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致良知與事上磨練

東方文化講習會第三期

第七講 致良知與事上磨練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我們上次講「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不知同學有沒有練習一下?我們的心常常是躁亂不安,或常有很多的事情,如果能常常練習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知道我們其實是要回到原來的中正平和的狀態,一種不偏不倚的狀態,一種無極而太極的狀態的話,其實這種狀態容易讓我們的心沉澱、安靜下來。所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是容易讓我們的心沉澱下來,至於「發而皆中節之謂和」是平常生活中,做任何事要盡我所知,感受做這事情時心安不安,心不安就不和,心裡會覺得好像不太平衡。平衡的問題是盡我們所知,因為人不見得無所不知,有時因為自己不知道,所以好像做任何事都心安理得。怎麼辦?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至少要盡我所知,不能欺騙自己的良心,自己都欺騙那就一定會出問題。

隨著年齡漸長,修養漸增,我們會知道愈來愈多的事。譬如小孩很多東西不知道,天真無邪,日子過得很開心,看到大人在煩惱他也不知道。慢慢大了,家裡的事情、朋友的事情都知道了,知道的事情會愈來愈多,這時的負擔自然愈來愈重。照古人的講法就是,聖人是知道天下事的,或至少主要的大事情都知道,這樣子他們的負擔當然是比較重,這時還要「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就不太容易了。聖人當然要有這本領,為什麼呢?講這些道理的古人在政治上大都要擔當一方面的職務,通常最小的也要當縣衙門裡的秘書長、民政局長之類的,如果做到國之重臣,天下的事情都要管。這道理還是對於聖王、皇帝有所要求,因此要「發而皆中節」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譬如我們做總統的不常被大家罵嗎?你平常管一個局裡面的事情,大家對他比較沒有那麼不滿意;但當起總統來就比較多麻煩,四面的聲音都來了,因為很多事情人容易只知道一方面卻不知道另一方面。台灣的背景比較特殊,每個人往往受到他的出生背景影響,總是比較認識到接近自己出身背景的人,而對於另外一種出生背景不太了解,這樣就偏了,也沒有辦法處理事情,所以無論藍與綠總是吵鬧不休,往往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罵對方。上次也跟諸位分享,天下的事情大抵如此,兩岸的事情也是這樣,各站在自身立場罵對方,永遠沒有一個清楚的是非對錯可言。所以,「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從一個國家,或從一個家庭來講,都很不容易,不容易就在這地方,該怎麼辦呢?就是要不斷地修養、求知!所以叫「尊德性,道問學」,這樣我們的德性與知識才會不斷地增加,才能處理方方面面的事情,這是不容易的!一個事情要處理到讓人都滿意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會碰到什麼樣的事情,一個事情要處理得合理都不容易。合理就是要照顧雙方面,不光你的立場還要照顧到對方的立場,我們做人沒辦法求得讓人滿意,但至少做事情要合情合理,要能夠照顧到人我雙方,所以我們所講的,都是前賢、大有道理的人,透過人生種種複雜的經驗,最後得出來的金科玉律以及核心的教訓,很值得大家練習的。

人生的問題可以透過這些練習有很大的改進,像「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與《太極圖說》也是相應的,為什麼呢?朱子講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認為無極而太極就是喜怒哀樂未發的狀態。講天道是如此,天沒有成見、成心、固執,所以天道是無極而太極。天道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講死的最高道理在那裡,是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是講有動有靜,人有時當作為,有時不當作為,這就是「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就是我們所作所為要順著天理,要能中節謂之和。若諸位好好練習,你有時還會有一種類似打太極拳的味道,這與打拳是相通的。若我們好好練習,這會對我們的身心大有增進,會讓身心都產生變化,身體上可能產生類似於氣功效應的反應,這些以前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太極拳的道理與氣的運行、身心的和諧有密切的關係。道理大約如此,可是要不斷地練習,那能夠做得好很不容易。接著往下講「致良知」。

「致良知」是王陽明留下來的最重要的教訓。王陽明說,他講這東西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恐辜負此說[1]。這不是一件簡單的道理,跟大家講明了致良知就是人要照著良心過日子,好像就輕易過去了,沒有把它當一回事情,恐怕辜負了這意思。所謂辜負的意思並不是說,這樣子可惜了,而是要替諸位著想。如果大家不懂「致良知」的話,那諸位人生碰到很多問題會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解決。換言之,「致良知」可以解決百死千難的問題,無論人生遭遇到什麼樣的遭遇境遇,都可以解決,這是超越死生、超越疾病、超越一切憂慮顧慮的道理。然而,王陽明自己怎麼得來這道理呢?

陽明年輕時是個豪爽個性的人,當時明朝有外患,所以他喜歡騎馬射箭,喜歡念兵法,對於戰爭有興趣,而且他自己讀書也頗有心得,很早就中了進士,可見他早年是個有豪傑之氣、文武全才的青年。年輕時,看到朝廷裡不公平的事情喜歡仗義直言,結果得罪了地位極高的大宦官劉瑾,這人僅次於萬歲,號稱九千歲。於是劉瑾就想把他弄死,這種人當權的都是這樣子,你要敢違背他,他就把你整到死。因此陽明就被流放到貴州的龍場驛,途中劉瑾還派人想把陽明殺死,結果陽明幾次脫逃,最後是從船上跳到水裡去,游水渡江上岸,然後順著河流下來,人家找不到,這樣才沒死。

到了貴州龍場驛,這在明朝當時還是一個極其蠻荒不毛的地方。沒待多久,跟他去的人都生病了,地方偏僻落後,而且與周圍人又言語不通,因為當時的人都講地方土話。這時,他還唱歌給同去的人聽,煮東西給他們吃。雖然他個性算是比較開朗,人也比較豪爽,但總覺得心中還是有點悶悶不樂。這樣的經歷是很艱難的:第一,自己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不知道在這種處境下何時會死,就算劉瑾不殺他,以當時的衛生醫療條件很可能什麼時候死了都不知道。第二,年輕時有那麼大的抱負,有著想要替朝廷、替天下做一番事業的心,但現在是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這種生死關頭的遭遇不好受。他就是在這樣的困頓中體會與認識人生的道理,想要去追求人生究竟的道理──人在如此的處境下要怎麼活。他在這樣的過程裡體會到「致良知」,了解到人生其實萬事皆不可平治,並不是說你想要怎樣就可以怎樣;唯一一點,任何人奪你不走的,任何時候都做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讓我能堅實立足的──就是我們的良知。

