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世界之上,地球蔚蓝,我自由无比。 —— 摘自大卫·太空怪人

1.《银河系之旅》

奥古斯特是太阳。我、妈妈和爸爸是围绕太阳运转的行星。其他的家人和朋友则是在绕着太阳公转的行星之间漂浮不定的小行星与彗星。唯一不围绕太阳奥古斯特运转的星体是小狗黛西,只是因为在她小小的狗眼睛看来,奥古斯特的脸跟别人的脸没什么区别。对黛西来说,我们所有人的脸看上去都一样,跟月亮一样扁平和苍白。

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宇宙的运转方式。我从来不介意,因为一切我都明白。我一直都明白,奥古斯特是一个特殊的人,他需要特殊的照顾。如果我声音太大,而他正要睡午觉,我就明白自己该玩别的去了,因为经过几个疗程的治疗后,他虚弱不堪,疼痛难忍,需要休息。如果我想让妈妈和爸爸去看我踢足球,我知道他们十有八九会错过,因为他们正忙着送奥古斯特辗转于语言障碍治疗、物理治疗、新的医学专家和外科手术之间。

妈妈和爸爸常常说,我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小女孩。我不懂什么叫最懂事的小女孩,我只知道抱怨是没有用的。我见过手术后的奥古斯特,他的小脸红肿,缠着层层绷带,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监视器和导管。你看到他遭受这些苦难后,就会觉得抱怨没有得到想要的玩具,或者抱怨妈妈错过了学校的演出,简直太不知足了。我甚至在六岁时就懂得这一点了。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是知道。

因此,我已经习惯了不抱怨,我也习惯了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扰妈妈和爸爸。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如何收拾玩具,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误了朋友的生日派对,如何在班上保持名列前茅,从不落后。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辅导家庭作业。他们从来不需要提醒我去完成一项计划,或者准备考试。如果我在学校里有一门功课有问题,我回家后会继续用功,直到自己完全弄懂为止。通过上网,我自己学会了如何把分数转换为含小数点的数字。学校的每一个项目我几乎都是自己完成。当妈妈或者爸爸问我学校情况如何时,我总是说“很好”——即使情况并不是那么好。我最糟糕的一天,最可怕的跌跤,最难受的头疼,最严重的瘀伤,最厉害的痛经,被人说最恶毒的坏话,跟奥古斯特所经历的痛苦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顺便说一下,这不是说我有多高尚,我只知道,事情就是如此。

对我来说,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宇宙来说,事情一直如此。但是今年宇宙似乎发生了变化。银河系在改变。行星正在脱轨。

2《在奥古斯特出生之前》

说真的,我不记得奥古斯特出生前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了。我看着自己婴儿时候的照片,妈妈和爸爸抱着我,笑得很开心。我真不敢相信他们那时看上去那么年轻:爸爸是个时髦的花花公子,而妈妈是个可爱的巴西时尚达人。有一张我三岁生日时拍的照片:爸爸就在我身后,妈妈托着点了三支蜡烛的蛋糕,我们身后是奶奶和爷爷,外婆,本叔叔,凯特姑妈,还有宝叔叔。大家都看着我,而我盯着蛋糕。从照片看得出来,我真的是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孙女、第一个侄女。我当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了,但是照片里一目了然。

我不记得那一天他们从医院把奥古斯特带回家的情景了。我不记得第一眼看见他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或者感觉如何,不过众说纷纭。貌似是这样的,我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他长得不像莉莉!”莉莉是妈妈怀孕时外婆送给我的一个玩具娃娃,我用它来“练习”如何做一个大姐姐。那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玩具娃娃,好几个月里我都与它形影不离,我为它换尿布,喂它吃东西。他们告诉我,我甚至还为它做了一个襁褓。在我对奥古斯特有了第一反应之后,故事是这样发展的,几分钟之后(根据外婆的说法),或者几天以后(根据妈妈的说法),我就全身心地爱上他了。我亲吻他,拥抱他,对他咿咿呀呀地说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或提起过莉莉。

3《如何看待奥古斯特》

我从来没有以他人的眼光来看待过奥古斯特。我知道他看起来并不正常,可是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陌生人在看见他的时候会显得如此震惊。恐惧。恶心。害怕。我可以用很多词语来描述人们脸上的表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我就是觉得愤怒。愤怒于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看,愤怒于他们扭过头去。“你到底在看什么鬼东西啊?”我会冲人们嚷嚷——甚至对大人也这样。

后来,大概在我十一岁左右的时候,因为奥古斯特的下巴要动大手术,我便去蒙托克跟外婆一起住了四个星期。那是我离家最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得不说,那些让我愤怒不已的场面突然不见了,简直太神奇了。我们去街上买东西的时候,没有人盯着外婆和我看。没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甚至都没有人注意我们。

外婆是那种对孩子百依百顺的老人。如果我这么要求,即使她穿得严严实实,也会一头冲进大海里。她会让我玩她的化妆品,完全不在乎我是不是用它们在她脸上练习化妆技巧。即使还没有吃晚饭,她也会带我去吃冰淇淋。她还会在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用粉笔画马。有一天晚上,我们从城里走回家,我对她说,我希望永远都跟她生活在一起。在那里,我是如此快乐。我觉得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四个星期后回到家,我一开始感觉非常陌生。那一幕我依然记忆犹新,我一进门,就看见奥古斯特奔跑过来欢迎我,在短短的一瞬间,我没有以我一贯的方式,而是用别人的目光去看他。只是一刹那,在他拥抱我、欢迎我回家的那一刻,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那样看过他。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受:一种我痛恨自己有过的感受。但是当他全身心地亲吻我的时候,我只看见口水从他的下巴淌下来。突然之间我就那样了——像其他所有死盯着看或者掉过头去的人一样。

