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圃 / 师生投稿

热带蝴蝶

台湾明道中学主办2022年第40届全球华文学生文学奖
高中短篇小说组第一名

张紫樱(高三文商和)

        那女人回来的时候,只穿着一件发黄的内衣和四角短裤。见伊叶盯着她,默不作声朝她咪咪笑。那笑里已经丝毫不见先前的凶狠与歇斯底里。

        走廊的灯明明灭灭,三层的人知道她精神出了问题,只把她当作一个生了脚的塑料模特,闪烁的电灯有半是遮掩半是排外的驱赶。伊叶吸不得二手烟,索性把门关上眼不见为净。她一回头,发现娜娜刚点了根烟。她伸手夺过烟掐了。

        娜娜抬眼睨她:“你在生气什么?”

        伊叶说:“你明知故问,你明知道这样的人回来不是被那些人渣玩死就是回去睡大街。”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回来卖的?搞不好人家只是回来拿东西。”

        伊叶拗不过她,一会儿又打开门,女人刚好从她面前走过,这回好好穿上了衣服。究竟是有人嫌她穿得有碍市容(虽然C栋乃至这一区没有整洁美观可言)慷慨了一回,还是她真的和隔壁那家发生什么,伊叶不得而知。

        那女人之前和丈夫闹,隔着一楼都能听见她喊:你把我孩子卖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人扭打和砸东西能吵上一下午。两天后几个年轻气盛的小子趁丈夫不在把她随身带着的布包烧了,艳色的衣物合着火光化作一堆呛鼻的灰黑。后来她走了,据说是去睡公园,再也没人见过她丈夫和另外两个孩子了。她想起妈妈感叹道:穆斯林女人不都是很保守的吗。伊叶回答不了,因为那时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苦修女,除了逃避一概不知。她是最近才刻意关注这破旮旯的闲人琐事的。伊叶自认还算文静内敛,但和母亲来到这里后,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家出走,或者直接一把火烧了这被判待拆迁十年却比化石顽固的组屋。

        这里有条公式。住在这儿的除了穷,还都没有好下场。伊叶现在住的这户以前租给一个七十多岁的华人,死在医院无人认领。后来换成马来人、印度人,很多很多人,多到没有人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搬来,做什么工作,哪年哪月和朋友一冲动去另一个城市闯荡,或者因为斗殴贩毒正吃着牢饭。每个人都是如此潦倒平庸,却永远上不了电视,成不了二十一世纪人类生活奇观条目之一。伊叶不知道住在这里是否代表人生都会被蒙上一层社会边缘的粉尘。搬进来第一天她战战兢兢躲在房间一晚上,后来发现根本没人在意十八岁高中生的皮肤是不是和杂志封面一样滑腻,也不会有人半夜把她连被窝搬走卖到国外。

        后来把她从房间扯出来的正是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女人。一个随心所欲的流氓,把她从十几双凝滞发亮的眼神中,从摊开向上来讨香烟和零钱的被晒黑的手掌中拖出去。她朝着那些吊儿郎当或一本正经的年轻人们说了几句话,语速很快,然后把伊叶拖进隔壁。伊叶这才知道女人就住在她旁边。当然,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从蚂蚁窝挪到了狼窝,可无法否认,那一刻有莫名的安全感。伊叶并不清楚女人为什么在三层的少女中独独拉走她,不明白其他人对她厌恶又有点畏惧的眼神从何而来。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兔子,被狼盖上了羊皮。

        “你识字?那帮我写封信,我不想打电话听那老家伙的声音。”这是女人对伊叶的第一句话。于是她口述,伊叶照着写。她第一次认真地听C栋陌生人的声音。女人应该是混血儿,有着混了方言的口音。皮肤是会被别人称赞健康的颜色,与其说被晒黑,更像是天生的。她穿得和C栋大部分人一样凑合随意,头上带着天青色头巾,有那么一刻让人感觉像吉普赛和嬉皮士的混合体。伊叶把她的浑话勉强整理出逻辑,用十足的应试风格写得方方正正,字里行间有想冲破格式的,属于少年的强烈躁动。她已经好久没有写作业以外的东西了。

        女人接过去也没细读,直接装进信封。她似乎是这一刻才把眼前的伊叶当作真正的人看,但很快她的眼神也和那些彼此不熟悉的邻里一样,像是在看一只刚出生的老鼠崽。伊叶心想,她要是也讨香烟,我就把信抢过来撕了。

