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圃 / 2023年校内华文征文比赛各组特优作品

散文组

表演赛

文 / 张紫樱(高三文商平)2018365

        我正在比赛。

        这篇文章出现在您── 诸位读者的眼里,我就正在比赛。我正在功利又自负地展示自己。当我看见您在看这句话,我便能断定您是要开始评判文章的好坏了。我做好心理建设。我开始写作。文字会把我的五官协调、指骨弯曲弧度、驼背都带给您。我开始表演。

        现在我说,第一段写的都是在模仿彼得·汉德克。您或许不认识他,但如果说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您或许就会停下搜索他名字的动作,愿意看我表演了。汉德克也是比赛的胜利者。您看,依附他人的力量说话,哪怕那话没甚意义,到底也是多了几分底气的。

        那么,我因何比赛?新华字典写这是较量、评比、胜负好坏的总和,后面跟了一长串同义词。新华字典也在表演。您或许会困惑,这作者看起来并不像初学者,明知开宗明义的传统却拖沓拘泥,全然没有少年人的精气神。是的,我应当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该设计好精妙的结构,用上高深的论据,将几个寻常的论点翻出花来。这样的文章合该成为模范,永远年轻。好一篇推古察今的佳作。

        然而我不禁想,比赛的意义何在?考试是比赛,社交是比赛,此刻的投稿创作也是比赛。是像对镜观察青春痘那样观察卷子上每一道红墨水,是暗恨没能表现得更加大方。可投稿创作能有什么功利的?抛开图谋实际利益(比如奖金)的功利,我们假定本文谈论的是校园文学,那么汉字文化圈里上至推广创作,下至课堂作文,都是功利的。即便是上过课本的文坛老前辈,也在讲座鼓励同学们在散文里多引用名人名言。佶屈聱牙的西方译名、超乎课本的知识储备、讨巧的幽默语气。当然,其中还有些潜意识对自己思想的不信任,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将浓缩的名言佳句一顿胡吃海塞,好让自己的少年心气也显得几分伟岸。批量生产的美文把人叠得很高很高。在一次次良性竞争里,人因此收获一次次翻倍的殊荣。在这步步高的传统里,人们对吉兆的迷信被满足了。比赛被后知后觉地重视,封官加爵,成为一道石刻,过路者无不肃然起敬。优秀是应试体系的吉兆。

        您现在明白了,我的表演便是反驳比赛一词背后的功利传统,反对绩优主义,转而颂扬达观知足、怡然自乐的人生态度了吧?然而这样做只是另一种花样罢了,不过是顺应了创新的惯例,将旧酒装进新瓶。我能复述一遍考场作文的结尾写的种种美好祝愿,但我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可以给您的。我是个半只脚踏入成熟阶段的人,也是时不时情绪崩溃,为各种理由忙忙碌碌的人── 这样的创作者,要是强撑着文以载道的大义,便是失去了创作的本心,再怎么占理的说教也显得虚伪。

        我又多么希望社交媒体上的所谓文艺青年生活真的如此容易。那个“她”不害怕摄像头,爱去剧院书展,对着村上春树和苏珊·桑塔格侃侃而谈。她的生活是焦糖玛奇朵和草莓蛋糕。春江花月夜,梅子黄时雨。诗句被她轻声念出来,语气何其纯粹。多么羡慕不含杂质的阅读心态,不为比赛和表演的写作。

        但一个只在精神上富养自己的人,很容易产生自己比别人多走了几步的错觉。这也是校园创作除开应试,剩下的作品字里行间都不那么坚定、积极的原因。因为愈是富足精神,就愈是容易在一个理应奋勇前进的年纪,哀叹知识的无穷,哀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同时哀叹自己引以为傲的精神也变成比赛的筹码了。比如说看到散文,立刻想到形散神不散,立刻想到朱自清,立刻想到课本和中心思想,立刻想到这句话是在模仿鲁迅用过的句式。同时,想到如何把自己的这些“想到”不着痕迹地表现出来。“看,她多厉害”,好像赢了场比赛似地窃喜。

        我称之为“自满的哀叹”。这类哀叹无论是对于创作还是生活,都建立在一种莫名的自信,好似是为了打击这份自信,才硬生生扯出几分罪恶,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自负。日子长了,贬低自己也成了例行公事,顾影自怜一番,便是新的一天了。当然,这种习惯对任何比赛结果都没甚影响,只是那表现欲过剩的夸张姿态,连自己都不信服。于是每次文以载道都无比痛苦。像现在,我的文字大概难掩焦躁,好似把所有话都挤成一团。可要是在最躁动不安、绩优至上的高三鼓励他人戒骄戒躁,实在难掩尴尬。只能说是聊以慰藉,图几分心安。因此,我没有什么道理可以带给您的。

        人在比赛里汲取快感,慢慢地便变成一只神性人性交替的兽。太习惯依附典故名言,故而不敢剖白内心,又因为内心被压抑太久,故而成为一个麻木的人。

        我正在比赛。

        而我唯一有的,便是这无用的诚实。这篇文字不能带给任何人启发,甚至没有快感,但我依旧如此随心所欲地写,无所谓读者评价。我是个难当大任的作者。说到底,将文学当作一种不可交割的财富,写下这篇文章参赛,本身就是一种功利。文学,我默念道,无用之用嘛。头一次对这个词感到一种吃撑时的饱腹感,几欲作呕。

        去比赛化的写作。这大概就是本文唯一的主张,但读者想必也看得出来,作者自己都是个深陷其中的庸人。而不再为了维持“优秀”的标签而写作,不再为了从比赛中获取认可而写作,“文以载道”的仓库里所剩下的,有几句是真心认同的道理呢?任何把“正确”的观点置于真诚之上的写作,早晚会消耗掉一个人。一篇足够优秀,被应试批改规则所称道,在作文比赛中充满竞争力的文章,却是最容易批量生产孔乙己的。所幸,大部分人并不依靠这份称道而活。毕竟,文学是无用之用嘛。

        至于我,从不笔耕,也从不对自己的文章做阅读理解。我乐意做那被厌蠢症患者厌恶的人。我乐意冷漠麻木,脑袋空空,还总是不怎么快乐。我想一句话用上好多个“我”字。我要当那随性的无赖。到底是个编不圆故事、还擅长搞砸事情的学生,就像我从来读不懂诗,也不喜欢散文赏析那样,我是个上了赛场,也注定落败的俗人。

        我没有什么能说服读者的道理。

        谢谢,── 我的表演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