恐惧。恶心。害怕。

谢天谢地,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我听到奥古斯特沙哑笑声的那一刹那烟消云散。一切又回到从前的样子。但是这为我打开了一扇窗。一个小小的猫眼。在猫眼的另一边,有两个奥古斯特:一个是我盲目所见的他,另一个是别人眼中的他。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愿意吐露这点心事的人,我想是外婆,但是我没有。要在电话上说清楚实在太困难了。我以为她可能会来过感恩节,到时再告诉她我的感受也不迟。但是,跟她一起在蒙托克仅仅两个月后,我美丽的外婆就去世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显然,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是因为她一直感觉有点恶心。妈妈和我开车去看她,但是路上开了三个小时,等到达医院的时候,外婆已经去了。他们告诉我们,她死于心脏病。就这样。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一个人今天还在世上,第二天就不在了。她去哪里了?我真的会再见到她吗?或者这只是一个童话?

你看电影和电视节目的时候,总是看到人们在医院里接到噩耗,但我们却不然,我们与奥古斯特的所有求医之旅,总是有好结果。外婆去世的那一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缓慢而痛苦地呜咽着,几乎瘫倒在地,她捂住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什么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发出这种声音。虽然奥古斯特经历了那么多次手术,但妈妈总是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

在蒙托克的最后一天,外婆和我在海滩看日落。我们带了一条用来垫屁股的毯子,但是天气寒冷,我们便围着它相互依偎着聊天,直到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海面上。这时外婆说有个秘密要告诉我:她爱我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

“甚至胜过奥古斯特?”我问。

她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很爱很爱奥吉。”她温柔地说。我还清楚记得她的葡萄牙口音,记得她卷舌发“r”音的方式。“但是他已经有很多天使在照看。维娅,我想让你知道,你有我照顾。好吗,孩子,亲爱的?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的……”她眺望着大海,伸出双臂,好像要努力平息海浪,“你是我的一切。你懂得我的意思吧,维娅?你就是我的全部。”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知道,为什么她说这是个秘密。外婆是不应该偏心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在她去世以后,我严守着这个秘密,让它像毯子一样覆盖着我。

4《透过猫眼看奥古斯特》

他的眼睛比正常位置低了一英寸,几乎掉到了脸中间。它们向下倾斜得厉害,好像有人在他脸上呈对角线砍了一刀,左眼明显比右眼低多了。它们还向外凸出,因为他的眼窝太浅,容纳不下眼珠。他的上眼皮总是耷拉着,好像快要睡着了。下眼皮则下垂得厉害,看起来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向下拉着,你可以看到眼睑里面红色的血肉,好像从里面翻了出来。他没有眉毛和睫毛,相对他的脸来说,他的鼻子大得不成比例,像块赘肉。他的头部在耳朵的位置瘪了进去,像是有人用大钳子把他的脸从中间夹了一下。他也没有颧骨。从鼻翼两侧到嘴巴两侧,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纵贯而下,这让他的容貌有一种蜡状感。有时候人们会认为他是被烧伤的,因为他的容貌看起来好像融化了,形同垂泪的蜡烛。一系列矫正上颚的手术在他嘴巴四周留下了好几个疤痕,最醒目的是一条锯齿状的切口,从他的上嘴唇中央一直延伸到鼻子。他的上牙很小,并呈八字形斜开。他有很严重的龅牙,还有一副尺寸过小的颚骨,下巴也小得可怜。在他很小的时候,如果不是动手术把他的腿骨移植到了下颚,他根本就没有下巴。如果没有下巴,他的舌头就会从嘴里掉出来。谢天谢地,现在他已经好多了。至少,他已经可以吃东西了——他小的时候,只能靠导管喂食。他也能说话了,已经学会了把舌头放在嘴里——不过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掌握这门技巧。他也学会了如何控制住,不让口水滴到脖子上。这些都被看作奇迹。当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医生认为他根本存活不了。

他也听得见了。大部分先天畸形孩子的中耳都会有问题,以致听力受损,但是到目前为止,奥古斯特那花椰菜般的小小耳朵的听力还算不错。不过,医生认为他最终要使用助听器才行。奥古斯特讨厌这样的可能。他觉得助听器太惹人注意了。我当然没有跟他说,助听器只是他所有问题中最小的一个,因为我可以肯定他知道这一点。

话说回来,我并不是真的确定奥古斯特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他懂什么或不懂什么。

奥古斯特看得见别人怎么看他吗?或者他已经修炼到视而不见,不受干扰了?还是这一切都困扰着他?当他照镜子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妈妈和爸爸眼中的奥吉,还是别人眼中的奥吉?或者,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奥古斯特,一个在他梦境里的隐藏在畸形头脸背后的人?有时候我看着外婆,我能在深深皱纹下看到那个曾经的漂亮女孩,我也能从步履蹒跚中看到那个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难道奥古斯特能看到自己的脸没有被单基因毁坏掉的样子?

