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圃 / 师生投稿

双生树

文 / 林怡岑(初二爱) 2023102

        今天,是久违的体育课。各科老师都不再占课了,放手给我们去玩。大家欢呼着在体育老师的默许下奔向操场,假装不清楚,我们将在这30分钟里度过毕业最后一次的体育课。

        说实话,这天气怪闷热的,那么大一个太阳就挂在操场正上方,毒辣的阳光不要钱地洒下来,也不管咱们这班学生在偌大的操场上能不能有块地遮阳。明明身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衣,在操场上走了那么一会儿,也热出了满身汗,覆在后背上的布料被汗打湿,闷闷的粘在我的皮肤上,很不清爽。汗臭味慢慢地传来鼻间,隐隐约约。我皱了皱眉,难得的没有直接调头回去跟老师提出调换活动场地。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余光里瞥见那三三两两的同学浑身都是汗水仍然畅快大笑着,继续向前奔跑的模样,我就没想说什么了。毕竟是最后一次和大家一起上体育课了,无所谓什么闷热天气了,忍着便是。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整个草地都湿漉漉的,一脚踩下去,裤腿、袜子、鞋子都深深陷了进去,被潮湿的泥土包裹着,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正在往操场深处走去,那里没有人在,又有大树顶天立地,为我们遮阳,每每被老师允准自由活动,我就瞄准了那块地儿去。往深处走,不仅喧嚣的人声渐渐退去,地面也越来越凹凸不平,走路的时候湿漉漉的,裤腿紧贴着脚踝就算了,还深一脚浅一脚的,活像是在登山。

        可我依然不管不顾地走向无人区。带着我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

        手心传来柔软的,带着冰凉温度的触感。我轻轻捏了捏手里拉着的另一个人的手,脸部的温度似乎在悄悄地升高,耳尖慢慢升温。有个娇贵的,往日里我连拍一下肩膀都不敢的女孩儿正任由我小心地拉着手,往操场深处带去。正是身后那闷不作声的人儿叫我义无反顾地拔腿走向操场深处那片被一棵棵巨树荫蔽的地方去。我是无所谓晒黑不晒黑这种小事,但如果是她,我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知道,那个被我拉着手的女孩儿,此时正凝视着我被汗水打湿的后背,目光没有焦点地发着呆,乖顺得像我们相处的一年又一年一样,始终被我牵引着,没有想法地跟随着我的步伐。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这辈子只认她一人,哪怕千千万万个人跟我说尽了她的缺点,依旧不悔。

        我俩打小就认识。不论是她那纤细的身板,斯文的动作,带点思索的呆板模样,我都一清二楚,牢牢地记在脑海里,她失声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开口更是被我记了好久好久,那一年我们虽然没有特别庆祝,我却是将那道天籁之音在脑海里,在睡梦中重温了一遍又一遍,耽溺于其中。

        她素来不喜运动,我便依着她,每当老师给予我们自由活动的机会,就拉着她来到操场的深处,那寂静阴暗的无人区,我们默契地,从未言明但早已归为“秘密基地”的地方。今天同样,一切照旧。尽管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班上同学一起玩乐的时候了,但我不喜欢,不希望看见她又一次孤零零一个人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们在阳光底下玩乐。我相信,她离了我就像我离了她,会无助地死在不为人知的某个犄角旮旯。毕竟我俩都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独行侠,只是因为对方而染上了烟火气。

        我们保持着静默,没有人不识趣,开口打破这段惬意的时光,就这样一路从操场边缘走到了又一个操场的边缘,跨越人群,跨越大半个操场。

        随着耳边同学们欢喜的声音小了下来,毫不顾忌地洒在我俩身上的阳光热度随之淡去,化作阵阵凉风吹起我们两个离群者的中长发。我的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嘿,今天我们来种棵树吧!”在心里过滤了无数遍台词,我终于调整好状态,扬起灿烂的笑容,华丽丽地回过神来,在放开手的同时提议道。心里一直在打鼓,我猜想我的脸蛋此刻一定很红。等待多年,终于和好友有了一次亲密接触的喜悦吞噬着我,将我的羞赧无限放大,收入她的眼中。

        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呆了一会儿,干看着我,澄澈的双瞳将我和她相比丑陋了无数倍的模样倒映出来。我突然冷静了,好像一桶冷水无情地浇灌到了我的头上。