        “你怎么来这儿的,多大了?”她漫不经心地问。伊叶却浑身发冷,仿佛自己是待宰前有了智慧的鸡。

        “……我原本叫艾菲娜。这儿没人这么叫我,你和他们一样随便喊我娜娜就行。”那双深褐的眼睛并不凌厉,只用她一贯的平静直视她,就把她的虚张声势尽数撕开,露出搬来后最直白的恐惧不安。她的情绪漏水了,积聚在眼眶里,于是头低得更低了。

        “伊叶。伊始的伊,树叶的叶。”她很想回到三秒前把这副怯生生的语气改掉。

        娜娜皱眉打量她,似乎是感觉到她绷紧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大发慈悲地罢罢手赶她回去了。

        伊叶后知后觉发现,娜娜那天的行为近乎荒谬能说是一种保护。没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敲她家的门了。三层的人都挺怕她,更怕和她同住的那个据说有暴力倾向的独臂男人。伊叶没见过旁边那家除了娜娜还有他人的踪影。 

        晚饭时她问起娜娜。妈妈说你少掺和进去,和他们扯上关系迟早被人打死。

        “可她就住我们旁边啊,迟早会碰面的。”

        妈妈想了想:“那样的社会渣滓见不见都没差。我们刚到这,听你于叔的就行。”

        伊叶敏感地发现那语气下的蔑视,当下生出一股不服气来。她想问我们为什么非要从老家搬来这种地方,成为课本的“中下阶层与贫穷家庭”之一,用橙色荧光笔划重点线,好像就能让人对穷人、对那一排排像被拦腰砍断的树干似的大楼有些橙黄色的温暖印象。

        那时的伊叶满心不甘,哪怕泄露心思也要把一切问题写在脸上。妈妈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把你带到更好的地方?因为我很傻,把全部希望都寄到你爸身上,现在我要么带你回乡下娘家,要么在这里熬到你成年。”

        “因为我们没钱,你爸和我没用。明白吗?这里鱼龙混杂没错,可要是不和这帮烂人番仔一起,你妈就只能给你吃我的肉了!你到底会不会想!”

        伊叶说不出一句话。像是惊雷后的寂静,压得汤匙都沉甸甸的。她第一次有了窒息般的沉重感,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做一个被环境污染的坏女孩,可怨气与不甘已经转移到了那个曾经光鲜后来丑态百出的父亲,转移到那个及时帮了她们一把的所谓父亲的朋友。她想到娜娜对她赤裸裸的审视,那审视的背后是C栋三层走廊众多的脚步声和吸气声,楼下机车发动的噪音,午后尖叫着推搡的小孩,小孩的妈妈正坐在门口上打呼噜。种种生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又汇成娜娜问过她的:你怎么来这儿的?

        我是为了逃出这里而来的。她想,不甘与窒息感骤然消散。伊叶喝了几口凉掉的汤,感觉滑入食道的其实是混了汤汁的酸水与呕吐物。

        她堵住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几乎放荡地让脑袋充满C栋三层的市侩好动,就像《女性瘾者》的乔伊为了欲望献出童贞。只有那些画面如胶水般的浊气才能黏住她即将崩溃的情绪。伊叶、伊叶,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好像第一次知晓它们的含义。她猛然从妈妈的几句话模糊窥见生活的一部分,看清她曾坚信的由音乐、文学与水果蛋糕组成的青春只不过是一张剪贴而成的画作。画框后的掉漆漏水的墙壁,才是她现在的本质。她的青春是对另类艺术的刻奇。

        伊叶来得不巧,刚开门就发现隔壁聚了好些人,嘈杂的声音混着马来语和淡米尔语,她听不懂,敲了娜娜家的门后就假装是不经意碰到的,踮起脚尖朝内看。隔壁住的是一对老夫妻,妻子现在正靠在墙上抽烟,衬衫有洗得发皱的微笑图案。一个看上去三十岁的男人,大概是他们的儿子,正哐当哐当地翻箱倒柜,他的咒骂很刺耳,隐隐遮掩了站在大门前的印裔男人的话语。伊叶靠人们的表情隐约猜出些缘由。只见那个印裔在人群中推了一把,一个瘦小佝偻的老人踉跄几步走出人群,她才发现那个老人是如此矮小,仿佛周围的人踏几步都能把他踩死。

