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文化講習會第三期
第十講 東方文化與現代化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我們今天要講的是東方文化與現代化,我想總結之前所講的一切,然後放到我們自己的文化裡,來看我們自己文化的所處。首先要讓大家明白的是,我們生在這片土地,生在這個文化圈之中,我們註定是在東方文化的文化圈裡頭成長,我們用的語言,我們的父母、家庭、親友關係以及我們的社會、國家都帶有東方文化的特色與傳統。這事情是沒辦法改變的。我們不能否認,所謂的「現代化」是起源於西方,其中的諸多核心要素,例如:理性化、法制化、科學化、民主化、數字化等等都是淵源於西方源遠流長的傳統。首先是希臘、雅典的傳統,然後是羅馬共和的傳統,乃至於基督教的超越的傳統。近現代的科學理性重新復甦,這也是源於希臘。現代化與這些傳統有密切的關係。簡言之,西方文化能夠有今天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也是經過兩千多年的慘澹經營才能有今天的成果。確實,這其中有他非常光輝偉大的地方,也因此能影響全世界,這不光是武力的關係。當然,它一開始是靠著武力征服別人,但其背後有強大的文化做為力量。這樣子的一個現代化對於我們的傳統文化造成很大的衝擊。因此,我們今天會面對我們不知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也就是說,若諸位是生活在民國以前,清朝、明朝,甚至於更以前,諸位對於人生該怎麼活,社會、國家該怎麼樣,事實上是沒有那麼多困惑的。古人有很多屬於我們自己傳統的經典與典範。因此,大家多按照五倫,也就是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的道理來過日子。可是這些東西到了今天一再地受到衝擊,因此,我們的困惑會在於說,我們是生活在東方文化的傳統,可是現代化又源自於西方,而我們也不能不現代化,那在這情況底下,屬於我們傳統的這些東西到底還需不需要保留?有沒有在現代社會存在的必要?
關於這一點,我之前也說明過了。我經常跟諸位講,現代文明確實有許多了不起的成就,但它也有核心的問題。這一點西方人自己也都知道,其核心的問題在於價值的危機上。價值的危機有兩個根源,一個是信仰的危機,他們原來的倫理價值是由基督教所供給的,可是隨著科學的發達,知識的發達,現代社會的發達,人不太容易像早先那樣子地信仰,尤其在信仰的核心地區──歐洲。歐洲現在上教堂的人數少了,根據統計是已經不到百分之十,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鄉下還比較多一點。美國的情況比較好,因為美國一向是信仰比歐洲虔誠的地方,從開國以來就是如此。他們是清教徒開國,這影響是很深的。可是現在從最能代表美國的,例如好萊塢、小說、暢銷書、學院裡頭所教的等等,基本上,也是與信仰有相當的分離。這意思是說,現在是俗世文化當道的時代。所以,首先會有信仰的危機。價值危機的第二個根源是關於理性以及對於真理的信念的危機。大家不是懷疑理智的效用,因為現代社會裡頭都依循著精密的計算,從數字化、電腦化,乃至於到各式各樣的控制,在這一方面的計算,有其一定的邏輯。問題是出在於理智的運作並沒有辦法供應我們核心的價值。早先,如啟蒙時代很樂觀,認為人類透過理性可以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但這信念在二十世紀崩潰了,所以有存在主義,有後現代解構這些種種,一再都是針對於理性,認為人的本質是非理性的。 我並不贊成人是非理性的說法,但是,人確實也具有這個層面。對於真理的信仰,在人文界是崩潰了,在自然科學界比較不是這樣,但也不是絕對真理的信仰。希臘人對於世界的價值的信念,很大程度上出自於他們相信憑藉著知識與理性我們可以找到真理,而一旦有了真理,人生當然不成問題。希臘人認為關於一切事物的道理以及其本質是什麼、究竟的意涵是什麼,乃至於對於世界的本質是什麼,我們人是可以掌握的,就算一時不能掌握,終究可以掌握。這是他們一種樂觀的信仰。今天這樣的信念也被解構了,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尤其在人文社會學界,基本上,很少談真理的問題,談的都是詮釋,對於一個東西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詮釋,各種學說,各家各派都難免有他主觀的立場,這些主觀的立場讓我們對於事情有各式各樣的詮釋。這在在都顯現出西方的文化高度發達之後,反而產生了內部的危機。
西方文化內部的危機可以這樣說,先是希臘、羅馬的思維勝利了,這表現在啟蒙的時代,他們高唱理性,然後對於宗教不再如以往般地相信。源於希臘的思想,以科學為主;羅馬的共和國理想對西方也極為重要。羅馬共和國理想之重要性你們讀西方的政治學思想就可以知道,譬如說,政治學的始祖馬基維利開口就講羅馬的共和主義。到今天,美國、英國、歐陸各種Republic(共和國)的國家,乃至於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深受羅馬共和主義的影響。這些在啟蒙時代隨著自由的理念,逐漸發展到十九世紀的民主。民主是比自由更激進的東西,自由的概念在前,共和的概念在前,民主的發展在後,而這之間有其密切的關係。西方繼承希臘、羅馬的文化遺產,發展到高峰,一方面成就斐然,另一方面,也產生了一些核心的危機。這些核心的危機,我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西方文化拿出有效的療方來。這確實很困難,困難在什麼地方?困難在於他本身發展到極高,而這可說是文化發展到了高峰所產生的內部問題,這種問題極難解決。