我希望能问他这些问题。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感受。动手术前,还比较容易看懂他。你知道他眯眼,说明他很高兴。他撇嘴,说明他正在调皮。他下巴颤抖,说明他想哭。毫无疑问,他现在好多了,但是我们过去识别他情绪的信号也消失了。当然,又有了新的信号。妈妈和爸爸对此了如指掌。但我却很难跟得上了。我也不想尝试了: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所有人那样说出他的感受?他嘴里已经不再含着阻碍他说话的导管了。他的下巴也没有被缝起来。他已经十岁了。他可以组织自己的语言了。但是我们依然围着他团团转,好像他依然是个还没长大的婴儿。我们根据他的心情、他的心血来潮和他的需要改变计划、采取备用方案、中断谈话、出尔反尔等等。如果他还小,这样做没关系。但是现在他需要长大。我们需要允许他、帮助他、促使他长大。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已经花了那么长时间努力让奥古斯特觉得他是普通人,他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但问题是,他不是。

5《高中》

我最喜欢中学的一点是,它非常独立,与家里截然不同。到了那里,我就是奥利维娅·普尔曼——不是维娅,那是我在家里的名字。读小学的时候大家也叫我维娅。那时候,所有人无疑都认识我们。放学后妈妈常常来接我,奥古斯特通常坐在推车里。因为没什么人有能力照看奥吉,所以妈妈和爸爸带着他去我所有的班级表演、音乐会和朗诵会,所有的学校活动,连糕饼义卖会和图书义卖会也带他参加。我的朋友认识他。我朋友的父母认识他。我的老师认识他。连门卫都认识他。(“嘿,奥吉,你好吗?”他总是这么打招呼,然后跟奥古斯特举手击掌。)在第二十二小学,奥古斯特就像某一种固定角色。

不过,上初中后就没有那么多人知道奥古斯特的情况了。当然,我的老朋友都知道,但新朋友就不一定了。或者说,如果他们知道,那也不一定是他们知道我的第一件事情。也许是第二件或第三件吧。“奥利维娅?是的,她人不错。你知道她的弟弟是个畸形儿吗?”我一直很讨厌那个词,但我明白那只是人们如何描述奥吉而已。而且我也知道,每次我从一个派对离开,或者在比萨店碰到一群朋友,这种对话可能随时背着我发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直都是一个先天畸形儿的姐姐,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我只是不想一直被那样定义罢了。

到了高中,最称心的事情就是,几乎没有人认识我。当然,除了米兰达和艾拉。不过她们知道分寸,不会到处乱说。

米兰达、艾拉和我从一年级开始就认识了。我们之间最棒的就是,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解释。当我决定自己叫奥利维娅而不是维娅时,她们心领神会,不用我费一点口舌。

从奥吉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她们就认识他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给奥吉穿戴打扮,用羽毛围巾、宽檐帽和汉娜·蒙塔纳假发把他包装一番。他当然非常喜欢,我们也觉得他这样子简直可爱至极。艾拉说,他让她想起了外星人E.T.。她这么说当然没有恶意(不过也许有那么一点点)。事实上,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德鲁·巴里摩尔用棕色假发把E.T.乔装打扮了一番——在麦莉·塞勒斯的全盛时期,奥吉就是E.T.的山寨版。

整个初中阶段,米兰达、艾拉和我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介于超级受欢迎和一般般之间:不聪明,不是运动员,不富有,不是瘾君子,不小气,不伪善,不高大,不平胸。不知道我们三个人是因为有许多相似之处才情投意合,还是因为情投意合,所以变得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们三个人一起进了福克纳高中,简直高兴坏了。要知道,三个人一起被录取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我们中学没有任何别的人被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在电话里齐声尖叫,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既然同上一所高中,为什么会有近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搞不明白。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6《汤姆上校》

在我们三个人中,米兰达一直对奥古斯特最好。我和艾拉已经玩别的玩具去了,她还会抱着奥吉,陪他玩很久。即使我们长大了,米兰达也总是设法让奥古斯特融入我们的谈话,问他情况怎么样,跟他谈论《阿凡达》《星球大战》《识骨寻踪》,她知道他喜欢这些。在他五六岁的时候,米兰达送给奥吉一顶宇航员头盔,那一年他几乎天天都戴在头上。她会叫他“汤姆上校”,他们一起唱大卫·鲍伊的《太空星尘》。那是他们的小默契。他们背得出所有歌词,会跟着Ipod高声歌唱。

米兰达从夏令营回到家,从来都是马上打电话给我们,所以没接到她的电话,我有点奇怪。我甚至还给她发了短信,她也没回。我想,既然她现在是辅导员,可能最后要在夏令营多待一段时间。有可能她还遇到了一个可爱的男生。后来,我看了她在脸书(Facebook)的留言板,才明白她已经回来整整两个星期了。于是,我给她发了IM(即时通讯),在网上聊了一会儿,但是她也没有告诉我不打电话来的原因,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米兰达一向有点古怪,我以为仅此而已。我们计划在市区碰头,但后来又不得不取消,因为周末我们要开车去看爷爷奶奶。

所以,直到开学第一天,我才终于见到米兰达和艾拉。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吓了一大跳。米兰达变得面目全非:头发剪成了超级萌的波波头,还染成了亮粉色,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只穿了一件条纹直筒式抹胸,(a)似乎校园不宜,(b)也完全不是她一贯的风格。米兰达穿衣服通常很古板,但是她现在一头粉色头发,只穿一件抹胸。让她变得面目全非的还不仅仅是外表:她的行为也大相径庭。我不能说她不好看,因为她挺漂亮的,但是她看起来有些疏远,就像我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这真是匪夷所思。