人的良知去不掉的,人到臨死還有良知。人生下來後,良知就會逐漸開發出來,人與人相處,自然就知善知惡。知好惡就盡了是非之心,盡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人天生有好惡的,從好惡當中就自然有是非,是非就會認識到天下的萬事萬變。這意思是說,良知是天給我們的一種本能或本具的靈明,我們的靈明自然碰到事情就知道喜歡或不喜歡。譬如你碰到親人,你喜歡對親人有感情,不喜歡親人之間反目成仇;喜歡別人尊重你、對你好,不喜歡別人排斥你、討厭你。其實一切事情基本的好惡是很單純的,就是一個小孩子的好惡也很單純。盡好惡就盡了是非是說,人只要回到原來根本的狀態時,任何事情來,我們很直接地知道我們喜歡或不喜歡,這裡頭就是事情是非的根本。是非原來並不複雜,就像大家看到德雷莎修女的行誼,大家心中自然會敬佩,相反的,你看到一個人整天遊手好閒、賭博吸毒,把家裡害得很慘,自然就不喜歡。

一切事情都從簡單開始,到後來變複雜,並不是因為我們原來的好惡複雜,而是因為我們生出了種種的計較,種種對於過去放不開的執著,或者照現代話來講,是一種「情結」,照古人來講,是一種「習氣」,這些都造成了我們的偏頗,或對於未來的一種算計、畏懼或害怕,而傷了我們原來的本心。因此王陽明說,要我們回到致良知的本心,良知的本心是自然地知善知惡的,而本來它是「無善無惡心之體」。人在事情還沒有來時,無所謂善惡,它只是原來的本心而已。事情來了,喜歡好的是善的源頭,不好的、你討厭的就是惡的源頭,一切的道理無非是從人最基本的好惡來的,而在好惡之中分出了善惡與是非。簡單講,這也是《中庸》所講的道理,一切的道理是起因於我們的人性。合乎我們人性的,我們自然喜歡,違逆人的本性的,我們自然不喜歡。有人可能會問:有兩樣事情都在前頭該如何分別?心自然會做出抉擇。例如,親人生病與自己肚子餓,是要照顧親人或是吃飯?這自然會做抉擇,你可能吃一口飯就會趕去照顧親人,因為在那邊大吃大喝而置親人於不顧,心會不安的。事情自己會有一個平衡,而這種平衡也是人心的一種自然。

「致良知」講的道理與《中庸》裡所講的「率性之謂道」,《大學》所講的「在明明德」(明白我們原來本來的德性),和「尊德性」是一個道理。然而,為何王陽明要特別強調?因為當時朱子學遍天下,明朝的科舉採用朱子學。朱子是同時講「尊德性」與「道問學」的,就是叫人多讀書,多試著認識道理與聖賢的榜樣。當一個人視聖賢為榜樣時,做人做事就比較有方向與標準,比較不會依著你自己。因為人的個性有時不免有偏頗,而偏頗的個性容易造成一些問題,所以朱子是同時就兩方面講。一方面要從你自己的德性出發,碰到事情要自己去體會其中的好或不好;另一方面朱子也鼓勵大家讀書。「尊德性」與「道問學」兩方面並進。這是比較能兼顧到一般情況乃至於各種情況的做法,但所產生的問題是:人讀書的時候往往覺得書本上的道理不那麼親切,不是那麼直接地就能夠從我心裡面發出來,確實在心中覺得就是如此,在心中真認識到就是如此。對此,陽明說一切道理的根源其實不假外求,是完全要出自於內心的,不能離開我們自己的心中感受,否則道理只是外面的、空的道理,別人的一個說話而已。因此,一切的道理要回到人的良知。所以王陽明特別重視實踐的功夫。人可能讀很多書,知道很多事情,知道很多聖人所講的道理,可是若不實踐,這道理離開人遠,還不如單重實踐。然而,實踐的根據為何?從每個人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說,實踐的根源莫過於「致良知」。這意思是我們人在任何時候,無論遭遇到什麼樣的狀況,當下都還是要有本心良知,要恢復到我們的本性良知,它自然會告訴我們該怎麼做,而且是可以知行合一的。人生的狀況很複雜,常常遭遇到很多挑戰,周圍環境有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很多讓人心不安寧的事情,怎麼辦?──「一念致良知」!要回到天所給我的、原來就有的一種靈明之知。

「良知良能」為什麼叫「良知」呢?「良」指的是原來就有的,並不是學習而來的。這是孟子講的話,「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2]這種叫做良知。講小孩子有意指良知是人性當中所固有的,這從哪來呢?大概也只能說是上天給我們的。上次也跟諸位說過,人有人性,牛有牛性,馬有馬性,馬也知道牠該吃草不該吃肉,牠是站著睡覺不是躺著睡覺,所以馬也知道怎麼樣是讓牠比較好的、比較舒服的。人難道不知道嗎?諸位不要以為人對於怎樣子對他好,怎樣子對他不好不知道,人知道的。雖然文明固然有不同的樣態,但有些基本的地方是類似的。譬如早期的人都喜歡住在洞穴,因為有保護,後來喜歡住在屋宇,人不太喜歡整天露天露宿,那樣容易生病。所以有宮室、有衣服,有社會的體系,這是普遍的。人天生有一個知道好壞的能力,這是孩提之童莫不有的,而這是根源於我們的天性,所以良知是與生俱來,按照陽明的講法是,到死也都還存在,甚至於在死後也有可能繼續存在,不過這就不說了,因為這講下去接近宗教。就陽明來講,他是傾向於相信,但他不太多談,因為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儒家不太多談死後的事情,但陽明透露出這個意思。陽明說良知「成天成地,神鬼神物」,也就是說,陽明體會到,這是人生當中最不可泯滅的。就好比說,其實我們人身上都有良知,諸位的人生是幸福或是不幸福,快樂或不快樂,端賴於我們的心安不安,我們的心安不安定就是我們的良知在作用。心不安是你的良知告訴你情況不對,你心安是你的良知跟你講這是比較安的。你不安,你當然要知道問題,但有的人心安是一種蒙蔽性、甚至於麻木性的安,這是有問題的,而你也會有某種感覺。這事情很微妙,你人生任何的問題都會反映在你周遭,就算你比較麻木或蒙蔽,也多少會有一點感覺的。另外,其實環境通常會回過頭來找你麻煩,你也總會出各式各樣的問題,所以一般來講也是跑不掉。總之,第一,我們當然都希望人能夠回到自己本來的良知良能,而它會指引你的人生,我想也沒有人希望自己處於一種麻木或蒙蔽的狀態,一個人的心麻木或蒙蔽了,這不是一件好事。你或許自己可以苟安於一時,但你周圍的人也倒楣了,總會出各式各樣的問題,這不是人生的常態,不過確實有這樣的情形。很多時候就心理學上來講,那也是另外一種狀態,躲避不去看的人會被問題找上門,這事情跑不掉,自己會有一種內在不自覺的緊張,大概是這樣。