這並不是外部給你什麼問題,這是自己內部的問題。這是理性對於理性自己的批判,是民主發展到高峰之後所產生的庸俗化的問題,產生了價值無法再確立的問題,都是由市場、由投票來決定的,沒有真正的、堅實的屬於人的價值,都變成都是一種運作。在民主社會裡頭,你可以看出其中所選出的政治領袖也是越來越庸俗化,從雷根、老布希、柯林頓、小布希一直都有這樣的傾向,歐巴馬怎麼樣,我們還不知道,看起來是還不錯,但是還很難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會有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領袖,長此以往,整個社會將一路地欲望化、暴力化。我今天看到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講到,當前最主要的字,2008年最主要的字就是”greed”──貪婪。作者提到他很懷念以前講sex scandal(性醜聞)的時代。這當然是反諷,他說早先的時代,醜聞都是有關於性的,怎麼現在的醜聞都是有關於貪婪的的問題。我想熟悉現代文化的人也都不必我多說了,今天是一個欲望橫流的時代,而這情形我們也似乎沒什麼辦法,因為大家願意如此,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的選擇。講到這裡,我想我們都是活在現代裡頭,我開宗明義就跟各位說過,我在這邊講東方文化並不說緬懷老古,緬懷過去的時代;恰恰是因為我是個現代人,而且很多東西是非常的現代,進而深刻地感受到現代的危機,覺得這樣不行,會走不下去,所以回過頭去看看我們的傳統,看看我們的傳統裡頭有沒有什麼能夠讓我們能比較好地面對我們所處的時代。我這學期一路所講的,從各種角度發揮的,事實上,都是環繞在這主題之上。
基本上,經過多年的追求,我越來越相信我們自己的文化確實可以教我們如何安身立命、做人處事;而且,其本身並不需要依賴一個超越的信仰。他直接從人性出發,對於人性有深刻的體認,而也與信仰所講的道理不衝突,反而往往是相通的。我們的文化合乎理性,但並不是用一種邏輯推衍的方式去談人生的道理與應然,更多的是訴諸人的體驗、感受,在生命經歷中去認識人生的道理。因此,這不像我們現在一般所讀的人生道理的書,論辯很多,告訴你為何這樣是對,那樣是錯等等。尤其是早先的書,大多是用邏輯與理性論辯,這到最後是很困難的。因為人生很複雜,你沒有有一個大家可以接受的出發點,也可以說是阿基米德的施力點沒有辦法找到。這裡我引用了一個希臘的典故,古希臘人阿基米德說,只要你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撐起整個世界,但要找到這個支點是很困難的,茫茫宇宙中你要如何去找一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支點,這是很困難的。說人性,人性是需要體會的,不能直接去論人性如何。人性並不是光用理性就可以論證的。古人更多地是訴諸一種生命的經驗、生命的模範。聖賢就是在自己的人生裡頭活得有光輝、有熱量,讓自己周圍的人,乃至於讓社會許多人都受益的一種生命的典型。我們就是要像這樣的典型學習。照古書的話,「執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伐柯」的意思是說拿斧柄去找一個像它的木頭,然後把那木頭砍成像斧柄的樣子。「其則不遠」是說這標準是不遠的。所以,人也是要向人去學習的。我要做一個器具,「柯」指的是斧柄,我要做一個斧柄自然要用斧柄當一個標準,是吧?這樣我才能好好做。我們做人也是如此,要向做得像樣的前人來學習。
我也常跟諸位說,人類社會固然變化很多,有各式各樣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有許多不同的花樣,可是人性一些基本的地方相差不多。所謂相差不多,如果你好好琢磨的話,對於人性基本的道理,你並不難掌握。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東西文化還是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只是大家的著重點不一樣。希臘人著重於對完美的追求,希臘是個很極致的民族,人生要求完美;羅馬人是很重視他們的公民主義;現代人有對於主體性的覺醒;我們自己的傳統特別著重於做人處事、安身立命。大體來講,每個文化各有所得,也可以說,你的精神花在哪裡,你的成功就在哪裡。屬於我們自己文化的成就,大概是比較偏為人處事方面的。相對於希臘許多對於完美性的追求我們比較沒有。但是,希臘人往往在追求完美之餘,就像希臘神話所講的,黏著用蠟做成的翅膀飛向太陽,完美是一種太陽,Idea(理型)是一種太陽,那樣子的完美是容易把人燒灼,翅膀融化了,人就掉下來了。今天西方人的處境恰恰是如此。啟蒙時代憑藉著希臘式的精神,以為可以把人帶到完美的境界。可是你不覺得,在歐美路上你所看到的人,在電影裡面看到的人,人看起來實在是很普通。這跟十九世紀不一樣,十九世紀的西方人,尤其是有教養、有文化的西方人,看起來真像樣子。我們在書本裡頭或者畫像看到的,確實真像樣子。因為他們有著道德的自律、人生的追求與人生的理想,他藉此塑造他自己;然而,今天的情況大不相同。今天的人當然還不至於都是像慾望城市裡頭的樣子,但是確實新一代的人不再講這些事情了,不再講如何在人生中理想地形塑自己,不再有深刻地對於人性的追求。他何嘗不知道希臘曾經有過的追求完美的理想、羅馬共和的理念、文藝復興的理念以及近現代主體的覺醒,這些種種都曾經光輝偉大過,但是要繼續不太容易。