        一只手把她往一旁拉,伊叶下意识挣扎,脸颊感受到天青色头巾拂过的触感,又慢慢停下来。

        “房东催债有什么好看的。”娜娜笑道,把她带进屋里。

        外面一阵骚动,之后是儿子一改先前蛮横粗鲁的咒骂向房东乞求的声音。穷苦人啊、太辛苦了、离开这里绝对活不下去的、行行好吧—— 周围的眼神个个凝重,稍有差错就会露出獠牙,这些借住的年轻人可比那儿子有用多了。一如既往,那收租的高大男人在喧闹中先退一步离开。

        “我不喜欢他们每天为钱为女人孩子争吵的声音。”她满心的表达欲挤出这句话,再暗骂自己口不择言。

        “没事,我也不喜欢。但要是连这些都听不见,生活就是一潭死水。”娜娜掐灭烟头,“你上次不是怕得快哭出来了,怎么想到来找我。”

        “因为别人都怕你,你这里最静。”她不敢问你上次为什么要把我带走。

        话题又断了。门外传来隔壁那家儿子的咒骂,还扑上去想打那老人。妻子见状也不抽了,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挪步,看上去更像是母子扭打在一起。她们待在屋内听着周围的人劝架拉扯的声音,等到声音渐渐散了,娜娜才把伊叶带到楼下。

        她牵着伊叶的手绕过了楼梯附近趴着的几条野狗,又在冰淇淋车买了两支薄荷巧克力甜筒。这画面实在太像是诱拐了。伊叶问:“你要把我卖了吗?”

        娜娜低低笑了起来,“就你这样的能卖多少啊。原本想去工作的,但有你在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翘班,反正也不想干了。”

        “你不工作哪来的钱?”

        “反正都要给男人的。你没看见这里那么多女人吗,有的是离婚被抛弃后强留下来的,有的是跟着男人搬过来的,能跟着男人来到这种地方占空房,说明大家都知道男人是一群吃软饭的。”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你男朋友?”伊叶想了一会,还是问了。

        娜娜挑了挑眉,斟酌着说:“不好说,可能因为他是‘做交易’的还很会打人吧。”

        伊叶大概猜到了那句黑话的含义,默默地把它当作空气一样吸进去,甚至异常冷静地想着有什么特征的人才算是瘾君子,还是她周遭的人其实里头剥开都是被腐蚀过的骨架。

        “你要是幸运就到二楼去,那里人少,只有一个缠着你问东问西还什么都要写下来的怪人。但你其实根本不适合这里。你躲在妈妈后面不敢出来的可怜样,和这里很不搭。”

        天色灰暗,阴沉沉的云撒开一片。不久后就开始下雨,她们没带伞,只好绕进了便利店。隔着一条路的对面是已搬迁的麦当劳门店。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伊叶半湿的头发,自己头巾上的水滴落在报摊上的杂志。

        “我以前还睡过这里。”娜娜透着玻璃窗指向麦当劳门前的走廊。“你不知道睡在那上面有多硌人,有时候还会被人赶走。你还在上学吧?如果上学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你怎么来这儿呢?”

        “我爸老打我妈,她受不了快离婚的时候,人跑了。我妈没地方去,是我爸朋友介绍来的。姓于。”伊叶干巴巴地概括。她想起小时候总被人调侃是大小姐。那时她才不到十六岁。之后的人生还没过五分之一就画上分割线,庸俗的幻灭小说写到高潮,主角被波及的亲人成为故事的牺牲品。她的父亲原先是个商人,后来成了工人,他从所谓成功人士的光鲜到浑身透着股颓废廉价的气息,最终深深融入人群,找不着了。

        “小朋友,话别说得那么细。不过你说那朋友姓于啊,他专干那种占空房再变卖家具的活。小心你妈被他骗了。”

        伊叶心想,我妈被打的样子你又没见过,她报过警,打过妇女组电话,最后迫使她回去的居然是女儿。你不知道她是多么渴望逃离我和那个家。在一个妇女部副部长都鼓励纵容家暴的地方,你让她逃还不如让我逃来得实在。

        见她不说话,娜娜有些无措地缩缩手指。她匆匆看了看天色,又把不情不愿的伊叶带到隔壁走廊,将一把崭新的红色雨伞塞给她。

        “你哪来的伞?”

