吠陀》是歌詠的、《阿闥婆(Atharvangiras)吠陀》則關於咒法。此外還有史傳、學藝、字書、詮經、釋論、文法、祭法、數學、占學、曆學、辯證法、政治倫理學、神學、祈禱學、妖怪學、軍事學、星學、蛇學、仙學……非常發達。古代印度的學術大體皆口授心傳而不記載,因為他們認為神聖的事物要用口傳,寫下來無法充分表達其意涵,這跟埃及正好相反,埃及的文字是神聖的,但古印度教認為神聖事物無法這樣記載下來。有不少民族都傾向認為最神聖的事物無法記下來,非洲有些部落的經典也是如此,但在印度教尤其明顯,玄奘到印度取經時,記載聰明的婆羅門往往能頌十萬頌、能把整部經典全背出來,到今天印度還有這傳統。
婆羅門教的教義與修行
婆羅門教的教義基本上是以「三綱」為中心,即所謂「吠陀天啟、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因為已到婆羅門時期,「吠陀天啟」講的吠陀就包含三吠陀或四吠陀,前三吠陀是公認的聖典,被認為都是天啟的,第四吠陀——阿闥婆吠陀(Atharvangiras)——有一些爭議。天啟意指其內容是神聖的。另外,他們相信「祭祀萬能」,認為透過祭祀可以跟神溝通,一切事物均可透過祭祀完成。其實學者一般認為,它在這時期顯現的意義,是所謂的早期吠陀教——即Veda時期的吠陀——已較僵化,因為早期吠陀信仰對神是親切、直接交通的,而且每一個人都可從事祭祀;但此時婆羅門一族卻壟斷祭祀,且將祭祀講得無限至高,好像人生只要有祭祀,就能透過種種儀式獲得人生一切所需。而且對天神的崇拜、天神的崇高性與光明性反而下降,有些神明甚至還會犯罪,譬如說/…神好像趁祂的老師出去,跟祂的師母通姦。這在希臘神很普遍,但印度的第一階段不來這套的,到了第二階段,神的光明性與品格開始下降,反而突出祭祀的重要。這時候認為婆羅門(Brahman)是至高的, Brahman意指祈禱,婆羅門是主持祈禱者。代表這階段的書籍叫「梵書」,即Brahmana。大抵而言,梵書記述祭祀相關的一切,同時加以解釋。他們在祭祀儀式上採取非常嚴格的菁英主義,而且常常用動物的犧牲,所以有些印度教祭典非常可怕。到印度北部還能看到大量動物的犧牲,血流成河。而且他們重視形式主義。神還是繼承前期的多神,而且是「人神同形」的、自然化的神明。可是在婆羅門教早期似乎傾向不太讓人覺得佩服或愉快地,以祭祀為中心,不斷強調神,只要祭祀祂就能得到我們所需的一切。當然,這中心跟前代早期吠陀教顯然有一定關係,前代也有祭祀,但前代的祭祀是透過祭祀跟神溝通而得種種恩惠,是那樣的樂觀傾向,而非像這樣祭祀萬能、顯然是僵化的。婆羅門教時代大抵從紀元前1000年到紀元前500年為主,但大概從紀元前700多年——有的人說是800年——起就開始有些反省,開始批評婆羅門教,造成後來各種新興學派的興起。
印度最古的文明延伸自哈拉帕,但今天看到的印度文化往往是後來居主導地位者,首先是在紀元前1500到1000年的早期吠陀教,接著是差不多紀元前1000到500年的婆羅門教時期,這時種姓社會的分化已較明顯,慢慢走向儀式化、較僵化的宗教形式。雖然如此,其思想已有所發展。梵書是很龐雜的,既有經典儀式等種種記載,也有一些新思想發展,主要是從天然神崇拜慢慢轉成抽象神的崇拜。亦即,在早期吠陀時的神明,都是自然界各種神明的人格化;這時期開始,他們崇拜所謂生主和祈禱主。