我並不是說西方文化裡頭的東西就沒有價值,我事實上是非常欣賞的。我也常常跟諸位講,中西文化是可以相通的。儒釋道所講的道理與西方所說的道理是可以相通的。今天的問題是在於西方許多理念似乎在持久性上始終有一些困難,尤其在提供人生的核心價值這方面更為困難。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希臘人裡面少數的好的典型,但是就整個文明來講,希臘人在這方面其實是不太成功的,他們的持久性是不足的。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規模比較小,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核心是靠希臘的宗教來維繫。蘇格拉底與柏拉圖是希臘雅典末期的人,他們所說的並不是希臘核心的東西,那些核心的東西隨著希臘宗教的覆滅而消逝了。羅馬的情況也是。早先是羅馬素樸的宗教與穩固的社會,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這些我沒有辦法跟諸位詳細說,有興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探討。基督教是偉大的,基督教會是一個繼續偉大的傳統。好比東方的佛教,那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宗教在現代遇到的問題在於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走上信仰的道路。
我自己對於東西方各種的宗教、思想都做過相當的研究,不敢說都很深入,但至少有一定程度的研究。相較之下,我們自己的文明有很特殊的一點,就是我們文明中有些核心的東西可以歷經數千年不改,歷經數千年而不壞,這是很奇特的現象──經過改朝換代,文明的核心始終存在。事實上,我現在跟大家講的以《大學》、《中庸》為核心的道理,已經經過兩千多年了,是不是?源頭可以溯到文、武、周公,至少三千年了。三千年來,這個文明不論經過多少朝代的興衰,其文明核心始終不去,唯一真正受到挑戰的是民國以來的新文化運動。當時以為有了科學、民主以後,全盤西化以後,這些東西就不需要了。因為他們認為我們傳統所講的道理是普世的道德,譬如說仁義理智,西方人也講。難道西方人不講仁慈嗎?仁就是”kind”,義就是”rightness”,禮就是”manner”s,智就是”knowledge”或是”wisdom”,對不對?難道人家不重視嗎?這樣講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仁義禮智是普世的道理,西方何嘗沒有。但是他們不了解,西方就是有一樣東西沒有──他們沒有像我們文明這樣歷經幾千年不壞,而且我們的出發點其實跟他們不一樣,聽懂意思嗎?為什麼能不壞?因為我們的根本不同。我們的根本在什麼地方?講來講去,我們的根本不離開人性跟家庭。東方文化的核心就是人性跟家庭,而且非常看重這一點,全副的精神都放在此。所以,有些東西看起來是普世的價值,譬如說「善」,各地不都勸人為善嗎?哪個地方不勸人為善?可是,希臘人的善是追求完美的善,真理也是一種完美,是一種知識上的完美,但當這些完美不再能維持時,這種善就很困難。羅馬的善是建立在共和國制度之上,如果共和國健全就善,如果共和國不健全就會墮落的;羅馬人後來是很墮落的。近代西方人的核心倫理是靠基督教。基督教是真的了不起,但是信仰必須要能夠維持。在俗世方面來講,他們曾經相信理性,但時至今日,理性也被破壞、被質疑。西方文化在核心方面出了問題,變成好像是常識性的希望人家為善,但這是不夠的。因為人有很多的疑問,有很多的執著,有很多極致性的追求,所以做人是很困難的。如果你沒有給他夠堅實的東西,人就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人是很聰明的。
因此,我常談到核心價值的問題,這是在於說,人生太複雜,有太多的嚮往,有太多的引誘,有太多的可能性,如果你對於人生的根本沒有深刻的理解,人是很容易遊蕩、飄盪的。就像諸位生活在後現代中,大概你們覺得可以選擇的人生沒有幾百種,大概也有幾十種吧!各種不同的型態,到底哪一個才是好的?有各種的說法。所以只有表面的對於善的看法是不夠的,必須要有一個更深刻的根基。這一點,我在西方文化裡頭,除了希臘式的完美的概念、基督教的信仰的概念外,我還真不容易在其他地方看到。可是,不幸的很,這兩種概念,就是完美的概念、基督教的信仰,在今天都受到很嚴重的批評。我們也很難再叫大家走這條路子,但我沒有反對,你們要是能信,我也很贊成。你相信我人生就是要完美,那很好,你就努力追求完美,但你要知道什麼是完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也是一輩子的工夫啊!這是整個文明的追求。
再看我們文明,其核心有幾千年的傳統,是一個建立在人性與家庭,以此為中心推擴至社群、國家與天下。因此,我們文明核心的教訓叫做「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這些顯得有些老生常談,但我怕我不講你們不懂其中的意義,懂意思吧?我今天是從一個世界文化史以及世界文明發展的角度來跟各位談這所謂的「老生常談」,究竟它的價值是什麼。它代表我們文明對於價值的核心信念,認為人生最關鍵的是:第一,要讓我們自己的生命能夠變好;然後,要讓我們的家庭變好,讓我們的國家變好,乃至於讓整個天下變好。價值的起源在於人性跟家庭,這裡頭培育了我們人生屬於人性的情感與生活方式,如我之前跟諸位說過的──「親親」跟「生生」。從人性與家庭中可以推擴出去講仁義禮智,仁義禮智講的就是人跟人之間應當有的、適當的道理。仁,我們也講了許多,這是一切的根本,因為人的生命總不是一個人的,總是跟其他人有關係,其中適當的關係就是仁;仁是每一個人時時刻刻可以去體會的。義從仁來,因為你心中有其他的人,有感情,尊重其他人,因而彼此之間自然就產生義。義者,宜也,也就是說不光是有你存在,還有他人存在,因此你知道如何適當地對待他人。如果他人照顧你一分,你也照顧他一分,他尊重你,你也尊重他,這是禮;也就是把這種適當的對待規範下來,而隨著時代有不同的規範,這就是「禮」。智是明白這一切的道理,我們人有智可以讓我們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人跟事物之間的適當關係。
