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誠意與知行合一

東方文化講習會第三期

第八講 誠意與知行合一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各位同學,我們上一次講的是「致良知」,也有稍微提到些實踐的問題。實踐與事上磨練是密切相關的。今天我們繼續講陽明的「誠意」與「知行合一」。事上磨練又或者說實踐,我們上次講得不多,我今天再繼續把這意思發揮一下。基本上,陽明學與朱子學的根本差異在於──陽明學特別重視實踐。這實踐不是在知識上頭論辯。朱子作學問很複雜的,有經學、史學、諸子百家、文學等等,他的學問體系是非常複雜的。陽明認為一切的道理,在根本上來講,就是要拿我們的良知碰到真實的事情上面,在一個一個事情上見出它的道理來。因此,陽明學是看重事上磨練的,也就是看重實踐的,把知識的事情看做是第二義的。而且認為真正的知識是離不開行為的,不能夠付諸實踐的知識,談不上真知識。

這種知識在我們今天來看,基本上是屬於做人處事的知識。在西方人來講,近乎他們所謂的倫理學,或有關於道德方面的知識,在西方人所知是ethics。可是我們古人討論這種事情,跟西方人不太一樣。西方人講ethics,他的主流是從理性去論述所謂客觀的倫理或道德的原則。我上次跟諸位說了,你們如果去讀近代有名的道德學說,譬如說康德,他是分析論證得非常複雜,好像不斷在跟你論證論辯說普遍的原則是什麼。陽明不是這樣子的。王陽明他是直接訴諸你的內心,他講的是一種良知良能。良知良能是我們人本有的心,本來就有的,天生人就有的。但是我們人隨著成長的過程裡頭,我們的心性難免都受到各種不同種類的、不同程度的偏頗甚至於是扭曲,很難回到像小孩子一樣,心中沒有這麼多成人世界中各式各樣的觀念、想法,有著過去種種的痛苦記憶,潛意識中的種種問題。陽明講的「良知」是要回到我們原來本有的心,所以加上個「良」字。那要怎麼回去?基本上,他叫我們每一時、每一刻觀看我們自己的內心,自己是不是能夠處於不偏私的、中正和平的狀態。諸位說這還是很困難。其實在陽明來講,因為他自己可以說是經過了種種的磨練,千死百難啊!他把世間中種種的執著,拋卻得差不多了,因此回到純粹的、比較原本的心思。

因此,在陽明來看,良知是直接就可以把握到的,但你把握不到怎麼辦?他就不斷地跟你講。譬如說,我們看《傳習錄》一開始,徐愛問知行合一的問題。他說,我們一般知之而不行,事實上只是未知;聖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我們來看《傳習錄》卷上徐愛錄的第五篇。他說:「故大學指箇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箇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以後別立箇心去惡。」這意思是說,知行是一件事情。譬如說你看到一個東西好看,或者一個女子美麗,「如好好色」,這本來就是講說人天生的傾向,或者說女生看男生俊俏英俊,也是一樣的。你看了,你就喜歡。所以「見好色屬知」,你看了他,覺得這個人漂亮、英俊,這是知,你會喜歡,這是行。事實上你看到時你自然就好了,這是一件事情。你看到一個人英俊瀟灑,或一個人漂亮,你並不是說,喔!我知道她漂亮,然後想一想,嗯,我喜歡她的漂亮。你知道她漂亮與你喜歡漂亮是一件事情,懂意思嗎?所以「好」是個動詞,這叫做行;「好色」,這是形容一件事情,是屬於知。「好好色」,就是知行合一。再講一遍,「好」是動詞,是行;「好色」是知,這是屬於知識的。對不對?所以,陽明說知跟行怎麼能夠分成兩件事情?你其實是看到一個好色的時候,你就已經喜歡了,是不是?你知道他是英俊瀟灑的,與你喜歡他英俊瀟灑,其實是一件事情。這是就人本來而言。後來有人搞得複雜了。譬如有的人說,大家都說那是好看的,客觀上確實是好看的,但我看了不喜歡。這是搞複雜了,不必搞那麼複雜。人原來認為這是好色,知跟行是一件事情。

那知行的本體是哪裡來的?本體就是我們的心,知行的本體就在我們身上。在我們身上,我們看到一個東西就是這樣。「惡惡臭」,也是一樣的事情,知行是合一的。因此,所謂知行合一的源頭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們天生的良知良能。看到好的東西就自然會喜歡,聞到難聞的東西自然會討厭。小孩子也是一樣,像我餵寶寶吃東西,好吃他就是一定要,高興得不得了。我剛來之前還餵她吃東西,喔!吃得開心,有滋有味,表情之豐富喔!不喜歡就「嗯」(推開)!知行合一是非常清楚的。懂吧?所以人本來是知行合一的。人本來的良知良能不過如此。陽明常說:「僅好惡就盡了是非」,這就是好惡。「僅好惡就盡了是非,僅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這是是非的根源。其實陽明不過是一再地要我們回到我們那原來單純的狀態,當回到我們原來單純的狀態時,事情的好惡就會清楚簡單,並不難知道這東西我喜歡不喜歡。但後來人把事情搞複雜了,現在社會東西都很多,你要拿這個與那個比,然後又如何如何,這就複雜了。但源頭上來講,我們對一個事情的好惡並不複雜,因此良知並不遠。聽懂這意思嗎?良知其實是天生給我們的能力,你看小孩是很清楚的,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是很清楚的。大人疼他,他開開心心笑、好高興;如果大人吵架了,立刻就不高興了,甚至懷疑說,大人在那口角,她夾在中間,她懷疑說是不是不喜歡她了,會很難過,她會想去討好的。

