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伸手遮挡阳光

文 / 锺智如（高二理爱）2020324

        阳光把猫咪灰褐色的虹膜照得金黄。是很漂亮，但看不出原先的色泽。这片景象甚至开始模糊，尔后又逐渐清晰——泪已决堤。

        如果伸手遮挡阳光，会怎样？

        咸涩的泪水缓缓划过星星点点的青春痘，神经末梢把感觉传入神经中枢，阵阵刺痛后知后觉袭来。我的青春在抽痛。

        眼皮阖上，想安抚头部里在张裂的地壳、想止住无穷尽的漱漱泪水；但失去视觉后，声音的感知便愈发清晰。我可以听见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可以感知落叶随风坠地时失重的无助；我可以听见妈妈在离房门不远的客厅，跟工作中的爸爸通着话，诉说 她的女儿前途多么失败多么昏暗、我可以感知爸爸在电话那头忙得焦头烂额却又重重地叹息……

        我倏然睁开眼，恶梦惊醒般恍如隔世。可泪还在流，妈妈的声音仍在耳畔萦绕；由近至远、由远而近，声波像浪波般接踵地敲击着海蚀崖，直到形成海蚀凹壁；逼我直视那模糊而 千疮百孔、彷徨而生涩难懂的过去、现在及未来。

        猫咪被我滴落的泪水惊扰，往我的怀里更深处拱了拱。它的体温是我的熔点，它会瓦解我层层筑起的冰墙。

        猫咪叫小黄，自我记事起便陪在我身旁。悲伤时、快乐时，它会如同现在蜷缩在我的怀里，呼吸时假声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悲伤时，“咕噜咕噜”是火山爆发前的岩浆在对流，那么汹涌却那么沉闷；快乐时，“咕噜咕噜”是池塘的小鱼在吐着泡泡，泡泡浮到水面后破裂，破裂声 清脆轻快而滑稽。

        小黄偶尔会舔舐我的快乐与伤悲，偶尔会伸伸懒腰，偶尔会跳脱我的怀抱。年幼时喜欢把小黄带给我的、天马行空的感受寄托于笔锋；久而久之便不喜欢说话，只是不停在写—— 写我的猫咪、我的心情、我的学校、我的朋友、我的家……

        我恍然看见那些或幼稚或早熟、或私密或奔放、或荒谬或理性的文字，被笔锋辗转勾勒出的、情绪化的线条在某天变成印刷工整的书页。可小黄粗粝的舌苔舔舐过手背，我才猛然醒觉它与我被强加的、“当兽医”的梦想之间，只剩下它是一只猫。

        小黄让我喜欢猫咪，黑的白的灰的橘的都让我觉得亲切。于是爸爸妈妈借题发挥，为我编织了一场华丽闪耀的人生与梦想。我会考上名校、历练许多年后成为兽医，再开一家兽医院、每天救治无数只猫咪—— 反正我那么喜欢猫啊，我一定会喜欢这份体面、稳定、高薪的工作吧？

        抬手轻抚过小黄毛茸茸的脑袋、脊背、尾巴、再到肚皮，它那么信任我、随着我的频率舒适地眯上眼，“咕噜咕噜”经久不息。我牵起嘴角。可是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如小黄那般信任我、那般因我而乐？

        就在今天，童老师在放学时款款走来，叫住我离开的步伐。我的文章获得州级比赛优秀奖。童老师的眼里闪烁着欣慰与肯定，我沉迷其中，幻想着妈妈的眸不再填满恨铁不成钢；她会抱抱我、恭喜我，最好不再逼我追逐灼热刺目的阳光。

        回家的路上忐忑而快乐，我要向妈妈分享被肯定的喜悦；我想得寸进尺地获得妈妈的颔首、笑靥与祝福。

        妈妈的眼中先是闪过讶异，惊异于我仍不肯从梦中醒来；顷刻间又被失望充斥。结果显而易见的。一阵唾沫横飞后，我的梦想被贬得一文不值。她说：“你以为你会成为JK罗琳、鲁迅，还是史蒂芬金？”对啊，我不会成为他们，我也不奢望成为他们。我只希望有人读我、有人像小黄一样懂我的悲欢。

        我不自量力地把达尔文的人生引喻成我的。我们年少的梦同样被贬得一无是处，他后来却发表了进化论。我当然没有那么伟大；给年幼的自己一个交代、坚持到爸爸妈妈的眸里开始闪烁嘉许，是我“后来”的成功。

        思想颇有骨气，但肉体却无力辩驳，只能保持缄默。

        可妈妈的嘴仍在不知疲倦地张张合合，仿佛传教士孜孜不倦地诵念着经文、企盼着我的皈依。进入高潮，她突然加大马力、灵感乍现地开始引用堂哥的“失败”，冀望我终于甘愿臣服于她的信仰—— 

        三叔从20世纪的学院毕业，持着一张IT文凭即寻得薪水不菲、职位显要的工作。耳濡目染下，堂哥从小立志子承父业、在IT领域打拼。如今，堂哥从21世纪的学院毕业，青出于蓝地获得了学士学位。但时过境迁，毕业后的他四处碰壁，满腔抱负却沦为无业游民。

        现在的学士满大街都是，好工作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我的堂哥，其实还需要许多国际数理比赛的奖杯、需要更上一层楼的学位、需要更为斐然的学术成绩、需要众多冠冕堂皇的头衔，才能抱上所谓的铁饭碗。好像只有这样，才有底气娶妻生子、功成名就、获得自由。

        这些琳琅满目的种种，暂且统称为现代人的阳光；拼了命地追随阳光、吸收阳光，所有人才能茁壮生长、活得闪耀。

        而我的挣扎，只能被不堪地贬为“愤世嫉俗”、“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的梦，只能反覆被拼凑又反覆被击溃；我的世界，只能无助地分崩离析、四周黑洞，然后失重、下坠。

        无边、无际、无底、无垠。

        如果伸手遮挡阳光，我会萎靡生长、自取灭亡？

        我再也无法面对妈妈的步步紧逼，只能逃遁。身后像有恶鬼索命，我加快步伐逃回房间、再“嘭”地摔门，软弱得只能以此来反抗所有的一切、宣泄所有的不满。

        回忆至此断了片。回过神来，泪水早已悄然干涸。

        小黄还在“咕噜咕噜”地呼吸着，我喘着气闭上眼。这时的“咕噜咕噜”幻化作无数只野兽的低吼，好像我再怀揣那么不稳定、前途未卜、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们随后会张牙舞爪地飞扑上来，将我撕裂成无数片渣渣。最后灰飞烟灭。

        爸爸妈妈编织的梦、堂哥的“前车之鉴”、世俗的支配，无比清晰地横亘在我与我的梦之间。

        我几乎快要窒息。想像被泳池的水久久淹没头顶，直到吸入的最后一口气快要殆尽；仅存的生存意识让我突然醒觉我应该猛蹬双脚、浮出水面、呼吸续命的空气。

        呼。

        抛开一切吧。然后呼吸所渴望的空气。

        坚持下去吧。然后实现恍惚中的憧憬。

        于是破碎的我与我的梦又被浆糊勉强黏贴、拼凑起来；于是执笔写下这篇。

        阳光依旧明媚而刺眼，我抬手遮挡住一大片。我的眼睛在斑驳的光影里望向小黄的。它的虹膜不再金黄，灰褐色的，却依旧清澈晶亮。

        伸手遮挡阳光；少了阳光加持的琥珀明明也很璀璨啊。 ■

（指导老师——翁月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