這些說來簡單,但是有其獨特性,而且更重要是說,雖然仁義禮智如此,我又何必一定要依循?確實,人生也不是一定非得如此不可,不是每個人做事都一定要這樣,你依然是可以走不同的路,而現代的人就是面對這些各式各樣不同的選擇。你可以選擇在希臘的人生,在羅馬的人生,在文藝復興的人生,像印度的人生,像馬來西亞的人生,像日本的人生,依照你高興嘛!是不是?這是一個多元的時代,而我們自己活在這世界上,一方面是要常常做出選擇,另一方面也要瞭解自己到底在什麼樣的處境。你不瞭解自己的處境,事實上也無法做出適當的選擇,我們生在東方文化裡,事實上就你從小生長到現在,你那些最核心的情感已經幾乎註定了你也不太容易走其他路子,什麼叫不容易走其他路子?第一,一般來講,諸位信仰的心都不太強,華人特色就是能信仰,但是信仰不強,這跟西方人不一樣,西方人要不然就信,要不然就不信,非常強烈,我們好像是介於可信可不信之間。在學校也不太信,出了社會慢慢也就信了,若是出了問題信得更厲害,所以說我們社會很難靠信仰。第二,追求完美,諸位想想是很開心,但你看我們台灣社會是個追求完美的社會嗎?不太是。我們雖然不好說是俗又大碗的社會,不過看似如此,我意思是說,這既是我們的特色,也是我們的短處。但這其實也是我們的長處,因為這表示我們比較是群體的生活方式。諸位要知道,在一個大家庭裡頭,俗又大碗本來就是很好,沒什麼不好。你想想如果出國買東西,通常不是只買一個,而是買一堆,為什麼?伯伯、叔叔、堂姊、堂妹、堂兄一大堆,他的生活世界本來就不只有他一個,他有好多人一起生活,他一買就買了一堆回來送禮物。
因此我們的文化與西方人非常不一樣,希臘是強烈的個人主義,因為在強烈的個人主義底下才能夠產生強烈的主體性,而從強烈主體性裡頭追求所謂的如希臘雕塑般的形體的完美,最後是希望能夠以神作為image(形象),希臘雕塑最重要的image就是神,所以人最完美的形象就是成為神;然而,這在我們文化裡面是不太存在的,諸位有誰會說我的人生目標是希望一種像神一樣的完美。羅馬的共和主義更談不上,我們華人的國家觀念非常淡薄,國家觀念直到近代才開始有,這跟羅馬人不太一樣。日本人我們也學不來,我們很長時間羨慕日本,例如,日本人愛乾淨又團結等等;然而,日本社會是如此,但那個社會不搬過來你是學不來的。我到日本去覺得真如他們所講的「八紘一宇」,這是很特殊的講法,意思是四面八方的所有東西,事實上都是一宇,是同一個世界,是同一個宇宙,這代表所有的人好像是一個人在那裡,而以天皇為代表,這是傳統的日本。你們到日本去待久一點,真的有這種感覺,他們集體意識很強,強到我們很難想像。所以我們的情況是,我們既不像希臘的個體主義,也不像日本的集體主義。日本人集體主義是極強的,強到整個公司凝聚在一起,國家凝聚在一起,社區也凝聚在一起;一個人到新社區去,總要先到那邊打打招呼送個禮。
因此你們如果稍微進一步去研究各個不同的社會、歷史、文化就會發現,其實每一個社會的歷史文化差很多,而且是各自的歷史決定了目前文化的樣態,要改這些東西,很難!基本上是因為文化樣態都是歷經幾百年、幾千年所形成的,所以要改也得花上幾百年,聽懂我意思吧!很難改!日本社會,日本人就日本人那樣子,你學不來的,這跟華人大不相同;基督徒有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回教徒有回教徒的生活方式;印度人有印度人的生活方式;泰國那種真正的佛教國家有佛教國家的方式,跟我們這種儒釋道融合的文化方式又不一樣。人沒有辦法選擇他的社會,聽懂意思嗎?所以或許在選擇人生的路子上並不是像諸位想像中有那麼大的自由,因為你學不像。但是,就個人來講是有可能的,你可以移民,對不對?移民之後,你自己學不像的,到了第三代是有希望的,在第二代還不太行。一般來說,移民要三代,第三代會比較能真正像,第二代還是很明顯可以看出受到了另一個文化的影響。所以,對於我們社會來講,其實我們未來的路子也是必須要順著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社會等特質來走。
總結我一路下來想跟諸位說的:第一,從世界文化的角度來說,現代化確實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可是現代化的內部有一些核心價值的問題,它自己無法解決,反而我們東方文化能提供讓人安身立命的道理,可以幫助解決此問題。第二,人類的文化發展事實上提供了許多不同的選擇,其中有各式各樣的文明,各有各的好處,我們也不能說打個分數看誰比較好或者誰一定比誰好;但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倒是有一個特色──源遠流長。我們文化的生命力非常堅強,數千年了,這是其他文化所比不上的,而且我們文化可大可久,也形成一個非常巨大的社會,延續性很高,這裡面有很深的道理。除非你出家,否則人大概很難按照一種違背人性或沒有家庭的生活這樣下去,這都不能長久;然而,對人性與家庭的道理做最深刻的探索,這恰恰是我們文化的特色,跟其他文化不同。我們的得在此,失也在於此。第三,我們個人固然可以做各式各樣自由的選擇,可是就一個社會來講,很難有什麼選擇,因為社會是循著歷史文化的方式去發展,它可以改進或者可以引進新的東西,但是就社會本身來講,整個社會的核心要素基本上還是差不多。