有一次我出門前跟我太太為了某些事情,反正嘰嘰咕咕的,唉,家人都難免有這種事情。我們在那邊嘰嘰咕咕的,她夾在中間。後來我晚上回來之後,太太講說,寶寶整個下午都在企圖討好媽媽,認為大人的口角是不是在說她哪裡不對。我一聽,嚇一跳,小孩子真是非常敏感。其實,小孩對於好惡是非常清楚的,你疼不疼她,她是一清二楚的,你喜歡她與不喜歡她,她是非常敏感的,她都知道。她當然喜歡你疼她、愛她,她當然不喜歡你不疼她、不愛她,甚至於打她罵她,更別說虐待她。世界上最可憐的小孩是被虐待的小孩,那很慘,這通常會變成一生的創傷,有時候很難治癒。在心理學上來講,小孩子成長絕對需要關愛與照顧的。所以底下講,「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其實,孟子就是講這事情,小孩都知道要愛他的父母。父母一般來講也都知道要愛他的子女,這是生物的天性,一切生命原本的道理就來自於此。我一再跟諸位說,如果父母不能夠愛護子女,生命無法延續啊!子女小時候如果不能自然地懂得親愛他的父母,他與其他任何人事物都不可能發展出一種親愛的關係。父母就是小孩的天地,小孩子如果沒有辦法跟父母,或者說養育他的人,發展出親密的關係,其實跟世界也就不容易有親密的關係,後來要不斷地補償的。這很妙,而且很靈。我們跟這世界是一種比較熱情的關係,還是比較冷淡的關係,關鍵期大概就是在你小孩子的時候,這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的。同樣,仁義禮智無不然,是不是?你不能說嘴巴上講一堆東西,我做也不做,這樣不行的,這也不叫真知,這種「知」談不上真知。在陽明來講,這些事情是合一的,所以講知行合一。究竟來講,天底下沒有一個孝子說,我知道孝順的道理,然後不去作就叫做孝子的,這「孝」不是空講一番嗎?所以,所有做人處事的道理,必然是要講知行合一的。

諸位說,按朱子所講的,我們一定要讀書致知,研究致知,然後也實踐篤行,這樣不是有問題嗎?也不好這麼說。兩個層面:第一個,有時候我們自己還不知道,但看著別人那樣作,會啟發你的智慧,啟發你的感受,於是你學著照作。懂吧!這叫做「學而知之」,我學著照作。這一種是我學著別人作,之後我也可以達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另外一種,當我要做甲、要做乙、要做丙,同時有很多事的時候,我一下看不清。這時前人的行為,可以讓我在中間分辨其中的輕重緩急進而知所取捨。這是第二義。但第二義還是從第一義來。第二義是你自己還不清楚這複雜的情形,但這一切的複雜總還是要回到單純。譬如說甲、乙、丙我要如何取捨,你必須對於甲單純知道得很徹底,對於乙、丙也是要單純知道得很徹底。這其中會單純有一種人本性的需求,自然就會達到平衡,某一個會先出來,某一個會後出來。因此必須單純地先知道甲、乙、丙。終究,複雜還是要回到單純,所以基本上我會說二還是從一來。你透過「學」會知道「知行合一」究竟的道理。你一時還作不到,但可以先知道,然後努力實踐,慢慢地恢復到自己本來的本性。這是「自明誠」,我們之前說過了。陽明講的其實是「自誠明」,這境界高啊!「如好好色」這就是誠,實實在在的,我直接就自誠明了。我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國自然知愛國,見人類自然就知道要關切人類的福祉。這不是人人都能作得到的,這是自誠明。朱子的路子,他叫你自明誠。當然朱子也講自誠明,朱子是兩樣都講。但是陽明偏就自誠明這點來講。懂意思吧?因此陽明的說法,同時也是我們今天要講的:誠意與知行合一,是一件事情。

「誠」字我們之前說過,從《中庸》的「誠」字來的。所以,陽明的說法講來講去是講一件事情,非常單純的一件事情:就講人類原來碰到事情的單純的好惡,這單純的好惡是非常誠實、非常誠懇的,真正的知行必然是合一的。也就是說,如果你說你只是知道但不想做,你那知是有問題的知。你不是真正「如好好色」那樣的知,你只是聽人家說話,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但你心裡沒有那種感動,你不夠誠,懂吧?沒有這樣子的誠懇,沒有真正發自內心的東西,只是你自己書上讀來的,或聽人家說說的,自己想一想的,這些都還不算。真正的誠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這樣的情況下當然是知行合一。因此,陽明特別重視誠意,他講學問特別重視誠意。他特別講到「立誠」,他說殺人要從咽喉上著刀,一刀斃命,而這一刀就是「誠」!立誠,要這樣立誠!陽明講話是非常有力的。你們可以多讀讀他的書,讀他的書非常有意思。他意思是說大家做人做事大多亂七八糟、不乾淨俐落,他就一句話:「立誠」!你這事情是不是足夠的誠意?沒有足夠的誠意──不誠無物![1]中庸上講的,這事情沒用的。「不誠無物」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現代人最容易明白的一點是,交朋友你有沒有誠意啊?沒有誠意怎麼交朋友呢?男女交往上,大家常講有沒有誠意。弄了半天都是為了對方的一些外在條件,心裡面並沒有對於對方有真正的誠意,長久如此,兩人的關係自然會出問題的。「不誠無物」,底下是格物的「物」,事物的「物」。非常簡單,就是說,我們做人做事,就只問一件事:你這事情誠不誠?是不是真正發自你內心的,非常實在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那樣地誠懇。若非如此,這事情終究是不能可大可久的。不誠無物,可以撐得過一時,撐不久的。這種情況底下,你不是知行合一,多半是因為你知道一些事情,就那麼想想,就這樣做做,這是不行的!這種事情在政治上最明顯。政治人物講的話多半都是不誠的,過了一陣子,大家甚至是他自己都忘了。大家打開報紙看政治人物講話,這一點是最清楚的──都在做秀!藍綠雙方都在做各式各樣的秀。這就是「不誠無物」。

我們現代文明裡頭這種東西也很多。整體來講,在現代文明中我們每天追求的東西,往往都不是我們真正「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般的東西。我們往往都是──做這事情是為了另外那事情。我們常都是算計了一大堆,這在整個現代文明裡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一般人上很多班都是自己不想上的班;上很多課也都是不想上的課;念很多書也都是自己不想念的書;從小到大,去補習班一天到晚都是做這種事情;從小到大做一大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這一點有趣,不光是今天如此,紅樓夢裡面賈寶玉、林黛玉為什麼獨特,因為他們兩個倒是率真。賈寶玉的爸爸要他參加科舉,他完全不願意,他最討厭人家跟他講科舉、功名、光宗耀祖這類的話。他最討厭這類的事情,他很率真。這裡面只有林黛玉懂得他,其他人,像寶釵也一天到晚跟他講說你要為這個家多想一想等等。賈寶玉有他的真,在這方面,他倒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當然進一步講就碰到一個問題:他好好色,惡惡臭,是他自己的好色、惡臭,因為他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賈寶玉不足為範,他是被寵壞的。他在平常生活上是很任性的,只看到自己喜歡什麼,他倒是真真實實地只顧自己喜歡什麼,他不太顧別人的。