其實生主和祈禱主的崇拜大概在早期吠陀經的最後一階段就已發展,因為最早的印度教是多神而彼此不相統屬的,可是人的思想慢慢發達後就需要問:創造天地的源頭是什麼?因此開始有所謂生主——生生之主——思想;另外,也有所謂原人思想,認為後來的神都是從生主、原人所分化;乃至於有所謂祈禱主(Brahman),從祈禱主概念產生所謂的大梵天概念。亦即,其變化為原來的天然神慢慢隸屬於一個最高神,這神通常具有一種抽象意涵。雖然如此,早期吠陀後期逐漸產生的所謂生主或祈禱主,在此時往往也仍為其崇拜,但一切仍不脫祈禱跟祭祀,這造成其思想仍囿於儀式。另一方面,梵書後期起初有所謂「梵我合一」——大梵天跟我事實上同一——的思想,乃至於有初步的輪迴跟業力思想,而其具體成熟則在《奧義書》階段。
《奧義書》思想與婆羅門教的衰微
《奧義書》(Upanishad)事實上原來是吠壇多(Vedanta)——就是Veda(吠陀)所衍伸出來的,或者吠陀最後的東西——,這是一些婆羅門——乃至於後來也加入王族——對其原本信仰沉思的結果。其產生時期較晚,約在婆羅門時期後半,他們對前期以犧牲、祭祀、儀式作為宗教主要內涵,一切都根據儀式種種定階級分野有所不滿。在婆羅門教這時期,階級的劃分日益分明,因此他們希望透過智慧、修行能得到真正的神聖力量。這時期修行的主要目標,是希望說從不真實的事物、不真實的世界被帶到真實的境地;從死亡帶到永生。這時開始有輪迴思想,認為在死後,人的氣息或靈魂會依據其生前所做的「業」來決定其是否能得到永生。因此,如何讓人能不受業力拘範、不墮輪迴,這是其所追求之目標。這時他們對宇宙人生的核心觀念是所謂「梵我合一」,梵我合一源於早期〈原人論〉,也源於婆羅門教時期對於「梵」——所謂大梵天——的思維,感覺祈禱者本身跟梵間有密切關係。
到了婆羅門教後期,即所謂《奧義書》(Upanishad)時期,書中就非常成熟地提出:所謂我內在的本質(Atman)跟大梵天,就是一切宇宙的根源、宇宙之真實(Brahman),是同一的。這是其宗教上最重要的核心信念。對這真實的世界、真實的本體而言,世間的世界是一種輪迴(Samsara),循環不息。輪迴不是永生,而是永劫,我們一遍又一遍來到世上受種種辛苦。人生基本上是辛苦的,而且到了婆羅門教時代,社會也較分化、矛盾也比較多,不像早期那麼樂觀了。所以對於生命不斷重來沒有興趣,希望能脫離這種永劫。因為一切所為都會造成「業」(Karma),要解決便要依「法」生活,法就是正道。不再造惡業就能脫離;造了惡業就一定要還,必須不斷地償還惡業。固若能依法而行,就能解脫。基本上他們認為,解脫的關鍵是必須透過嚴格地棄絕世間慾望,所作所為都要能到達至善之境,這樣才不會再墮輪迴,這是種終極的做法。世間人的一切作為都應當按照人間種種善道而行,盡量少造業,但這並不見得能保證不墮輪迴。終極的解脫(moksha)要用徹底的苦行、禁慾、屏棄一切世間慾望的方法,才能得到解脫,並認為一切作為都是負面的。所以有兩個層次,一般意義上就是依正道、善道作為,以不再墮入惡業;進一層則要徹底棄絕一切作為,不起慾望。這是到《奧義書》晚期,這時已可以看得出來,它慢慢開始變成出世的宗教,下面開始所謂的教派時代或佛教、耆那教時代。