我們社會,如剛剛我跟諸位所說的,其實它的核心價值還是立基於人性跟家庭之上,並不是真正信仰化的社會,也不是個追求完美的社會,也不是共和主義的社會或國家至上的社會,這些都不是我們社會真正的、堅實的核心價值,我們的核心價值還是立基在人性與家庭之上。不幸的是,今天大家對於這些道理都習而不察,覺得沒什麼了不起,覺得人性有什麼了不起?家庭有什麼了不起?都不重視,看重的都是些外在的成就等等,人性反而不看重,想說不就是人嘛!我是人,我當然有人性;誰沒有家?這有什麼了不起?今天大家看重 的都是些外在的東西,好比知識性的、科學的、藝術的東西,這些都是希臘式的、羅馬式的,懂吧?或者說是看重政治人物,這既有傳統因素的,也有現代的、西方的、羅馬的因素。羅馬人最看重政治人物,共和主義是看重政治人物的。美國為什麼岩石上刻了四個總統的像,因為對於一個共和國來講,政治人物是它的代表性,懂意思吧?美國不太出像孔子、孟子、朱子這種人,他們偉大的都是幾個總統,這代表著整個共和國的精神。因此,其實我們不太像是西方那個樣子,我們的核心價值還是在人性跟家庭之上。然而,我們現在對於人性跟家庭卻又不做深刻的體會、反省跟講究,這結果是什麼?好像是我們都有,但事實上是東拼西湊的,甚至於常常是糾紛不斷的、亂七八糟等各式各樣的狀況。
我們現在社會對於屬於我們自己的核心價值並不看重,核心價值自然會出問題。對於人性與家庭應當如何提昇與涵養大家都不夠重視,懂我意思嗎?大家看重的都是一些偏外在的,像是我剛說的科學、知識、技能,又或者如何賺大錢、如何有成就等等,這些事情都是外在的,永遠沒辦法取代讓你自己安身立命的核心價值。我這學期一再跟諸位講的,就是在講如何讓我們自己的核心價值能夠安頓下來,透過我們一路上講的種種修養方式,經由切身的實踐讓我們安定下來。因此,我相信東方文化在現代的處境裡頭會有繼續持久的價值,原因就在於我剛剛所說的,現代化固然有種種的好,但核心價值產生了困擾,而我們文化恰恰能夠提供核心價值。至於我們能夠提供的核心價值跟現代會不會衝突?我倒看不出來有什麼會發生必然衝突的地方。因為重視人性,重視家庭,這只能讓人生更安穩,至於如何應用現代化種種的本領跟技能,跟此並不衝突。諸位會說,為什麼新文化運動的時候,一定要打倒孔家店,為什麼非得打倒儒家的倫理。這倒是因為在傳統的儒家文化裡頭,國家組織的型態乃至於社會組織的型態,確實有相當一部分與現代社會是相衝突的,那確實是有的。表現在什麼地方?在當時歷史脈絡底下,中國走的是帝制的道路,社會有相當的封建性。封建性的意思是說整個社會的人生的聯繫非常密切,而且往往是一種擴大的家族的方式在其中繼續,這是當時社會經濟的條件和歷史背景造成的;然而,今天事實上這些障礙大部分也都有去除,恐怕也必須去除。
傳統儒家真正重要的地方,是它的核心價值,至於這核心價值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顯現?其中可以有很多種型態,並不是非要君主政治不可。我這學期講的,不曉得諸位有沒有看到我把這些價值與君主政治做什麼樣的聯繫,是不是?傳統儒家的核心價值並不是說非要封建社會不可,封建社會的意思是說它有上下尊卑,譬如說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君為臣綱,這三綱到今天是有困難的。丈夫也不見得就是太太的天或者是綱,沒這回事!對不對?父親也不再是子女的天或者綱,也不能是這樣子了。而且,三綱的說法其實是晚出的,是漢代才有的,是東漢《白虎通》才出現的說法,孔子沒講三綱,孟子也沒講三綱,荀子也沒講三綱,是不是?三綱的說法是因為到了漢代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君主制社會之後,產生了這樣的需要,所以三綱跟君主制有密切關係。也如我跟諸位所說的,傳統倫理的核心是奠基在人性跟家庭之上,而人性跟家庭的存在方式並不是只有一種方式,這是會隨著政治跟社會的構造而有不同的變化。在君主制度時會有某些傾向,而進入民主社會時又會有另一種轉化;在農業社會時是一種情況,在資本主義社會時又是另一種情況,這都需要變化,而事實上變化也確實在進行當中。以台灣為例,台灣已經相當的資本主義化了,也一定程度上的民主化、現代化了,當然不是非常高度;然而,可以看得出來很多價值是在一路調整當中。
大體而言,直接源於或隸屬於舊社會結構的以及舊政治結構與經濟結構的那種條件或者環境底下所生長出來的生活方式跟要求,自然都要順應著現代化。我們在進入工商業的社會、民主的社會之後,是相當程度的資本主義化,但事實上我們的社會福利政策也帶有一個社會主義的成分。在現代的社會裡頭,其實很少純粹的資本主義,會成立工會,享有勞健保等社會福利種種,其中或多或少都帶有社會福利的性質,這造成了一種新的樣態,而這種樣態會如何?事實上相當程度上已經可以預見,因為現代化的選項並不那麼多,我們已經大概看到了。我們剛剛所講的是大概的主要趨勢,民主思想、資本主義正在跟社會主義結合,而在工商業的、自由化的社會裡頭,人性跟家庭依然要找到安頓;事實上,讓人生安頓的核心價值也是一波一波的,都有所改變。人總還是這樣,家庭需求也大抵是如此,但其中可以有不同的型態,依照不同社會文化傳統有不同的調整,但重點還是要滿足人性,滿足家庭的基本需求。在有了這樣的核心之後,我們才能在這堅實的基礎上建立一個良好的社會,在社會裡頭讓每個人跟每個家庭都有個適合的生活,然後用我們所處時代中所能夠找到的最好的政治制度加以組織,這就會是我們時代裡的一種政治的型態。
總而言之,我的看法是我們文化的核心價值有其特色,而且綿延數千年,中間也經過了不同的社會型態:夏商周是一種型態,到了春秋戰國開始轉變,秦以下又是另一種型態,民國之後至今是第三種的型態。這種型態裡頭固然會是一個新的局面,但屬於我們文化的核心價值應當還是可以繼續的。我今天就講到這裡,我們先休息一下。
第二堂
今天講得比較知識性一點,一方面是因為關於修養的方法,主要的部份之前也都講了,所以今天就綜合地來談文化的問題,那大家問的問題不一定限於此,也可以問一些之前所說的。今天是我們這學期最後一次的見面,正好跨年,倒也是一個紀念,很容易記得這最後一次。大家有沒有想到什麼樣的問題?
問:
老師下學期什麼時候開課?
答:
差不多還是開學之後大概兩三個禮拜,大概還是做十講或十二講。
問:
還是一樣的東西嗎?