諸位一定會問這問題:我要顧家,又要顧到很多人的事情時,不是只有顧自己,我只顧自己當然很容易率真,我只要任性我就率真了,是不是?我要顧到其他人的時候怎麼辦?我就是顧到父母的願望,所以我從小辛辛苦苦背著書包去補習,考聯考,上大學,上一個我不願意的班,甚至娶或嫁一個我不願意的人,搞得我一生都不愉快。搞得我一生都不愉快時,怎麼辦?這裡頭確實是人生的考驗。若陽明會這樣跟我們說的:我們不管怎樣,做一件事情,一定要誠意,但這誠意並不是只有我自己。因此,一個人上有父母、旁有兄弟姊妹、有家人、有社會,一個真正的致良知時,他的心中自然就有這些人。心有了這些人,他做事情自然就會考量到這些人的需要,如同自己的需要一般。這中間自然會有一種取捨,在這當中會有誠心誠意所做的自然平衡的作法。其實這樣講起來,跟我們前面所講的「致中和」是一樣的意思,並不違背經典之所教,還是「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所以,第一步,在單純的時候「好好色,惡惡臭」,這大家容易懂。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一般人除非神經失常,總知道的,是不是?麻煩就麻煩在於複雜的情況。我明明喜歡攝影,我老爸一定要我去考醫科,我該怎麼辦?這就麻煩了,是不是。你明明喜歡攝影,你老爸一定要你去考醫科,你又覺得你不願意完全不顧你老爸的意思。這中間你就要問:你有多少的誠意?你可能願意為你老爸做一些事情,這就看你的心或看你的家裡需要多少。於是你可能念了醫科,休閒時就去攝影。這就看你有沒有平衡。如果發現不行,這犧牲你受不了,你就必須有另外的作法──搞清楚你父親為什麼一定要你念醫科,他有多大的需要?如果他只是希望你有個安穩的生活,讓父母安心,那就不一定要考醫科。可以先有個穩定的工作,之後再從事攝影。這中間可以有很多的折衝,我自己是過來人。我原來是機械系畢業的,這也是為了家裡念的。這中間要有一個平衡,你不能做到都不為自己,也不能做到都不顧家裡,其中的拿捏──正在一個「誠」!

如果你能做得誠,你能夠歡喜做、甘願受;如果你做得不誠,問題就麻煩了。很多人到最後是,我自己喜歡的拋不掉,為了家裡做,做了之後又怨;家裡之後也不愉快,父母勉強你念醫科,兩邊吵吵鬧鬧,兩失之。懂這意思嗎?在任何情況底下,你要確定你是真的願意做,你不要做了又不甘願,這很重要!懂吧?人當然不是只為自己做,像賈寶玉那樣不行,賈寶玉太任性了,家敗了他也不管,到最後他也不安。像林黛玉那樣也是個悲劇,但是他在中國的文學作品裡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正是因為在以前的社會裡要率真也不容易,家庭的牽絆太大了,所以大家喜歡這種率真的人。賈寶玉有他可取的一面,但確實人也不能夠任性,會變成一種悲劇的狀態。

回到剛才我們要談的,單純的情況容易知道,複雜的情況自己心裡也要清清楚楚地知道,要知道甲乙丙等各種東西在你心裡是怎樣的份量。要誠實!當每樣東西都如其所是,都是誠實的時候,你自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們每天的生活,就以我個人來講,每天時間當然都是分割的,一天要花相當時間照顧父母、照顧妻女;要顧及學校的需要、學生的需要;自己要寫文章、作研究,這是終生的志業。每天同時存在甲乙丙丁戊己等等事情,該怎麼辦?你每樣事情都必須要誠!做的時候都要誠心誠意!懂吧?長久下來,自然生命就會有種平衡。所以雖然有甲乙丙丁戊己等等,久了之後,自然會有一種平衡,慢慢比較會接近中和的狀態,心中沒有太多的牽纏攪繞,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清清楚楚。

「致良知」,就單純的源頭上來講,我想不難明白。但複雜的人事怎麼辦?你自己要慢慢清楚每一樣事情,清楚之後自然會平衡。坦白說,這並不太難,道理上也不那麼難理解。好比說人要吃飯,但也會喜歡做點什麼事情,休閒一下,如果能「誠」,你自己會平衡,對不對?你不會整天睡,也不會整天吃,也不會整天玩,懂吧?你吃一吃東西,就不想吃了,就想要動一動;動一動累了,就想要休息一下;休息完了,就想要再起來動一動,懂這意思吧?雖然人生同樣有這些複雜的甲乙丙丁戊己,有種種人生的需要、責任、義務、喜好,這些在你心裡都有份量,但你遇到事時,一樣一樣來,重點是在於,每樣事情都要誠,要立誠!要做到知行合一,你面對每件事的時候都要從良知良能出發。久而久之,你覺得心裡非常踏實、實在。這是陽明所講的人生基本道理。