總結婆羅門時期,社會的分化較厲害,階級性較嚴重,社會上種種矛盾乃至於國與國間的鬥爭也較多。這時先是少數的婆羅門掌握了祭祀權,但一切以祭祀為中心又為人所不滿,到後開始有來對這種較僵化的宗教之反省,從而有新思維,即所謂偉大的《奧義書》時代。
在《奧義書》的時代,強調一種真正的智慧解脫,要讓我的本質跟世界的本質合一,因此梵我合一慢慢變成後來整個印度宗教的核心教訓。印度的信仰其實非常複雜,教派的分歧非常多,數量就跟印度的神一樣數不清,但他們有共通的信仰,就是梵我合一、輪迴、業力、解脫、因果……這些思想。這時期基本上起於《奧義書》的時代,它繼承早期吠陀教——吠陀教有早期跟後期,一般說的吠陀教是指早期,即Rigveda時期——的人神關係,恰恰因為相信人神同源、人是神的親族,所以會有人神合一的信仰。這點非常重要,後來的佛教說人可成佛,也是從這裡來。基督教裡絕對沒有說人可成神的講法,這點世界兩大宗教正好相反。在基督教中,人是神的奴僕,對於世上種種罪業,人唯一的解脫之道就是徹底臣服,仰賴神的大能跟救恩;印度教正好相反,人的解脫在於不斷修行,先行正道,最後去除所有慾望,回到跟神一樣的狀態,人就可以成神、可以跟大梵天合體,這從瑜珈(Yoga)而來。瑜珈在印度起源甚古,廣義的Yoga就是一種修行方式,印度教信徒透過種種修行的方式,讓自己的身體、性靈等一切,盡可能接近神的狀態,去除身體裡的、心靈的一切障礙。透過這樣的修行乃至於祈禱跟沉思,他們似乎可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本質,可達到跟宇宙同體的狀態。這是Yoga本來的目標。佛教裡修行打坐的經驗,也似乎能夠一再讓人超越小我的存在,進入一種跟宇宙同體的狀態。
東、西兩大宗教事實上有件很重要的事,即現在基督教跟回教的信仰人數較多,但在科學的挑戰下,常會有人質疑:我怎麼知道你講的就是最高神、創造天地的神?這就變成一種純粹的信仰問題,信者自信,不信者不信。但東方宗教的情況不太一樣,因為它逐漸發展出一種修行方式,退到森林裡,透過種種修行,似乎感覺到其意識跟心靈真的有一種跟宇宙和合的狀態。舉個例子,臺灣的宗教界或修行界,今天依然非常盛行某些人因為透過其修行,而有種種超特能力。所謂超能力,基本上會產生一種氣功現象跟特異功能,然後當事者會覺得自己可以移動物體、知道遠方之事,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能夠預測未來等等。這在東方宗教——尤其印度教——非常盛行。[2]
教派與學派興起時代
教派跟學派興起的時期,事實上也是剎帝利文明時代的來臨。從紀元前約500年之後,印度進入帝王與武士主導的時期,跟之前由婆羅門主導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時印度有所謂的「十六雄國」,雅利安人勢力逐漸遍佈全印,也征服了南方,羅摩衍那(Ramayana)史詩便記載了King Rama的南進事蹟。隨著其征服與世間政治組織的變化,王者的勢力大為增加,在學問修行方面也往往超過婆羅門,但因為婆羅門繼承古代宗教,其地位在此時仍堅不可摧地大。這時有許多教派產生,如編述儀法的保守派、新奧義書派──產生數論、Yoga、勝論,這時已有單獨一派專講Yoga這種起源甚古的修行法──,還有勝論、正理諸派;還有有神派;另外有改革派,就是後來的佛教跟耆那教。教派的紛歧在剎帝利文明來臨的這個時期開始,亦即,人們在婆羅門教時期晚期對原來僵化的體系不滿,開始有很多新的思維、努力,於是產生印度宗教跟學派大興的時代。婆羅門時期本就學術發達,到這時更是澎湃洶湧,可以說是印度最輝煌的時期、產生各種發明跟事物,佛教跟耆那教只是其中的改革派,其他諸派則大體在舊傳統下不斷地編輯、更新,或者加強神的信仰。