        “临走前顺的。第一次偷东西的感觉如何?”

        伊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分明是你拿的!”

        “是啊,可是是为你偷的,现在你也成共犯了。”娜娜缓缓笑了起来,最后就着雨声放声大笑,蹦跳着往柏油路跑。

        伊叶忙撑开伞,可娜娜几乎疯癫地往回跑,踏上水坑溅起一滩水花,还无意间把一只拖鞋卡在排水沟了。伊叶趁她抬手扔掉另一只拖鞋的时候追上她,那感觉比体育考试还累人,“你发什么疯!”

        “赤脚跳舞也不错嘛,小孩。”回过头对上伊叶的不解,“以后来这和我聊聊学校吧,女人孩子和钱确实挺无聊的。”

        后来伊叶想起校园,只能想起校庆上弹钢琴的林城。她是转学生,到校的时间很凑巧地撞上表演,她被三三两两的女孩儿挤到了边缘座位,却离舞台最近。伊叶对学校表演主张的那套传达梦想能量的形式主义不感兴趣。她喜欢上世纪的老音乐,如果将时髦与座位好坏做个比喻,坐在角落的她确实像个旧时代的残党。

        林城弹得不好,至少没有富家少爷的贵气和艺术家的纤细,他看上去更像是被看好的老师临时拖上场凑数的。但他倾注的情绪有令人诧异的力量感。台下的听众都没看见他的情绪和音乐交错着,两股相悖的力量互相远离、纠缠最后撕裂开来,衍生出的两条路径可以随意填上任何对矛盾的比喻和代称,颇有早熟的躁动。但这种挣脱感和伊叶不搭,她只觉得对方比所有的富家少爷都来得骄纵。

        “你分明是嫉妒他。”娜娜笑她小心眼,明明眼中的激动都藏不住。伊叶思考了很久那究竟是不是遇见同类的狂喜,还是被灯光迷惑的错觉。后来她知道林城和每个心比天高的青年一样,和她一样,对理想空有盛大的抽象直觉,像青年抽第一根烟吐出一口隐秘的自我。林城和她交流不多,他一直游离在人群外追求脱离俗世的静寂,在自修室的白色墙壁描绘十二星座的另一种画法。他是个怪人,一个伊叶十六岁时会忍不住亲吻的诗人胚胎。他和艺术家只差了一次苦难和涅槃。

        “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梦想。”娜娜给她泡了杯速溶咖啡,躺下时头巾遮住了沙发的龟裂。伊叶故作恼怒说道:“搞懂了你就不会和那些人厮混了。”她指的是门外那些来去匆匆,故意制造机车噪音的浮躁年轻人。娜娜摇摇头,不愿深入谈及。

        “我想看他会搞出什么名堂,又忍不住想看他失败后苦恼的样子。”伊叶喝光咖啡,缓缓组织语言,“我根本做不了什么。哪怕换了环境,说不定也是碌碌无为。我想着有天带妈妈离开,却看都不敢看那个姓于的。”

        “你妈最近压力很大吧。”

        “嗯,情绪很不稳定。姓于的来一趟,我都要担心他偷我们东西,也不知道他跟我妈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我其实更想让他出门就被抓个现行。”

        “轮到他被抓还远着呢!比他年轻十岁老二十岁的应该都先去牢里吃咖喱饭。不过,警察不会特地过来。坏坯子们全聚在一起不惹事还方便监督,多好!一有惹事的刚好过来一窝端了。”

        “可毕竟是居民区啊,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烂窝……迟早让人给拆了。”

        “说要拆,可也过十年了。谁让你倒霉呢?净是些黑与白说不清的事,还人少事小。你喊得多大声大家都只当是小孩在闹。你可能觉得这很悲惨,能逃出去好像比电影里的伸张正义来得伟大。可我在这待了五年,不知看了多少次那群混账吸嗨的样子,还看过你妈那种女人被打着轰出去的惨状。”

        娜娜又笑了。她越来越不像那个平静中冷漠的流氓,却让伊叶平白感到刺痛,“没人帮得了的。阿叶,你只能自己生活。”

        “别说了。”伊叶站起身,临走前忍不住狠狠推了娜娜一把,感觉胸膛起伏得厉害。可娜娜经这么一推,宽松衬衫下的皮肤露了几秒,暗得骇人。伊叶连忙摁住她,跨坐在她身上用力扯开她的衬衫。那黑中带紫的暗瞬间笼罩了伊叶最深处的阴影,漆黑色记忆连着没开灯的封闭空间几乎让她窒息。伊叶全身的水都涌到眼眶,觉得自己余下的躯体都死了。她声音干涩:“你最近不是一个人住吗?”