第二堂

陽明講學的特色在於「簡約」,既簡又約。他講的是最核心的道理,也是做人處世道理的根源。他心目中所認為的聖人是要治國平天下的,而這一切都離不開這簡約的道理。所以他反覆地說,六經不過就是「存天理,去人欲」,認為我們做人也就只要「存天理去人欲」就好了。現代人對於這句話多有批評、反感,好像天理跟人欲是相對的。其實古人所謂的「人欲」是私欲的意思,不是說我們要做到非人的狀態才是天理,不是這意思!「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這就是天理,懂吧?並不是說天理是一種非人的狀態。人欲所指的私欲就是只看到自己或只有自己的立場,這就叫做私欲。什麼是天理?天理是人心本然的、自然的狀態,就像人天生自然就會好好色、惡惡臭,會天生喜歡跟親人親近,會不喜歡殘酷、殘暴、惡劣的人或事情,這就是天理!天理很簡單,它是人天然的、本然的一種人性。這一點在各大文明,乃至於小文明,只要是人的社群裡頭,其實你們如果多看看西方人拍的很多人類學方面的片子,或多看看相關的書籍,其實也是按照一種人的天然的、本然的道理在運行。人都有他的親人、家屬,而且都是很重視的,然後文明裡面也都自然會有社會裡大家也都喜歡的一種比較溫暖和諧的狀態,討厭殘酷的狀態。那為什麼有時候會發展到惡劣的情況?這孟子講得很清楚[2]。水的性是喜歡往下走的,人性有一個天然的喜好,也如同水之就下。如果水碰到障礙物會激發起來、跳起來,可以越過岩石,高過障礙物,這就好比我們人可能因愛生恨,這在人生來講是很容易的事情。人生裡頭當然也可能因為原來的好好色、惡惡臭或甚至於由本來對於親人朋友的情感,到最後因喜愛而產生種種的厭惡或怨恨。但這不是本然的狀態,因為本然的狀態如同水自然往下流一樣。天生人其實都是一樣的,沒有人喜歡別人對他惡言相待。人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所以天理講的就是人的本然的、自然的狀態,在陽明來講,他要講一個簡約的道理,他說天底下一切事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你就是存天理去人欲,回到你本然的、天然的那一種喜好,本然天然的一種自然的好惡。盡好惡就盡了是非,一切的是非不過就是人天生的好惡,僅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不要再去千算萬算,人就是算得太複雜了;而且人的計算通常都是算有限的、一時的,例如我考慮到我底下三年的發展,或者底下十年的計畫等等。這有兩個大限制:第一,那是我的。第二,那是三年、十年的計畫,以為我已經算了幾十步了。你離老天爺的意思還遠得很!老天爺說,第一,你不能只考慮自己。第二,三年、五年也太短了吧?真正的、天然的狀態,是給你一種良知良能,這不是只有你有,是所有人都有的,也不是三年五年,而是千年萬載,甚至於到我們現在的數十萬年、數百萬年。本然的好惡就是一切是非的根源,盡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所以一切的事情只要「是,誠心是;非,誠心非」、「存天理,去人欲」就好了。這就是陽明所講的簡約的道理。

人生的複雜,我就跟諸位講過了,它可能同時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有種種的需求,對不對?那該怎麼辦?其實沒什麼,其實你人生本來從早到晚就有各種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出現的,他自己會平衡。你真正每一樣事情都實在的時候,你自己會知道。例如,吃完東西想要喝點湯,喝完湯了想要喝點茶,喝完茶了就不想吃了,就想要動了,動一動就想要休息、想要見人了,想要見朋友了,這是你自然的、天然的喜好。你只要順著你天然的、本然的這種的喜好,你的人生就會接近一種誠意的狀態。你凡事都能立誠,做的事情都實實在在的,這就能夠長久,這也就回到《中庸》的道理了,懂吧?這樣你做的事情就可以長久。不像我們現在,諸位可能還是有很多的疑問,這種疑問照我們經歷這麼多次來看,我們現在一般的疑問,都是因為所見者淺,你們不要以為現在大家想得深遠,一般人所見者淺,看到的不過都是幾步幾十步、幾年幾十年,甚至於一兩百年,一兩百年看似很不得了,但這都是淺的。所以為什麼我們打開報紙看到社會的這些有名的人,尤其政治人物講的話,哪麼靠不住呢?因為他不誠,都不是實在的。有的人是不仁,不仁其實就是偏私,他只看到自己的立場卻不看到對方的立場,只有自己沒有別人,人不喜歡這種狀態,否則大家不要在一起,若要在一起就不要只有你沒有我。仁原來就是相人偶,畫得像兩個人。它原來是這麼寫的,就是兩個人。世界上本來就不是只有你存在,還有其他人存在,若無私欲障蔽,你心境自然能夠感受到其他人。所以照陽明講法,事情很單純,存天理去人欲,這個天理不過是人本來的好惡,我本來所喜歡的就是天理,不過就是如此。一切的複雜要回歸簡約,回到原來的誠實狀態。

其實,這跟朱子所講的,講到最後要講的道理是一樣的道理。只是方法上來講,陽明偏重實踐,所以講知行合一;朱子是希望既重實踐也要重視學習,所以你要常常學習往聖前賢的榜樣,從這裡頭開發你自己的智慧跟情感。我覺得兩者皆有所長,兩者都帶有理學的兩種重要精神。這是理學家兩大代表,一個朱子,一個陽明。當然我們說程朱陸王,不過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朱子跟陽明。朱子之前有程子,陽明之前有陸象山,發揮到極致,一路就是朱子的尊德行、道問學兩個兼重;另一路是陽明的偏重實踐,就是你每一樣事情就是要做到立誠,就是要做到知行合一。良知就是在事上磨練,也就是當前的一樣樣事情上,我自己問、自己看,我是不是能夠致良知?是不是能回到一種我本然的、天然的狀態。如果不行,自己都覺得內心充滿了矛盾、不安、緊張、害怕等等,那你當然就是離那個狀態很遠,每一樣事情做下來都覺得問題一堆。那這該怎麼辦?也很簡單,你就先就簡單的事情先恢復找到你自己的本性,懂吧?簡單的事情,比如說,你吃飯的時候,專心吃;喝茶的時候,專心喝,試著讓自己內心的感覺回來。碰到人的時候不要想那麼多,不要算計那麼多,直接先面對人,直接地去感受人跟人之間的感通,懂吧?體會那份情感與感受。讓事情一樣一樣地回歸到原本的狀態,然後再重新拾回我們人天生的、天然就有的平衡與誠意,懂吧?因為人到後來都糾結得亂七八糟,心裡面一大堆的complex,潛意識裡面堆的都是垃圾,所以你當然說我怎麼無法致良知呢?確實,我們一般人心裡的東西已經亂掉,所以要破除這種混亂,回到天生給你的良知良能。這東西並不難懂也不難恢復,當下立刻就可以恢復,只要你願意把你自己過去種種的糾結先拋到一邊去,將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顧慮等等拋到一邊去,直接拿本性去面對事情,良知慢慢地就會出來了!