答:
不一定,我再想一想。我上學期講了《大學》,這學期講了《中庸》,下學期可能重新回來講《論語》,挑一些重要的章節來講一講。我想不要離開經典,你們回去重要的還是要讀經典。我只是開一條路子而已,打開門,寶藏在裡頭啊!這東西幾千年了,而且曾經是我們文化的核心;到了今天,我們離開這東西,也不知道怎麼樣去另外安身立命。大家現在學西方學得很膚淺,你們所學的一般來講是很淺的,一般社會上的理解也都比較淺。我在西方待得久,我又專門研究這事情,我很瞭解西方文化的根源是什麼,最高境界是什麼,問題又是什麼,我相當清楚。西方文化自己的問題要能解決,它早解決了,不會搞到今天這樣越來越難解決。講白一點,我說了一大堆,做了一堆分析,其實事實說明一切,它要能解決,早就解決了。
我們的文化也不是沒有自身的問題,但是問題不在這種地方,問題的確是船堅炮利不如人;政治組織到後來帝王專制過度膨脹;社會的封建性過度擴張,家族太大了,壓迫到底下很多個人,尤其是女性。這些確實都是我們文化的問題,並不是沒有問題的。一個文化延續了幾千年,會產生一種慣性,最後造成一種流弊,世界上任何制度久了也都會有流弊。我們文化的這些流弊也恰好趁這機會擴清,在未來加以清除。事實上,未來我是比較樂觀的,我是贊成兼取中西之長。我們有我們的長處,他們有他們的長處,這兩個正好管不同的地方。西方長處在於很多遊戲規則制定得很好,很多的運作都很有效率,不少東西也是前所未有,我們需要這些現代化的東西,無論在知識、各種規範、法制、民主等等我們都要盡量地學習西方的長處。然而,在核心上我們要怎麼樣安頓我們的人生?西方人不太會講這事情,他只會叫你信教,是不是?否則你要怎麼辦?你去讀他們一堆的倫理學,從康德一路讀過來,你會讀得頭昏腦脹,很困難的,困難之處在於他這東西不是真正付諸於實際,不是那樣子具體親切的人生事情;而我們自己的生命怎麼安頓,從個人、家庭到親戚朋友,這其實是我們人生最實際的事情,而且最影響我們人生幸福的也在這地方。現在我們物質也不太匱乏,對不對?國家社會也相對安定,一般來講,吵吵鬧鬧的這一些事情也不是說會直接影響到個人的生命或生活。真正影響你,真正決定你人生幸福快樂的,都是你如何安身立命,做人處世,這還是我們生命的關鍵。我們盡可以在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做一個專家,有著種種現代的知識與技能,這跟我所說的核心價值一點也不相妨害,對吧?如果說每一個人都能夠把自己以及親人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做了適當的安頓,「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然後再加上每個人都有現代的專長,整個社會我相信就會更好。簡單講,東方文化跟現代化從本質上來講應當是沒有什麼衝突的。
大家有沒有想到什麼問題?我特別要跟諸位講的原因是,因為過去百多年來大家都認為我們文化不行,跟西方的文化沒法並存,要全盤西化,或基本上照西方人的方式過日子。如果說我們全盤西化會過得很好,我也不反對,人可以過得更好,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守著東西方的分別,沒什麼道理。但就是說西方那條路子你走不下去,沒法子走下去。今天可以看到台灣的社會人心日益混亂,西方也一樣,也日益混亂,提不出好法子來解決。我們今天講我們文化的核心價值,這是可大可久的,有幾千年了,而且事實上即使到今天,我們社會上大部分的人他生命的核心價值還是基於這種人性的與家庭的價值,並不是基於信仰,或是追求完美,或是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等等,因為我們不是那樣的人,乃至於共和國也是如此。citizen(公民)在西方是很重要的字,公民對我們來講,老實說,並不是親切的東西。如果你們瞭解citizen的起源,在希臘來講,一個國家就是一個城,叫city state(城邦),希臘文叫做polis,politic這個字就是從polis來的,而這是西方的生存方式,不是我們的生存方式,所以我說不那麼親切。人要正確瞭解自己文化的處境,才能夠好好處理自己當身的問題。我的意思並不是國家不重要,在現代社會裡國家的建設很重要,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確實必須得先有好的根基,如果說個人跟家庭的價值都很混亂的話,大慨不必寄望國家的價值會好,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為國家的根基是有問題的。
問:
老師我想問,現在我們所處的社會是否會有一股動力驅使這個社會再回去反省他過去源遠流長的東西?
答:
我估計是會,動力在於物極而反。目前還看不太到,但慢慢到了這一代、下一代時,大家生命的價值、意義、方向都產生困惑的時候,然後社會人心普遍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混亂的時候,這個需求就會越來越大。今天大家覺得說還好,這是因為我們社會目前中堅的這一代,也就是四十歲乃至於三十歲以上的這群人,他生長的背景裡頭,他的家庭結構相對而言是穩定的,聽懂意思嗎?尤其四十歲以上。大約四十歲以上的這群人,他們的人格結構、信念、價值都還比較穩定,因為他們的家庭結構穩定,但其實已經開始有點鬆動,底下會越來越是如此。大概在二十多歲這一代,他們的價值觀念跟家庭的趨向事實上是不太穩定的,尤其顯現在到底人生的意義跟追求是什麼?動力是什麼?都不太清楚,再加上少子化,大家不想生小孩,也不想結婚,想玩。
很快,那種類似存在主義式的焦慮跟問題就會到我們台灣,我們原來那種相對的穩定是奠基在於諸位的父母。簡單說,就是那種傳統性格還很強,那種為子女犧牲奉獻的性格還很強。但坦白說,到這一代,二十多歲的人對子女奉獻的心淡了很多,那麼其結果就是子女跟家庭聯繫會淡薄,子女會越來越個體化。個體化並沒什麼不好,但很不幸的,在我們這個文化裡,一旦個體化之後,人容易就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麼。因為他既沒有信仰支持,也沒有很強的家族家國的信念,也不追求完美,他要幹什麼?人容易在那裡混日子,人在那裡混,就想玩,想要負擔越少越好,真這樣下去,一兩代就完了,整個社會就沉淪墮落。玩本身是會帶來越來越多的欲望,玩有許多玩的花樣,玩是會讓人心越玩越野,這歷史上有太多例子了,瞭解我的意思嗎?