佛教跟耆那教在歷史上幾乎是同時並行的,因此併在一起看其性質跟信徒。耆那教教主叫「大雄」(Mahavira),他發現徹底解脫、不再墮入輪迴的方法——所有行為都會帶來更多業的束縛,所以要讓自己的生命像燒盡般摧毀一切業障,要發五誓願:不傷生、不倒睡、不強要、守慈善、禁享樂。他們不傷身到出外時隨身攜帶鹿皮,以在喝水時先把水濾過,免得喝下水中看不到的蟲而造成殺生造業、再墮輪迴的結果。其教法分兩種,一般人不必徹底嚴守不造業,故還是會墮輪迴,但會享好的果報;僧侶則要徹底遵守,不可造業,可說在世間一無作為,徹底地全力投身修行。甘地就是從耆那教傳統出身的。由修行圖中可見其打坐的樣子,他們常常光著身子象徵徹底解脫,印度教有很多教派都是脫光修行,一點世間的業都不要。
佛陀的生平與教義
佛教也差不多是相當的時間,有說可能稍早個二十年,不過這年代都不非常準確。佛陀和耆那教的大雄都是王族出身——因為婆羅門還是比較傳統、不願改革,故這時期很多改革派都是剎帝利,即王族出身。——佛陀出生不久,母親就過世了,他是姨媽養大的,但因王者出身,待遇非常好,娶了三個老婆,也生了孩子。他在孩子出生那年出遊時,看到人的生、老、病、死,可能是因為原來這個王者的生活太優渥了,他受到極大衝擊,痛感人生、老、病、死之苦而無法放下。根據印度教傳統信仰,他了解到即便王者的生命,也在永恆的生、老、病、死中,所以他開始思考該如何幫世人徹底由生命痛苦中解脫,並因此在二十九歲出家。其子名羅睺羅,梵文意為「障礙」,換言之這孩子是他追求解脫的一大障礙。這宗教是很徹底、決絕的,將三個太太,一個孩子,王者的身分統統丟掉,出家修行。佛陀原來也是用類似婆羅門教晚期的方式,經過六年的苦行,想棄絕世間一切,但他發現光苦行無法證道,最後喝了人家供養的羊乳,身心得到安適,於是進一步修行,在菩提樹下經過七日,戰勝各樣來誘惑他的魔,最後夜睹明星而悟道。由這過程可知他最後是採「中道」,而證得「無上正等正覺」。苦行太極端,對身心有不良影響,沉淪世間生活也不行,故「中道」是要採一中間值,不受世間引誘,但讓身體、生命得到適當養護的狀態。他覺悟的前提在於真能棄絕世間,經過六年極為徹底的苦行——佛陀做事不做則已,一做就做到最徹底的境地——才有後來的七日入定。
佛陀最後悟到的「無上正等正覺」,是所謂「四聖諦」,即所謂「苦、集、滅、道」——一切生命是在於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中,五陰是人的種種慾望根源,這是人生的「苦」,一切事都起於人對世間有貪愛。還有所謂「十二因緣法」,一切因緣起於愛,因為對於人世間有種種貪愛,就會求不得,種種慾望、愛欲會讓你在世間受種種苦,這是人生苦的根源。「集」是人生的種種業,是痛苦乃至於業力。更重要的是貪、嗔、癡,嗔是指人的生氣,癡是指放不下,貪當然就是貪愛,貪、嗔、癡三毒使人生嘗盡痛苦、業力。要除痛苦,必滅其因,所以要滅貪、嗔、癡。