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忘记了我曾看到过许多美丽的事物，我忘记了我曾需要去发现生活的真谛。

——摘自Andain组合单曲《美丽的事物》

1《夏令营的谎言》

父母在我九年级前的夏天离了婚。父亲很快就有了新欢。虽然母亲从来没明说过，但我想实际上这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他们离婚后，我几乎没见过父亲。母亲的举止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陌生。她还不是情绪不稳定，她就是冷漠。疏离。我母亲是那种把笑脸给全世界但对我却没什么好脸色的人。她从来不跟我多说话——不说她的感受，她的生活。她在我这个年龄是什么样子，我知之甚少。她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有几次她提到她的父母——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讲得最多的是她一长大就如何尽可能地远离他们。她从来不跟我说为什么。我问过几次，但她都装作没听见。

那个夏天我并不想参加夏令营。我本来想跟她在一起，帮她渡过离婚这个难关。但是她坚持让我去。我以为她想要单独静一静，于是就随她去了。

夏令营很糟糕。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原本以为做初级辅导员会好一些，但并非如此。上一年我认识的同学一个也没来夏令营，因此我不认识任何人——一个也不认识。莫名其妙地，我跟同营的女孩子玩起了自欺欺人的小游戏。她们对我问东问西，于是我就信口开河：我告诉她们，我的父母在欧洲，我住在北河高地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的一幢豪宅里。我有一条狗，名字叫黛西。

有一天我脱口而出说我有一个畸形的弟弟。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觉得有趣。当然，营房里小女孩们的反应非常夸张。真的吗？非常抱歉！肯定很艰难吧！等等。毫无疑问，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莫及。我觉得这也太假了。我想，如果维娅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我非常奇怪。不过必须承认，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资格撒这个谎的。我从六岁起就认识奥吉了。我一直看着他长大。一直跟他玩。为了他，我看了六部《星球大战》，这样我就可以跟他聊外星人和赏金猎人什么的了。我送了一顶宇航员头盔给他，他戴了两年都不肯脱下来。我的意思是，把他当我的弟弟，这是我的殊荣。

最奇怪的是，这些谎话，这些杜撰的事情竟然给我带来了惊人的人气。别的初级辅导员从营员们嘴里听说了，他们全都信以为真。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被看作“人气女孩”，但这个夏天的夏令营除外，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每个人都想跟我在一起。甚至连住在32号营房的女孩们都对我青睐有加。她们都是些人精。她们说喜欢我的头发（不过她们帮我改了发型）。她们说喜欢我化的妆（不过她们也帮我改了）。她们教我怎么把T恤衫塞到吊带背心里面。我们一起抽烟。我们半夜溜出去，穿过林间小路跑到男生夏令营。我们跟男孩子们约会。

从夏令营回到家，我马上给艾拉打电话，约她一起制定计划。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打给维娅。我想我不喜欢跟她聊琐碎的事情。她会问我父母的情况，还有夏令营的情况。艾拉从来不过问我的事情。跟她做朋友更容易一些。她不像维娅那么严肃。她很有趣。她觉得我把头发染成粉色很酷。她愿意听所有那些半夜穿过树林的故事。

2《学校》

这一年我很少见到维娅，即使见到了也很尴尬。我感觉她总是在评判我。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的新形象。我还知道她不喜欢我的这帮朋友。我也不喜欢她的那些朋友。实际上我们从来没争吵过，只是渐渐疏远了。艾拉和我互相说她坏话：她是个故作正经的女人，她这样，她那样。我们知道自己的刻薄，但是假装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这样不睬她才更容易。事实上，她丝毫没变，但我们变了。我们变得跟别人一样，而她却一如既往。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非常恼火。

有时，我会在餐厅找找看她坐在哪里，或者查一下选修课表看看她选了什么课。不过除了在走廊上打过几次招呼，偶尔说一声“你好”，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交谈过。

大概过了一学期我才注意到贾斯汀。我之前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知道他是个瘦瘦的家伙，戴着厚厚的眼镜，留一头长发，一把小提琴不离身。后来有一天，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他搂着维娅。“维娅有男朋友了！”我冷嘲热讽地对艾拉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交男朋友让我很吃惊。在我们三个人中，她绝对是最漂亮的：深蓝色的眼睛，一头乌黑的长鬈发。但是她举手投足间好像从来就没有对男孩有过兴趣。她表现得太聪明了，不至于对这种事情上心。

