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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祝福》赏析——文学的目的和力量

谢锡福老师

内容简介:《祝福》是民国时期文学家鲁迅创作的短篇小说,写于1924年2月7日,最初发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号上,后收入小说集《彷徨》。

作品叙写一个离开故乡的知识分子“我”在旧历年底回到故乡后寄寓在本家四叔(鲁四老爷)家里准备过“祝福”时,见证了四叔家先前的女仆祥林嫂瘁死的悲剧。

该小说通过描述祥林嫂悲惨的一生,表现了作者对受压迫妇女的同情以及对封建思想封建礼教的无情揭露;也阐述了像文中的“我”一样的启蒙知识分子,对当时人们自私自利以及世态炎凉的这一社会现状的无动于衷和不知所措。

(一)祥林嫂之死

农妇祥林嫂在丈夫死后,因婆家的逼迫(可能是逼其改嫁)而逃到鲁镇,在卫老婆子的推荐下到鲁四爷家当女工。不久,其婆家的人到鲁镇把她抓回去,并逼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后来她的第二任丈夫也病死了,孩子也给狼吃了,其大伯把屋子收回去,她走投无路,又回到鲁四爷家当女工。

从此她的境遇更惨了,大家都认为她是个不祥之妇人,是“谬种”。主人不让她帮忙祝福的大典;主人家另一女工柳妈告诉她,死后到阴间,那两位死去的丈夫还会来争,阎王将把她锯开来,分给他们。

祥林嫂好不容易到土地庙去捐了一条门槛,原以为可以赎罪,没想到主人仍不让她碰祭祀的物品。这是她“求生”过程中的最后一击,之后她就被逐出主人家成了乞丐。在向文中第一人称“我”询问有关灵魂之有无的一次诡异的谈话后不久,终于在天地圣众歆享牲醴和香烟,赐鲁镇的人们以无限幸福之际,祥林嫂死了。

(二)卫道者不卫道

作者藉祥林嫂的悲剧,抨击吃人的礼教及传统社会的各种弊端,归纳起来有如下几点:

1. 男女不平等

“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拜的却只限于男人。”

2. 无知愚昧,缺乏同情心的社会

作者通过鲁镇的人们为迎接“祝福”而大事铺张及祥林嫂对“阴司”的恐惧等勾勒出旧社会的无知与愚昧;并且以人们热切的拥抱天地众神与祥林嫂的被奚落、被摒弃作对比,烘托出一个极缺乏同情心的社会。(通篇几无一个稍具悲悯之心的人物,包括第一人称“我”。)

3. 卫道者的虚伪、冷酷及互相袒护

◆文中卫道者的代表人物是“四叔”,他的座右铭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但文中“四叔”每一次出现的情况如下:

—— 大骂其新党

—— 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 四叔俨然的陪着

—— 四叔皱了皱眉

—— “可恶!然而......。”

现实中的四叔几无一处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

◆四叔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

四叔作为旧社会卫道者的象征,通篇予人的印象却全是虚伪与冷酷的综合体。(再如祥林嫂的婆家为了利益而逼守寡的祥林嫂改嫁,卫道者不卫道,亦与四叔的虚伪与冷酷相类。)

◆卫老婆子带人到四叔家强行抓走祥林嫂一段,四叔虽然很不高兴,但却把祥林嫂存在主人家的工钱悉数交给卫老婆子,并让对方随意抓走祥林嫂。这是“官官相护”的另一种表现,权势与权势之间总存着一种卑鄙的默契。

4. 知识分子的逃避、推诿、懦弱

◆文中代表受过现代教育,具有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是第一人称“我”,但“我”面对故乡的心情是极苦闷、厌恶的,这种苦闷与厌恶的表现就是——“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回答祥林嫂有关灵魂有无的问题后不久,祥林嫂就死去了。这使“我”感到惊慌和愧疚;但一听到短工说祥林嫂是“穷死的”,又想到自己在回答问题时总附加一句“说不清”,于是心情又渐渐轻松起来。这就是读书人“推诿”的、不负责任的一面。

◆“我”对四叔的感觉是“不投机”“无聊”,甚至是厌恶的;“我”所代表的进步文明,与四叔所代表的“旧礼教”是势不两立的,但“我”自始至终所表现的是那种不敢冒犯的懦弱。

◆更可恨的是,“我”在一直想逃离家乡之余,还不忘要去享受一餐“清炖鱼翅”。

(三)旁知的叙事观点

就写作技巧而言,作者对环境与人物的描写几近“文字画”。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写作技巧是不著痕迹的,若非细品,并不容易察觉。这里我仅就反讽、暗示、双关语及旁知的叙事观点四个部分加以阐释。