照佛教講法,有身體就必然有貪愛,諸位到這年齡就會想交男、女朋友,這就是貪愛。因此在佛教來講,生命本身乃至於生命的一切正常慾望,都代表我們從無始以來的一種貪愛之心,丟不掉,於是我們有生命。所以對佛教而言的最高境界其實是「無生」,沒有生命、回到跟宇宙同體、梵我同體的狀態。佛跟宇宙是同體的,生命本身是一種障礙、業報。我有這身體在此講課,你們在此聽課,全因為之前種種貪愛捨不掉,故在這受此業報。我們本來應該跟大梵天一樣,甚至超出,因為佛陀最後超出大梵天,梵天還有形象,佛陀是宇宙即法身,當人這麼可憐,人多麼微小、有限,有生、老、病、死,貪、嗔、癡,愛、慾等種種苦,歷史上也有種種的苦,所以當人不好,要當神,當神還不夠,要跟宇宙同體,我即宇宙,宇宙即我,所以證得「無上正等正覺」。「苦、集、滅、道」,所以要修道,然後去之。現在臺灣民間修道講的最後、最高境界都是跟宇宙同體,佛的法身遍佈宇宙萬有,人皆可成佛,這是東方宗教的最高境界。
所謂「涅槃」就是最後徹底證悟而不入輪迴、跟宇宙同體的狀態。就世間上來講是所謂的「法」。「法」在早期吠陀教本指各種事物的規律,到這時期佛教講的法,是任何事物間各種因緣的連結(causal link)。佛教認為所有事物成為今天存在的樣態都有其因果。當然科學界也講任何物理都有其因果聯繫,但佛教講的不只是自然界的因果,而是一切存在的因果。它的意思是,我為什麼會身體不好?為什麼比較矮小?為什麼特別高大?為什麼聰明或愚笨?統統是我過去世造的業造成這樣的因果。只要不證悟,做任何事都必然會有其果,所以會有生生相襲的因果,永遠在輪迴中。今天我愛某人,某人也愛我,我們感情很好,到死都丟不掉,於是下輩子還會再做戀人;恨某人也是同樣道理,他下輩子會成為冤親債主來做我敵人、找我麻煩,這就是所謂因果。一切事都有因果。最後說「諸法皆空」,所有法其實都是各種因緣的聚集。亦即,我今天在於此時此刻如此,那是因為不知道有多少自然界乃至於屬人的、最後本質上同一的連結所造成。因此,我此時此刻在此地享這樣的福或苦,都是因為無始以來多少的因緣連結而成,這些東西皆起於我的「無明」,我沒能徹悟,徹悟之後我會明白諸法皆空,下一步才能自由自在,不受因果業力束縛。佛教所講的這道理其實非常高深,沒有辦法簡單講。
且不說輪迴或果報這部分,光講世間一切種種的話,其實整個歷史學界、人文學界就不斷在說明,任何一個事物都有多少複雜的因緣。譬如說印度教為什麼是這樣,有地理、文化、歷史的種種複雜因緣,沒有這些因緣,它不會是這樣子。類似的宗教型態在希臘、波斯就不是那樣的信仰,這群人到那地方的宗教信仰有其特殊原因,一切事情——臺灣的今天、你坐在這裡——都有種種因緣和合,這道理非常高深。他們也把它做一種非常高深的發揮,講盡世間一切因果變化成為非常複雜的學術,最後說「諸法皆空」──這一切都是要被超脫的。
佛教的社會影響與佛經的傳承
佛陀的教義後來得到非常多人信仰,剛開始往往是非婆羅門階級——婆羅門還是較遵守其自己的信仰——,很多是商人,他們喜愛這些文化,擴散到其他各階層。佛教很重要的是破除種姓,因為到婆羅門時期時,印度社會的種姓已非常強,尤其到後期已不僅是早期的四個階級,還根據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種姓,直至今日都世襲不得轉,規律很強。亦即,每個人根據出身背景,世世代代做某種職業,其中又區分高下貴賤。光是婆羅門就可分成1800個階級,剎帝利分多少、吠舍又分多少、首陀羅再分。另外還有所謂「賤民」、所謂「排泄物」,那更分成數千、數萬個階級。還有入侵者,到後來不同的入侵者,不同種族就是不同種姓。印度就是把一切不同的職業、出身、種族分類,給不同種姓定不同位置,變成一個大網。