午餐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但是气氛变了。我明显感觉到,艾拉和米兰达在暑假期间单独聚过几次,但是她们绝口不提。聊天的时候,我假装自己一点都不难过,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自己面红耳赤,强颜欢笑。虽然艾拉不像米兰达那样只穿一件抹胸,但我发现她的装束也与平常有些不同。她们好像事先商量好到新学校要有新形象,但是不愿意告诉我。我承认,我一直觉得少男少女的鸡毛蒜皮跟我无关,但是整个午餐我一直喉咙哽咽着。上课铃响起时,我颤声说了一句“再见”。

7《放学后》

“听说今天我们送你回家。”

第八节课的时候米兰达对我说。她正好坐在我后面。我忘了妈妈昨晚打电话给米兰达的妈妈,问她是否能捎我回家。

“不用了,”我本能地脱口而出,“我妈妈能够来接我。”

“我还以为她必须去接奥吉什么的。”

“后来她又发现能接我了。她刚刚发短信给我了。没问题。”

“噢,好的。”

“谢谢。”

我彻底撒了一个谎,但是我不能想象自己跟焕然一新的米兰达同坐一辆车。放学后,为了避免在校门外遇见米兰达的妈妈,我躲进了洗手间。半小时后,我出了校门,跑了三个街区到公共汽车站,跳上一辆M86,坐到中央公园西站,然后坐地铁回了家。

“嘿,亲爱的!”我进前门的时候妈妈说,“第一天过得怎样?我正在想你们到哪儿了。”

“我们半路上买了比萨。”真是不可思议,我简直可以信口开河。

“米兰达没跟你在一起?”米兰达没跟着进来,妈妈觉得有点奇怪。

“她直接回家了。我们作业很多。”

“开学第一天?”

“是的,开学第一天!”我大吼了一声,让妈妈大惊失色。但是没等她开口,我又说:“学校很不错。不过,实在是太大了。同学们看起来也很好。”我想把话说到位,这样她就觉得没必要多问了,“奥吉第一天上学怎么样?”

妈妈犹豫了一下,刚才我不耐烦地冲她吼,她还一直扬着眉。“好吧。”她慢条斯理地说,好像在深呼吸。

“‘好吧’是什么意思?”我问,“到底好还是不好?”

“他说很好。”

“那你为什么说他不好?”

“我根本没有说他不好!见鬼,维娅,你这是怎么了?”

“就当我没问过。”我回了她一句,便横冲直撞一头闯进奥吉的房间,砰地一下关上了门。他正在玩游戏机,连头也不抬。我讨厌电子游戏把他变得半死不活的。

“今天上学情况怎么样?”我把黛西从床上挪开,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

“挺好。”他回答道,依然闷头打游戏。

“奥吉,我在跟你说话!”我一把将游戏机从他手里拽了下来。

“喂!”他一下子暴跳如雷。

“今天上学情况怎么样?”

“我说了很好!”他朝我吼道,一把将游戏机从我手里抢了回去。

“大家对你友好吗?”

“是的!”

“没有人欺负你?”

他放下游戏机,抬头望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为什么大家要欺负我?”他问。这是他出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反唇相讥。我没看出他还有这个能耐。

8《“学徒”阵亡》

我不确定那天晚上奥吉是在什么情况下剪掉他的学徒辫的,而这件事为什么又让我大发雷霆。我一直觉得他对《星球大战》的一切迷恋让人生厌,他后脑勺上缀着小珠子的辫子也很难看。但他总是引以为豪——他花了多长时间留起来,他又是怎样在索霍区[27]的工艺品商店亲自挑选珠子。他和他最好的朋友克里斯托弗——他们无论什么时候聚在一起,都要用光剑和《星球大战》的玩意儿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一起同时开始蓄辫子。那天晚上奥古斯特剪掉了辫子,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事先告诉我(这真让人吃惊)——甚至也没有打电话给克里斯托弗——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看见奥吉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他一丝不苟地梳着,试图让每一根头发都恰到好处。他歪着头,从不同的角度审视自己,好像镜子里有一个神奇的角度可以改变他的脸部尺寸。

吃过晚饭后,妈妈来敲我的门。她看起来筋疲力尽,我这才意识到今天不仅对我和奥吉来说不容易,对她而言也是艰难的一天。

“你想告诉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吗?”她温和地小声问。

“现在不要,好吗?”我回答道。我在看书。我疲惫不堪。也许过一会儿我会告诉她米兰达的事,但不是现在。

“睡觉前我再来看你。”她说着,探过身子来在我头顶亲了一下。

“今晚可以让黛西跟我睡吗?”

“当然可以,我一会儿带她过来。”

“别忘了回来哦。”她离开的时候我说。

“我保证。”

但是当天晚上她没有回来,而是爸爸来了。他告诉我,奥吉的第一天过得很糟糕,她正在开解他。他问我这一天过得如何,我告诉他很好。他说他绝对不相信,于是我跟他说米兰达和艾拉表现得像傻瓜(不过,我略过了自己独自乘地铁回家这件事)。他说,没有什么比高中更考验友情的了,接着他就拿我正在读《战争与和平》这件事开起玩笑来。当然,并不是真的开玩笑,因为我曾听到他向别人吹牛说,他有一个“十五岁的读托尔斯泰的女儿”。但是他喜欢嘲弄我读到哪里了,是在战争部分还是在和平部分,书里是不是有一个拿破仑百日王朝的嘻哈舞者。这些玩笑有点无聊,但爸爸总是有办法让每个人大笑。有时候,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别生妈妈的气,”他弯腰给了我一个晚安吻,说,“你知道她有多担心奥吉。”

“我知道。”我回答。

“你想要灯开着,还是关上?有点晚了。”他在门口电灯开关处停下来说。

“你能先把黛西送过来吗?”