        那些我们熟悉的同学在她的身后欢笑着、奔跑着,哪怕和我们相距甚远,传过来的声音仍然是充满着欢乐气息的。与安静伫立着的她,与哪怕和她认识多年,依旧需要在说出每一句话之间再三斟酌的我,截然不同。不,应该说,是我们在这个群体中,格格不入。

        我的好友,是一位无意间坠入凡尘的仙子。

        我本不该结识她,我俩的性子、爱好、能力都是那样的不同,家境也是,似乎在我们身上就没有什么共同点,是注定分离的一对好友。我俩本来无缘。只不过我太过贪婪,自私地将她拘在身边一年又一年,次次推离那些良人,让仙子成为和我一样不堪入目的“垃圾”。真是罪过。

        沉默不过维持了片刻,我俩很快就分配好任务,各自走向不同的地方,去找寻可以支起来的,样子尚可的断枝。我的想法很简单,捡起断枝,插入土中,把它装扮成一棵“树”。

        ……其实我的想法也不是那么的单纯。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意识到我带着她做这件事的背后原因,甚至怀疑她可能在多年以后的小学同学聚会上也不会反应过来。

        她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人,小时候总是安安静静像个哑巴,后来终于能够克服心理障碍说话了,同龄人又都有了各自的伴儿,只剩下我这个被挑剩下的歪瓜裂枣。当时除了我,她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便愈发自卑了起来,看向我的目光随着年龄增长埋葬了越来越多不安。

        不管我重复多少遍我不会离开,她仍然会担心,在意,觉得我会离开她,往往一到长假,就逃避似的断了跟我的联系。

        我们都要毕业了。很快就会面临许多年都不曾经历过一次的,与彼此的分离。从小到大,我和她都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就读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各自的位子也离得特别近,被身边的老师朋友家长不止一次赞叹过我俩之间友谊的坚定。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两个明明有着不同命运轨迹的人是怎么样坚持这么多年不断交的,然而结果就是,一直到毕业以前,我们都不曾经历过一次与对方的分离。分离放在我俩身上,是一件多么怪异、不和谐、陌生的事情。

        我知道,我会一直一直的陪着她,护着她,宠着她,直到她有了其他交情更深的朋友,不再需要我。但是我不确定,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相信我的说辞,有没有过一瞬间意识到我是绝对不会自己主动离开她的,有没有过一刻发现了我对她的感情不是寻常朋友可以随意断交的。她的患得患失,让我一同开始不安了起来。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朵云,像位仙子,像一轮明月,从来不曾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从来不曾给予我任何目光,更不会长久地待在我的身边。所以我想和她一起,在这所有着六年感情的学校“种”下一棵“树”,告诉她我们的感情树不倒人不散,谁也不能随意丢弃谁、抛下谁。

        “有找到树枝吗?”我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注视片刻她天鹅般白净美丽,正弯着一道艳丽弧度的脖颈,才笑盈盈地出声,吓她一跳。她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对此却什么都没说。

        “看。”她在短暂的停顿后直起身来,向我张开了握得紧紧的拳头。她的手在冒汗。

        那前不久还被我轻轻拉着的手里,正躺着一根断枝。断枝的枝干部分有不少树皮脱落,尽头分出一根又一根细小枝条,被昏暗的环境衬得死气沉沉。

        笑意在我脸上扩散。我看着那根笔挺、细小的断枝动也不动躺在她的手里,很自然就想到了从前初见之时的她。那是僵硬着身子呆呆看着我的,娇小的女孩儿,面上一片伪装出来的坚强。

        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我笑了好久,然后从背后变戏法般取出两根样貌极为相似的断枝,学着她的语气在展开拳头的时候说道:“看。”

        这两根断枝大小都差不多,有一个青少年的拳头般大,刚好地被我握在手里,断枝顶端分出细细小小的枝条,中间的部分都很奇异的凹陷了进去,躺在我手心里时像两个塌下来的,弧度不怎么完美的拱桥,似乎能够很好地契合在一起。只是其中一个的尾部像是被强行撕扯下来,不怎么完美,有一根根尖树皮突起,反而更像是根部了。

        那当然是我强行从树上扯下来的。

        她垂下头来,悄悄靠近了我,目光凝在我手心里那两根断枝上。她那蓬松的卷发翘起,没有什么存在感地抵着我的下巴,一些调皮的发丝挠了挠我。我盯着她头顶不显眼的发旋,强忍住笑意。

        “很巧吧?这都是我捡来的,两根长得还挺像的。”

