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精选 / 散文选读

垂钓睡眠 / 钟怡雯

一定是谁下的咒语,拐跑了我从未出走的睡眠。闹钟的声音被静夜显微数十倍,清清脆脆的鞭挞着我的听觉。凌晨三点十分了,六点半得起床,我开始着急,精神反而更亢奋,五彩缤纷的意念不停的在脑海走马灯。我不耐烦的把枕头又掐又捏。陪伴我快五年的枕头,以往都很尽责的把我送抵梦乡,今晚它似乎不太对劲,柔软度不够?凹陷的弧度异常?它把那个叫睡眠的家伙藏起来还是赶走了?

我耍起性子狠狠的挤压它。枕头依旧柔软而丰满,任搓任捶,雍容大度地容忍我的鲁莽和欺凌。此时无数野游的睡眠都该已带着疲惫的身子各就其位,独有我的不知落脚何处。它大概迷路了,或者误入别人的梦土,在那里生根发芽而不知归途。静夜的狗嗥在巷子里远远近近的此起彼落,那声音隐藏着焦躁不安,夹杂几许兴奋,像遇见猫儿蓬毛挑衅,我突发奇想,它们遇见我那跷家的坏小孩了吧!

我便这样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中偶尔闪现浅薄的梦境,像一湖涟漪被一阵轻风吹开,慢慢的扩散开来。然而风过水无痕,睡意只让我浅尝即止,就像舐了一下糖果,还没尝出滋味就无端消失。然后,天亮了。闹钟催命似地充嚎。

我从此开始与失眠打起交道,一如以往与睡眠为伍。莫名所以的就突然失去了它,好像突然丢掉了重要零件的机器。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它又不是病,不痛不痒,严重了可以吃药打针;既不是伤口,抹点软膏耐心等一等,总有新皮长出完好如初的时候。它不知为何而来,从何处降。压力、病变、环境大亮大吵、杂念太多,在医学资料上,这些列举为失眠的诸多可能性都被我否定了。然而不知缘起,就不知如何灭缘。可惜不清楚睡眠爱吃什么,否则就像钓鱼那样用饵诱它上钩,再把它哄回意识的牢笼关起来。失眠让我错觉身体的重心改变,头部加重,而脚下踩的却是海绵。感觉也变得迟钝,常常以血肉之躯去顶撞家具玻璃,以及一切有形之物。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我的身体变成了小麦町--大大小小的瘀伤深情而脆弱,一碰就呼痛,一如我极度敏感的神经。那些伤痛是出走的睡眠留给我的纪念,同时提醒我它的重要性。它用这种磨人脾性损人体肤的方式给我“颜色”好看,多像情人乐此不疲的伤害。然而情人分手有因,而我则莫名的被遗弃了。

每当夜色翻转进入最黑最浓的核心,灯光逐窗灭去,声音也愈来愈单纯、只剩婴啼和狗吠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萎缩的精神在夜色中发酵,情绪也逐渐高昂,于是感官便更敏锐起来。远处细微的猫叫,在听觉里放大成高分贝的厮杀;机车的引擎特别容易发动不安的情绪;甚至迁怒风动的窗帘,它惊吓了刚要莅临的胆小睡意。一只该死的蚊子,发出丝毫没有美感和品味的鼓翅声,引爆我积累的敌意,于是干脆起床追杀它。蚊子被我的掌心夹成了肉饼,榨出无辜的鲜血。我对着那美丽的血色发呆,习惯性的又去瞄一瞄闹钟。失眠的人对时间总是特别在意,哎!三点半了!时间行走的声音让我反应过度,对分分秒秒无情的流失尤其小心眼。我想阅读,然而书本也充满睡意,每一粒文字都是蠕动的睡虫,开启我哈欠和泪腺的闸门。难怪我掀开被子,脚跟着地的刹那,恍惚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冷笑:“认输了吧!”原来失眠并不意味着拥有多余的时间,它要人安静而专心的陪伴它,一如陪伴专横的情人。”