两秒钟后,他双手搂着黛西回来了,把它放在我身边。

“晚安,甜心。”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他也吻了吻黛西的前额。“晚安,女孩。做个好梦。”

9《门口的幽灵》

有一次,我因为口渴半夜起来喝水,结果看见妈妈站在奥吉的门外。门半开半掩,她的手搁在门把手上,额头顶着门。她没有进屋,也没有走开:只是站在门外,好像在倾听他睡着时的呼吸声。走廊上的灯没开,唯一照亮她的,是奥吉卧室里透出来的蓝色夜灯。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幽灵。或者,我应该说像天使。我试图不打扰她回到房间,但是她听见了动静,朝我走了过来。

“奥吉还好吧?”我问。我知道有时候他翻身,一不小心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嗯,他没事。”她用手臂环抱着我说。她带我进到房间,给我盖好被子,给了我一个晚安吻。她从来不解释自己在门外做什么,我也不问。

我很想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站在门外。我也很想知道,她是否也在我门外那样守望过。

10《早餐》

“今天放学你可以接我回家吗?”第二天早上,我一边往百吉饼上涂奶酪一边问。

妈妈正在给奥古斯特做午餐,奥古斯特坐在餐桌前喝燕麦粥。爸爸正在准备上班。由于我现在上高中了,上新学校的惯例是爸爸和我可以在早上一起乘地铁——这就意味着他比平常要提前十五分钟出门——中途我下车,他继续往前。放学后妈妈开车来接我。

“我原本打算给米兰达的妈妈打电话,看看她是不是可以再捎你回家。”妈妈回答。

“不,妈妈!”我立即说,“要么你来接我,要么我坐地铁。”

“你是知道的,我不希望你一个人乘地铁。”她回答。

“妈妈,我已经十五岁了!和我同龄的人都自己坐地铁!”

“她可以自己乘地铁回家。”爸爸在另一个房间说,然后一边调整领带一边走进了厨房。

“为什么米兰达的妈妈不能再捎她一次呢?”妈妈争辩道。

“她已经长大了,完全可以自己坐地铁了。”爸爸坚持说道。

妈妈看着我们。“出了什么事?”她没有特别问谁。

“如果你回我的房间,你就知道了,”我没好气地说,“你说了要回来的。”

“噢,天啊,维娅。”妈妈说,她这才想起来昨晚把我彻底抛在脑后了。她放下手里正在为奥吉切葡萄的刀(因为他的上颚太小依然会有窒息的危险)。“真对不起,我在奥吉房间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地点点头。

妈妈走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让我抬头看她。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她喃喃地说。看得出来,她确实很愧疚。

“没关系啦!”我说。

“维娅……”

“妈妈,真的没事。”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她看起来十分歉疚,我只想让她不要自责。

她抱着我亲了亲,又回去继续切葡萄。

“那么,你跟米兰达出了问题?”她问。

“因为她表现得像个笨蛋。”我说。

“米兰达不是笨蛋!”奥吉急忙插嘴。

“她有可能是!”我叫道,“相信我。”

“那好吧,我会去接你。没问题,”她用刀背把切好的葡萄扫进零食袋,果断地说,“不管怎么样,那就这么办,我开车去接奥吉放学,然后来接你。我们大概四点差一刻到你学校……”

“不!”她话音未落,我便坚决地说。

“伊莎贝尔,她可以坐地铁!”爸爸不耐烦地说。

“她是个大姑娘了,她都在读《战争与和平》了,拜托!”

“《战争与和平》跟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妈妈显然很恼火。

“就是说你不用开车去接她,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他严厉地说,“维娅,你好了吗?拿上书包,咱们走吧。”

“我好了,”我背上背包,说,“再见,妈妈!再见,奥吉!”

我飞快地亲了他们俩,朝门口走去。

“你有地铁卡吗?”妈妈在我身后问。

“她当然有地铁卡!”爸爸十分恼火地回答,“是的,妈妈!别那么操心了!再见!”他说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再见,小伙子,”他对奥古斯特说,在他头顶亲了一下,“我为你骄傲,祝你今天开心。”

“再见,爸爸!你也一样。”

爸爸和我走下门廊楼梯,朝街上走去。

“放学以后,上地铁前给我打电话!”妈妈从窗口对我大喊。我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这样她就能明白我听到了。爸爸倒是转过身去,朝回走了几步。

“《战争与和平》,伊莎贝尔!”他笑着指指我,大声说,“《战争与和平》!”