種姓制度在婆羅門教後期已相當僵化,於是佛陀破種姓,讓任何人都可接受佛教教義。他採取通俗的巴利文而非婆羅門教書寫的梵文,強調眾生平等、人皆有佛性,最後都能證悟「無上正等正覺」,回到人最原初、最美好、最光明、最自在解脫的狀態。這偉大理想激發無數人信崇,於是佛教慢慢開始得勢,婆羅門教反而相對地日益萎縮。耆那教也曾盛行一時,但佛教最能盛行的。佛教有「三寶」——佛、法、僧。佛當然是寶;佛證悟到「無上正等正覺」,他講的話就是法;然後隨著佛教的盛行,它開始有種種僧團,這些出家人到各地傳播其法,跟基督教的傳教士有些類似,他們也是捨棄世間一切去追求最高的證悟,然後將之傳播各方,所以佛教也是到處去傳。而且佛教有一點很特別:佛經到任何地方都用當地文字書寫,這跟回教正好相反。回教說真正的聖典只有阿拉伯文,所有翻譯文都不能與其相比;佛教則強調用當地語言去講,這也是它流行的重要原因。
佛經的傳承經過所謂的三期:佛滅度後曾以大迦葉為中心做過一次集結,把很多教法記載下來,後來傳給阿難,再經過所謂「法藏七傳」/一路傳下去;後來因為解釋不同,第二次集結後分成所謂「上座部」跟「大眾部」;第三次集結時已到貴霜王朝——位於印度北方,是古代跟羅馬帝國並稱的重要王朝,但時間較短——的迦膩色迦王,其經典分成18部。大抵而言,「原始佛教」剛開始時只有一種講法,前500年分成各種部派,叫「部派佛教」,到貴霜王朝時開始有所謂「大乘佛教」。佛教在這時期的印度開始大大傳承,從近處一直傳到遠方,開始就有重大的影響:孔雀王朝的興起。
孔雀王朝的興起與分裂
孔雀王朝的興起有兩個重要原因:第一是亞歷山大在紀元前327年,即佛陀後兩百多年——佛陀大概在紀元前500多年,也有說550或566年——入侵印度。入侵之後,他把印度西北邊印度河流域的舊勢力統統掃除,但因為他擄獲了一個印度王,亞歷山大問印度王:「你臨死前有什麼要求?」他回答:「我只願死得如一個王者?」亞歷山大聽到這話很佩服,不但釋放他,還將征服的土地全給他。此舉掃除了當地原有的各小國,給後來的摩迦陀王(Candragupta)一個很好的興起機會。從摩迦陀王到其孫阿育王,一脈都信佛,其在約紀元前3世紀(BC.259-222年)時興起,並統一印度,這是印度第一次統一,也可說幾乎是出於印度人之手,最完整的一次統一,但時間相當短。阿育王是所謂「轉輪聖王」,用佛法教育子民。但其祖父摩迦陀王其實是印度的法家,也有人說是印度的馬基維利,他用追求富強之術建立了帝國的基礎。繼承此基礎的孔雀阿育王也進行征伐,但征伐之後,他覺得這世界已可到達一個理想、美好的狀態,於是他讓子民統統信佛、不再造業,並開始解放、解除軍隊,更要去除所有舊有階級。很不幸地,此一偉大理想在阿育王死後沒能被繼承,解除軍隊更造成底下各種的紛亂。於是帝國很快分裂,這個偉大佛教王國的理想在興起後立刻衰微,之後印度進入南北分裂與小國林立的時期。
笈多王朝時期的演變
