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15日 | 星期六

          亲爱的基蒂:

          我们从图书馆里借来一本书,书名很有诱惑性:《你对当今少女有何看法》,我今天就想跟你谈谈这个话题。

          作者几乎对 " 当今的年轻人 " 从头到脚说了个遍,但还没有完全把一代年轻人贬的 " 一无是处 " 。正相反,她相当赞同这样的看法,如果年轻人愿意,他们手中就掌握着创造一个更大更美好的世界的机会,可惜的是他们把时间浪费在了各种无聊的事物上,却一点儿也不思考真正的美。在有些段落里,我强烈的感觉到似乎她是在专门批判我,所以我要非常坦诚地为自己辩护。

          我的性格中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它会给认识我不管多久的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我很了解自己。我能够反思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我可以客观地评价每一天的安妮,不会为她找任何理由,冷静地反思她的优缺点。这种 " 自我意识 " 始终伴随着我,每次我开口说话我就会马上知道我说的话究竟是 " 不该这么说 " 还是 " 就该这么说 " 。需要反思的地方还很多,但我无法全部列出。我越来越理解爸爸说过的那些话多么有道理:"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关注他们自己的成长。" 父母只可以提出好的建议或者帮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但一个人最终的命运还要靠他自己。此外我还很勇敢,我很坚强,我能承担很多,我觉得那么自由,那么年轻!我最早认识到这点的时候非常开心,因为我清楚我决不会在灾难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屈服的。不过这一切以前我就说过很多了。

          现在我想谈谈 " 爸爸和妈妈不理解我 " 这个话题。爸爸妈妈一直都很爱我,对我很友好,总是护着我,做了父母所能做的一切。但长期以来我还是感到很孤独,有一种愈演愈烈的被人抛弃、冷淡和误会的感觉。爸爸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控制我的叛逆,但那是没有用的,我已经自己克服了,通过不断反省自己的行为并始终提醒自己。那么为何在我的成长中爸爸一直不能给我以有力的帮助呢!为何每当他想要对我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却总是起反作用呢?爸爸用错了方法,他跟我交流的时候总把我看做一个正在经历各种困惑阶段的孩子。这听上去多少不尽人情,因为爸爸是仅有的能把我当作知己的人,除了爸爸也没有人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但他忽视了一件事情:你明白吗,他没有意识到,对我而言,为不凡而奋斗比所有的东西都更重要。我不想总是听见 " 你这个年纪的症状 " ,要么 " 其他女孩子 " ,要么 " 到时候它就好的 " 之类的话。我不想自己被看作一个和所有其他的女孩没什么区别的女孩,而是被看成一个有着自己独特个性的安妮。比穆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在这方面我不能别人说出自己的心声,除非他们也告诉我许多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可我对比穆了解的不多,所以我觉得我不会在一种更亲密的基础上和他沟通。比穆一直用那种父亲般的态度,告诉我他以前也有过相同的倾向。但不管怎样做他还是不能像一个朋友那样来理解我。这一切导致我除了在日记里还有有时跟玛戈特之外,从来都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我的价值观和对人生的感悟。我对爸爸藏起了困扰我的一切,我从没有和他聊过我的理想。我自己也明白我慢慢地把他从我身边推开。别的事情我做不了,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按照最能让我心灵平静的方式。因为要是在这个时间段盲目地接受各种指责和批评,我会全部失去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心中的安静和自信。哪怕是爸爸的批评也不行,尽管那样困难。因为我不但从来没有和彼得分享过我的理想的想法,而且让自己的急躁把他推得更远。

          有一点我想得很多:比穆怎么会让我心烦?是不是就因为我不能接受他的忠告,因为他那种方式一直让我感觉是虚伪的,我想一个人待着,宁可他有时候不理我一会儿,直到对他有更明确的态度。因为自从我给他写下那封恐怖的信以来我始终就满怀不安,内心一直自责,噢,要想总是坚强和勇敢真的很难!

          可是这还不是我最大的失望。不,我想得到更多理解的是彼得而不是爸爸。我很明白是我征服了他而不是他征服我。我在自己的心中为他树立他的形象,将他描述成了一个文静、敏感和可爱的男生,一个亟需温柔和友情的人。我要的是一个倾听我诉苦的活生生的人;我要的是一个引领我走上正确道路的朋友。我得到了我想要的,逐渐的而且确定地,我将他逐渐的拉向自己。最后,当我让他觉察到友好的时候,那种情感便接着发展成了一种很亲昵的感情,可再想一想我又知道了,我不能让这种亲昵的感情存在下去。我们说了许多个人的事情,可是到了今天我们还从没有接触到那些一直以来填充着我的情感和灵魂的东西,我还是不很清楚彼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肤浅吗?还是在我面前仍旧感到害羞?但不提这个,我在想方设法建立真正友谊的过程中犯了一个大错:我忽然改变了方向,竭力想要和他建立的是一种比友谊更亲密的关系,而我原本是可以开发出其他的可能性的。他渴望被爱,而我也清楚他开始迷恋着我。他从我们的约会中感受到了快乐,而这给我带来的影响也是想和他再在一起。可是,我好像总是不能触及到我一直渴望要彻底放开的那些东西。我把彼得拉向我,近得完全超过自己的想像。如今他迷恋着我,而我暂时也没有能甩开他的办法,又没办法让他自立起来。当我发现他不可能成为我心中的朋友的时候,我想我最少要努力让他从狭小的范围中闯出去,让他趁着自己年轻多干些什么。

          " 因为在其最深处,青春比老年寂寞。" 我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过这句话了,但我总是记得它,而且觉得它说得很是有道理。那么,这里的大人比我们的日子更不好过对吗?不,我清楚不是这样的。大人已经对一切事情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还不会在行动之前犹豫不决。而要让我们年轻人确定自己的立场,坚持己见,特别是当所有理想都被打碎和毁灭的时候,当人们显现出他们最丑恶的一面的时候,当人们疑惑是不是应该继续信仰真理、正义和上帝的时候,一切就变得太难了。所有自称年长者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我们年轻人的困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困扰着我们,那些只是因为年轻而让我们无力解决的困惑,那些不管你想不想都会不断出现的困惑,直到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可能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应付的办法,可这种解决办法根本无法应付到头来又变得一无是处的事实。这就是成长岁月中的难处:我们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各种理想、美梦和希望,最后仿佛只是为了让它们消失,让它们面对可怕的现实。

          我到现在还没有抛弃全部的理想真是个奇迹,尽管它们看上去那么可笑,几乎脱离现实。但我要留住它们,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是相信人类本性是善良的。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的理想建立在由困惑、悲伤和死亡建构的基础上。我眼中的世界渐渐地蜕变成一片荒野,我听见接连不停的雷鸣般的指责声,那可能会将我们毁灭,我能感受到无数人正经历着的苦难,可是,假如我仰望天空,我相信所有的都会变好的,相信这样的残酷早晚会结束,相信和平和安宁终会回来的。还有,我必须坚持自己的理想,因为实现它们的时机可能已经来临。

          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