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精选 / 短篇小说选读

杀人者 / 海明威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郊区奥克帕克,被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1954年的《老人与海》为海明威夺得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The Sun Also Rises)与《永别了,武器》两部作品被美国现代图书馆列入“20世纪中的100部最佳英文小说”中。

亨利餐室的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说,“你想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想吃什么。”

外边,天黑了下来。窗外的路灯亮了。这两个人看菜单。尼克·亚当斯在柜台另一头看着他们。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跟乔治在说话。

“我要一客烤嫩猪肉,配苹果酱、土豆泥。”第一个人说。

“这菜还没做出来。”

“那你为什么写在上面?”

“那是正餐,“乔治说,”六点钟才有。”

乔治看看柜台后面墙上的钟。

“现在五点。”

“钟上是五点二十。”第二个人说。

“这钟快二十分。”

“噢,该死的钟,”第一个说,“你们有什么吃的?”

“有各种三明治,”乔治说,“你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跟熏肉,要不,来一块牛排。”

“来一客炸鸡肉饼,加青豆、奶油汁跟土豆泥。”

“那是晚上的菜。”

“我们要的都是晚上的菜,嗯?你们就是这样干买卖。”

“有火腿、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名叫艾尔的那个人说,他头戴礼帽,身穿胸前横扣的黑大衣。他的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唇。他围着围巾,戴着手套。

“我要熏肉蛋。”另一个说,他身材跟艾尔一样大小。他们面孔不一样,可是穿得像一对双胞胎。两个人的大衣都绷得很紧。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往前倾,胳膊肘靠在柜台上。

“有什么喝的?”艾尔问。

“啤酒、佐餐酒、姜汁水。”

“我问你有什么喝的?”

“就是我说的那一些。”

“这是个很热闹的镇,”那一个说,“他们叫它什么?”

“萨密特。”

“听说过吗?”艾尔问他朋友。

“没有。”那朋友说。

“他们这儿晚上干什么?”

“吃正餐,”他朋友说,“他们到这儿来,都吃正经的大菜。”

“对。”乔治说。

“你觉得对?”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这小伙子挺聪明,是不是?”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聪明,”那个小个子说,“他聪明吗,艾尔?”

“他笨,”艾尔说,他转向尼克,“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是个聪明小伙子吗,麦克斯?”

“这镇上聪明小伙子多。”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菜放在柜台上,一盆火腿蛋,一盆熏肉蛋。他放下两碟炸土豆做配菜,关上通厨房的那扇小门。

“哪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了?”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人。”麦克斯说。他往前拿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乔治看着他们吃。

“你看什么?”麦克斯望了望乔治。

“没看什么。”

“去你的。你是在看我。”

“说不定这孩子是闹着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笑了起来。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不用笑,明白吗?”

“明白。”乔治说。

“他以为他明白。”麦克斯对艾尔说,“他以为他明白。好小伙子。”

“唔,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

他们继续吃。

“柜台那头聪明人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人,”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朋友到柜台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问。

“没什么意思。”

“你最好过去,聪明人。”艾尔说。尼克绕过柜台。

“什么意思?”乔治问。

“他妈的你甭管,”艾尔说,“谁在厨房里?”

“那个黑人。”

“什么意思,哪个黑人?”

“做菜的。”

“叫他进来。”

“干吗?”

“叫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什么地方?”

“我们知道得他妈的很清楚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叫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的样子傻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他妈的跟孩子吵什么?听着。”他对乔治说:“叫那个黑人到这儿来。”

“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没什么。你动动脑子,聪明人。我们会对黑人干什么?”

乔治打开通厨房的窄门。“塞姆,”他叫道,“你进来一会儿。”

通厨房的门开了,黑人进来。“什么事?”他问。这两个在柜台边上的人看了他一眼。

“行,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黑人塞姆腰系围裙站着,看着这两个人。“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跟黑鬼和聪明人回厨房去。”他说,“回厨房去,黑鬼。你跟他一起去,聪明人。小个子跟在尼克和厨子塞姆后面,回进厨房。他们一进门就把门关上。叫麦克斯的那个人坐在柜台边上,面对着乔治,他不看乔治,却看着柜台后面那一排镜子。亨利餐馆原来是由小酒店翻造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一边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们这是干什么?”

“嗨,艾尔,”麦克斯叫道,“聪明人想知道这是干什么。”

“你干吗不告诉他呢?”艾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你想这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想是干什么?”

麦克斯一边说话,眼睛一直看着镜子。

“我不愿意说。”

“嗨,艾尔,聪明人说他不愿意说这是干什么。”

“好啦,我听得见。”艾尔在厨房里说。他已经用酱油瓶子推开小门,那门是为了把盆子传到厨房里用的。“听着,聪明人,”他对乔治说,“你站得离柜台远一点。麦克斯,你往左边靠一靠。”他像是照相师在布置拍团体照。

“你说,聪明人,”麦克斯说,“你看要发生什么事?”