印度進入南北分裂的時期,南方有Andhra王朝,北方則是不斷的征服王朝,先是希臘人,然後是大月氏的貴霜王朝,再到自波斯入侵的Shah王朝。到了大概五世紀後,笈多王朝興起,結束南北分裂時期。笈多王朝(Gupta)——跟摩迦陀(Candragupta)同一個字尾,後期的王朝也都用gupta,似乎王朝都喜歡用這字——是個由雅利安人構成的王朝,它感覺到之前佛教榮盛的時期(西元前250年到後500年,約佛陀過世後、佛教開始傳播時),雖有很多文化上的偉大創造,政治上卻不太統一。阿育王時期制定了梵文,當時用梵文這種較典雅的文體重新再寫佛經,造成偉大的梵文文學興起;此外,婆羅門教時期印度的建築跟美術成就都很有限,直到佛教時期才興起。所以佛教時期,不僅佛教信仰到處傳播,也造成其文學、藝術、建築的興起,構成印度燦爛的文化,乃至於也曾構成印度前所未有的大王國。遺憾的是,隨之而來的是南北分裂跟小國林立。於是5世紀時興起的笈多王朝想改變這局面,它一方面去除外來勢力,另一方面要重新恢復婆羅門教的秩序,這也是構成後來印度教的興起。但它剛開始也是保護佛教的,只是婆羅門教一旦興起,卻對於佛教有種種排斥,構成婆羅門教跟佛教間的劇烈鬥爭,最後還是以婆羅門教為主,變成印度教的黃金古典時期。
印度教的黃金古典時期
這個時期在我看來,其實進入了印度的中古時期。印度教的古典時期確實是印度史上的中古時期,第一時期的早期吠陀是其宗教真正的原生時期;婆羅門教時期則是其發達、但也較僵化的時期;婆羅門教時期後期是轉型時期,進入《奧義書》時期,《奧義書》的改革、變化,進一步產生世界性宗教:佛教跟耆那教。這些教講破種姓、破除且超越原來的神祇信仰,講到人跟宇宙同體的最普遍性,這使其超出印度版圖,開始往外傳播,並變成一個大文明。到了後來的印度教,即所謂第四期,它是以回到原來婆羅門教時的傳統為主,再融合前面三期所有的發展之結果,最後變成了印度教。它有三個主神,種姓制度更是無所不在,將各階級、各種族、各人統統變成種姓,然後加以組合。
人類四大軸心期異同的比較
雅斯培提出人類文明有所謂四大「軸心時期」,即希臘哲學上的突破、印度後期《奧義書》及佛教的突破、中國孔子的突破乃至於基督教耶穌的突破。這四大突破構成後來所有人類文明發展的最核心基礎,所以要了解人類文明,便要了解這四大突破。後來影響人類最重大的文明,都源於這四個軸心時期對舊有文明之衰敗的反省。舊有文明其實都已發展到相當的高度,也有相當好的基礎,軸心時期便是在這基礎下對舊有文明進行深刻反省:為什麼它衰敗?它有什麼問題?這是構成人類四大軸心時期開拓的共同根源,如佛教是對應婆羅門教較僵化的情況;基督教對應猶太教的僵化;在中國,原來文、武、周公的禮樂制度開始衰頹,也有一定的僵化;希臘則是對於原來希臘諸神乃至於希臘文化的衰頹蘇格拉底跟柏拉圖是對於[註5] 雅典文明在伯羅奔尼薩戰爭中被擊敗,雅典文明亦隨之衰敗。
/四大軸心時期的差異在於,希臘原來的諸神系統實在不太像樣,所以蘇格拉底跟柏拉圖的哲學,基本上是期盼、甚至於否定原來人對於神系的講法。所以柏拉圖在《共和國》中自始就不斷地批評荷馬,認為荷馬所記載的希臘諸神樣態不可能是真的,神應當非常高貴、和諧、講理、光明,是正義的代表,不會像這個樣子。所以我覺得希臘哲學的突破是因為核心宗教的問題多。要知道宗教是各文明的精神核心,早期更是如此。所以對原來的核心不滿,便產生一種哲學的突破,要追求一種永恆而普遍性的事物,這構成後來整個西方文明的發展,今天在學校讀的一切皆源出於希臘哲學,所以讀到最高便是Ph.D,Doctor of Philosophy,就是從這突破來的。