        “半夜回来的。你早睡死了。没事,他也没好到哪去。”娜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伊叶想说你男人不是只有一只手吗,你怎么不掐死他。你不是蝴蝶吗,怎么像只蚊子飞蛾一样任人打。你怎么愿意被这种人渣拴在这里,你是不是也看出我妈被打过,你是不是也把我当那些不幸被欺负被占便宜甚至如我最初所想被卖掉的女孩。你干嘛可怜我?

        “阿叶。”娜娜的声音很轻,泡沫一样脆弱,很快就散了。

        你他妈有病。她终是没忍住骂了一句,匆匆回家了。

        但没想到有病的是她的舌头,说什么都一语成谶。于叔坐在饭桌旁,妈妈盛饭时瞥了她一眼。

        “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认那女的当女儿了。”

        于叔夹了块肉,“小孩子叛逆期都这样,别管她。” 

        “我要是不管她还当自己翅膀硬了!”

        “算了,别为了这种事生气。阿叶,你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掺和,别让你妈担心。”于叔连忙打圆场,“你听我一句劝,早点决定我可能会拿更多钱,有了钱就能离开了呀,左右也没什么好失去的。阿叶也成年了,大不了有我在嘛。”

        “别叫我阿叶。”她恶狠狠地骂回去,决定坐实了所谓叛逆的罪。于叔的笑脸冷下来,当场就要发作,却被一旁的妈妈打断,“你决定吧,我信你。东西我等下给你。”

        伊叶待不下去,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就走。她的妈妈是绝不愚蠢的,却不明白那些过剩的信任从何而来。书上写的诸如安慰剂与托付效应之类的东西,真的代表人能渴望依附他人到几乎病态的地步吗?她一时冲动去问了林城。林城的答案多半围绕他最近沉迷的对宗教和哲学的思考,伊叶听不懂,于是问他:“如果真有个高于我们的存在,却不得不依靠低微的生物生存,那它其实是个骗子吧。”

        林城没听懂她的暗示:“那可就是个荒诞的故事了。”

        过了几天伊叶放学,发现她妈妈坐在地上,眼神恍惚地盯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于叔要骗我,可我还是听他的。我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

        伊叶知道出事了。铡刀终于落下来了。

        “应该还剩一点我以前的嫁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讨呢?他来了,我拒绝得了吗?”

        伊叶不用问。穿戴整齐的疯女人走出三层楼道,抱着流浪猫的少年坐在捡来的塑料椅,坏女孩骑着机车出了小车祸,甚至赤脚踩在柏油路的娜娜,他们都如此普通,却滑稽地满心虔诚。组屋几十年来没往外传出一丝动静,只是向内长出透明的刺。她现在也明白那刺痛感背后,还有等待命运来临后的如释重负。

        妈妈给了伊叶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别打开,”她笑得轻松,“日子还长呢。”

        伊叶伸手去拉她,拉不动,仿佛数十年的岁月断了层,而她十几年的人生还不足以兑换活着的通行证。她只是一只洋娃娃,正看着一个女人的哭与笑。伊叶想更往前一些。可她走不了,对方跨不过。妈妈拐了个弯,没声了。伊叶头昏脑胀,等到终于能大口呼吸时,只看见卡其色窗帘微微晃动。她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几天后,她再次敲了娜娜家的门。

        “死了?”

