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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追梦情结 ── 浅释电影《暗恋桃花源》

文 / 谢锡福副校长


两出戏,在同一个舞台交错排演。

人生如戏;许多戏,都在一个人生舞台上演。

梦,在人内心深处编织;

追寻,往往是许多人一辈子的愁。

暗恋

民国 37 年(1948 年),在上海公园,江滨柳、云之凡是一对满怀憧憬的情侣。国共内战使两人失去联系。

四十年后,在台北病房,江滨柳病重;临终最不能释怀的事就是想见云之凡一面。他听说云之凡在台北,便在报章登了头版《寻人启事》。

几天后,年华已衰的云之凡终于出现。

那是电影的最后一幕,也是最令人回肠荡气的一幕。两人无限惆怅的互诉着过去种种。

江滨柳于民国 38 年初(1949 年)就到了台湾;云之凡也于同一年和大哥等经滇缅公路、泰国、河内到香港,两年后也抵达台北住了下来。两人都个别捎了很多信到大陆联络对方,但都沓如黄鹤。之后两人在台北各自结婚,年华老去。

在那动荡的大时局,个人的命运脆弱如斯。江滨柳喟然叹说:“若大的上海我们都能相见,小小的台北却难倒我们。”当云之凡即将告辞,江滨柳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提起勇气问她:“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大哥说不能再等...再等就要老了...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真的要走了...”话犹未已,以小提琴为主旋律的主题曲如哀似泣,连先前老埋怨他们无法入戏的导演也怔住了,似被这回肠荡气的一幕感动了。

曲终人散,当两剧(《暗恋》《桃花源》)人员陆续离开剧场,惟饰演江滨柳的金士杰独坐一隅,妆是御了,但“江滨柳”的悲抑似还挥之不去。

小提琴仍如哀似泣的奏着,令人不胜唏嘘。

桃花源

武陵老陶在婚姻生活中饱受挫折,妻子春花和袁老板有染。老陶抱着绝望、羞愤的心情铤而走险,到河的上游去捕大鱼。(因袁老板和春花用“激将法”怂恿他到危险的上游捕大鱼)

老陶误打误撞,来到桃花源。桃花源里的人“悉如外人”;然而他们那种无猜无忌、互助友爱、自给自足、悠闲恬适的生活深深影响了老陶。在桃花源住了一段日子后,老陶也变得无怨无尤,开朗豁达。

老陶满心欢喜的回到武陵,想接妻子春花一道去桃花源住,却没料到妻子与袁老板已经同居,并过着穷愁潦倒,争执不休的日子。无论如何,老陶仍以豁达无尤的心情鼓励他们跟他一同去桃花源看看。就在老陶向他们描述桃花源的美妙之际,房内却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袁老板和春花又为了孩子的哭声而大吵大闹。此情此景,让原已开朗豁达的老陶也抑不住心中的悲戚而愣住了。

《暗恋桃花源》,中国式的追梦情结

许多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梦,一个桃花源,一个理想。

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这个梦,这个桃花源,这个理想。

然而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悲戚与喜悦之间,真实与虚幻之间,却存着许多困厄无奈。生活是那么的真实,人却是那么的无力。

理想总是不能长伴身边。

江边的柳总是留不住天上的云,桃花源也是可遇不可求。

追寻

人生的历程就是一连串的追寻——  对理想的追寻。

  • 《暗恋》第一幕,江滨柳即对着云之凡唱《追寻》。

  • 江滨柳临终在报章上刊登头版《寻人启事》,找寻那存在心中的昔日理想的爱情。

  • 戏外,《暗恋》的导演、失落的女子不也在追寻已逝的回忆或爱情。

  • 《暗恋桃花源》虽是两出戏名的并称,然亦自成一有意义的句子:“每个人内心深处所渴望寻觅的理想世界。”

疏离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与环境之间的疏离是近代哲学探讨的主要课题。电影通过沟通的困境来探讨这种疏离感。

  • 在台北病房,年轻护士好奇的询问江滨柳刊登《寻人启事》要花多少钱, 而江则答以不知云之凡看到《寻人启事》会不会来见他。

  • 年轻护士想知道的是“钱”,而江所关心的是“人”。

  • 年轻护士对江那么执着于旧情大惑不解,因她自己与男友分手后仅仅两个星期就无法记起对方的长像。

  • 《暗恋》导演与两位主要演员(金士杰、林青霞)沟通的困难,导演批评金士杰无法贴切演绎他心目中的昔日情怀。当林青霞提到“黄埔江”时,导演当即责她看的是“淡水河”,另外,导演对“白色山茶花”的诠释等,处处表现出导演与演员之间沟通上的困境。

  • 《暗恋》与《桃花源》二剧人员为争场地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使排演一波三折。(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不能理解对方的处境。)

  • 失落女子在场内到处找刘子骥,逢人就问,亦使所有人感到大惑不解。

  • 其他如江滨柳与他的台籍妻子、《暗恋》导演与他的助理、剧场管理员坚持要按时清场等,都是沟通的困境。

  • 失落女子突然把绳子剪断,前幕掉落使最后一场戏“台北病房重逢”是在背景被切断的情况下排演的,人与环境的隔阂跃然眼前。

无力感

面对动荡的大环境,人的脆弱无力显现无遗。

  • 因为战乱,江滨柳无法回东北老家。

  • 在那个战争、逃难、死亡的年代,云之凡安慰江滨柳说:“这个年头能够保住生命就不容易了。”

  • 江滨柳早想到大陆去找云之凡,但却碍于两岸政府的敌对而无法实现;等到政府开放探亲后,他却病重无法成行,只好托人到云之凡老家询问,才知道云于民国 38 年就离开大陆辗转来 台。(造化弄人,不外如斯)

  • 在台北病房重逢,江感叹:“若大的上海我们都能在一起,小小的台北却把我们给难倒。”

  • 《桃花源》剧中,老陶在面对穷困的生活(只能打小鱼,饱受妻子春花和袁老板的冷嘲热讽)、失败的婚姻是颓丧的、想逃避的。

  • 在袁老板一再自述的“伟大的抱负”中,他将与春花在遥远的地方繁衍的子子孙孙都是小小的;这“小小的”是否也暗喻人之渺小脆弱呢?

