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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  街头巷尾:墨西哥纪行

        1981年11月,三毛受到台湾《联合报》的赞助,和助理米夏到中南美洲旅游半年,第一站选择了墨西哥。虽然这样的做法少了一点三毛以往旅游那种随性和自然,但在中南美洲旅行的半年时间,她仍然把所到的地方,以不同的视角给读者带来了很多美好和新奇的故事。

◆ 墨西哥城

        这一趟旅行虽说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全然是未知,可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仍然算是有备而来的。我的习惯是先看资料,再来体验印证个人的旅行。这一回有关中南美的书籍一共带了四册,要找一家便宜而位置适中的旅馆也并不是难事,书上统统都列出来了。来到墨西哥首都第六天,一份叫做《El Heraldo de Mexico》的报纸刊出了我的照片。与写作无关的事情。那么大的照片刊出来的当日,也是我再梳回麻花辫子,穿上牛仔裤,留下条子,告别生活方式极端不同的朋友家,悄悄搬进一家中级旅馆去的时候了。

        旅馆就在市中心林荫大道上,老式的西班牙殖民式建筑,白墙黑窗,朴素而不豪华,清洁实惠,收费亦十分合理,每一个只有冲浴的房间,是700披索,大约是合27美金一日,不包括早餐。书上列出来的还有十美金一日的小旅馆,看看市区地图,那些地段离城中心太远,治安也不可能太好,便也不再去节省了。助理米夏在语言上不能办事与生活,这一点再再地督促他加紧西班牙文。鼓励他独自上街活动,不可以完全依靠我了。

        墨西哥城是一个方圆两百多平方公里,坐落在海拔2240公尺高地的一个大城市。初来的时候,可能是高度的不能习惯,右耳剧痛,鼻腔流血,非常容易疲倦,这种现象在一周以后便慢慢好转了。有生以来没有在一个1千7百万人的大城市内住过,每天夜晚躺在黑暗里,总听见警车或救护车激昂而快速的哀鸣划破寂静的长夜。这种不间断的声音,带给人只有一个大都会才有的巨大的压迫感,正是我所喜欢的。

◆ 玛雅金字塔

这一张张美丽的脸

        除了第一日搬去旅舍时坐的是计程车之外,所用的交通工具起初还是公共汽车,后来试了四通八达的地下车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了。大部分我所见的墨西哥人,便如上帝捏出来的粗泥娃娃,没有用刀子再细雕,也没有上釉,做好了,只等太阳晒干,便放到世上来了——当然,那是地下车中最最平民的样子。这儿的人类学博物馆中有些故事,述说古时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喜欢将小孩子的前额和后脑夹起好几年,然后放开,那些小孩子的头变成扁平的,脸孔当然也显得宽大些,在他们的审美眼光中,那便是美丽。而今的墨西哥人,仍然有着那样的脸谱,扁脸、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不算太清洁,衣着鲜艳如彩虹,表情木然而本分。而他们身体中除了墨西哥本地的血液之外,当然掺杂了西班牙人的成分,可是看上去他们仍是不近欧洲而更近印地安人的。常常,在地下车中挤着去某个地方,只因时间充分,也因舍不得那一张张已到了艺术极致的脸谱,情愿坐过了站再回头。

        墨西哥城内每天大约有五百到两千个乡下人,涌进这个大都市来找生活。失业的人茫茫然地坐在公园和街头,他们的表情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张张深刻,而这些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关联?

金字塔

        当然,我们不可避免地去了西班牙文中仍叫它“金字塔”的日神庙及月神庙。据考证那是公元前两百年到公元九百年时陶特克斯人时期的文明。在今天,留下了人类在美洲壮观的废墟和历史。那是一座古城,所谓的日神月神庙是后人给它们加上去的名称。外在的形式,像极了埃及的金字塔,只是没有里面的通道,亦没有帝王的陵墓。为了这些不同年代的人类文明和古代城市的建筑,我看了几个夜晚的资料,预备在未去之前对它们做一个深切的纸面上的了解。然后米夏与我在转车又转车之后,到了那个叫做“阿那乌阿克之谷”(Valle De Anahuac)的底奥帝乌刚诺的金字塔。烈日下的所谓金字塔,已被小贩、游览车,大声播放的流行音乐和大呼小叫的各国游客完全污染光了。日神庙64公尺高的石阶上,有若电影院散场般的人群,并肩在登高。手中提着他们的小型录音机,放着美国音乐。

        我没有去爬,只是远远地坐着观望。米夏的红衬衫,在高高石阶的人群里依旧鲜明。那日的参观没有什么心得。好似游客涌去的地方在全世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当米夏努力在登日神庙顶时,我借了一辆小贩的脚踏车,向着古代不知为何称为“死亡大道”的宽大街道的废墟上慢慢地骑去。本想在夜间再去一趟神庙废墟的,终因交通的问题,结果没有再回去。我还是不羞耻地觉得城镇内的人脸比神庙更引人。至于马雅文化和废墟,计划中是留到洪都拉斯的“哥庞”才去看一看了。

◆ Taco

吃“抹布”

        第一次在街头看见路边的小摊子上在烘手掌大的玉米饼时,我非常喜欢,知道那是墨西哥人的主食“搭哥”(Taco),急于尝尝它们。卖东西的妇人在我张开的掌心中啪一下给了一张饼,然后在饼上放了些什么东西混着的一摊馅,我将它们半卷起来,吃掉了,有酱汁滴滴答答地从手腕边流下来。