11《遗传基因101》

爸爸的家族双方都是来自俄罗斯和波兰的犹太人。上个世纪初,爷爷的祖父母为了逃离大屠杀,最后在纽约落脚。奶奶的双亲为躲避纳粹,最终在四十年代去了阿根廷。爷爷和奶奶在下东区的一场舞会上相遇,当时奶奶到纽约看望一个表弟。他们结了婚,搬到贝赛德,生下了爸爸和本叔叔。

妈妈的家族来自巴西。除了她的母亲、我美丽的外婆和她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的父亲阿戈斯托,妈妈其他的家人——所有美丽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三亲六眷——现在都生活在里约郊外豪华的雷伯龙地区。外婆和阿戈斯托于六十年代移民至波士顿,生了妈妈和凯特姑妈——她后来嫁给了波特叔叔。

妈妈和爸爸邂逅在布朗大学,从此不离不弃。伊莎贝尔和内特,就像豆荚里的两粒豆子。他们大学毕业后去了纽约,几年后生下了我,然后在我一岁左右,搬进了北河高地的一幢红砖房子,那一带是曼哈顿上城的嬉皮士和流浪汉聚居的中心。

在我们多元混杂的大家庭基因库里,没有一个人明显表现出奥古斯特所具有的特征。我仔细研究过一些模糊而泛黄的老照片里已经去世很久的戴着三角头巾的老婆婆,黑白照片里穿清爽的白色亚麻西装的远房表亲,以及一身戎装的军人和梳着蜂巢式发型的女士,宝丽来相片里穿喇叭裤的青年人和长发飘飘的嬉皮士,在他们脸上,我从来没有发现丝毫跟奥古斯特脸部特征相似的痕迹。一个也没有。但是,在奥古斯特出生以后,我父母进行了基因遗传咨询,他们被告知,奥古斯特似乎患了一种“由常染色体隐性TCOF1基因突变导致的无法预知的下颌面骨发育不全,定位在5号染色体,并发症为羊腺病毒谱系的一种半侧面部肢体发育不良”。这种基因突变有时发生在妊娠期间,有时遗传自携带显性基因的父母一方。有时候它们是由多种基因的交互作用形成,可能与环境因素息息相关,这叫作“多因子遗传”。在奥古斯特的病例里,医生能够识别是一种“单核苷酸缺失突变基因”在他脸上开战。奇怪的是,单单看我的父母,你永远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他们双双携带着那种突变基因。

我也是携带者。

12《庞氏表》

如果我有孩子,我会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把这种有缺陷的基因遗传给他们。不是说他们会长得像奥古斯特,而是会携带在奥古斯特身体里存在并把他变得面目全非的双套基因。如果我嫁给一个携带同样有缺陷基因的人,那么二分之一的可能是我们的孩子也携带基因,不过看起来完全正常,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他们根本不携带这种基因,还有四分之一的可能就是他们会跟奥古斯特长得一模一样。

如果奥古斯特跟一个不带丝毫这种基因的人结婚生子,那么他们的孩子百分之百会遗传到这种基因,但像奥古斯特那样携带双套基因的可能性为零。也就是说,不管携带什么基因,他们都会完全正常。如果他娶一个携带此种基因的女人,那么他们的孩子将会和我的孩子概率相同。

这只能解释奥古斯特身上可解释的那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部分是他的基因组成,不会被遗传,但是非常不幸。

多年以来,无数的医生来为我父母画小井字网格,试图为他们解释清楚这张“基因彩票”的由来。遗传学家用旁氏表[28]来决定遗传性、隐性基因、显性基因以及遗传的概率和机会。但是,相对于他们已知的,还有更多是未知的。他们可以设法预测概率,却又无法保证。他们用了一些诸如“生殖腺嵌合体”、“染色体重排”还有“缓发性突变”的术语来解释他们的科学为什么不是精确的科学。事实上,我很喜欢医生们谈话的样子。我喜欢听科学的声音。我喜欢听他们用我不懂的词语解释我不懂的事情。有无数的人向“生殖腺嵌合体”、“染色体重排”或者“缓发性突变”这样的术语投降。无数个永远不会出生的孩子,比如我的孩子。

13《辞旧迎新》

米兰达和艾拉飞黄腾达了。她们成功打进一个注定要载入高中荣耀史的新圈子。这一个星期的午餐非常痛苦,她们在餐桌上谈论的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人,我决定跟她们一刀两断。她们什么都没有问。我也没有撒谎。我们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过一会儿我就没事了。不过,为了过渡得容易一点,我一个星期都没去吃午饭,也是为了避免她们假惺惺地说,“噢,真可惜,奥利维娅,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了!”不如去图书馆看书更自在一些。

十月,我读完了《战争与和平》。这本书实在太赞了。人们觉得它很难啃,但其实不过是一部人物众多的肥皂剧罢了,人们坠入爱河,为爱而战,为爱而死。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那样谈恋爱。我希望我的丈夫会像安德烈王子爱娜塔莎那样爱我。

结果我跟一个叫埃莉诺的女孩玩到了一起,我从上第二十二小学时就认识她了,不过我们各自上了不同的中学。埃莉诺一直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当时有点爱哭,不过人很好。我从来不知道她原来很幽默(不是爸爸那种令人捧腹大笑式的幽默,而是妙语连珠),她也从来不知道我其实是个乐天派。我想,在埃莉诺的印象里,我大概一直是个非常严肃的人。我后来还发现,她从来没喜欢过米兰达和艾拉。她觉得她们高傲自大。

通过埃莉诺,午餐时我获许坐进了“聪明学生”一桌。这群人比我经常一起厮混的那一群人数更多,也更多元化。其中包括埃莉诺的男朋友凯文——有一天他一定会成为班长的;一些电脑迷;还有一些跟埃莉诺差不多的女孩,她们是学校年鉴委员会和辩论俱乐部的成员;还有一个叫贾斯汀的沉默男孩,他戴着圆圆的小眼镜,会拉小提琴,我对他一见钟情。