物極必反。目前有這樣的現象,大陸就有點物極而反的味道,因為搞文革搞壞掉了,人心大壞,滿街的騙子、惡棍,家庭也受到極大的衝擊;而共產黨之上一切都是黨、國家以及主義,這些通通都垮了,黨垮了,對黨的信念也垮了,對於主義的信念也沒有了,只剩國家,但國家又弄得有點過度民族主義。他們事實上自己心裡也知道有點不太對勁,大陸有識的人都知道這樣搞民族主義下去是不行的。那要靠什麼?所以說,人是需要有一些核心的價值,否則人生很容易混亂。這是很奇妙的,因為人充滿太多的選擇之後,人會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人又這麼敏感,對很多事情都有很多感覺,會有很多的不舒服、不愉快。人不像動物,動物隨遇而安,人是隨遇容易不安,這就是人麻煩的地方。大概是這樣,還想到什麼?有什麼疑惑盡量提出來。
問:
老師,請問王陽明的東西是不是跟禪修其實有關係,他是不是有受到這方面的影響?最近有念禪學的東西,發現有些陽明所說的東西其實跟禪宗還蠻像的。
答:
是的,有關。陽明早年學過道家,也學過靜坐,他靜坐的工夫甚至是可以前知的。他在郊外接近山的地方打坐,人家要從城裡出來,還沒出城他已經知道了,他有這個能力,陽明的學問跟禪宗是有相接近的地方。
其實整個理學都跟禪學有密切關係,我好幾次跟諸位講,我覺得理學是一種動禪,比較動態的禪,或者說比較入世的禪學。禪學已經相當入世了,不過理學是更為入世的。禪宗教我們認識當下即是,讓我們認識到一切種種的緣法,尤其是我們自己心念當中所看到的、所認識的緣法都是空的。空的意思是說他不是像我們想像中那麼的實在,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譬如說,我剛剛講希臘人的種種、羅馬人的種種,現在都成為歷史了,他們的文明早毀掉了,已經不存在。當然,希臘羅馬文化有些東西後人有所繼承,但是這變成了另外一個社會,變成另外的文明樣態,其中都有緣法。後繼者拿些元素過來,但事實上整個都變了,所以會有很多不同的轉型,這講起來很複雜。例如,羅馬人學希臘人,但總不像希臘人這麼完美主義,後來人也學羅馬,但他們的共和主義就跟羅馬人不同,到了義大利又變,這一切事情都在變化當中。因緣和合的道理,大者如文明浮沈,小者如我們個人的人生,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等每個階段都不一樣,都是變動不居的。佛學讓我們認識到一切的事情都是緣起緣滅。你執著於某些事情,希望這些事情永遠不變、不壞,但事實上這是不可得的,包括我們的男女婚姻情感、個人際遇成就這些,人生一切皆如此。所以我們不應當執著,要知道緣起性空。在佛學來說,性本來是空的。
理學家與佛學的唯一差別就在此,理學家不講性空,他認為人的本性當中具有實在的那面──「親親」跟「生生」,理學家相信親親與生生是生命的源頭。我一再跟諸位講,兩者的差別在於一個是有生,一個是無生。儒家肯定有生,認為生本身是善的,並不否定我們的生命。簡單講,儒家認為我們的生命是實在的,天地是實在的,生命就從天地而來,所以有天理,天理就是要生生不息,而生生不息沒有親親是不可能的,沒有親人的情感是很可怕的,那是個冷冰冰的世界;人不是這樣的,人沒有親人是不能生活的,「子生三年後免於父母之懷」。諸位未來有機會生小孩子就知道,小孩子一刻也不能離開你,生下來三年時時刻刻都想要在你身邊,這會讓他一輩子跟你關係很親近,而且也註定他會喜歡跟人親近,想要有這樣的關係,因為他生命的源頭就是如此。除了人以外,還有其他動物也是如此,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大象也是這樣。小象出生後會跟成象好多年,好像比人還久一點,結果大象的親子關係也是一輩子到老,而大象到將死時也會到同個地方去──大象墓園,你們聽過吧?他們也有家族墓園的,跟人很像。人也會想葬在一起,因為人的整個生命就是彼此牽連在一起,這是天性,人有這麼一個天性。然而,除非你出家,出家是另外一種狀態,這已經不是屬於我們一般人世的狀態,出家是要出離世間,或是接近神,效法基督,又或者再也不到這個世界來了,老師,這裡學生有個小疑惑:依大乘教義修行的出家人不會再回到這個世界嗎?出家修行要發出離心,不再貪戀世間諸般所謂的「美好」,要出三界、脫輪迴。但在大乘教義中常有乘願再來的說法,有成就者還是會回到這個世界,甚至到諸多的世界救度眾生,並非不再來到這個世界。還是老師您所說的不再「來到世界」是因為他們並非因無明、業報而受生,是另外一種狀態?這又是另外一種方式。
基本上來講,儒家肯定生生與親親,在這點上跟佛學有所不同。儒家認為這是天地間實然的道理,只要人有生命就是如此,所以儒家不講性空而講仁,講親親與生生。陽明後來所謂千死百難一切拋掉,就這點不拋掉,懂意思吧?陽明感念他祖母養育的情感,他說若連這都拋掉是「種性滅矣」,照我們現在話講就是生命不再延續。大概就是差這點,其他地方理學家與禪宗很像,在其他地方理學也看得很淡薄,認為世間一切的名利成就,一切種種都不值得執著。有了某些執著之後,因為你認定說什麼事情一定要如何,人性容易扭曲。譬如,我說許信良一輩子很想當總統,他整個心都被這件事給扭曲了,你知道我意思?他一切都是為了當總統準備,他對他的家人很惡劣,你們看一下就知道,他家人都受不了。人家問說你不覺得對不起家人嗎?他說我自己一輩子都投身於此,而我的家人也就只好這樣了。但問題在於你想要如此,你的家人未必就甘心,他們是不幸正好變成你的家人,正好當了你的太太、你的小孩。有一些政治家庭或藝術家庭也都是這樣,一輩子追求他的執著或藝術,那家人真是倒了大楣;有些科學家的家庭或者是滿腦子想賺錢的也都是這樣,整天在裡頭打轉,一輩子就是如此,不斷地追求,執著於非得如何不可。然而,你心中有個念念不忘的東西,它就會在你的心中越積越多,讓你總是執著要去做相關的事,你就很難隨緣,因為你一切事情都想往那裡拉,你不容易隨遇而安的,會放不下,整天妄想一堆,這樣人生很難真正地安頓下來,很難真正體會到快樂。大概99.9999%的人都有:我一定要完成這個,一定要如何如何;這樣一來,你就快樂不起來,懂吧?