陽明講「致良知」,就是叫我們無論在任何時刻底下、任何挑戰、任何境遇,即使是百死千難般艱困的情況底下,都要讓自己的心回到那種天給我們的靈明狀態、本來的面目,以這靈明之心來面對各種的挑戰,認識自己、認識環境。這是實踐的綱領,而且最貼切,比讀書講知識要貼切得多。一開始跟諸位說,我們今天在學校裡學的一切學問,一言以蔽之,它的重點是講知識的。所有的科系通通講知識,甚至包括文學院、人文學術,事實上也是只講知識,講哲學的知識、史學的知識、文學的知識,都做一種客觀的分析、研究,它不去談人生的道理,人生的道理怎麼談?道理無從談起,所以整個現代的學術,它的核心就在知識,評量人成就的高低也是憑知識,這樣當然是有其偏頗與問題的。我們都很清楚,人盡可以有再多的知識,但是人做出來的實在沒什麼道理,亂七八糟,自己出一堆問題的比比皆是。然而,我們自己傳統的學問是重視道裡的,但也並不是說看輕知識,而是認為首先看重的第一目標是要認識人生的道理與事的道理,乃至於天地間的道理,認為認識道理比擁有各式各樣知識還更重要。當然,如果知識不夠或沒有知識,這道理也會有問題,道理必須有知識的基礎;但光有知識不足以構成道理,就像現在有物理、化學、歷史、文學這一大堆知識,但可能還是不明白人生的道理,因為道理的根源是來自於人性,來自於天道,道理的根源來自於我們自己對人性充分的體會認識,乃至於對天道的體會與認識。天道與人性這兩個東西說來有點玄,因為人性很複雜,可是人性雖然複雜,但天給人的有其簡單的、根本的東西──良知,這是道理的根源。

天道說起來複雜,其實也並不太複雜,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太陽月亮的規律、晝夜的起伏,人如果不要那麼自大,比較順著天地自然的韻律來過日子的話,人是會比較好的。現代文明太自負了,認為人造的才是好的,我們活在完全人造的世界,現在到處在台灣各地,像高級住宅都被封得死死的,完全是空調,那是很不健康、不舒服的事情,好像越把人關在人造的世界才是好的。其實人太自大了,人造的東西並不是那麼好,還是回到自然的。我們現在會說「有機」的,這是比較好的,古人是比較順乎天道的,不需要有那麼多複雜的東西。我們現在有那麼多物理、化學、電機知識就能把自己封在這人造世界裡頭,以為這才了不起,這樣其實不太好;你也不需要那麼多的知識,順著人的本性看,人會順乎天道的。道理的根源是人性與天道,這是以前我們學術傳統所重視的。這並不是說知識不重要,知識很重要,知識不夠,道理就有缺點,有多少的不足,這道理就缺多少。古人的道理也有未足的地方,對於地球、太陽系乃至於很多的知識他也有所不足,可是,光知識不足以成為道理!所以真正的道理,簡單講是什麼呢?是一個對於人性有體會,對於天道有體會的人,善用知識就成了道理。一個人首先要體認到自己的性格是怎麼樣,也要懂得天地自然的基本道理,然後知識無窮,能夠善用知識,使知識為我所用,這樣就比較近乎道理了。那有沒有誰擁有完全的道理?除了造物者恐怕沒有吧!所以東西文明也各有所不足,我並不是在講說,道理都在東方,西方沒道理,我們是兼取其長的作法,是用古人對於人性深刻的體會,對於天道的尊重,加上我們現在的各種豐富的知識,我們可以在道理上更進一步,但也不能說完全,世界上除了造物者外大概沒有完全的東西吧!我們人總是精益求精,一步一步更進一步。良知是道理的重要源頭,因為它對我們人性有深刻的體認,如果大家在任何時候碰到什麼樣的問題,可以想說,我要一念致良知,至少這問題就比較容易解決,就容易有進步。

我們看一看傳習錄第三條:「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這句話是有點懷疑,認為是不是要多讀書比較好,不能只求諸心?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這裡所謂「心即理,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是說,就人而言,我們來面對一切的事情或者道理,哪裡有在我們人心之外的呢?這事情就古人而言,比較從做人處世上來講,這大家比較容易明白。做人處世的道理哪有我們心之外的道理呢?應當是沒有的。即使就超過做人處世方面來講,就普遍的一切事物的道理來講,其實陽明這句話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們認識的一切事情都是透過我們的心來認識,所以任何的事情都跟我們的心是有關係的。

諸位或許會問,這是否與西方的唯心論相近呢?是有其接近的地方沒錯,但是不太一樣。唯心論有一部分的道理,如康德、費希特和謝林、黑格爾這些人所講的唯心論,是發揮到很複雜的地步,這一切到黑格爾時變成理性或精神就是世界的本源;陽明並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說,我們認識到的一切事理離不開我們的心,而且與西方哲學講法不太一樣,不過這裡不多談。各位要知道,其實儒家比較多時候是唯物的,嚴格講起來是心物合一的,不偏於心也不會只講物,這樣講比較恰當,陽明不是那種絕對的唯心論。