        “搭哥”的种类很多,外面那个饼等于是一张小型的春卷皮,淡土黄色的,它们永远不变。里面的馅放在一只只大锅里,煮来煮去,有的是肉,有的是香肠,有的看不清楚,有的猜不出来。要换口味,便换里面的东西。在城内,除非是游客区,那儿可以吃中国菜、意大利面食,还有丹麦甜点蛋饼之外,也可以吃“搭哥”。可是当我们坐车离城去小村落时,除了“搭哥”之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在城外几百里的小镇上,当我吃了今生第几十个“搭哥”之后,那个味道和形式,实在已像是一块抹布——土黄色的抹布,抹过了残余食物的饭桌,然后半卷起来,汤汤水水地用手抓着,将它们吞下去。一个“搭哥”大约合几角到一元五美金,看地区和内容,当然吃一个胃口是倒了,而肚子是不可能饱的。这已是不错了,比较起城内高级饭店的食物,大约是十倍到十五倍价格的差距。虽然我们的经费充足,仍是坚持入境问俗,一路“搭哥”到底。这对助手米夏便是叫苦连天,每吃必嚷:“又是一块小抹布!”

        在墨西哥的最后一日,我怕米夏太泄气,同意一起去吃一顿中国饭,不肯去豪华的中国饭店,挑了一家冷清街角的。先点了两只春卷——结果上来的那个所谓“春天的卷子”的东西,竟然怎么看,怎么咬,都只是两只炸过了的“搭哥”。吃,在一般的墨西哥是贫乏而没有文化的。它的好处是不必筷子与刀叉,用手便可解决一顿生计,倒也方便简单。至于卫不卫生就不能多去想它了。货物大同在城内的游客区里,看见美丽而价格并不便宜的墨西哥人的“大氅”,那种西班牙文叫做“蹦裘”(Poncho)的衣物。事实上它们只是一块厚料子,中间开一个洞套进颈子里,便是御寒的好东西了。我过去有过两三个“蹦裘”,都因朋友喜欢而送掉了。这次虽然看见了市场上有极美丽的,总因在游客出没的地区,不甘心付高价去买它。

◆ 花船

        下决心坐长途车去城外的一个小镇,在理由上对米夏说的是请他下乡去拍照。事实上我有自己的秘密,此行的目的对我,根本是去乡下找漂亮、便宜,而又绝对乡土的“蹦裘”来穿。坐公路车颠几百里去买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会做的事情,不巧我就有这份决心和明白。到了一个地图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镇,看到了又是所谓景色如画的贫穷和脏乱。我转来转去找市场——资料书中所说的当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个广场。他们在卖什么?在卖热水瓶、镜子、假皮的皮夹、搪瓷的锅、碗、盆、杯、完全尼龙的衣服、塑胶拖鞋、原子笔、口红、指甲油、耳环、手镯、项链——我到处问人家:“你们不卖poncho?怎么不卖poncho?”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举起他们手中彩色的尼龙衣服向我叫喊:“这个时髦!这个漂亮!怎么,不要吗?”水上花园那是过去的一大片沼泽,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镇,另外一小部分弯弯曲曲的水道,仍然保存着,成了水上的花园。

        本来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旧货市场出来后计划去搭长途公车。我的朋友约根算准我必然会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里与当地人厮混。他去了,也果然找到了我与米夏。于是,我们没有转来转去在公车上颠,坐了一辆大轿车,不太开心地去履行一场游客必做的节目。一条条彩色缤纷的木船内放着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人真是太阳的儿女,他们用色的浓艳,连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参考书上说是25美金租一条船,划完两小时的水道。船家看见是大轿车来的外国人,偏说是50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约根的任何招待,坚持报社付钱,就因如此,自己跑去与人争价格,已经降到40美金了,当然可以再减。讲价也是一种艺术,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不愿再磨,浪费了报社的钱,上了一条花船。三个人坐在船中木头似的沉默无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说话,这一搭上交情,他手中撑的那支好长的篙跑到我手上来了。用尽了气力撑长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别的船乱撞,这时我的心情也好转了,一路认真撑下去。

        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水道,只因也有音乐船,卖鲜花、毯子和食物的小船一路挤着,它也活泼起来。虽是游客的节目,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中,身份转变成了船家,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那一天,我的朋友约根没有法子吃他昂贵的餐馆,被迫用手抓着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饼里卷着做“搭哥”吃。买了一大堆船边的小食。当然,船夫也是请了一同分食的。水上花园的节目,一直到我们回码头,我将粗绳索丢上岸,给船在铁环上扎好一个漂亮利落的水手结,才叫结束。自己动手参与的事情,即便是处理一条小船吧,也是快乐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的两位男士连试撑的兴趣都没有。

◆ 爪达路沛大教堂

        你们求什么?

        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后一日了。

        我跟米夏说,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来了墨西哥不去“爪达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据说1531年的时候,圣母在那个地方显现三次,而今它已是一个一共建有新旧7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爪达路沛的圣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挂念着所爱的亲友,很喜欢去那儿静坐祷告一会儿,求神保佑我离远了的家人平安。我们坐地下车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着人群走了。汹汹滔滔的人群啊,全都走向圣母。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地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奇异的一种文化的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着不同形状的大巴士也来此地祈求他们的天主。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场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我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土土的网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篮内卷着衣服。这两个人木像一般地跪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直直地安静地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凝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地模糊起来。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盖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肤——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摊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住那个男人。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哽不成声。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在在地使我愤怒。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地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地爬着。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苍穹,而苍天不语。

        这是1981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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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录自《万水千山走遍》

三毛简介

三毛(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本名陈平,台湾当代女作家、旅行家。1977年到1979年,先后发表《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温柔的夜》等著名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