你們大家有沒有想到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或者想到一些更好的例子。我們現代文明的人生,我剛剛講了一下,講得不太好。現代文明的人生常常都是被program的,這是現代的人生比較痛苦的地方,就是它都是被program的。這意思是說人都被很多外在的東西都把你給設定好了。你早九晚五當然都是被program的,當然你人生每一個階段也都是被program的,你的自由度其實是相當有限的。因此要重新回到你的本心更是要花一些功夫。關於這些,我現在當然只能跟諸位講一些原初的道理,因為現在重新認識自己都不容易了。你認識自己之後還要重新認識到現代文明很多的問題,然後怎麼調整,這要一步步來,這學問大了。當你要講到文化問題的時候,問題就不這麼簡單了。然而,就個人實踐來講,陽明學是貼近的,非常有力,我非常喜歡陽明學的這種親切。但是要講到我們人類的文化是怎麼演變成現在這樣子,這確實還是要很多學問知識,要慢慢地討論。文化是怎樣從原初的單純慢慢變成今天的複雜困惑,這中間到底有什麼地方背離,這需要許多的講究,不是這邊兩三句話,或一兩堂課能夠講完的。大家還覺得什麼地方不清楚的,盡量提出來好不好?

學生甲:

老師我有好幾個問題。人扮演某種角色時,在相處的時候一定有很多的要求。如果說這些要求已經超過自身當下能力可以解決的範圍,然後不做又不行的時候,那要怎樣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呢?這是第一個。那再來就是,如果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展現了誠意,但還沒有做到位的時候,然後又被對方曲解的話,這又該如何解決?

老師:

第二個問題你在敘述的時候本身有點矛盾,可能要再重新敘述一下。你說展現誠意又沒有到位,這本身有點矛盾。

學生甲:

就是自己做到自己覺得可以做到的誠意。譬如說,可能對方的要求你不是很瞭解,但是自己設身處地想一想,好像其實也應該是可以的,但實際上對方可能覺得還不夠。那在這種狀況下的話要如何解決或自處?

老師:

誠意確實不能夠只是自己認為自己有沒有誠意,這樣的誠意是不夠的,懂意思吧?我們講的誠意是講人的原來的、本然所有的、也應當有的、也最好有的那種誠意。如果只是看自己,在當時自己覺得我已經很誠心誠意了,那不太行。我舉個例子,國民黨為二二八道歉,每次都覺得我已經很誠意地道歉了,可是就台灣的民眾來講,常常覺得你離那誠意還遠得很,這是比較明顯的例子。也就是說,每個人會因為他所處的立場,就會覺得說,我已經展現誠意了,怎麼對方還不接受?我自己也曾經幫親人處理一件事情,後來發現這種事好像還真不容易。也就是,當你覺得已經展現了很大誠意的時候,對方如果對這事情本身已經充滿了很多疑問時,你並不容易能達到。這兩個例子不太好,第二個例子不太好。對不起。第二個例子會把事情搞複雜。因為這牽涉到更多的問題。我們先回到第一個例子來講。

誠意是這樣子的,不能只是從我們現在的感受、立場或想法出發。譬如甲跟乙之間有問題,甲說我已經很有誠意了,你怎麼不接受?這種事情一天到晚聽到,對不對?原因就在於人不容易拋掉自己的立場。人恐怕不容易如實地看到自己跟對方的處境以及整個背景的需要。因此真正要講「誠」,當然要符合天理。而事實上,從第三者來看就很清楚,今天如果從另外一個人,他是第三者丙,由他來看,就會清楚看到,當你表現這種誠意的時候,其實很多事情你可能不瞭解。例如乙的需要你不瞭解。然後當乙說他也表現了誠意,乙可能覺得他也充分表現了誠意,但乙也沒有充分體會對方的立場。因此在這情況底下,講白一點,就是還夾雜著很多人欲,他的誠意並非真正純然的天理。

從這裡要回到你的第一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你會說,我們人在社會上有很多的角色,在處事情的時候,發現說有很多的要求,而這些要求超過了我現在所能負擔的狀態,該怎麼辦?我是要勉強自己去做,還是說,我就不理了呢?如果陽明要回答這問題,他會問這要求是不是天理,懂吧?人家給你的要求,如果是天理,是合理的,就去做啊!那為什麼如果是合理的,而我自己又覺得我實在做不到?那可能是我們自己的背景或狀態底下有某種問題。這樣能夠明白嗎?因此,你這兩個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不能從自己的立場看,要從他是不是天理的一個立場看,這樣就清楚了。第三者因為沒有利害關係,他一看會比較清楚。常常我們在看,很多的案例是甲乙爭執的時候,甲跟乙都認為自己拿出誠意了,可是你一看就知道,他們兩個所謂的誠意都還是打了折扣,當然會出問題,懂吧?第三者一看就會知道,天理不是如此,很清楚的。所以,誠意要足,要足要符合天理,而天理往往當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旁邊的人一看是一清二楚,聽懂這意思嗎?所以要問的是,怎麼樣的誠意才構成符合天理的誠意。這天理其實就是人本來的好惡,而這本來的好惡其實並不難明白。諸位常常困惑的事情,你們自己在那裡困惑,你找沒有利害關係的第三者幫你看,而且他不能有偏私,不能說因為是你的好朋友,一心就直接同情你,這是不行的。第三人是客觀、公正、頭腦非常清楚的,一看,就清清楚楚了。

基本上來講,我們人為什麼常常會覺得,我已經很誠懇,我已經很努力,我已經都做我能做的了,為什麼你們都不諒解我?因為我們都很難完全跳脫自己的立場。講白一點就是「我執」。去除我執是很困難的。陽明的致良知是沒有我執的狀態,是陽明百死千難中得來的,他已經到達無我執的地步,這是聖賢的境地,這不是容易的事情。那諸位說,我怎麼可能一步到達得了?我也沒有說你要一步就到達,我只是說你要每天不斷恢復那本然的、天然的狀態,這就叫「存天理,去人欲」。所以,理學家是每一天時時刻刻要做存天理去人欲的工夫,去掉自己的我執。為什麼要去人欲?人欲就是講我們的私欲,基本上就是從我的立場出發的這些東西。事事只從我的立場出發,行之不遠。現代人常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我幹嘛拋掉自己的立場!這就要看你人生要的是什麼,對不對?你當然也可以說,我反正就是我的立場,你要怎麼看,我才不管,那一生跟人家就是衝衝撞撞、煩惱糾紛不停的狀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大家就是吵來吵去。國與國爭,人與人爭,各有立場。例如中、日、韓,一天到晚吵來吵去,各有立場,對不對?就這麼回事兒。韓國一天到晚罵中國跟日本,中國一天到晚罵韓國跟日本,日本一天到晚罵韓國跟中國,就這麼回事。世界上為什麼從古以來打得一塌糊塗就這麼回事。翻開人類歷史就是一路打,就是私欲造成的!人跟人就是不斷地鬥爭!大家都很難真正沒有我執,就是盡可能沒有我執地兼顧人我也很難,都是順著人欲。