再看後面幾行,「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這些話是說,只要我們的心沒有私慾的蒙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在外面添一分,「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意思是說,所謂忠或者孝或者我們一切做人處世的道理,都是從我們的純然的天理之心來的,並不是我們讀書學來的,或者別人教我們的。那到底什麼是所謂的沒有私慾、純然天理的心?這其實講的是沒有我們的那種一堆complex[3],一堆個人的立場、個人的背景、個人的慾望、個人的執著那樣子的一種心。有人可能會問,我們為什麼要回到那種天理的狀態呢?現在不是都普遍承認人欲了嗎?人欲有什麼不好?人都有人欲有私欲,為什麼要回到沒有人欲,沒有私欲的狀態呢?你有一分欲望或者執著,或有你的立場,就必然有跟你的欲望、執著與立場相背反的事情。譬如,你要有成就,別人也要有成就,大家就爭名奪利,互相就競爭起來,如果就把這東西當作人生最高道理的話,那人就是各自追求各自的成就,如此一來,人生哪裡會有更高的道理呢?那麼只在你的成就上講,你有成就,就有人沒有成就,沒有成就的人又該怎麼辦呢?因此任何有立場、有執著、有偏私的東西就是比較有限,有限的東西行之不遠,運氣好時你可以撐一時,但很容易就出問題,旁邊的人可能跟你爭來打去,這也就是為何自古以來常說名、利、酒色財氣種種這些東西是有限的。而且人也很靈,你看到人在追求這東西時,你也不會怎麼尊重他。譬如說,如果今天我們的總統是為了個人成就所以要當總統,你會喜歡這種總統嗎?像許信良就有這個味道,建議老師修改他從小立志當總統,大家都覺得這個人好討厭,哪有人從小立志當總統呢?「我要做一個比別人偉大的人」,這不是很煩嗎?這道理很簡單,「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最好不要拿這些有限的東西當作我們人生的最高目的。你不喜歡你老闆一生的目的是要追求更大的成就,你覺得這種老闆很可怕,一時你可以跟他有所成就,但他很容易把你當工具,剛講總統就更明白了。大家可能會喜歡一個有企圖心的老闆,認為跟他在一起我也有成就,講總統諸位就比較明白,因為有限的東西在有限的範圍不會一下出紕漏,做大了就不行。

大凡而言,所謂的人欲或私欲,就是行之不遠,很容易出問題。大家若在追求的地方有成就,自己很高興,那其他地方呢?可能就常常失敗,然後有很多的煩惱。求得了很高興,「我有成就,我有名氣,我比別人強」,那其他地方呢?糟糕!感情不如意、錢比較少、長得比別人難看、身體不如別人健康,這就煩惱了。大凡人生的煩惱都來自這種執著,這就叫做私欲。老天並沒有說,你的人生就應該以追求這些為目的;老天爺說,你就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吧!生生不息吧!老天生人沒有保證說這個人要有成就、這個人要有名、這個人要健康、那個人要美麗、這個人要當總統、那個人要當議員,這不是上天生你的目的,上天生一個人,不過就是順乎天理,就是健健康康地,做一個好心的人好好地活下去,天理其實很簡單:有成就很好,沒成就也沒關係;長得漂亮很好,長得不漂亮沒關係;健康很好,不健康沒關係;長壽很好,早夭沒關係。你通通放下之後,一切順乎天地自然,這叫天清地明,人生平安。人生基本上平安了,然後碰到事情,還是要盡心盡力地做,這是不容易的,因為人生是要負很多責任的,但你基本上平安了。所以,致良知講一切道理不離開我們的心,尤其就做人處世上來講是千真萬確的。

陽明其實是回到理學的根源──「尊德性」。理學的源頭還是「尊德性」,「道問學」還是從「尊德性」來的,「道問學」首先就是問學於之前有道德的人,也就是所謂的聖賢。他做人做事有道理,我們覺得自己有很多的問題、很多的煩惱、很多的不足,我們跟他學道理,因此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然而,源頭上還是回到人性,所以「率性之謂道」,這道理不源於人性又源於哪裡呢?源於教條嗎?聖人講兩句話又怎麼樣呢?什麼叫聖人呢?現在大家連聖人的概念也沒有了,以前只是說,聖人是做人做事非常有道理,可以為大家榜樣的人;現在既然大家不講道理,只講知識,當然也沒有聖賢的概念,就知識上來講無所謂聖賢,只有愈來愈多的知識,或是誰的知識多一點或少一點。然而,知識無窮無盡,每個人都只是某一方面的專家,誰能有那麼多知識?全世界圖書館裡那麼多知識,每個人都是「渺滄海之一粟」,每個人拿這「渺滄海之一粟」做為安身立命的根本,行得通嗎?所以現代人都混亂了。讀了博士,做為專家而研究一個世界上最窄的題目,然後有知識,但人生該怎麼活卻是完全不知道!現代人有著這麼多加總起來的知識,每個人都有些知識,但其實人還很混亂,也不可能有一個人說他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識。就我所掌握的這些知識怎麼去掌握我的人生呢?人生如果不知道怎麼活,那擁有的知識再多又怎麼樣呢?擁有世界喪失自己又怎麼樣呢?更何況還擁有不了世界。即使你擁有世界所有知識你還是可能迷網,更何況又擁有那麼一點,所以現在這時代照以前講是顛倒迷妄了,為了這一點點知識的生產,可以說捨棄了自己人生最美好的一切種種。

