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圃 / 师生投稿

我回来了!


许智翔(高三理忠)

“我回来了!”

我略显喑哑的声音伴随着铁门合拢时早已锈蚀的合页发出的嘎吱声在偌大的房子里回荡,却无人应答。但毕竟现在是月明星稀的深夜,大概他们也都睡着了吧!

“回到家里的感觉真好啊!”我脱下皮鞋,踏入玄关,屋中的摆设仍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但似乎又有几处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不免让我有些诧异。出门的前一天自己不是刚和女儿组装好了圣诞树,还缀上了小巧玲珑的圣诞灯和缎带吗?怎么现在却看不到它们的踪影?至于旁边的神龛上也要比平时多些东西,具体来说,供奉着的菜肴要更精致、丰盛些,香炉上的线香也多了不少,一根一根地径直飘出袅袅青烟,边上甚至还佐有红彤彤的香烛,琥珀色的火焰在它的头顶上恣意地舞动,像在祭祀着什么。在火光的映照下,我依稀看见神龛上多了一个木牌,难不成妻子又去请了什么神灵吗?我毕竟不是个特别虔诚的人,还是等早上再问问她吧!

所谓:“养儿一百,长忧九十九”,当父母最不放心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孩子,因此自己每每在深夜归家时,总会先到他们的卧室去,看看他们有无睡好。我遂往楼上走去,却在此时发觉原先因为我怠惰而随意堆放在楼梯拐角处一隅的杂物居然不见了。这必然不是妻子干的,毕竟她平时总是嚷嚷着:“才不替你收拾烂摊子呢!自己造的孽自己承担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翻箱倒柜地挖掘脑海里的片段,却压根找不出与之相关的记忆,倒是头渐渐变得晕乎乎的。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厚实的西装,怪不得感觉身体有点重,也有点闷热,但自己为何身着西装呢?我霎地发现我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都记不起来,只好姑且猜测自己方才是与客户应酬,喝了不少酒,把自己给喝懵了。

走到女儿卧室门前,外头淅沥沥的雨声透过天窗传了进来,显得分外清晰。我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女儿的被子一如既往地落在地上。“哎,这孩子都九岁了,睡觉时还是那么不安分,”我一边感叹着,一边拾掇起地上的被子,掸了掸再盖在她身上。我轻轻地亲了女儿小小的脸颊,本想就此转身离开。然而,女儿的小手却轻拽住我的衣袖,梦呓中的她嘟囔着小嘴道:“爸爸,不要走......”我叹了一口气,疼惜地摸了摸她小小的头。“乖,宝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就在这儿,不会走的。”仿佛是安心了一样,女儿慢慢松开了手,带着甜甜的笑靥睡去。

转过身子的我瞥见床边梳妆台上放着的小本子。借着月光定睛一看,那是上次给她练习的数学题。这孩子自小就不太擅长算术,一碰到不会的地方便会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要我教她。教了她后,我总会给些练习题让她解解看,当然她往往还是会碰壁,然后自个儿在那怄气。“这次完成得怎么样呢?”我拿起本子摇头晃脑地翻阅着。女儿这次居然丝毫不差地答对了所有题目,只是本子上的某些文字像被什么东西打湿过一样,怪模糊的。无论如何,明天可得好好嘉奖她才是。恰巧梳妆台边上有支红笔,我便批了批本子,再写上个“真棒!加油!”,就退出了房间,往儿子的卧室去。

打开儿子的房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刺骨的寒气,往里探头一瞧,儿子倒不像女儿那般不安分,而是用厚厚的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只冬眠中的野兽般蜷缩在里面。我暗暗啐了一声:“这小子,每次都把空调设得这么冷,还真不怕自己感冒着凉呀!”我于是顺手把温度调高了几度。

这一两年,儿子也不知是步入了叛逆期,还是与猪朋狗友勾搭在一起,近墨者黑,竟染上了吸食电子烟的恶习。我自然是苦口婆心地规劝过他,只可惜成效不彰。后来我放弃了口头劝说,往后只要我在他房里见到烟斗和烟油,便会把它们顺走,放到阁楼上的一个小匣子里。儿子他估计也是知道那个匣子的,只是没敢在我眼皮底下去拿而已。当然,在去外地出差时,他也会死灰复燃,于是我便故技重施。如此三番两次下来,他倒渐渐远离了电子烟,最近几个月更是完全没有碰过烟。说起来,我并没有告诉妻子这件事,省得她再为之操心。然而此刻我却在儿子的书桌上看见了电子烟,小壶里的烟油少了一大截,壶壁上还有些许油滴,看上去才刚刚被吸食。我不觉怒火中烧,但毕竟是深夜,也不好大发雷霆,于是我便拿着烟斗,夺门而出,径自往阁楼去,边走还不忘在心里碎念:“这小子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就故态复萌了?既然我回来了,就不会再放任你这样乱搞!”

忙活完了后,我便来到了主人房,妻子正仰躺在双人床的一侧,看起来睡得很香。正当我端详她的睡颜时,屋外电光闪烁。在闪电照亮妻子脸庞的那一刻,我发现她眼角挂满了泪痕,样子有些憔悴,脸上的沟壑也比上次出门前吻别时要来得深邃。这让我很是心疼。“抱歉,辛苦你了。”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唇,“放心,我回来了”。

我本想往床榻上坐,却忽然想到自己大抵在应酬时喝了很多酒,身上想必有很重的酒气,遂打消了这个念头。想着身上麻烦的西装,我对洗澡更衣便提不起多大兴致。于是,我便打算躺在沙发上休息,怎料甫躺下,一股浓烈的睡意便倏地袭来,旋即眼前一黑。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到了儿女的声音:

“这东西怎么会在那个匣子里?那地方明明只有我和爸爸知道啊!”