我趿上拖鞋,故意拖出叭哒叭哒的响声,不是打地板的耳光,而是拍打暗夜的心脏。心有不甘的旋亮桌灯,温暖的灯光下两只猫儿在桌底下的篮子里相拥酣眠。多幸福啊!能够这样拥抱对方也拥抱睡眠。我不由十分羡慕此刻正安眠的众生、脚下的猫儿,以及那个一碰枕头就能接通梦境的“以前的我”。眼皮挂了十斤五花肉般快提不起来了,四天以来它们阖眼的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工作量确实太重了。黄色的桌灯今春夜分外安静而温暖。这样的夜晚适宜窝在床上,和众生同在睡海里载浮载沉。或许粗心的我弄丢了开启睡门的钥匙吧!又或者我突然失去了泅泳于深邃睡海的能力;还是我的梦呓干犯众怒,被逐出梦乡。总而言之,睡眠成了生活的主题,无时无刻都纠缠着我,因为失去它,日子像塌陷的蛋糕疲弱无力。此刻我是猎犬,而睡眠是兔子,它不知去向,我则四处搜寻它的气味和踪迹,于是不免草木皆兵,声色俱疑。众人皆睡我独醒本就是痛苦,更何况睡意都已悉数凝聚在前额,它沉重得让我的脖子无法负荷。当然那睡意极可能是假象,尽管如此,我仍乖乖的躺回床上。模糊中感到钝重的意识不断压在身上,甜美的春夜吻遍我每一寸肌肤,然而我不肯定那是不是“睡觉”,因为心里明白身心处在昏迷状态,但同时又听到隐隐的穿巷风声游走,不知是心动还是风动,或是二者皆非,只是被睡眠制造的假象蒙骗了。那浓稠的睡意蒸发成丝丝缕缕从身上的孔窍游离,融入众多沉睡者煮成的无边浓汤里。

就这样意志模糊的过了六天,每天像拖个重壳的蜗牛在爬行。那天对镜梳头时,赫然发现一具近似吸血僵尸的惨白面容,立时恍然大悟,原来别人说我是熊猫只是善意的谎言。此时刚洗过的头发纠结成条,额上垂下的刘海悬一排晶亮的水珠,面目只有“狰狞”二字可形容。头发嫌长了,短些是否较易入眠?太长太密或许睡意不易渗透,也不易把过多的睡意排放出去,所以这才失眠的吧!

到第七天,我暗忖这命定的数字或会赐我好眠,连上帝都只工作六天,第七天可怜的脑袋也该休息了。我听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困,便决定用诱饵把兔子引回来。那是四颗粉红色、每颗直径不超过零点五公分的梦幻之九,散发着甜美的睡香,只要吃下一粒,即能享有美妙的好梦。

然而我有些犹豫,原是自然本能的睡眠竟然可以廉价购得。小小的一颗化学药物变成高明的锁匠,既然睡眠之钥可以打造,以后是否连梦境也能够一并复制,譬如想要回味初恋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可以买一瓶青苹果口味的梦幻之水;那瓶红艳如火的液体可以让梦飞到非洲大草原看日落;淡黄色的是月光下的约会;蓝色的呢?是重回少年那段岁月,尝尝早已遗忘的忧郁少年那种浪漫情怀吧!

我对那几颗小小的东西注视良久。连自己的睡眠都要仰仗外力,那我还残存多少自主,这样活着凭的是什么?然而我极想念那只柔顺可爱的兔子,多想再度感受梦的花朵开放在黑夜的沃土。睡眠是个舒服的茧,躲进去可以暂时离开黏身的现实,在梦工场修复被现实利刃划开的伤口。我疲弱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时间行走在暗夜的声音。醒在暗夜如死刑犯坐困牢房,尤其月光令人发狂地恐慌。阳光升起时除了一丝凉淡淡的希望,伴随而来是身心俱累的悲观,仿佛刑期更近了,而我要努力撑起钝重的脑袋,去和永无止尽的日子打仗。

我掀开窗帘,从没看过那么刺眼的阳光,狠狠刺痛我充血的眼睛,便刷的一声又把帘子拉上。习惯了苍白的月光和温润微凉的夜露,阳光显得太直接明亮。黑夜来临,我站在阳台眺望灯火灭尽的巷子,仿佛一粒泄气的气球,精神却不正常的亢奋起来, 如服食过兴奋剂,甚至可以感觉到充血的眼球发光,像嗜血的兽。