現在文化發展滿偏枯的,因為我們都是一個分工體系下的奴隸,在大分工體系下每個人製造一點知識,加起來是滿不錯的,每個人的專業都不錯,如果只就專業上這麼做也不錯,因為現代是必須要分工的,但是總不能只在自己的專業裡頭活,那人生的其它怎麼辦?一個化學家只能談化學,物理學家只能談物理,而且是你那一個專業領域的物理,現在的物理已經複雜到沒有一個物理學家能夠掌握所有領域的物理。人生不能只有那一點化學、物理、管理學,甚至於文學、史學,那其他事情怎麼辦呢?不知道,除非去信教,但古人知道怎麼辦。人生道理的根源是──致良知!至少就做人處世的道理來講,都源於我們的人心人性,要怎麼體驗自己的人心人性呢?要回到致良知的道理上頭,要體會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不假外求,「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蔽」,所以一再講去掉我們的私欲障蔽,回到我們的本來面目。這裡也講,「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纔自加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人的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它本身是中和的,「纔自加著些意思,便過、不及」,因為心希望它中和,心不希望自己做一樣事情時有很多的乖逆、衝突與問題,也不希望我的心在沒事時就偏一邊,或有所偏執。所以,心本是中和,可是我們會常常著些意思,因為我們會有些問題、有些事情,過猶不及就變成私。人一著私念就出問題,所以講來講去還是這麼一個道理。有人可能會說,既然是一個道理何必講這麼多?雖然是簡單道理,但人卻往往背離,所以要不斷地講,不斷地學習,不斷地讀聖賢書,才能讓我們的心回到原來的狀態,這事情很難。致良知就討論到這,謝謝大家。

第二堂

問:

用說的是可以聽得懂,問題是真的要去做的話,持久地保持注意力,很難對一件事情能專注地去做,很難對一件事有耐心專心的去做,像讀書的話,看到一個章節就會懶的去唸?

答:

我們會集中地、專注地修養,通常有兩類的原因,一個是人生,一個是志向。我希望我在這一生做成一個比較好、比較完美的人,越來越好、越來越完善,生命有光有熱,對周圍的人有幫助,所以「立志」很重要。另外一種,就像有些人練功,是因為身體有毛病,很不舒服,想要去掉毛病,像太極拳大師鄭曼青從小有肺病,所以他練功,變成了一代大師。我最早有興趣是自以為立了大志,後來發現自己有不少問題。年輕的時候立很多志向,一開始,最小的時候希望有不凡的人生,初中的時候喜歡讀書,用現在的話來講是希望自己與眾不同,後來發現讀書讀著,人生還是很容易挫折。初中還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高中接太多社團,結果爆炸了,挫折很深。所以既有志向,也有苦惱。後來又有家庭的苦惱,我後來才明白我原生家庭有不少的問題,影響到我很多方面的問題,尤其是感情、人生價值等方面的問題。所以,我發現這兩面都蠻重要的,這是就我個人經驗來講。一方面希望自己變得更好,我想人都有向上,想要變得更好的心。剛開始當然比較膚淺,我自己一開始也是如此,一開始希望變成有知識、有能力的人,後來發現真正的知識是對人生有深刻的指示,慢慢有比較深刻的體會後,會超越膚淺的追求。這種想要上進的心剛開始可能是膚淺的,但後來能轉化成真正的善知識。之後就會發現,所謂的名利得失是非都是限制人的,只有致良知,回到人的本性的道理才是普遍的、最高的,這才是在任何地方能支持著自己生命的道理。人的問題會回來找你,做人處世天天都有煩惱、問題,在家、學校、社會,人是最麻煩的,人和人接觸是最有問題的,我們總會有很多問題。很多人因此就會逃避起來,不去碰,可是問題就出在自己旁邊,就像人家說的「匪諜就在你身邊」,問題就在你自己的身邊,還是會回來的,命好的部分不會爆炸,命不好的部分就會爆炸。很多時候父母還勉強過得去,到子女的時候,問題就會爆出來了,這是因果,是這樣子的,這是會依人的志向來鞭策你的。

問:

這感覺好像這條路非常的長,重擔一直壓上來,感覺好像看不到另一頭。

答:

這樣子啊,致良知不是當下的嗎?試試看當下即是,如果你感覺到是重擔的話。你的重擔是哪裡來?你感覺到的重擔是一種…?說看看。

問:

就感覺時時刻刻都要檢視自己的狀態,我覺得很累、很累。

答:

那就是出了問題了,或許是你用的方法,或者用力的方式出了一點偏差,因此弄的自己都會不舒服,你要放鬆。所謂時時刻刻的檢視是你的心自然的會有反應,而不是說要抓住自己要注意這麼、注意那個,這樣就很累、很緊張。放鬆的時候,你的心自己有反應,它有問題,它會不安,你自己就會想要去調整。你懂這意思嗎?良知自己會放鬆,不是自己告訴自己一定要怎樣,這確實是很累,你把它變執著了。

問:

我確實比較是這種,但我不知道要怎麼讓心可以放鬆,遇到事情可以自動反應過來。就是我的作法比較像工廠的品質管理。

答:

你可能要先去想一想,你是不是碰到事情都這樣,有這個傾向,讀書、做什麼事都像品質管理一樣。

同學答:對。

老師:

如果是這樣,這就是你的毛病,要先去瞭解這樣的態度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是從小時候就這樣?還是父兄的督促呢?還是因為某些刺激?這有各種的可能性。要研究你的這個態度的源頭,去瞭解這個毛病是怎麼來的。有些人遇到事情會很緊張,有些人剛好反過來,他老提不起勁來。每個人的毛病不一樣,這通常是要看成長背景,看看這個特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看看是家裡的人都這樣,還是家裡只有我這樣。懂意思嗎?如果這是你的病根的話,有機會深談你會比較明白。