印度教跟希臘宗教源頭類似,但信仰方式不同,他們原來的神光明、正義、合理,所以沒有被推翻,反而更推上一步,要在諸神之上找到諸神共通的源頭——先祖原人,進一步到大梵天,最後我再跟宇宙同體,超越這些有形象者,到達超越一切形象、語言、形容的真正最高境界,即「無上正等正覺」,這是佛教的突破。耆那教則要破除一切障礙,徹底到達一種至高境界,跟這個有點類似。這是印度式的突破。《奧義書》(Upanishads)說「梵我同體」本身已往這方向走,由《奧義書》的階段發源,大成於佛教跟耆那教的時代。
中國的情況則是原體系——文、武、周公禮樂之道——呈現非常高度文明優美的狀態、有其相當成功之處。於是孔子的反省基本上是對其精神做深刻的思維,希望藉找到原體系的核心要素,來重振這體系。而且它是較非宗教性的,因為中國從來不靠宗教治國,它已經過周代文明人文化、「天人合一」的狀態,強調的是對舊有禮樂文明精神的深刻反省。
基督教對猶太教原體系儀式化、律法化的僵化之反省,其情況其實跟印度對婆羅門教的反省類似。對婆羅門教的僵化,主要是批判它一切信仰的中心都根據祭祀跟儀式,對於猶太宗教的批判也是如此,只是還加上猶太人特別強調的律法。基督教認為光這樣不能得救,要回到真正的信仰,在神之前徹底虛心、交托自己的一切,然後從倫理上最高地要求自已,要效法上帝,希望能同於上帝。
人類四大軸心時期的最後目標可說共通類似,無論中華文明、印度文明或印度教文明、後來以希臘為主發展出的西方文明——回教後來也在這情形下繼續發展——,都在追求一種普遍性、最根本、最徹底、最高的一種人的心靈狀態,這構成後來一切大文明最核心、最高的信仰。如果比較瞭解這個,可以比較瞭解人類文明的一些基本樣貌,以及其產生之因。
[1] 出自2012年12月19日,皮尤研究中心一份涉及到全世界230多個國家與地區,關於宗教和公共生活的國際性調查顯示。這份調查要求有宗教信仰的受訪者確認其所信仰的是何宗教。結果顯示:基督教擁有22億信徒,數量最多,占世界人口32%; 16億人是穆斯林(23%), 10億人是印度教徒(15%); 5億人是佛教徒(7%);非洲人、亞洲人、印第安人及其他地區的民間信仰依然在6%的世界人口,即4億人當中盛行;近1%的人相信其他團體,如巴哈伊信仰、耆那教、錫克教、日本神道教、道教、天理教、巫術崇拜、拜火教等,而猶太人的數量僅佔到0.02%,即大約1400萬人;同時,全球約三分之一人口無宗教信仰。
[2]譬如基督教所謂「五餅二魚」故事,印度教裡一個叫賽巴巴的人能做類似奇蹟,而且更厲害,什麼都不拿就能讓在場所有人吃飽。亦即,從古到今,東方宗教行神蹟異能之事一直非常普遍。另外當然也有咒術。現在很多新興宗教往往跟印度教有密切關係,透過個人修行,達到他自己感覺極高的境界,如梵我合一、人神合一,於是開始行神蹟異能,然後很多人就會成為門徒,這是東方宗教的一般情況。大抵而言,這在婆羅門教晚期已開始,大行於耆那教跟佛教——耆那教跟佛教就是早期的這種宗教型態。
[註5]這裡語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