        跑了。她坚称。我逃走了,她也是。

        “被请出去了吧。”娜娜沉默良久,给了她一根烟。

        好像老大第一次给手下作案工具。伊叶定定看着它,接过去。

        眼前雾蒙蒙的,像赫本或莫妮卡优雅吐烟根本只存在银幕。伊叶被刺激得眼泪直流,忍不住咳嗽起来,但还是燃尽了整根烟,烟灰掉了满地。

        “成年快乐。”娜娜故作逗趣地揶揄道,随后面色又变了。伊叶看不清,只记得娜娜紧紧抱住了她,力度勒得肩膀很难受。她哭得更大声了。

        毕业典礼仓促结束了。伊叶毫无波澜地走出去,和几个谈得来的女孩寒暄几句,快走出校门时碰到林城。

        他略带犹豫地绕开围着他的同学,在她面前站得标准,语速却很快:“之后应该很难见面了。凭你的才华一定会混得比我好。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感觉像戏剧才会发生的事。我总感觉我们之间某方面是共通的。可惜没来得及深入了解,如果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伊叶想了想,发现彼此也没深入聊过多少,听说他最近得了国外的奖。她想说你不懂,不懂莫扎特光辉下的阴影还有萨列里,不懂蓝色星空在C栋与图书室看有截然不同的意境。她很努力达到标准的五育均衡分数线多么郑重地印在那张纸,你却非要看我缝缝补补依旧摇摇欲坠的自我追求。算了吧,她想,什么样的烦恼终归是学生时代的了。

        “如果你只存在上世纪的杂志封面,或许我会很爱你。”伊叶心里闪过几个曾无比闪烁的少年,从林佳树闪到柏原崇,从西德巴雷特如钻石的光辉闪到梅普尔索普的永远纯真。最后她想,算了吧,旧时代的残党还不至于饥渴到精神混乱见谁爱谁。

        林城哑然失笑,朝她挥挥手走远了。

        伊叶目送一颗星星走上它的轨道,目送年少时有幸遇见的她心中的理想化身渐行渐远。她走另一条路,低头看见沟渠水和天空都平滑如镜,像走在一条天青色的头巾。

        她回忆起临行前娜娜把书包的东西倒出来,胡乱塞了几件她认为的必需品。娜娜认真地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反正我养不了你多久。”

        她不以为然,“确实会搬出去,但没那么快。我偶尔还会回来送东西给你的。咱互相养着对方呗。”末了警惕地补充:“你男人不会突然回来吧?”

        娜娜耸耸肩,“谁知道在哪鬼混呢?”

        离开妈妈后她和娜娜待了好几个月,早就习惯娜娜做的参巴酱飘散的腥味和新来的少年时不时的敲门声。 C栋的喧闹依旧烦人,但现在她巴不得屋内多一点动静。她喜欢无谓的噪音在恐慌来临前就切断情绪入口的安心感。三层的人都知道娜娜养了个女学生。但之后就不是了,她长大了,她们早晚能一起逃出去。

        她回来的时候,屋内很吵,几个男人随意地瘫在客厅,各种东西碰撞得哐当作响,谈话声却压得很低。曾让她安心的地方突然昏沉又颓废,稍有不慎就会从阴影中把人拖进深处。她略过几张还算眼熟的脸,惊恐地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中间那人只有右手。见她在门口,靠在角落的娜娜脸色一变,连忙把她拖到楼梯口。

        “为什么要回来?”

        “你一直赶我走,我不回来看看才不正常吧?娜娜,他回来多久了?还有没有打你?”伊叶心想这是碰上他们做交易的时候了,她下意识瞥向远处马路有没有警车。她会被处理掉吗?还是和娜娜一样为他们保守秘密,然后永远在这庸俗发臭的地方沉沦?

        娜娜没回答她,朝屋里做了个手势,“卖白粉的,你懂吧?早跟你说不安全了。”

        “你一定要在现场吗?”伊叶焦急地抓住娜娜,“你找个机会逃出去好不好?”

        “能走早走了。阿叶,你不是想逃吗?机会来了呀。你别管我了,我走不了的。我还要忙着收尾善后呢!”

        “你也和他们一样吗?”伊叶不死心。

        “不一样的。但是阿叶,你只能自己生活。”

        “可是我想带你走啊!娜娜,我们出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怎么那么傻呢!忘了初次见面你吓哭了?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怕我?我就是个抢劫偷窃还强占别人房子的人渣啊!你何苦抓住我不放呢?”