以我自己親身的經歷來說好了,就講我現在的處境。照傳統歲數來算,我父親今年九十,我母親八十五,我經常帶他們去看病,一個下午就沒有了;昨天還前天帶小孩去看病,一個上午也就沒了;我太太身體也很弱,所以我常常做很多家務,我替他們做很多事情,從早到晚。然而同時,我現在的年紀是我學術生命最好的時光,是最有創造力的階段,在這種狀況下,你如果看不開的話,你日子就難過了,懂意思吧?你就會常常悶悶不樂,想說我為什麼這麼倒楣!其實不然,你就是要放掉,懂意思吧?就是要隨緣,緣法就是這樣子。坦白說,經過一些事,我就更明白說我今天還能這樣,還真的是好命啊!鄭康成他七十歲的時候寫了他的生平經歷,他說「少為父母兄弟所容」,老師,鄭玄的《戒子益恩書》是寫:吾家舊貧,不為父母群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都…。好像有點出入,請老師裁定。所以能夠讀書。鄭玄是一代經學大師,這也可見得人的成就不是只靠自己的吧!有很多的外在原因,所以你人生要是有很多執著,老實說,一生都會在煩惱中度過,總覺得環境條件不夠好。要想開一點,能有多少是多少,沒有就沒有,碰到什麼就順其自然。你要搞清楚人生的本末,什麼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這樣才會心安理得,這是很重要的。
知道自己人生的本末是很重要的,等你漸漸清楚了之後,你會知道其實人生真正重要的事情並不多。真的不多,到我這年紀你就很明白了。真正重要的事情:第一,就是家庭;第二,是你這一生的志業,你想對於文化、社會、國家有什麼樣的貢獻,也要對於自己有交待,要一生努力。其他的事情真的是很隨緣,當志業跟家庭有衝突的時候,你就必須心裡想清楚優先順序。在我個人來講還是家庭優先,要先把家裡照顧好,然而有多少力量做多少志業,這樣心才會安;如果你不安頓好的話,你人生就會亂,也容易搞得不開心。老天爺要怎麼樣安排,一切事情自有天命,各位知道,自有天命,很難說的。在我們傳統來講,看重人的做人處事超過他的事業,坦白說,諸位要知道,事業只靠一個人能成就多少?而知識也是無窮無盡的,藝術品也所在多有。我昨天打開中正文化中心的節目本,我突然發現藝術表演還真不少,而其中有一齣是講尋找回家的路之類的,好像是十方劇團演出,他說走過了不知道多少國度,這些國家像落葉般在他身邊飄落,始終無法停止,背後總有個東西在催趕著他,他不知道怎麼樣找到回家的路。這很有趣的,現代人處境常常如此──你找不到一個讓自己覺得回到家的地方或者心靈上的故土,不知道到底什麼地方讓你安心,怎樣真正安頓。我們所講的一切種種,最後都還是要回歸到如何讓你的心安頓。
基本上,我們剛談的是陽明跟禪宗的關係。我覺得說雙方對於生命都有洞見。佛家或是禪宗對於生命有非常深刻的洞見,認為人生的本質其實是苦的。人生苦痛的原因是在於人有太多的妄念、妄見、妄想,妄的意思就是不實在,你總希望擁有許許多多的東西,但那事實上並不屬於你,而你就是想要。人都會有各式各樣的欲望,比如說,我拿諾貝爾獎多好、當一個總統也很不錯、當個大美女真好、當一個強壯的人等等,人多有這一大堆的欲望,在心裡堆了非常多,但總事與願違是不是?人生不是這樣子的,所以人才會時時刻刻都不太開心,因為在任何時刻你都會覺得你當下所有的跟你想要擁有的有著不小的落差;然而,這些念頭都在掃除之列,懂意思吧?佛家的洞見就在於要你認識諸法皆空,生命的苦痛就是來自於這些林林總總的無明、妄見、妄想。這確實是如此,而有此認識之後,你可以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再也不來了,這種人生我再也不要了,我要徹底地粉碎這一切種種;而這需要有一種超越此世的信仰,你也要確實覺得生命不只這一世,是生生世世,你對因果輪迴也要看得很清楚,下定決心不來了,這就是佛教的路子。第二種是儒家的路子,儒家對於死後的世界採保留態度,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如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對這事情儒家認為講不清。所以儒家直就生命來講,探究我們如何在生命裡、在我們真切的人生裡達到最好的狀態。這就要懂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你要務在生命的根本,而不是務在世間上那些其實是不可得的,而且也會造成很多問題的東西上面,在那裏妄言、妄信、妄作。我認為禪宗與儒家所差不是太多,而我所瞭解的基本根源是如此,我也不敢說哪個比較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並沒有開悟的經驗。我也跟諸位說過,我也不敢說那個比較對,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生命的究竟是如何;但是我相信這兩者之間的道理並不衝突,因為應乎天理事實上就是一種不執著的狀態。六祖講「煩惱即菩提」,老師,這裡學生有個建議:《壇經》原文是「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引整句會不會能讓讀者更清楚您的意思。另外,在六祖的講法裡,他也叫人家要本分為人,對不對?就是在你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在家人朋友當中,要本分為人。所以,說實在的,兩者之間的道理是可以相通的。照錢穆先生的講法,理學本來就是從禪宗轉來的,只是理學更積極肯定現世,所以說道理是可以相通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講到底時,是不執著的,陽明怎會是個執著的人?他只是應乎天理,因為依乎天理你並不需要執著,生命力就會源源不絕地帶著你順著這條路子,你一點力量也不需要放的,很自然的。大概是這樣。好,大家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問:
老師我想問論語的問題。孔子不是有講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嗎?那句話到底要怎麼去理解?
答:
這事情是這樣的,你要先了解什麼是君子。在孔子的時代,君子是一位在社會上、政治上負有一定責任的人,所以,孔子講「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1]基本上當時學儒家都是準備要出仕的,照我們現在來講就是要管理眾人之事。那麼「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是說,管理眾人是你的本分,因此你一生當然應該要努力達到你的本分,如果說你到死的時候,你做了某個職位實在不像樣子,好比你做內政部長不像個內政部長,你做個法務部長不像法務部長,你做個史官不像史官,你做個社會上、政治上負有責任的人,你沒有負起責任──名不稱焉!不能夠稱你的職位,「稱」是相稱,照我們現代話來講就是你做什麼事情你要稱。我當個教授要像個教授,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如果我死了,人家說你這個人不大像一個教授,這實在也不像樣,你懂吧?要做好本分,大概就是這樣,明白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本分,要做好本分。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希望大家下次見。
2008/12/31 於台大新生大樓304教室
製作人 林郁傑
[1] 《論語》〈雍也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