人其實毛病不一樣,所以你們讀《傳習錄》很好。《傳習錄》是每個學生有不同的毛病,然後王陽明針對他們的毛病回答。你要認識你的毛病,認識根源是怎麼來的。一有毛病要提醒自己不要這樣,像工廠作業程序那樣管著,一這樣就不行,這是私欲,這是拿著已經偏的習氣管自己,古人講這是偏私,所謂「私」就是離開了中和的狀態,所以你不安。拿著偏私的東西治自己,越治越難過。所以,不是拿自己的偏私去治心,是拿心去治你的偏私。要想自己為什麼偏了,要去想問題是什麼,要救我偏的地方,用我的良知去治它,這樣人生就輕鬆多了。人還是要認清自己的問題。我常講人生有兩個事情最重要,一個是認識自己,一個是認識道理,缺一不可。光是認識道理,有時候覺得道理認識很多,也能夠講得很好,可是不認識自己是不行的!每個人的生長背景都不一樣,有著各種特殊的問題和需求。道理是放到自己的生命情境裡,道理才會發生作用,否則這道理只是美麗的道理,沒辦法對於人生起作用。你再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子?我們為什麼願意花時間做這工夫?很簡單啊!因為這能夠讓我們的人生能越來越好,痛苦也越少,這叫「己利」,就是問題越來越少,痛苦也越來越少。人生的基本目標就是己利利人。現在只是專業知識,每個人都一堆問題,你越管專業知識而不注意道理,所以上帝、佛陀、阿拉都管不了大家。傳統的東西都沒了,那人要怎麼辦呢?大家就這麼點專業知識,當人生出了問題是沒法子解決的。跟我們人生貼切的,恐怕還是古人所說的這些道理,這些和宗教的道理是不矛盾的,反而是相輔相成的。

這個東西傳了幾千年有它的道理,有些是配合當時時代背景,今天不必死板地照作。有些講孝悌忠信的作為,放在今天是做不到了。譬如《儀禮》、《三禮》那個不得了,光是守喪三年,今天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放掉三年,連天子都要放掉一切,今天不可能了。以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以前的社會不同,在先秦以前的社會組織,我去年跟諸位說過,一切跟家庭緊密結合在一起,你的家庭、教育、婚姻、工作,你的消防局、你的保險局,你的一切都來自於家,你的一切都跟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家是徹底的生命共同體。所以就禮儀來講,都是配合著這個生命共同體所制定的,今天社會分工了,有些禮儀不能照搬,你作不了。但是,並不是不講孝,你的生命還是來自你的父母,孝親跟對於親情的重視還是很重要,基本的原理不變。不能沒有心,這個不對,一切事離不開我們的心。讀古書是說基本的原理,只要人還是人,這不會變的。現代文明才一萬年,這一萬年中,人性沒什麼大變化,人性的基本道理就這麼回事。怎麼在人性裡達到最佳的狀態、最高的境界的道理是差不多的,這道裡跟宗教的道理是相通的。基本上,道理是一個長久性的東西,因時因地適當地運用,不是死魚。民國以來要打倒禮教,為什麼要打倒禮教有其原因。因為古代的社會發展到後來有它的問題,禮教到後來變成了教條,叫人一定要遵守,而人又不堪其情,不符合人的本性,產生了很多的問題。我坦白講,打倒禮教是沒有錯的,但是,人生還是要有道理。我在這裡講的有限,我希望打開門、打開窗戶,讓大家能夠多讀這些古人的經典,放到自己的人生裡,每天讀個一句、兩句,《中庸》、《大學》、《論語》、《孟子》,讓自己不要忘,生活裡求個心安理得。心要能夠安頓,這樣就能進步,嚐了這滋味,你就會喜歡下工夫,人生就自然越來越好。大概是這個意思。還有沒有什麼體會和想法?

問:

我最近有接觸到一個團體,它是比較想要從實踐的角度來談。它是用《弟子規》,想用淺顯易懂的方式,用大家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來談,不是中庸這種比較深奧的,好像大家不容易看懂它在講什麼。它想用比較淺顯的道理來告訴大家如何實踐,這種的方法是不是也是一種道路?

答:

也很好啊!當然是很好!這種方法較容易在社會大眾中推行,簡明直截地講,而它背後通常也有其宗教性的基礎。據我所知,講《弟子規》的團體好像背後也是一個宗教團體吧?,

學生答:

很像是。

老師:

它其實有更深刻的道理的支援,它用淺顯的方式來講。我大概翻看過,各種場合、位置該做什麼事,這樣很好。以前的人也有這一部分,其實《論語》也有不少,古人這種比較多。近代以來講這個比較困難,因為打倒禮教使一些人產生了懷疑。這是有重新恢復的必要,而且又簡明,它方法不錯。我們這裡講的是道理的根源,這跟我個人能力和大學的場合有關,我並非宗教團體的代言人,我比較就基本的人性、天道來講這一切種種,這是相輔相成的。

學生:

我覺得它講比較現實面的東西,但沒有深入探討的道理,就我看到的部分。

老師:

現在人容易會說,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宗教上有他們的回答和道理,我們這樣也可以有所回答,所以我說是相輔相成的。

問:

以前有上個課,就是古代他們應該是在師父的薰陶下能接受古人所講的道理,但看到他們所留下的作品,知道他們遇到很多苦痛時,像貶謫,從文章看起來他們是痛徹心扉的。但照您講的這些東西,這不是應該是身外之物嗎?親親之道才是根本的東西,他們也是在讀這些價值的,但還是糾結於功名等等,這是不是和儒家的精神有所衝突?

答:

這問題問得很好。人生碰到了打擊或挫折,在儒家來講是正常的,但不要陷入難過裡。我一心希望能夠替國家收復疆土,失敗了當然難過,像岳飛很難過,或是我一心希望能夠致君堯舜上,但被貶調,比如杜甫的詩,這當然很難過。這是我希望的抱負,我希望能為天下謀福利,事與願違,當然難過。對於個人的打擊,一般儒家不像理學家這麼嚴格。讀讀唐詩,我個人有時會讀讀唐詩,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但是消沉過久就太過了。理學家比較帶有宗教性的,希望達到無入而不自得的地步,大概因為天理的挫折而難過的他會接受,例如杜甫一心想替皇上把唐朝治平。但像元稹這些懷才不遇的嘮叨他覺得不太好,在社會上來說這是並存的,我們不太苛責人,但不能因此一蹶不振。