確實,天理不容易。我們一般人都很難做到徹底的天理。多少會帶點人欲,但是要盡量少。我坦白說,人欲要盡量少,如此你們的麻煩、煩惱也會越少,人漸漸會有種開闊、光明、自由,甚至於是一種浩然的氣象。人欲越少,人會根本上改變的。所以,像陽明講的「大人」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理學家心目中的聖人,是心中包含了天地萬事萬物,包含了所有生民的福祉。這樣子的人當然什麼狀況都能處理,什麼問題都能處理。我們要逐漸學習當這樣的人。諸位會說,我幹嘛要做這種「大人」?沒關係,你不是一下就要做這麼偉大的人,但你至少要先處理你自己的問題,然後你家人的問題。我們一般人如果心胸不夠開闊的時候,有時就連自己的問題都處理不好,那家人的問題就看運氣。有的人命好,家裡沒什麼問題,當然他可以混得好,家裡一有問題時,他的心如果不夠廣就沒辦法處理。一般來講,家裡面如果有問題時,你用普通人的道理是無法處理的。就是說,我們用常情,說人不都這樣嗎?抱歉,人都那樣,那是命好,都還混得過去。如果一旦有什麼問題時,你就混不過去了。國家也一樣,對不對?國家太平時,大家就在那邊混,對不對?整天什麼也不講究、也不修養,整天吃喝玩樂,國家不是也很好嗎?很抱歉,國家慢慢就亂了、就衰了,國家衰亂的時候,就必須要有偉大的道理、偉大的人出來了,否則就搞不了,基本上是如此。理學家所提出的這種「人」是說,他是逐步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他能夠修養得越來越高,照顧的人越來越多,對不對?我們一般人如果不修養,能夠照顧的人就越少,甚至於到最後連自己的問題都處理不了。這就叫做「推闊」。大人包含天地萬有,這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們至少先一步一步來,自己的家人朋友總要能照顧到吧!

老師:

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學生乙:

想想看要怎麼問。就是,例如說,大家是一個團體,要一起做事情。那可能團體裡面會有人比較不負責任。簡單講,例如,可能他承諾或是他負責的東西他並沒有做到之類的。很明顯,在這種狀況會被惹得不太爽,就覺得不太高興。那在「存天理,去人欲」這樣的說法底下,我要怎麼樣面對自己這種不高興的狀況?他很明顯就是不負責任,你也知道他就是有時間出去玩、有時間去吃飯或幹嘛的,就是不做事。

老師:

OK。先要瞭解這是什麼樣的團體。人類的團體有各式各樣的團體。

學生乙:

社團。

老師:

社團也有各式各樣的社團。我特別要這麼講,就是要跟諸位講說,我們今天是一個比較亂的時代,道理沒有辦法一般性的像規條一樣來講,所以我教大家的都是根本的原理。你們碰到事情,每一樣事情都不一樣,每一個社團都不一樣,每一個社團第一年、第二年的每一樣事情都不一樣,要隨時應變的。最重要的是你要瞭解你是在處理怎麼樣的事情,這是怎麼樣的一個對象,這叫做事上磨練。用朱子的話叫做格物,這是「物者,事也」。朱子會比較多些知識性,叫你同時研究過去的例子;陽明會教你用你的良知照見這社團什麼歷史?這社團中有沒有大家公認的已經形成的一種傳統?還是正在建立當中?懂吧?如果傳統已經很堅實了,大家奉行已久,而且大家都覺得就是應該這麼做,那你當然可以根據傳統責備這個人。但前提是,你自己要先付出很多。任何人在責備別人時,自己要能夠先付出,能夠先做的先做了,做個榜樣,基本上這才會讓人沒有話說。然後,你也根據這社團已有的傳統,因為你想要維繫良好的傳統,對這個人做適當的責備。同時,你要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你必須要用什麼方式責備他?或者有時候是勸他。要想怎麼樣才能夠處理問題、解決事情。處理這問題時,你要瞭解這個人。所以,這是一種狀態。有的社團它根本沒有傳統,或者還正在建立當中,那你就必須要以一種柔性的、軟性的方式,想想要怎麼樣能夠讓他感受得到。有的人是可以談的,有的人是不能談的,聽懂我意思嗎?簡單跟諸位說,因時、因地、因人都有不同的作法,沒有一個固定的作法。有的人是要感化;有的人是要勸導的;有的人是要請其他的朋友跟他說的;有的人是要給他三次機會就一定要把他開革出去,列為拒絕往來戶的,都不一定。處理事情是因時、因地、因人、因事皆不同,這要靈活應用。

學生乙:

老師,那我要回應一下就是,社團是一個有傳統的社團,而我講的是我以前當社長時的經驗,我自己做事情基本上應該還OK,沒有什麼不負責任的地方。我比較大的困惑是,當然我會希望把事情做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自己這種不開心的感覺。我覺得因為這種事情不開心不好,也會盡量想辦法去把事情完成。可是這種不開心其實很困擾。如果你看到他那個樣子,唉!不知道怎麼說的感覺,就是在做事的時候不想要有這種不開心。

老師:

你不開心的原因是什麼?是怎麼講,他就是不做?還是怎樣?你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你是怎麼處理的,你是給他工作,然後他就不做,然後呢?為什麼不開心?