“哥,你在说些什么?”

“不,没事。”

“那这个本子是你批的吗?”

“什么本子?”

“难道是爸爸?”

“不可能啊!爸爸不是已经......”

听到这里的我,意识像是坠入了一个阴暗的漩涡,在涌动的暗流中被拖拽着下沉,间中那原先已片片剥落的片段逐渐回笼,那些画面愈发地清晰起来。当时的我刚从公司下班,座驾驶过高速公路,原想尽快返家,怎料竟是踏上一条不归路。刹那间,巨大的轰鸣往我呼啸而来,须臾后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是颠倒的,肌肤被迸裂的碎玻璃划破,全身刺痛。头顶上猩红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我的意识也随之渐渐涣散。“可恶,我还不想死......”

从这炼狱般的场景中惊醒后,我诧异地发现自己正坐在家中飘窗的窗台上,家人们则坐在台前嘴里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诵经一样。我想要冲下去拥抱他们,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甚至连眨眼也办不到。

“妈妈,爸爸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女儿颤颤巍巍地问。“不会了,”妻子哀伤地说。

“我在这儿啊!我回来了!”我用力呐喊着,他们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毫无波澜。见到此景的我心急如焚,用尽浑身的力气再次呐喊:“我回来了!”

那一刻,本来垂挂着的窗帘随呐喊飘扬了起来,我的声音似乎确实传达到了。儿子和女儿异口同声地说:“那是爸爸的声音?”妻子先是一愣,随后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朝我的方向喊道:“快走,今天是你的头七,要是看到我们,就没办法投胎转世成人了!”她又轻拍了儿女的背,让他们跪下来说:“爸,一路走好。”

此刻的我心中萦绕着满满的悲伤、不舍与不甘。自己还有好多话想对他们说,但身体却愈加地不听使唤,即便我想稍稍嚅动嘴巴也办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该死的是,自己的身体还逐渐变得越来越轻,飘了起来,穿过了飘窗,像被某些无形的东西拽住,向夜幕奔去。那些我所珍视的事物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小。家人的脸庞、温暖的蜗居、生育我的土地,这一切所构筑的幸福,在我眼中如梦幻泡影般破裂,我的意识再次像出意外时那样弥散。

再次醒来时,我的头痛得厉害。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偌大的房间里,看上去很熟悉,却又不知曾在哪儿见过,努力回想亦是想不起什么。不,不如说是什么都想不起。我竟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更甭提自己的身份、自己从何而来、如今又应往何处去。我顿时陷入彷徨之中,想跑到房子外找人求助,但打开铁门时,我便怔住了。门外的景象居然与这房子内的摆设如出一辙,仿佛科幻电影里的诡谲空间一样离奇古怪,踏出门外犹如转个身回到房子内,如此落入无限循环的死胡同。这么一来我倒也别无他法,只好姑且在此住下。这一住便是一段漫无尽头的时光。间中,我的门缝偶尔会被塞入写着“致:某先生”的信笺,但那毕竟不是给我的,出于尊重当事人的隐私我也就没拆开过,只搁在一旁,久而久之竟也堆成了一摞。这段时光确实孤独而难熬,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让我去等待,让我去期冀某件事情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一个清澈的女声:“我回来了!”。我又惊喜又略有些不安地打开门。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身体自动上前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见到妻子的那一刻,原先尘封的记忆涌入大脑,我想起来意外和头七时的事,也发现原来这房子就是自己的家,不断地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天的我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头发也变成了和妻子一样的银发,皮肤也经历了褶曲,从壮年步入了和妻子一样的暮年。后来我才知道,先前房子里的信本就是寄给我的转世申请书,做事果断利落的妻子原想劝我去办理申请,毕竟我也在这儿待了数十载。但她却拗不过执意想在这儿等儿女的我,于是便一同留了下来。

一天,阖上的铁门再度被打开,只见一个体型魁梧的男子伫立在门前。“爸、妈,我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是像当年一样,只是多了些沉稳,少了些浮躁。妻子见到儿子后便冲上去给憨笑着的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但倔强的我始终没有让它落下。我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长大了啊!居然也蓄起了胡子。”儿子捋了捋脸上的胡子,嘟囔道:“这不是和你一样嘛!爸。”我莞尔一笑。

“对了,妹妹也回来了哦!”我和妻子扭头一看,女儿正站在门外,边流着琉璃般的眼泪,边向我们笑着,如今的她也从当初的黄毛丫头蜕变成了亭亭玉立的丽人。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原先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刹那间溃堤而出。

“我回来了!”

心心念念的声音将被时间拆散的拼图复位,也将我与妻子头上的银发粉刷成初雪一般的华发,再让我们脸上的层峦叠嶂变得愈加蜿蜒,一如我们不曾离开过,一如我们有幸伴着孩子成长,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含饴弄孙。此刻,我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它甜甜的,咸咸的,苦苦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熹微的暖意,像漫漫长夜后的第一缕朝阳的那种温暖。

我笑了,含着泪咧着嘴笑了。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