1. 反讽:

◆小说的题目《祝福》予人的意思是庄严的、欢庆的,但小说的内容却充满衰颓、冷酷的氛围及沉重的悲剧感。

◆篇末刻意用一小段文字渲染鲁镇祝福的欢庆场面。这种反讽的笔法更能刺激读者去洞视、思考每一个“歌舞升平”背后的暗角,隐藏着多少悲惨的故事。

◆“祥林嫂”的命名亦带有反讽的效果,她在鲁镇人们的眼中是不吉祥的,是“谬种”。

2. 暗示:

◆小说一开始就用了一段带有衰颓意象的文字,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一声钝响”,暗示一幕悲剧的即将开启。

◆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把鞭炮引爆后的烟味用“火药香”来形容应不是偶然的,“火药”予人的意象是会伤人,甚至杀人的,而“香”则是人人喜爱的。这个看似矛盾又贴切的合成词是否在暗示“爆竹”(象征旧礼教)正受着人们无知的崇拜和拥抱,而这令人崇拜和拥抱的“香”(旧礼教)却是“火药”,它会伤人、杀人的。

3. 双关语:

◆小说中“鲁镇”的“鲁”与“儒”谐音,而儒家思想所形成的“吃人的礼教”正是传统社会的主导思想。“鲁”又是孔子的故乡,作者或者在有意无意间,已把“鲁镇”作为整个旧中国的缩影。

◆“我”是寄宿在“四叔”家,而不是“三叔”“五叔”;“四叔”与《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谐音,四叔的书房案上刚好有一部《四书衬》,人物的命名具有强烈的暗示作用,四叔正是旧社会中卫道者的典型。

其他如祥林嫂的婆家极可能是“卫家山人”,这“卫”字是否含有“卫道”之意则不得而知了。(鲁迅为小说人物命名时赋予暗示和象征的意义的例子并不少见,《阿Q正传》的“Q”字即具有旧社会男子头部的象形表征。《药》中的华大妈和夏大妈,“华夏”两位大妈之名,代表中国。)

4. 旁知的叙事观点

一般小说通用四种叙事观点,即“自知观点”(是以“我”第一人称为主角,所有事情是主角自己知道的,如鲁迅《狂人日记》)、“旁知观点”(如“我”第一人称,不是主角而是闲角或配角,如《祝福》)、“次知观点”(让故事中一二人物的观点,自现出情节和问题来,如鲁迅《药》)、“全知观点”(作者对小说人物、背景、情节、人物的性格、内心独白全知,作者一手交代一切)。

鲁迅的《祝福》采用“旁知观点”,让第一人称“我”成为配角(鲁迅另一作品《孔乙己》中,酒店伙计亦属第一人称配角出现)。这种从旁知观望的角度,可以让“我”将小说主角的形貌、言行举止细腻的刻画出来;同时可以避开自我反省和判断的问题出现,亦可省略不知如何交代或无须交代的情节(如祥林嫂的明确死因,他听了“我”对灵魂有无的回答后内心的反应等)。就旁知观点言,许多“未交代”是合理的,“我”只将自己所见所闻写出,“我”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只好让环境社会去决定;读者则须以“我”的见闻为线索,去揣想,去判断。

由于鲁迅对小说艺术的极高崇敬,使他只把现实中最真实存在的事物呈现出来而未加入已见(旁知观点不操纵读者的思想),使通篇小说更显得自然而真实,更具感染力和震撼力。

◢ 《祝福》电影剧照。

(四)对被羞辱者与失败者的深切同情

鲁迅的小说,一个衰颓的社会,一群挣扎求存的人,充满着一种处在绝望边缘的调子。然而若能细品,当可觉察到他总在昏暗的气氛中流露一线希望的曙光。《故乡》中“我”与闰土的关系象征对现实的绝望,“我”要远离故乡,誓不再回来,而宏儿(“我”的侄儿)与水生(闰土的儿子)却急着想要再相见。宏儿与水生象征一种新的关系,一种对未来的期待。《药》中革命者的坟上长着细小的花圈,亦象征希望的曙光。

然而《祝福》似乎没有流露希望的曙光,它直接通过祥林嫂的命运去揭露和批判造成这种悲剧的社会。悲剧净化人心,启迪人的心智,唤起对被羞辱者与失败者的深切同情,这也是文学的目的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