我也有男朋友，一个叫扎克的男孩。当我告诉他我要选修戏剧课时，他摇摇头说：“当心别变成演戏狂。”他不是世界上最有同情心的家伙，但是非常可爱。他是学校图腾柱上的佼佼者，大学代表队的运动员。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参与演戏。后来我看到报名单上有维娅的名字，于是也神差鬼使地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这个学期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设法避开对方，好像压根儿不认识彼此。然后有一天，上戏剧课的时候我到得早了点，达文波特叫我去多复印几份剧本，这是他打算让我们排练的春演作品：《象人》。我听说过这部戏，但并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便在等复印机的时候浏览了一遍。原来是一百多年前一个叫约翰·梅里克的重症畸形人的故事。

“我们不能演这部戏，D先生。”我回到教室时对他说，并告诉他事出有因：我的弟弟有先天缺陷，脸部畸形，这部戏可能过分了一点。他看起来有点恼火，也有点不近人情，但我说我父母对学校演这种戏也会很有意见。总之，他最后换成了《我们的小镇》。

我想，我之所以争取艾米丽·吉伯斯的角色是因为我知道维娅也想得到它。但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打败她。

3《我最怀念的》

跟维娅的友谊让我最怀念的是她的家人。我爱她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总是那么热情好客，对我无微不至。跟他们在一起时很有安全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安全。在别人家感觉比在自己家安全，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不是吗？当然，我也很爱奥吉。我从来不怕他，哪怕我还很小的时候也不怕。我有朋友不相信我去过维娅家。“他的脸吓死人了。”他们说。“你们真愚蠢。”我对他们说。只要适应了奥吉的脸，你不会觉得有多糟糕。

我给维娅家打过一次电话，只是想问候一下奥吉。也许我还隐隐地希望维娅会接电话。

“嗨，汤姆上校！”我叫的是我给他取的绰号。

“米兰达！”听得出来，他听到我的声音好高兴，这其实让我非常吃惊。“我现在到一所常规学校上学了！”他兴奋地告诉我。

“真的吗？”我非常震惊。我想，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上一所常规学校。他的父母一直都对他呵护有加。我还一直以为他是那个戴着我送的宇航员头盔的小男孩。跟他交谈的时候，听得出来他还不知道我和维娅已经友情不再。“高中情况不一样，”我向他解释道，“你可以跟许多不同的人玩。”

“我在新学校也交到了一些朋友，”他告诉我，“一个叫杰克的男孩和一个叫萨默尔的女孩。”

“太好了，奥吉，”我说，“好吧，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希望你一切都好。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好吗，奥吉？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爱你。”

“我也很爱你，米兰达。”

“代我向维娅问好。告诉她我很想她。”

“我会的。再见！”

“再见！”

4《非同凡响，却无人欣赏》

首演之夜，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能来看演出。母亲因为有工作要忙，父亲是因为他的新婚太太随时可能生产，他必须随叫随到。

扎克也不能来。他要参加一场不能错过的对阵大学生的排球赛。实际上，他本来希望我推掉首演去为他加油的。当然，我所有的“朋友”都去了比赛，因为她们的男朋友都要上场打球。连艾拉也没有来。假如有选择，她一定选择跟圈子里的人在一起。

因此，在首演之夜，跟我沾亲带故的人一个都没有来。情况是这样的，彩排到三四遍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很擅长表演。我很会把握角色的心理。我能把台词吃透。在我念台词的时候，它们就像是从我脑子里和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一样。老实说，在首演之夜，我还可以做到精益求精——我一定会演得很棒。我的表演将会非同凡响，可是也将无人欣赏。

大家都在后台紧张地默背台词。透过幕布，我瞥见人们正在大厅里纷纷就座。这时我看见奥吉跟着伊莎贝尔和内特沿着走廊进来了。他们在第五排靠中央的三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奥吉戴着领结，兴奋地四处张望着。比起差不多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长大了一点。现在他剪短了头发，还戴着助听器。他的脸没什么变化。