但是,當你想追求更高境界的人生時,個人的事要看淡,這樣的人生比較超脫。各位要知道,耆那教裡頭,有講俗人和僧侶。僧侶是核心,不為個人的事情煩惱,俗人會為個人的事煩惱。儒學裡面也有這兩面,理想的聖賢不為個人事情煩惱,一般人為個人的事情煩惱也不苛責,只要不過度就好,儒學同時有這兩面,基本上滿入世的。聖賢的入世是非常積極的,他不太為個人事情而傷感,而是憂國憂民的。另外還有一種,朱子喜歡讀〈離騷〉,〈離騷〉不是懷才不遇,這感傷啊!後來他跳江了,夠沉痛了,是不是?但理學家非常喜歡〈離騷〉,因為他一腔忠誠之心,把祖國跟自己一樣看待。一個人感情誠懇的時候有他動人的地方,乃至於懷才不遇也行。如果是膚淺的懷才不遇就讓人討厭,各位也明白,但是深刻的懷才不遇讓人同情。準備這麼多、這麼好的才能,卻沒辦法用,這理學家也會同情,這自然有一種平衡的。

儒家本來並存這兩樣事情,不能不說理學家是比較具有宗教性的,理學家的宗教性受佛學影響。坦白說,原來唐朝人講道理不講得這麼嚴,除非是信佛的。唐朝人講道理是認為你心中只要有忠孝仁義之念,至於你心中有個人的感懷,這是人之常情,怎麼會沒有呢?一般人的人生本來就是如此,是不是?宋朝人來講,尤其是理學家,他們要求更高的境界──聖賢不太為個人的事情煩惱,為什麼呢?聖人心量廣大,他所包含的、關懷的是普遍的生民與文化的事情。這是受到佛學的影響,這能幫你超脫。各位要知道,用說的很容易,說人不要太為自己懷才不遇,或著為了奮鬥一輩子卻失敗而難過,但當你碰到的時候,確實痛徹心扉。簡單來說,一個人求什麼,他就得什麼。一個人如果就那個境界,他失敗他就痛徹心扉,但若有更高的追求,他只是會頗有一些感傷。理學家也會感傷,朱子也有感傷,但是他們有更高的追求,這感傷容易就過去了。人生有很多層次,一層一層,一般來講當然是先希望我們心安理得,人生各方面的’事情都能處理的中正平和,不會過與不及。進一步就會希望人生能夠發光發熱,無入而不自得,什麼事情都能處理的好。最後會更進一步地希望自己能照顧眾生。這是一層一層的。講到聖賢,這就是照顧眾生的境界,是吧?我們現在先學習讓自己心安理得,把事情都處理的還好、都過得去。這就不容易了,是吧?人生的問題不容易啊!再求就是事情都能處理的恰到好處,讓人喜歡你的做人處世的態度,都很羨慕,這就很高了。再來要照顧眾生,這更不容易!所以我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家後來以孔子為代表,懷才不遇莫過於孔子,孔子有沒有痛徹心扉?沒有吧!但他有沒略有感懷?有呀,但是這是成比例的。他當然希望能做一番事業,他當了魯國的大司寇,在台灣是行政院長,在大陸相當是總理的職位。他那時候改革失敗,他要毀三都,三個大的、掌握了魯國政權的世襲貴族。那時魯國國君沒辦法掌握政局,孔子受魯王之命,要「必也正名乎」,希望去掉三家的把持,還政於魯公,結果改革失敗。孔子認為這是魯國最根本的問題,他卻改革失敗了,你說他難不難過?當然難過,但過了就過了,他繼續周遊列國,看看能不能實現他的政治理想,不會懷憂喪志。這是典範。所以說「喜、怒、哀、樂」,當然有哀,怎麼會沒有呢?你投注精力的事情失敗了,過去就過去了,不會卡在那邊,因為有更高的追求。

唐詩中有很多的詩,尤其是後來膾炙人口的,你讀一讀,你會發現唐詩是滿超脫的。他們有一種超脫的精神,為什麼呢?那是佛教、道教盛行的時代,那些人其實都有建功立業之心,唐朝人是很功利的。唐朝人有兩面,唐朝人一方面是現實的、世俗的、貪財好色的,跟我們現代人很像,是追求富強型的;可是另一方面覺得人生終究是虛空的,所以他們相信佛教與道教。他們有這兩面。所以唐詩,尤其是膾炙人口的唐詩,常常是超越灑脫的,兩面都有。很多人比較喜歡讀唐詩有他的道理,詩人的人生有他暢快漓淋的一面。理學家也有他不足的地方,比如說太宗教性了。這道理是越講越深了,所以宋朝人的力量有所不足,生命力、活力不足,有些人討厭宋朝人,喜歡唐朝人,更喜歡先秦的人,就在於這道理。諸位懂意思吧?人生是兩面兼盡,一方面是要敢愛、敢恨、暢快漓淋,所以喜怒哀樂都是非常強烈的、熱烈的!但另一方面是非常超脫的,這就更難了。但天道就是如此,天道喜歡這樣,一方面是強烈的,你看小孩子的情感都是強烈的,如果你好好養,不壓抑他,他有著非常強烈的情感,但另一方面一下就過去了。例如你把小孩子的東西拿掉,他確實痛徹心扉,大哭一場,但是一下子就轉移注意力了。所以,更理想的,至少就儒家式的人生來講,一方面是生命中強烈的情感,一方面是生命的超越灑脫,有關注天下生命的心。

唐朝的詩文跟宋代的理學都是古人留下的瑰寶。我也不是光替朱子、陽明講話,因為學得不好,會學得有些道學氣。這道理是不容易的,其實是辯證式的發展。你學那種淋漓暢快的生命但是可能陷在那裡,到最後人生受到了挫折。現代人就像唐朝人,打擊的、跳樓的等等,什麼毛病都有。也要學學超越的道理,像宋朝人那種心中不著一物,不染一塵,非常超脫。可是這樣久了,會變成偏枯。比如整天坐著喝茶,這也是毛病,要再回到那種暢快的生命力。這是要再一層一層上去。所以後來人家佩服孔子,因為孔子兩方面都有。一方面生命力極其旺盛,他的生命力之旺盛,你們試試看。在當年的那種條件下,他老先生周遊列國,他幾歲啦!?五十多歲開始周遊列國。在古時候,五十多歲都已經是快死掉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在當時的衛生環境底下,他還能如此,可見生命力之旺盛!周遊列國回來還著書立說、教弟子,這方面又極其超脫。後來大家想一想覺得還是很難超過孔孟的境界。

人生是一層一層地上去。我們現代人的人生實在是不講這些,只有知識、功利、富強,只有power、sex這一套,要不然就是一堆心理分析,分析人的一大堆毛病,但不知道怎麼解決這些毛病,這樣不行。

問:

老師您說要認識自己,我們怎樣才能夠從過去來認識自己的環境、家庭,我覺得這就有兩項精神分析的問題,看你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然後導致這個樣子。但我們自己怎麼能夠呢?是要他把你催眠了才行吧?