有时候我会看见米兰达和艾拉,她们现在跟“超级人气组合”一起形影不离。我们会寒暄一句“嗨,最近怎么样”,然后走开。偶尔米兰达会问我奥古斯特的情况,说“告诉他,我向他问好”。我从来没有转达,不是因为生米兰达的气,而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奥古斯特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即使在家里,我们也毫无交集。

14《十月三十一号》

外婆是在感恩节前夜去世的。从那以后,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了,但这一天对我来说依然是一年中最悲伤的日子。妈妈也是,但她不怎么说。相反,她在全心全意地为奥古斯特准备万圣节服装,因为我们都知道,万圣节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今年也不例外。奥古斯特特别想化装成《星球大战》里一个叫波巴·费特的角色,因此妈妈在寻找适合他尺寸的波巴·费特道具服,说来奇怪,到处都缺货。她找遍了每一家网店,发现拍卖网上有几家网店正在作价处理一大批服饰,所以最后买了一件姜戈·费特的道具服,把它漆成绿色,变成了波巴·费特的行头。我想说,毫无疑问,她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改造那件愚蠢的行头。不,我不会提妈妈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件万圣节服装的事,因为这根本没用。

万圣节的早晨,我醒来时想起了外婆,伤心得眼泪汪汪。爸爸一直不停地催我赶快穿衣服,这只能让我更加焦虑不安,于是我突然哭了出来。我只想待在家里。

那天早晨结果是爸爸送奥古斯特去上的学,妈妈说,我可以待在家里,我们俩一起哭了一会儿。有一件事我很确定:不管我有多么想念外婆,妈妈一定更想念她。多少次奥古斯特做完手术,命悬一线,多少次匆匆忙忙赶往急救室,外婆总是陪伴在妈妈身边。能跟妈妈一起哭一场,感觉很不错。这对我们俩来讲都是好事。哭着哭着,妈妈提议一起看《幽灵与未亡人》,这一直是我们最喜爱的黑白电影。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我想,也许我会利用这个同哭的机会向妈妈倾诉在学校里跟米兰达和艾拉的所有过节。但是我们刚刚在DVD前坐下来,电话响了。是奥古斯特学校的护士打来的,她告诉妈妈,奥古斯特肚子疼,最好把他接回家。于是,“老电影和母女情深”到此为止。

妈妈把奥古斯特接了回来,他一进家门,就径自冲进卫生间呕吐了一番。然后,他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妈妈给他量了体温,为他送去热茶,又担当起“奥古斯特的妈妈”的角色。“维娅的妈妈”只出现了一小会儿就回去了。不过,我很理解:奥古斯特情绪很糟。

我们俩都没有问他为什么穿骷髅幽灵服,而不是妈妈为他特制的波巴·费特的衣服去上学。不知道妈妈看见自己用两个星期做的衣服穿都没穿就被扔在地上会不会生气——她没有表露出来。

15《不给糖就捣蛋》

下午晚些时候,奥古斯特说他感觉不舒服,不能出去玩“不给糖就捣蛋”了。这对他来说实在太糟糕了,因为我知道他有多么喜欢玩这个游戏——尤其在天黑了以后。虽然我自己早已经过了玩“不给糖就捣蛋”的年龄,但我通常还是会随便扣上一张面具什么的,陪他满街区来来回回地跑,看着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兴奋得晕头转向。我知道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他可以真的和别的孩子一样。没有人认识面具之下的那个他。对奥古斯特来说,那感觉绝对超赞。

晚上七点钟,我敲他的门。

“嗨。”我说。

“嗨。”他回答。他没有打电子游戏,也没有看漫画书,只是径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黛西像往常一样依偎在他身边,头枕在他大腿上。骷髅幽灵服在地板上皱成一团,旁边是波巴·费特的道具服。

“你肚子怎么样?”我挨着他在床边坐下来,问道。

“还有点恶心。”

“你确定不去参加万圣节大游行了吗?”

“确定。”

这让我非常吃惊。奥古斯特在他的治疗问题上向来不屈不挠,不管是手术过后才几天就去滑滑板,还是嘴巴几乎被封锁起来就用吸管一点一点地进食。这个孩子在十岁前所打的针、吃的药、经受的疗程比大多数人十辈子所经受的还要多,如今一点点恶心就让他打退堂鼓?

“你愿意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吗?”我说,听起来有点像妈妈的口吻。

“不。”

“是学校里的事情吗?”

“嗯。”

“老师?作业?朋友?”

他没有回答。

“有人说了什么吗?”我问。

“人们总是说三道四。”他痛苦地回答。看得出来,他快要哭出来了。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说。

他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他无意中偷听到几个男生在说他的坏话。他不在乎别的男孩说什么,他能料到他们说什么,让他受伤害的,是其中一个叫杰克·威尔的男孩,他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起来过去这几个月里他提到杰克好几次。我还记得妈妈和爸爸说他看起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孩子,还说他们很高兴奥古斯特交到了那样的朋友。

“有时候小孩子是很愚蠢的,”我抓住他的手,温柔地说,“我肯定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说?他一直都假装是我的朋友。图什曼也许用好成绩什么的收买了他。我打赌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嗨,杰克,如果你跟那个怪胎做朋友,今年你就不必参加任何考试了。”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还有,不要叫你自己怪胎。”

“不管怎么样,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上过这所学校!”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喜欢上学。”

“我讨厌这所学校!”他捶打着枕头,勃然大怒,“我讨厌它!我讨厌它!我讨厌它!”他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受到了伤害。他气得要命。

我让他由着性子发泄了一通。黛西舔起了他脸上的眼泪。

“好啦,奥吉,”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说,“你为什么不穿上姜戈·费特的衣服,然后——”

“是波巴·费特的衣服!为什么每个人都会搞混?”