乔治一句话不说。

“我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要杀一个瑞典人。你认识一个大个子,名叫奥尔·安德瑞森的瑞典人吗?”

“认识。”

“他天天晚上到这儿吃饭,对不对?”

“有时候来。”

“他六点钟到这儿,对不对?”

“要来就六点。”

“这些我们都知道,聪明人,”麦克斯说,“说说别的吧。看过电影吗?”

“偶尔看看。”

“你应该多看看电影。像你这样聪明小伙子,多看电影有好处。”

“你们为什么要杀奥尔·安德瑞森?他干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他没干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他见都没见过我们。”

“他只能见我们一次。”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乔治问。

“我们为一个朋友要杀死他。受一位朋友的委托,聪明人。”

“闭嘴,”艾尔从厨房里说,“你说了他妈的太多了。”

“我让聪明人开开心。你说呢,聪明人?”

“你说得他妈的太多了,”艾尔说,“黑鬼跟我的聪明人自己开心。我把他们捆得像修道院里的一对女朋友。”

“我想你在修道院待过。”

“你没法知道。”

“你住过清净修道院。你就在那里待过。”

乔治抬头看了一看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同他们说,厨子出去啦,要是他们不肯走,你告诉他们,你自己到厨房给他们做去。听明白了,聪明小伙子?”

“听明白了,”乔治说,“这以后你们把我们怎么办?”

“那要看情况啰,”麦克斯说,“这种事你一时之间不好说。”

乔治抬头看钟。六点一刻。临街的门开了。一个电车司机进来。

“你好呀,乔治。” 他说,“晚饭有了吗?”

“塞姆出去了,”乔治说,“大概过半小时回来。”

“那我上街那一头去吧。”司机说,乔治看钟。六点二十分。

“好,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小规矩人。”

“他怕我打掉他脑袋。”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这聪明人不错。是个好小伙子。我喜欢他。”

六点五十五分时,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还有两个人来过餐馆。其中有一次乔治进厨房做了一客火腿蛋三明治,给一个人带回去吃。在厨房里面,他看见艾尔,礼帽搭在后脑勺,坐在小门旁边凳子上,一支短铳散弹枪的枪口挨着架子上靠着。尼克和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两人嘴里各塞了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三明治,用油纸包上,装进口袋,那人付了钱便走了。

“聪明人样样都会干,”麦克斯说,“他会做菜,什么都会。你可以教出一个好老婆来,聪明小伙子。”

“真的吗?”乔治说,“你的朋友奥尔·安德瑞森不会来了。”

“再等他十分钟。”

麦克斯看着镜子和钟。时钟指向七点,接着七点五分。

“来吧,艾尔,”麦克斯说,“咱们走吧。他不会来了。”

“再等五分钟。”艾尔从厨房里说。

过了五分钟进来个人,乔治说厨子病了。

“你们干吗不再雇佣一个厨子?”那人说,“你们不是在开饭店吗?”他走了出去。

“走吧,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位聪明人跟黑人怎么办?”

“他们没事。”

“你说没事?”

“当然。我们完事了。”

“我不喜欢这样,”艾尔说,“不利索。你话说得太多。”

“啊,管他的,”麦克斯说,“我们也得开开心啊,是不是?”

“反正,你说得太多。”艾尔说。他从厨房出来。他的大衣太紧,短铳枪在他腰部下面微微鼓起。他戴着手套把大衣拽平。

“再见,聪明人,”他对乔治说,“算你走运。”

“真的,”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赛马,聪明人。”

这两人走出门去。乔治从窗户望着他们从弧光灯下走过,穿过街去。他们外套紧,帽子高,像玩杂耍得。乔治推开转门,走进厨房,给尼克和厨子松绑。

“我吃不消啦。”厨子塞姆说。

你可站起来。他从没让人在嘴里塞过毛巾。

“我说。”他说,“怎么一回事?”他想故作镇静。

“他们要杀奥尔·安德瑞森,”乔治说,“他们想在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枪杀他。”

“奥尔·安德瑞森?”

“不错。”

“厨子用拇指按按他的嘴角。

“他们都走了吗?“他问。

“是呀,”乔治说,“他们已经走了。”

“我不喜欢这种事。”厨子说。

“喂,”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去看看奥尔·安德瑞森。”

“好吧。”

“你们最好别夹在里头,”塞姆厨子说,“你们最好离远远的。”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乔治说。

“夹在里头对你们没好处,”厨子说,“躲开点儿吧。”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什么地方?”