答:

我剛才說現代人只有精神分析不行,對不對?但是我也常跟諸位講,其實心理學精神分析是好東西,聽懂意思嗎?只有這種分析不行,因為它基本上是病理學,它會知道你的問題在哪,但不知道光明在哪裡。佛洛伊德其實自己毛病也不少。現在研究出來,他在sex上有特別的問題,所以他對這方面有特別的注意,我所看到是這樣,我沒有特別研究,我大概知道是這樣。基本上來講,只有精神分析是不行的,因為你不知道怎麼到達一種光明徹達之路;可是心理分析是有用的,因為它對於認識人的心理問題是不錯的,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是沒有,但是有限。心理分析能幫你找到追本溯源,找到心理上的問題如何形成,就這點來說,是很有價值的。事情的形成階段是很重要的。要了解一件事情怎麼回事要知道他是怎麼形成的。例如要了解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美國怎麼回事,要看他怎麼形成的。我們心理的毛病也是如此,要看他是怎麼形成的,最早怎麼來的。你可以去想想看,第一,我們家裡可能有什麼問題。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一家都有他各自的問題,尤其現代人的家問題還真不少,有很多還是父母是避諱不談的。所以可以仔細想想看家裡不願意談的事是什麼事,這往往會是造成整個家裡的人心理或人格上毛病的源頭。我是過來人,我很明白,這個事在現代人很普遍,無論自己或周圍人,我看了不少。以前都說家醜不外揚,大家都很避諱,都不肯講,但其實大家都有一些問題。就算表面上看起來沒問題,還是會有一些傾向或特質,例如好面子,就會全家都很愛面子。有人是家道中落,或是早年受到某些打擊,一輩子全家從父母到子女都賠進面子裡頭。我有朋友很誇張的,是屬於不讀醫科會死人的那種人,他一輩子都在為家裡的面子賣命,一家子搞得烏煙瘴氣,全家都這樣。醫科只是其中一個因素,他們什麼事都要秀。那我怎麼知道我家是怎樣呢?你比比看就知道。你看你家怎麼樣,你親戚家怎麼樣,別人家怎麼樣,你多看看、多談談就會明白。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特性,那東西決定你的個性,當然還要加上你個人的特質。一個家每個子女都不同,諸位要知道排行影響很大,人的排行是影響極為巨大的事,因為這是生命一出來所面對的基本結構。老么就是老么,姐姐就是姐姐,這基本個性很難改,你只能順著個性的長處去發揮,補救短處,就這麼回事。

追溯自己家族的歷史,透過比較的方式去看你的特色,去看自己的性格是怎樣的特質,這是可以做到的。讀點心理學的書也很好,很有幫助。有些解決不了的事情也不要避諱催眠術等等。我也做去,因為我陪過一個親人去催眠,我看看覺得不錯也去做,真的不錯。不過要好的,有證照的,他可以幫忙你打開潛意識的門。有很多事你不知道的,它會跑出來,你會哭得淅瀝嘩啦的。我催眠完以後大哭兩三個小時,不可思議,很多童年壓抑的事會跑出來。

問:

哭完就沒事了?

答:

那一部分好了,但還是會有,人不簡單的。你從懷胎開始就慢慢地在蘊釀你的性格,到最後你就變成今天這個性格。天生人都差不多,所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到最後每個人個性差距之遠,個性變化之大,這是文學所描述不盡的。我想這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而且差異非常巨大。所以人生的每一步都塑造你今天的樣子。你不可能去追溯每一步,但至少有幾個關鍵性的問題,尤其是有tramma,或是整個家庭的秘密與避諱、或者人生當中的重大打擊,這些都會造成我們性格的根本問題。所以,這些認識很重要,要去解決他。

我在這裡講習的態度是很開放的,只要好的,我覺得我們都能學。現代的東西發展了一百多年,也有他的好處。覺得有些事情實在過不去的話,找個好的、有職業道德的、合格的、有品質的心理醫師、催眠師,他們可以幫助你一些。另外也不一定完全靠這個,打坐也可以,但這要很高的境界,這也可以打開潛意識,只是這不簡單。這些都是各就每個人的需要與機緣,不一而足。講來講去一切不離開認識自己、認識道理。人生有古往今來普遍的道理,而每個人有每個人特殊的問題。我想大家到這個年齡多少會對於自己的問題有點感覺吧?大家要針對自己的問題和困擾好好去探索一番;不然就是好好讀書,讀聖賢書會告訴你道理,因為它像鏡子。讀聖賢書,好好了解、體會所謂性本善,或者心如明鏡,或者心的中正和平是怎麼樣子,然後去對照一下自己是怎麼樣子,一下就會知道自己的毛病在什麼地方。《傳習錄》裡的這些問答大概會告訴你人的心理毛病有幾類,不會太多,心理的法則不會那麼複雜,就那麼幾類。認識自己的毛病很重要,每個人不一樣,而這通常和你的成長背景分不開的。例如,家庭裡頭大家感情激烈,你大概也會如此;你家裡人冷淡,你大概也會如此。這真的難改變。家裡跟人家太過熱情或太執著,你也很容易太過熱情或太過執著,情感上幾乎都會影響思路。除非是激烈反叛,那大概就會變到另一端,或正或反,各家不同,基本上是這樣。所以,我們也不多說其他的,人生的事情很多,但要抓住關鍵。關鍵就是認真認識自己,好好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會讓自己更好。好,我們今天到這裡。

2008/12/10 於台大新生教室304教室

逐字稿製作人:蔡正道

[1]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2] 《孟子‧盡心上》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3] 關於complex的詳細說明,請參第六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