學生:

應該是說我不喜歡別人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常常答應了,又會找一堆理由,說到又做不到,那當然事情後來就是要找別人去做。幾次之後,事情就比較不會交代他。一起來社團練習當然是OK!只是做事情就避而遠之。會覺得在做事情的過程當中,自己會有點對他會感到不太開心,有時會憤怒。

老師:

要評論任何事情之前,其實都必須詳詳細細地瞭解事情的原委以及它所有的狀態。所以我並不想要立刻下一個定論。就我初步所聽到的訊息,我倒是會覺得,你最好不要這樣處理。因為,一個人到一個社團來,而這社團又有一定的傳統,他老是來參加活動而又不願意分擔責任,多半有他的原因。我會勸你先瞭解他是不是有什麼原因,為什麼會這樣?尤其是大學的社團,是不是?大學社團一般來講,在一般情況底下,有的人會稍微懶一點,但如果說都拒絕有點怪。所以,我要講的重點是,你為什麼不先去設法瞭解對方是怎樣的人?因為這是社團活動,社團活動不是國家的兵役,兵役是你們每個人都必須當兵,不當兵就抓起來;而社團是根據傳統,沒那麼多類似法律的約束。一個人到一個社團來,你要先瞭解他,當你真正瞭解之後,其實憤怒會很少的。但如果說,我們不太瞭解這個人,而只是說我不喜歡他明明分擔了責任卻又不做,這樣你常常會自己惹來很多不必要的憤怒。這是兩種不同的看法。後者的作法是,我就是不喜歡,如果照我現在聽到的,因為我現在沒有太多時間詳細問這情況,照我初步聽到的印象,如果說我們的態度是,我當一個社團的負責人或領導人,只要有人他不按照大家遵循的傳統或規矩來辦事,我就會生氣,這會氣不完啊!我不覺得這是好的作法。而且這也是較根據存在你自己腦子裡的,你所理解的規矩去要求別人,甚至於是你自己所習慣的一種良好的做人處世的方式,但別人不見得有。聽懂我意思吧?所以我會建議你,你不要拿你所信守的規矩去要求對方,不如先去瞭解對方是什麼人。你真正瞭解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嗎?他心裡真正在想什麼你知道嗎?

學生乙:

我這樣回答會不會佔用大家太多時間?

老師:

沒關係,你簡單講。

學生乙:

大家相處一兩年,其實個性如何大概都知道。在分配工作之前,一定都會講清楚大概的狀況,例如內容與期限等等。如果你今天自願來做的話,遇到什麼困難你可以講,大家想辦法來解決。但如果今天你不是有困難,而是你自己怠惰、貪玩而沒有完成。這當然就會讓我感到比較不開心。

老師:

好,你認為自己已經很瞭解這個人了?

學生乙:

不敢說真的很瞭解。但至少相處一兩年,在互動的過程中,你會有一些大概的認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偏見。

老師:

如果說你覺得這個人你已經基本上瞭解、掌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且事情的是非對錯都已經很清楚了,那你確實該發脾氣就發脾氣,該處理就處理,那你為什麼要將憤怒埋在心裡?

學生乙:

因為他是我學長。我們的社團很特別,我是社長,可是一半以上的人年紀比我大,因為社團很有傳統,大家都會繼續練習,很多人比我資深。

老師:

如果是這樣子的情況,如果這是一個天理的,也就是說,你不是出自於你自己的某些偏好,而是已經到達說社團上大家都覺得這個人這樣做事很明顯不對的時候,你作為社長,即使他是你的學長,你也確實應當予以適當的勸誡。

學生乙:

他是個不能說的人。你要一講就真的會鬧得不開心。所以我覺得,落實到自己狀況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老師:

確實,這是一個difficult case。在一般的情況底下你必須要很心平氣和,找個機會坐下來跟他談;如果他不能談,就不是這樣處理的,你要知道處理事情是一層一層的。我今天要跟你講的重點是,一個事情真要處理的時候,是因人、因事,因地都不一樣,我必須要詳詳細細知道這人的狀態、社團的狀態,你的狀態、他的狀態,這樣子我才能夠整體地去看他的作為。如果這人的作為已經明顯如此,常常如此,應該引起眾怒,或至少引起大家的不滿,有沒有?

學生:

其實大家都知道,但不會講什麼。

老師:

大家都知道。OK。如果是大家都知道但又不會講什麼的狀態,這要仔細分辨。就是說,這已經有害於整個社團良好運行呢?還是因為你個人的偏好而對他特別地憤怒?這很重要!我們很容易因為個人的偏好,在古人來講,這叫做「私」;所謂「大公」,就是真正出於公的時候,是無我的狀態。你要先確定自己是盡量近於無我的,不是出於我的偏好,不是出於我個人喜歡做事情整整齊齊或者規規矩矩,或著要有效率,不能夠是這樣子的,因為你既然是社團領導,你行事是要真正出於公,當真正出於公而且大家都認為這問題是必須要去處理的時候,你自然會認為這問題必須要處理,至於怎麼處理要看這個人,不是當眾說就必須私下說,是不是?那如果私下說也不行,而這個人又在這個地方,他已經危害到社團,那就恐怕必須跟其他人說說看我們怎麼辦,對不對?如果他不危害,大家又覺得,算了算了,我們社團反正就是有這種人,我們能夠接受,那就要看社團的性質。有的社團就是要接受、就是願意接受這種人,那也沒什麼,不過是個社團,聽懂我意思嗎?但是我講坦白點,多半的情況我會擔心,我們很難真正做到大公,都會有個人的偏好。我喜歡整齊,我喜歡有效率,我喜歡分配得清清楚楚,你懂意思嗎?真正出於整個社團,完全不從己,這不容易啊!真正出於大公無私時,其實事情很好做,不難做,也不會有積壓的憤怒,因為你都能做的,不需要有太多的積壓,不能當眾講就私下講,看用什麼方式講。大體講是這樣。

學生:

老師我私下有跟他講過啦,但是反而是被教訓一頓。我就不講。

老師:

這又要看,要進一步講,你就必須要繼續看為什麼你私下講被教訓一頓?並不見得學長學弟喔,一個真正的領袖人物,我坦白跟你說,就算年紀長幾歲,他就有辦法,他講話能夠讓人家聽,這有他的本領,聽懂意思吧?