感叹灵性的幻灭

人的高尚情操如爱、怀念、感激、同情、助人、包容等皆属于“灵性”之表现。凡艺术多能展现对灵性之追求。本片导演透过对比、反讽、暗喻等技巧来表达他对人的物化、庸俗化及灵性幻灭的感叹。

  • 江滨柳无法忘怀四十多年前的爱情,刊登头版《寻人启事》,希望还能见到“人”。而年轻护士与男友分手不到两星期就记不起对方的容貌,并好奇的想知道刊登头版《寻人启事》要多少“钱”。透过江滨柳与年轻护士的对比,感叹年轻一代对“人”,对“感情”已愈来愈没有感觉。(对钱倒比较敏感)

  • 《桃花源》剧中袁老板劝老陶:“做人啊要努力要有理想,想争什么就硬闯进去再把它抢出来。”许多人为了达到目标(或称为理想、桃花源)而不择手段。袁老板本身即为了自己那个“伟大的抱负”而侵犯了老陶的婚姻。这是人性的功利和残忍。春花和袁老板是情欲和功利的象征,袁老板的好赌、说大话(夸张、如他喜欢挂在嘴上的“伟大的抱负”)更是投机、腐败的典型,他的名字叫“袁老板”亦颇堪玩味,“袁”与“元”同音,“元”老板这名字所暗示的金钱、投机、功利及可能的腐败是不言而喻的。

  • 《桃花源》剧中的老陶一角,是导演对陶渊明的戏谑式再创造。文学史上的陶渊明是灵性的;而现实生活中的老陶却是“武大郎”式的,困顿、失落、挫折、无力集于一身。(这或许是导演对灵性幻灭的嘲弄吧!)

  • 通过春花、袁老板与桃花源里白衣女子和男子的对比;暗示情欲、物欲是人世间烦恼、庸俗的根源,要摆脱庸俗与烦恼,唯有追寻桃花源的灵性生活。

  • 《暗恋》剧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都是追求灵性的角色。江滨柳一直到临终都无法忘怀昔日美景,他是执着于灵性的,但却终究要从“景美”搬到“民生社区”去住下来;而出现在台北病房的云之凡实际上已真正随俗,可是她却住在“天母”。这种交错而不露痕迹的对比,正是导演对灵性幻灭的暗喻与反讽。

  • 《桃花源》剧中有一场景,桃树是从背景切割出来的。(桃树是灵性的象征,而这灵性是从背后布景偷工减料出来的。按《桃》剧导演顾宝明的说法是:“为什么桃树会从那里逃出来的?”)顾宝明问李立群这幕画得还好看吗?李立群回答说:“远看还可以,近看就不行。”距离是可怕的美感,一切庸俗事物亦往往经不起仔细品赏。

刘子骥── 中国式的追梦情结

“失落女子”是唯一与二剧台前幕后人员无关的角色,但她可能是导演赖声川想藉以传达重要讯息的角色。

“失落女子”在剧场内到处寻找刘子骥可说是赖声川借题发挥,神来一笔; 但这一笔却似谜般,把观众弄得满头雾水而不得其解。

原来,刘子骥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出现的一个名字,原文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晋书.隐逸传》:“刘子骥,名麟之,好游山泽,高尚不仕。”

魏晋时代,政治险恶,隐逸成风;许多读书人都有逃避险恶政治和黑暗社会的倾向。归隐田园山水,追寻桃花源是中国式的追梦情结,带有避世避难的味道;这与西方人倾向于在现世建立理想国乌托邦的情结有所不同。“刘子骥” 或可作为中国式追梦情结的象征。

人的生命历程就是一连串追梦的历程。

刘子骥追寻桃花源,梦未成身先死;这本是许多人生命中的憾恨。

电影《暗恋桃花源》中“失落女子”当年在南阳街(台北确有个南阳街)和刘子骥吃了一年“酸辣面”之后刘子骥就离她而去。“酸辣面”应该是暗示一段火辣辣、酸溜溜的爱情,或许是爱情的失落导致她精神崩溃,到处找寻“刘子骥”。问题是“刘子骥”到底是高尚的隐士、追梦者呢?还是个薄幸郎?这是赖声川为观众出的一个问题。

也许失落女子并非刘子骥理想中的爱人,因此刘子骥离开她去寻找心中理想的爱人。

人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伤害了他人(或忽略了他人),如《暗恋》导演对其助理的忽略,江滨柳对他台籍妻子的冷漠、不耐烦等。

众里寻他千百度,灯火阑珊处,伊人独憔悴。

刘子骥可以是赖声川另一个戏谑式的再创造(从一个高尚的隐士变成一个薄幸郎),他本是隐士,没有出现在电影中也是合情理的;他也可以影射《暗恋》的导演或江滨柳或金士杰或所有追寻桃花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