“波巴·费特的衣服。”我按捺住性子说。我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就只是去参加游行,好吗?”

“如果我去参加游行,妈妈就会觉得我已经好了,明天会强迫让我去上学。”

“妈妈永远不会强迫你去上学的。”我回答道。

“好啦,奥吉。我们走吧。我保证会很好玩的。而且我会把我所有的糖果都给你。”

他没有争辩。他从床上起来,慢吞吞地套上了波巴·费特的道具服。我帮他调整肩带,收紧腰带,等他戴上头盔时,看得出来,他感觉好多了。

16《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奥古斯特依然宣称肚子疼,这样就不必去上学了。我承认有点对不起妈妈,她真的很担心他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但是我已经答应奥古斯特,不会把学校里发生的事件透露给她。

到了星期天,他还是铁了心下周不回学校上课。

“你打算怎么跟妈妈和爸爸解释呢?”他跟我说这事时,我问他。

“他们有言在先,任何时候只要我想退学,就可以退学。”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专心阅读一本漫画书。

“但是你从来就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孩子,”我苦口婆心地说,“那不像你。”

“我要退学。”

“你总得给妈妈和爸爸一个理由,”我一边点他,一边把漫画书从他手里抽出来,这样我们谈话时他就不得不抬头看着我了,“到那时,妈妈会给学校打电话,这件事情会闹得人人皆知。”

“杰克会惹上麻烦吗?”

“我想是的。”

“太好了。”

我必须承认,奥古斯特越来越让我感到吃惊。他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漫画书浏览起来。

“奥吉,”我说,“你真的会让几个小破孩阻止你回学校上学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上学。别让他们控制你。别让他们得逞。”

“他们不知道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辩解道。

“是的,我知道,不过……”

“好啦,维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但是这太愚蠢了,奥吉!”我毅然决然地说,把那一本漫画书也从他手里拿走了,“你必须回去上学。每个人都有讨厌上学的时候。我有时候也讨厌上学。我有时候还讨厌我的朋友。但那就是生活,奥吉。你想被正常对待,对不对?这就是正常!我们大家都必须去上学,尽管我们都有不爽的时候,行吗?”

“维娅,人们会想方设法避免碰到你吗?”他回答道,顿时让我哑口无言,“是的,没错。我就是那么想的。所以不要把你在学校里的不爽跟我的不爽相提并论,好吗?”

“好吧,这很公平,”我说,“但是奥吉,问题不在于比谁的日子更糟糕,而在于我们大家都必须忍受糟糕的日子。现在,如果你不想一辈子都被当作婴儿对待,或者被当作一个有特殊要求的孩子,你就得振作起来,给我上学去。”

他没再说什么,但我觉得最后一句话他听进去了。

“你不必跟这帮孩子啰唆,”我继续往下说,“奥古斯特,实际上这样太酷了,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你明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你从此可以不必跟他们说话。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明白吗?或者,你可以假装是他们的朋友,但是在内心深处你知道你不是。”

“你对米兰达就是这样的吗?”他问。

“不是,”我很防备地飞快回答,“对米兰达我从来不伪装自己的感受。”

“那你为什么说我可以?”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你不能让这帮小混球影响你,仅此而已。”

“就像米兰达影响你一样。”

“你为什么一直要扯上米兰达?”我不耐烦地叫道,“我在设法跟你谈你的朋友。请把我的朋友撇开。”

“实际上你再也不会跟她做朋友了。”

“这跟我们正在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奥古斯特看我的样子让我想起洋娃娃的脸。他洋娃娃一般的眼睛半睁半闭,毫无表情地盯着我。

“她几天前打过电话来。”他终于说。

“什么?”我愣住了,“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她不是打给你的,”他说着把我手里的两本漫画书都抽走了,“她是打给我的。只是问个好,看看我怎么样。她甚至都不知道我上学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告诉她。她说你们俩现在不怎么一起玩了,但是想让我知道,她会永远像个大姐姐一样爱我。”

我又是一愣,心里一阵刺痛。我待在那里,嘴里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说。

“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说,又翻开了第一本漫画书。

“好吧,如果你不去上学,我就会告诉妈妈和爸爸关于杰克·威尔的事情,”我说,“图什曼也许会把你召到学校,让杰克和别的孩子当着大家的面向你道歉,然后每个人都会像对待一个上学有特殊需要的孩子一样对待你。这是你希望的吗?这就是可能发生的事情。要不然,就干脆回去上学,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或者,你也许想跟杰克理论一番,也好。但是,不管怎样,如果你——”

“好,好,好。”他打断了我。

“什么?”

“好!我会去上学!”他叫喊起来,声音不大,“只是够了,别再跟我说这事了!现在我可以看书了吗?”

“很好!”我回答。在转身离开他房间的时候,我想起了什么。“米兰达还提到我别的什么事情吗?”

他从漫画书上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

“她说,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这是她的原话。”

我点点头。

“谢了。”我轻描淡写地说,不好意思让他看出来我有多开心。

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