諸位要知道,這種事情要抽絲剝繭,一層一層的,所以做人處事確實不容易。一個領袖人物要大公無私,要能夠會講話,什麼時候講話、什麼方式講話,其中講究很多的。但是其實也不難明白,你看別人的時候你都懂。讀歷史書的時候就很清楚,項羽為什麼失敗,劉邦為什麼成功,道理講一講大家都能夠明白。什麼人做什麼樣的領袖。你要知道,同樣的話,有的時候馬英九能講,王金平就不能講;有時候王金平能講,馬英九不能講,這還真的是很複雜。這都是要知人善任、懂得事情。但是它的原初不麻煩,是單純的,懂吧?所以我說諸位一定要先明白那單純的、原來的道理,所有的複雜不過就是單純的相加,而單純的相加自然會有一種平衡。因為你只要每一樣事情都清楚的時候,加在一起也清楚了。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每一樣事情都不清楚,加起來就一塌糊塗了,懂這意思嗎?我自己基本的好惡都已經不清楚,甲乙丙的好惡都不清楚,加在一起就是一塌糊塗。所有複雜的人事最後都能夠抽絲剝繭回到簡單的道理。我坦白跟諸位講,以我這麼多年的研究跟學習,人生的道理並不複雜,到最後所有複雜情況都能夠抽絲剝繭到一些基本的道理上去,並不複雜。再複雜都能夠慢慢回到簡單。人的行為的規律,從古今中外來看,並不多的。基本上,人就是這麼回事,人性就是那樣,人性基本的、原初的東西是非常單純的,因為後來牽涉了各式各樣的背景才慢慢有各種的樣子,各種的complex就複雜起來。但其中因果相循,絲毫不爽,因果律很單純的,基本上是這樣。

講人事,本來是如此的。人事,要掌握全局,要知己知彼,要對整個狀態很清楚。要怎樣才能做到這點?其實你的心裡越空明越能做到這點。基本上就是要「尊德性」,加上「道問學」。你「尊德性」的時候心裡就會很清明,清明看事情就不會偏頗,會比較接近一種從天理的、整體出發的、大公無私的狀態。這就是「尊德性」。再加上「道問學」的功夫,「道問學」就是幫助你釐清人世間的各種形態、事情變化因果的道理,了解種種的不同,無論是家庭、學校、政府,企業等等,都能知道,一看,事情就清清楚楚。「格物」就是如此,一樣事情是什麼,你就清楚了,然後也知道該如何對應。所以,一方面是把自己的心弄得心如明鏡、大公無私;另一方面,盡可能的,也要能夠把對象物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在我來講,任何事情都要有他的歷史。譬如說,今天中華民國該怎樣,不是憑空講是非對錯,沒有那麼容易,任何事情都跟幾十年、幾百年的歷史分不開,才會有今天的狀態。這樣看,你就比較能關照全局。全局不是目前這一刻而已,而是從誕生直到現在,這才是全局。要了解一個家的面貌,要追溯至它的誕生,或至少深刻地往上追溯三代;要認識一個國家就要追溯到國家的誕生,追溯到民族的起源,這樣子才能夠明白。諸位說,這學問這麼大,我該怎麼辦呢?也不這麼複雜。至少要先瞭解大體,你這格局要先有,不能只看一時或只看部分,這會都處理不好,諸位懂意思?所以,每樣事情因、人因時、因地都不同,都有不同的作法。諸位說,這這麼困難要怎麼辦呢?也沒有那麼困難。我剛剛也跟諸位說,基本的人生道理其實並不複雜,基本的道理就那麼幾種,就是在那幾種裡面變來變去。我們先要實實在在的,要誠!然後在人生累積的過程中,這之間就不會亂,甲乙丙加在一起也不會亂。吃,就該吃多少就吃多少,既不要吃太撐也不要吃太餓;喝也恰當,睡也恰當,懂這意思吧?甲乙丙的需要,對父母有一定的照顧,對於親人如何、對於自己的伴侶如何、對社會如何、對朋友如何,清清楚楚,自然就會平衡。當然,你也有你自己天然的需要,不是說這些事情做完了,我累死累垮了,這就失衡了。做這些事情都是你「率性之謂道」,符合你天然的本性,是人我之間的自然平衡。儒家從來沒有說有人無我或有我無人,是兩個人,懂吧?就是一個你自己,一個別人,這是平衡的。兩者兼顧,這就是仁。仁很簡單,基本的道理不過如此。還有沒有什麼不明白?

學生:

老師我想問,拿一個小說上的例子來說好了,不知道老師有沒有看過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

老師:

我有看過相當一部份。

學生:

裡面有一個角色是蕭峰,原本是宋朝丐幫幫主,後來知道自己是契丹人,就回去自己的國家。後來他發現契丹要攻打宋,他為了不要生靈塗炭,就阻止自己國家的君王不要去攻打宋朝。但如此一來,他又無法面對自己的國家,覺得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最後他自殺了。我想問,像他這樣處理的方式,這行為是誠的,但是有沒有更為和緩的作法,難道一定是如此悲劇的結果嗎?

老師:

已經走到那一步時,確實是蠻困難的。因為他同時要彰顯兩件事情,一件是他對大宋的情感,這是很真誠的;另外一個是他對於遼的忠誠,這也是很真誠的。他覺得,任何一個臣子都不應該挾持君王來勸阻他放棄戰爭,確實臣子不應該做這種事情。在傳統上來講,一個臣子挾制自己的君王來阻止他做事情,確實是罪無可赦。在這個情況底下,他只有選擇自殺。已經走到這一步,我也看不出其他路子來。所以我覺得金庸這樣寫有他的道理。當然,那你要說他更早之前就可以阻止,可以用其他的方式阻止,這當然也很好,但是恐怕人有時候就是沒辦法。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就是這樣了。這樣的事情在人類歷史上很多。所謂很多就是說,諸位不要以為人生很容易。平常不會天天碰到這種事情,人的一生中,一般人不見得會碰到這種事情,但也有不少人都碰過這種極為困難的狀態。你翻開慈濟的月刊就會看到,裡面寫了很多事情,真的是很慘的事情。人被迫要在父母、妻子、子女當中做抉擇,痛苦不堪!所以,人家說「殺生成仁,捨身取義」。活不下去了,你要怎麼辦?他不阻止契丹,豈不就生靈塗炭?他不願意;身為臣子挾制君王,這又算什麼?在傳統上來講,非死不可,那就死吧。要我,我也就選擇自殺,我也寧可這麼做。死得其所。真英雄也。好,就這樣,今天講到這裡,下禮拜見

2008/12/17 於台大新生大樓304教室

逐字稿製作人:李新恩

[1] 《中庸》第二十五章:「…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2] 《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