        “因为我他妈想死,还想拖你一起,行了吧!”她不管不顾地大叫,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愤怒委屈。她心底升起一种曾经漠视、讽刺甚至司空见惯的情绪,像C栋大多数人的某一刻,心里充满无能为力的愤怒。她原先以为是C栋的空气污染了她,实际上她很早就变成了一台愤怒的机器,将自己锁在内部不停运转,C栋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与她一拍即合。娜娜,她几乎在哀求:“你要是能出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独臂的男人静静地停下脚步,伊叶不知道他听到多少。他拖着娜娜往回走。伊叶追上去,几个人上前做势要打她,把她逼到楼梯口。她看见有人出来,下意识想求助,下一秒又看见那人漠然的视线和曾经的自己如出一辙。娜娜挣扎着想过来推开围着伊叶的男人们,可很快就被他们推搡着回屋。伊叶感觉那落下的锁像是把她锁在另一个世界。她又要被迫逃跑了。

        “她那么小,不会出去乱说吧。”稍微年轻的男人不满地抱怨道。

        “说了也没用。警察哪有闲心天天来抓人。”旁边的人漫不经心道,打开塑料袋递给他。

        “她要是回来就打一顿,保管乖乖听话。”

        “不会。”娜娜抚平衣服的皱褶,神色平静,“她不会再回来了。”

        可伊叶不听话。她不报希望地打给关系还算密切的同学,出乎意料打通了。过几天她又偷偷回到C栋。她找不着娜娜。那天的动静大到估计挨了投诉,人都去避风头了,三层静得像是无人居住。她又到报摊前翻了地方报,没有传出什么新闻。

        伊叶一连等了七天,在C栋站到脚底酸痛。终于她想换个姿势,刚一动就踉跄几步,接着步履奇异地轻快起来,仿佛连着地下锚点和她脚踝的锁链断了。她迷茫地感受这份轻松。四肢伙同心脏都在激动欢呼。这儿已没什意义了。她又逃跑了。

        伊叶今年二十二岁。开销稳定,性格温良,周末偶尔到咖啡馆看书,看得很慢,多数时候在走神。

        她回程时避免堵车换了一条路,绕过一栋栋组屋,凭本能踩了刹车。这是伊叶时隔四年第一次回来。她鼓起勇气,闭着眼紧握扶手上三层。一睁眼,没有还算熟悉的旧面孔,没有犯囤积癖的佝偻老人和喝醉的中年妇女。走十一步,左边第五间的大门改涂成红褐色。没有娜娜。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一个穿围裙的女人给她开了门。伊叶眼尖看见客厅内两个小孩在扯布条玩,下意识问道:“那条天青色的是头巾吧,你还记得是谁给的吗?”

        女人警惕地挡在门前,“谁还记得呢?要么死了没人要,要么跑了没带走。”

        话音刚落,房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唤。女人僵了一下,把门关上了。那声呼唤让伊叶恍然回神,失望地发现三层和过去何其相似,却没感到曾经若有若无的刺痛感。 C栋已经彻底将她排除出去了。故地重游,伊叶最初的困惑没解开,竟感觉卸下了另一份重担。

        她去敲二层第一间的门。开门的屋主和她以前偶遇见到的变化不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早就不记得某年某月被他要过电话的男男女女,也不记得伊叶了。不过,他可以为她翻翻联络簿。

        老人戴上眼镜,慢吞吞地翻页。伊叶发现有几个电话被橡皮磨得灰黑,看不清字迹,往后就再也没动过了。她一边希望娜娜的电话排得再后面些,又怕翻到最后也没找着。老人顿了顿,看向伊叶,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忙凑上前,他指了指一行数字。伊叶终于拿到了娜娜的电话。她打过去,听着响铃又回到三层,刚刚敲过的那户门后传出模糊的言语。

        伊叶漫无目的在C栋周边乱晃,晃到商店街最后一间,上头挂着的出租广告边角起了翘。走廊堆了些旧衣物,一个流浪的女人背靠着墙打盹。伊叶鬼使神差将这个女人和透过玻璃窗指着走廊的娜娜联系在一起。女人狐疑地盯着她,伊叶别过头,把这一设想和自己没来由的冲动一同埋在身后C栋浑浊的空气里。

        伊叶今年二十二岁。生活平静,工作稳定。现在她跌跌撞撞摔进驾驶座,放任自己痛哭失声。所有混乱而不愿回想的记忆碎片都如棉絮般将她塞得喘不过气。年份、贝克特的戏剧、钢琴错音、金饰、永远倨傲又温柔的娜娜。

        伊叶想留住它们任何一个,却发现自己手指抽搐,视线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