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潮

—李講野

(改自《花潮》,改編者不詳,方潤修改潤飾)

香港有個維多利亞港,港內就是「維多利亞城」。從前是一個荒城,現在有一個公園,就叫「維多利亞公園」。

公園在城內。有亭,有臺,有池,有榭,有花,有樹,有鳥,有人。

公園沿路,有一大群人群,平時小貓三隻,並不惹人注意,一到七月一日,真是人山人海,變成一個人世界。

這天天氣特別好,人也多得正好,採訪的記者也就最多。「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遊行回」,辦公室裡、餐廳裡、晚會上、道路上,經常聽到有人問答: 「你去遊行了沒有?」「我去過了。」或者說:「我正想去。」到了時候,道路相逢,多爭說倒董的消息。一時之間,幾乎形成了一種空氣,甚至是一種壓力、一種誘惑。如果誰沒有到維園參加遊行,就好像是一大損失,不得不擠點時間,去湊個熱鬧。

這天,我也去遊行。不錯,一路同去遊行的人可多著哩。進了銅鑼灣,一步一步,接踵摩肩,人就更多了。向遠處看,隔著密密的人群,只見一片黑衣,望不到邊際,真是「維園尚遠人群來,漫天黑衣連雲開」。

這時候,什麼保皇啊,慶回歸啊,嘉年華啊,免費戲啊……到挽不住「遊」人。大家都一口氣地走到維園,淹沒在示威人群的黑衣海裡。一大條高士威道,兩旁,四周,都是遊行的人群。人們坐在路邊,站在維園,既望不見人外的青天,也看不到遊行外還有別的活動。

遊行正要開始,來早了,還未起步,來晚了亦有很多人未起步,「千人萬人逼爆街」,每個人都在清算老董治下的黑暗時代,每一個人都在人群和橫額內說出自己的不滿。「自製的橫額無數,一條忿怒遊人路」,是的,是一條人巷,一條人街,上天下地都是反董反廿三的人和橫額,可謂反天反地。

可是,這些說法都不行,都不足以說出人的動態。「四方人群怒如潮」,「四面倒董浪如潮」,還是「反潮」好。人們寫口號真有他的,善於說出要害,說出他們的不滿。

你不要鼓譟,你忍耐一下,你看那一望無際的人頭,「如八九某夜澎湃」,有聊,喊口號,無聊,人也像上身一般在喊,在烈日的照射下,每一個人都有他的不滿,就彷彿一些可悲的歷史在重演,你越行得出神,你就越感到這一片人潮的情緒正在向四面八方伸張,好像有一種掙扎力在不斷澎漲。而且,你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誰知道呢,也許是人們的口號聲,也許是人們的談話聲,也許什麼地方傳來的歡呼聲,還有什麼地方送來遊行人的鼓聲,歌聲,笑聲……,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再加上風聲(鶴唳),天籟人籟,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聲。

大家都是來遊行的,可是,這個遊行到底怎麼遊法?有人走累了,揀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歇,不一會,又感到不行不很好,還是起來行更好吧,於是站起來, 既雙腳酸軟,又充滿決心,慢步繼續遊行去。多數人都在馬路上向前慢慢走,走到這裡喊喊:「倒!」走到那裡喊喊:「下台!」,走到大聲公前大聲喊叫一番: 「反廿三!」,走走,喊喊,再走走,再喊喊。有人很厲害,造了個三尺乘五尺的大型標語,有人有創意,把流行曲的詞也改了,或者乾脆喊破喉嚨,一唱,再唱, 甚至三唱。「鬼斧神工乃如此,令人一聽千徘徊」。人們面對這壯觀的場面,真是徒喚奈何了。

老頭兒們遊行,一面遊,一面自言自語,或者嘴裡低吟著什麼。

老媽媽遊行,扶著拐杖,牽著孫孫,很忿怒地舉起單手,邊叫邊打著空氣。

青年們穿得全身黑色,十分一致,好像來自什麼團體,不少人已經在衫上貼上倒董標語,有的甚至是自己熨,有的甚至是自己畫,好像反董已經刻在他們心上,東張張,西望望,既看標語,又看人,神氣得很。

青年婦女們,也都打扮得一模一樣,人人都穿著黑色上衣,好像要締造世界紀錄,也有人戴頂帽子,撐把傘子,顯得很怕曬,可是,在這黑衣人群裡,又叫人感到太突出了。很自然地想起了龔自珍《西郊落花歌》中說的,「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不過這次是黑色,不是紅色了。

小學生們,跟著大人穿上黑衣,帶著玩具來了,可是他們並沒有玩,即便沒事做,也不玩了,被這一片沒頭沒腦的人群(咁恐怖?!)驚呆了。

畫家們用最好的巧思繪製倒董漫畫和諷刺畫,遊行的人又圍住了畫家,出神地意會畫中的意思。

喜歡照像的人,抱著相機跑來跑去,不知是照人,還是照橫額,是怕人遮了橫額,還是橫額遮了人,還是要選一個最好的鏡頭,使憤怒的人伴著憤怒的橫額。

有人在遊行中喝水,有人在遊行中收聽電台,有人在遊行中嘗試打通電話,有人在遊行中拿著手提風扇乘涼。

香港原有自由,原有人權,可是不管女權也罷,環保也罷,經濟也罷,沙士也罷,都沒有人權自由這麼重要,有這麼多人,這樣熱血沸騰地來示威,來請願, 這樣萬眾一心地來趕這次遊行的機會。還有保皇什麼的,當時也開放著,就在維園,就有幾場球賽舉行中,「保皇著數天人姿,回首自由惝失色」,顯得冷冷落落地呆在一旁,並沒有誰去理睬。在這維園,可以做運動,可以放玩具船和車,可是這時候,大家都在遊行,什麼也顧不得了。

走著走著,實在也有點疲乏,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吧,哪裡沒有人﹖都是人。坐在人群旁邊,無意中聽人家談論,猜想他們大概是反廿三的(廢話)。他們正在改詩:

一個吟道:「淚眼問董董不語,亂來飛過六年去。」

一個說:「這個太好了,哪來這樣的靈感!」

另一個吟道:「一篇廿三減自由,董太特首正廢人。」

又一個說:「還是太好,雖然拉董太落水,也好。」

一個青年人搶過去說:「『葉太頭髮紛紛落,老董保皇快快死』,沒有董太,好不好?」

一個人回答:「好的,好的,思想正確,說的是高官無能。」

一個人不等他說完就接上去:「好是好,還不如這個『葉劉是個無恥人,快快落台咪亂港』,有正義觀點,愛港精神。」

有一個人一直不說話,人家問他,他說:「董何能哉,百業蕭條,萬人失業,董何能哉。葉劉一言,便成廿三。你們看,日曆並沒有說話,可是大家都忿怒得一起來了。」

我也沒有說話。想起橫額中有人寫了四個大字:「志大才疏」,其實也甚是「俾面」。

回家的路上,還是聽到很多人紛紛議論。

有人說:「這個特首,比去年差。去年,比前年差。」

有人說:「今天不遊行,今夜睡不好,明天不會好。」

有人說:「明天德育課,給學生講人權,有了辦法。」

有人說:「最好董特首下台,他下台以後,香港有希望。」

有人說:「老董快些死更好,一天有他在,一天市民受罪。」

有人說:「也許他明天死就更好,將是全港慶賀。」

有人說:「今天幸好來了,不來可能再沒機會了。」

有人說:「不怕董不去,明天去移民。」

好一個「明天去移民」。我一面走著,一面聽人家說著,自己也默念著這樣兩句話:

廿三害人,

董生下台。

二零零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