        我俩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她从我的手上拿过了一根树皮颜色比较白的树枝,眼神带着点好奇,翻看着,整个人被巨大的树影遮盖,不知不觉间就融入了那大片大片的阴影之中。

        有人在笑,有人在跑,有人在骂,种种嘈杂的声音不受控地窜入耳中,却哪一句话都听不清。我凝神看着面前这个洁白干净的女孩,彷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剩下她一位仙子,怎么也看不够。

        那两个断枝不是那么凑巧断成差不多长度的,不是那么凑巧都有一个诡异的凹陷弧度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发生着的。我老早就趁着放学过来提前找过今天活动需要的材料了,不然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排的,环绕着整片“无人区”的巨树中找到那么两根“断枝”?都是计划好的,我希望我能够给她美好的时光,最珍贵的回忆,最合适的环境。

        她可以是被世人遗忘的存在,坠入凡间的仙子,被我自私地拘下的美好,但她在我这里,必须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她是我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公主。

        我的家境没有她的家境那么富裕;她所擅长的我不怎么擅长;她还没有拥有的东西我无法给她争取;所以我给她无限的宽容,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千思熟虑,给她看见的只会是最完美的舞台。我总觉得,我欠着她,让她的才华无处施展,让人们发现不了她这样的宝藏,所以想要补偿她,用她身为独生子女所缺少的属于长兄长姐的宽容。

        “可是,怎么拿了两根?”她对着手心里那断枝研究了小半会,半晌,抬眸看了我一眼,小声问道。

        我盯着她眼底七彩斑斓的世界和作为世界中心的我的身影,眉眼不自觉柔和了下来。我顿了顿,握紧手中仅剩的断枝,蹲了下来,拿断枝的底部戳了戳被杂草围绕着的一块潮湿土地,说道:“不觉得很好玩吗?两根断枝结合在一起变成一棵‘树’诶!合二为一!”

        她学着我的模样蹲了下来,动作斯文中带了点僵硬。没有回我话,安静地看着我动作。

        我从她的手中轻松地拿过了断枝,把两个断枝的凹陷处放在一块,正好变成了一棵枝干纠结,有种别样美感的粗壮小树。“厉害吧?刚好能够贴在一起呢。”

她没再接话,和我一起蹲在树下阴暗潮湿的地方,把那个像艺术品的“小树”根部埋到了土里,立起来。

        “……开花了。”伴随着她突然的开口,那棵小树里其中一根朝着她那个方向的断枝,顶端分出细细密密小枝条的部分被洒上了几片小小的叶子。有的嫩黄有的深绿,一律稳稳当当地卡在断枝的细小枝条上。确实像极了花开。

        笑容再一次不请自来。我模仿着她的动作,从脚边被修整得极为短的草上薅了些小叶子,配音“哗啦啦”却是像雪一般洋洋洒洒飘落到朝着我这一头的断枝枝条上。

        我一乐,又抓了好大把想要洒上去,结果不过一移开目光,我负责的断枝就一抖,小小的,还没有指甲盖大的叶子就轻盈落到了地面。“啊……怎么就飘下来了。”瞧了眼她被打理得很是漂亮的断枝,我纳闷地抱怨了一句,认命的继续给小树“开花”了。

        她负责的那根白断枝,已然开出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种颜色的小叶子,一时之间小树那头无比鲜活,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叶子。明明早已失去了活力,却在她的手下又穿上了亮丽颜色的衣裳,像原本的命运轨迹一样开出了鲜花,长出了绿叶。

        “真厉害啊。不愧是我家暟琳。”不过是片刻怔愣,我就笑着恭维起她来。喜悦的滋味像是她给断枝洒上的小叶子,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直到全身上下都因此感到舒畅,为她的出色而高兴。那些即将分别的忧愁在此刻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自豪。

        “我也来。”

        她看着我,露出了清浅的笑容,在从繁密的树冠间落下的一束束阳光中如同她本身一样虚幻。我呆了呆,傻乎乎地也回赠了一个微笑。

        我们在毕业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种下了一棵注定无法长成苍天大树的小树。它的枝干纠缠,树冠层开着无数鲜花,细小、美丽。像两个人的身体缠绕着,像两条蛇的身体重叠着,像朋友一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又像竞争对手踩着对方的身体迎向天上的太阳,在阳光亲切的抚慰下开出了两头的鲜花。

        那棵小树,被称为“双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