厨子走开了。

“毛孩子总是自以为是。”他说。

“他住在赫奇公寓。”乔治对尼克说。

“我去。”

外边,弧光灯从光秃秃的树枝间照下来。尼克沿电车道走去,到了下一盏弧光灯拐进一条小街。街旁三座房子就是赫奇公寓。尼克走上两级台阶,他按铃。一个女人来开门。

“奥尔·安德瑞森在这儿住吗?”

“你要见‘他’?”

“是啊,他要是在家的话。”

尼克随着那女人走上一段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一端。她敲门。

“谁?”

“有人来看你,安德瑞森先生。”女人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推开门,走进房里。奥尔·安德瑞森和衣躺在床上。他原是重量级拳击手,个子太高,床容不下。他枕两个枕头躺着。他没有看尼克。

“什么事?”他问。

“我是亨利餐馆的,”尼克说,“有两个人来过餐馆,把我跟厨子绑起来,说要杀你。”

他的话听来有点可笑。安德瑞森没说什么。

“他们把我们关在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他们要在你进餐馆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尔·安德瑞森望着墙,什么也不说。

“乔治觉得我最好来告诉你一声。”

“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奥尔·安德瑞森说,他望着墙,“谢谢你跑来告诉我。”

“那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这条大汉。

“你要不要我去告诉警察?”

“不,”安德瑞森说,“那没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

“说不定就是吓唬吓唬。”

“不,这不是吓唬。”

奥尔·安德瑞森翻过身去,面朝墙壁。

“惟一的一件事情是,”他朝着墙说,“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出不出去。我整天待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镇吗?”

“不,”奥尔·安德瑞森说,“这么跑来跑去,我跑够了。”

他望着墙。“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了。”

“你不能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吗?”

“想不出。我做错了事。”他仍然用这样平板的声音说话,“没有什么办法。过一会儿,我会打定主意到外边去。”

“我要回去看乔治去了。”

“再见。”奥尔·安德瑞森说。他没有朝尼克方向看。“谢谢你来一趟。”

尼克走出去。他关门的时候看见奥尔·安德瑞森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墙。

“他已经在房里待了一整天,”楼下女房东说,“我看他是不舒服。我跟他说‘安德瑞森先生,像今天这么好的秋天你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愿意出去。”

“他不想出去。”

“他不舒服,真叫人难过,”女人说,“他是个大好人。你知道,他是拳击场里的。”

“我知道。”

“你不看他脸上那副样子,不会知道他是拳击场里的,”女人说。他们站在临街的门里说话。“他还挺和气。”

“好啊,赫奇太太,再见。”尼克说。

“我不是赫奇太太,”女人说,“这是赫奇太太的房子。我只是替她看管的。我是贝尔太太。”

“再见,贝尔太太。”尼克说。

“再见。”女人说。

尼克沿黑暗的街道走去,到弧光灯下的拐角转弯,沿电车道走到亨利餐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见奥尔了吗?”

“见了,”尼克说,“他在屋里,不出来。”

厨子听见尼克的声音,从厨房推开门。

“我听都不想听。”他说着关上门。

“你告诉他了吗?”乔治问。

“我当然告诉他了,不过他全知道。”

“他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

“他们会杀死他的。”

“我看会杀死他的。”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惹下了什么事。”

“我看也是。”尼克说。

“真是糟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

他们没有说下去。乔治拿过一条毛巾来擦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他们就因为这个要杀他。”

“我要离开这个镇。”尼克说。

“行,”乔治说。“走了也好。”

“他在家待着,又明明知道自己会让人给杀死,我想起来就受不了。这他妈的太可怕了。”

“那,”乔治说,“你最好别去想它。”


译 | 董衡巽 ◆ 取自|《人一生要读的60篇小说》p.287-293 ◆ 出版社 | 中国书籍出版社

《杀手》收录在海明威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

《杀手》讲述了两个杀手受人雇佣来到一家小餐馆,一边捆绑伙计厨师,一边等待拳击手的出现,谋杀计划却因拳击手没来而告失败。小伙计尼克赶到拳击手的小公寓去通风报信,却见拳击手对即将面临的杀身之祸无动于衷,等待束手就擒。备感震惊的尼克回到餐馆,决意离开这个城市。

海明威的《杀手》是一篇耐人寻味、含义深刻的故事,从其结构形式和思想主题上来考察,都是一篇完美无缺的短篇小说典范。因其高超的叙述艺术与浓厚的戏剧性,作品频繁地被收录到各种文学读本,并三次被改编成电影,同时还不停地受到文学研究者和批评界的关注。

《杀手》有别于大多数小说家的作品,也是因为他采用大量的对话。纵观世界短篇名作,多数作家都无不倾向于采用讲述来交代事情的原由,讲述故事的情节,这样读者在阅读时往往要对讲述的细节进行抓捕,以便在头脑中构成对故事的了解,从讲述的细节来获得组织故事的材料,并用符合逻辑的方式来排列组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