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 焦点,有情世界之老师篇

琦君:字典的故事

        作者琦君的老师郑先生自学英文,花大量时间把英文字典背得滚瓜烂熟,就这样把英文学通了。老师那一股专注、坚定、锲而不舍的精神,令人钦佩万分,深深地激励了琦君的学习之心。

        抗战期间,我在一处非常偏僻的山区避日寇。那儿有个乡村中学,我时常散步去学校的小小图书室借书看,因而与老师们都谈得很投缘。

        有一位教初三英文的老师郑先生,性格爽朗,言语风趣。他是浙东人,一口的蓝青官话,官话里却喜欢夹英文单词。居然是字正腔圆的英国音,还笑我的美国发音不够“文化”。

        在民国三十二、三十三年时,说话里夹英文单词的时髦作风还是很少的。我起先听起来很不习惯,与他熟了以后,就问他是什么大学毕业的。他得意地说:“英国牛津大学。”接着又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我苦学英文,完全靠一部早年父亲从英国带回的牛津字典,自惨出来的。在山区教中学,只要程度够,好好地教,暂时不计较学历的,所以我就自封为牛津大学文学士。”

        他带我到他的工作室里,看他案头那部翻烂了再用牛皮纸层层修的牛津字典。他风趣地对我说:“我的财产只有三样:就是这部字典、一个保暖四小时的旧热水瓶和一只每天报时毫厘不差的大公鸡。” 正说着,他的大公鸡就昂首阔步而至,在他脚背上啄了一下表示亲热。他拍拍它的背说;“出去玩吧,别在屋里拉屎,有客人哟!”大公鸡听懂了,走到我面前,歪着头用乌鸡眼盯着我看半天,煞是可爱。

        郑先生一本正经地对我讲他如何苦学英、无师自通的经过:逃难中,身边一无所有,饥寒冻馁在所不计,可是这部字典,必定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放在枕边,形影不离。逃空袭警报时,袋子里装的是字典。躲在山洞口,耳朵里听敌机隆隆之声,手中翻着字典,嘴里喃喃地背生字,背解释,背例句。一部字典,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挨着次序背。背着背着,就豁然贯通起来。渐渐地就能说、能造句、能作文。读英文原著更不必说。他叫我随便翻开一页,点一个艰深的字问他,他竟如流水般地解释给我听,听得我都呆了。他那一股专注、坚定、锲而不舍的精神,真正令人钦佩万分。

        那时后方出版物贫乏,工具书难求,而这位郑先生却只赖一部字典,把英文读通了。可见做学问是聪明智慧一半,毅力一半。若只是好高鹜远,贪多嚼不烂,而不能集中精力读完一部书,看去虽有丰富常识,究竟是浮面的。

        记得当年恩师曾勉励我们说:“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这是古人的诲谕。”意思是说,书一本本地用心读了,消化了,吸收了,都储藏在心头,案头书自然就不必堆得太多了。

        今天已进步到电脑资讯时代,一切供研究的资料,都可输入电脑,由它代劳,案头书自然也不必多了。但我担心的是,依赖了电脑,人脑是否会愈来愈懒惰?渐渐地电脑可以帮你吟诗作赋,电脑可以陪你下棋散步。到那时,莫说案头不必有书 ,连心头也不必有书了。

        我不禁想念起那位背牛津字典的郑先生,他如仍健在的话,是否要大叹自己当年背字典的枉费工夫呢?

琦君简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原名潘希真,毕业于中国杭州大学,当代女作家、散文家,曾任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曾获得中国文艺协会散文奖章、新闻局优良著作金鼎奖和国家文艺奖散文奖等。琦君的散文写作风格以温柔敦厚见长,主要著作有《永是有情人》《菁姐》《桂花雨》等;小说《橘子红了》曾被台湾的公共电视台改拍为电视剧。其作品多次被选入台湾高中、初中国文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