我想起大二时那位仙风道骨的书法老师。上课第一节照例是讲理论,第二节习作。正当同学把浓黑的注意力化作墨汁流淌到纸上,笔尖和宣纸作无声的讨论时,突然听到老师低沉的声音说:“唉!我足足失眠两个星期了。”我讶然抬头,还撇坏了一笔。老师厚重镜片后的眼神闪现异光,那是一头极度渴睡的兽。我正好和他四目相接,立刻深深为那燃烧着强烈睡欲的眼神所慑,那是被睡意腌渍浸透、形神都沦陷的空洞,或许是吸收了太多太多的夜气,以致充满阴冷的寒意。然而他上起课来仍是有条有理,风格流变讲得井然有序,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不时用力敲打自己的脑部、揉太阳穴,一副巴不得戳出个洞来的狠劲,其实是一种极度无奈的沮丧。他是在叩一扇生理本能的门,那道门的钥匙因为芸芸众生各持一把,丢掉了借来别人的也无济于事,便那么自责的又敲又戳起来。

然则如今我终于能体会他的无奈了。可怕的是我从自己日趋空洞的眼神,看到当年那瞬间的一瞥复又出现。昼伏夜出的朋友对夜色这妖魅迷恋不已,而愿此生永为夜的奴仆。他们该试一试永续不眠的夜色,一如被绑在高加索山上,日日夜夜被鹫鹰啄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承受不断被撕裂且永无结局的痛苦。然而那是偷火种的代价和惩罚,若是为不知名的命运所诅咒,这永无止境的折难就成了不甘的怨怼而非救赎,如此,普罗米修斯的怨魂将会永生永世盘桓。

失眠就是不知缘由的惩罚。那四颗梦幻之丸足以终止它吗?我听上瘾的人说它是吗啡,让人既爱又恨,明知伤身,却又拒绝不了,因为无它不成眠。这样听来委实令人心寒,就像自家的钥匙落入贼子手里,每晚还要他来给自己开门。于是我便一直犹豫,害怕自己软弱的意志一旦首肯,便坠入深渊永劫不复了。

睡眠的欲望化成气味充斥整个房间,和经过一冬未晒的床垫、棉被浓稠地混合,在久闭的室内滞留不去,形成房间特有的气息。我以为是自己因失眠而嗅觉失灵的缘故。一日朋友来访,我关上房门后问:“你有没有闻到睡眠的味道?”他露出不可思议、似被惊吓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言重了。

就像我没有想到会失眠一样,睡眠突然倦鸟知返。事先也没有任何预示,我回避镜子许久了,一如忘了究竟有多少日子是与夜为伴,以免吓着自己,也害怕一直叨念这一点也不稀罕的文明病,终将为人所唾弃。何况失眠不能称“病”吧!如此身旁的人会厌恶我一如睡眠突然离去。而朋友一旦离开就像逝去的时间永不回头,他们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亦非血浓于水的亲密关系,更不会像丢失的狗儿会认路回家。

那天清晨,自深沉香醇的梦海泅回现实,急忙把那四颗粉红色的梦幻之丸埋入昙花的泥土里。也许,它们会变成香喷喷的钓饵,有朝一日再度诱回迷路的睡眠;也可能长出嫩芽,抽叶绽放黑色的夜之花,像昙花一样,以它短暂的美丽温暖暗夜的心脏。


◢ 《垂钓睡眠=Hooking Sleep》p.33-43;出版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钟怡雯,马来西亚霹雳州怡保市人,台湾著名的马华文学作家,丈夫是陈大为(同为马华旅台作家)。她于学生时代就崭露头角,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

作家余光中曾言:“钟怡雯绮年丽质,为缪思宠爱之才女,但她的艺术并非纯情的维美。她对于青春与爱情,着墨无多,更不论友谊。相反地,生老病死之中,她对后三项最多着墨,笔端的沧桑感逼人如暮色。”文学评论家李奭学曾称钟怡雯为“文界哪吒”。 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钓睡眠》《听说》《我和我豢养的宇宙》《飘浮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