达文波特正在和布景师交接最后的一些变动。我看见贾斯汀在后台踱步，紧张地念念有词。

“达文波特先生，”我开口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对不起，我今晚不能上台了。”

达文波特慢慢转过身。

“什么？”他说。

“对不起。”

“你在开玩笑吧？”

“我就是……”我低头咕哝道，“感觉不太舒服。我很抱歉。我好像要吐了。”这当然是撒谎。

“你不过是临场前的紧张而已……”

“不！我演不了！我是说真的。”

达文波特火冒三丈。“米兰达，这太不像话了。”

“对不起！”

达文波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老实话，我觉得他看起来像要大发雷霆。他的额头都变成了亮粉色。“米兰达，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现在去做一下深呼吸再——”

“我不演了！”我大声地说，眼泪说来就来。

“很好！”他没有看我，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然后他转向布景师，那个叫大卫的男生。“到灯光房去把奥利维娅找来！告诉她今晚代替米兰达上场！”

“什么？”大卫说，他还没回过神来。

“快去！”达文波特冲着他大吼道，“马上！”其他同学已经明白有事发生，团团围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贾斯汀问。

“计划临时有变，”达文波特说，“米兰达今天不太舒服。”

“我生病了。”我努力装出病恹恹的样子说。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达文波特怒气冲冲地对我说，“别废话了，脱掉服装，拿去给奥利维娅！好吗？大家快点！我们走吧！快！快！”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后台更衣室，脱下演出服。两秒钟后响起了敲门声，维娅把门推开了一半。

“发生什么事了？”

“赶快，把这穿上。”我把裙子递给她说。

“你病了？”

“是的！你快点！”

维娅不知所措地脱掉T恤衫和牛仔裤，把长裙从头上套下来。我帮她理好，又把背上的拉链拉上。

幸好艾米丽·韦伯要到戏开演十分钟后才上场，所以负责化妆和造型的女生还有时间把维娅的头发盘起来，给她快速上妆。我从来没见过维娅化浓妆的样子：她看起来像个模特。

“我不敢保证记得住我的台词，”维娅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说，“你的台词。”

“你会做得很好的。”我说。

她从镜子里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米兰达？”

“奥利维娅！”达文波特在门口小声叫道，“两分钟后你上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维娅跟着他朝门外走去，这样我就永远没有机会回答她的问题了。反正，我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5《演出》

我在舞台后侧看完了剩下的演出，达文波特站在我旁边。贾斯汀让人惊艳，在令人心碎的最后一幕，维娅演得实在太棒了。她说错了一句台词，但贾斯汀帮她掩饰得很好，观众席中甚至都没有人意识到。我听到达文波特在喃喃自语：“很好，很好，很好。”他比所有同学加起来——演员、布景师、灯光师、拉幕布的工作人员——都还要紧张。坦白说，达文波特都快崩溃了。

唯一让我感到有点后悔的——如果要说后悔的话——是演出结束时的谢幕。维娅和贾斯汀是最后走向前台的，当他们鞠躬时，观众全都站了起来。这一幕，我承认，对我来说有点百感交集。不过几分钟后，我就看见内特、伊莎贝尔和奥吉来到了后台，他们看起来都眉开眼笑。每个人都跟演员们拍拍打打，祝贺他们演出成功。一边是大汗淋漓但心满意足的演员，一边是前来向他们表达敬意的观众，一时间，后台一片混乱和疯狂。在拥挤的人群中，我注意到奥吉看起来有点恍惚。我赶紧穿过人群，走到他身后。

“嘿！”我说，“汤姆上校！”

6《演出之后》

我说不清楚为何隔了这么长时间再见到奥古斯特会如此开心，还有当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感觉好极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对他说。

“我以为你会参加演出呢！”他说。

“我没法上台，”我说，“但是维娅太赞了，你说是不是？”

他点点头。两秒后，伊莎贝尔找到了我们。

“米兰达！”她亲了亲我的脸高兴地说。然后又对奥古斯特说：“不要再像这样消失了。”

“消失的人是你。”奥吉回嘴道。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伊莎贝尔对我说，“维娅告诉我们你病了……”

“好多了。”我回答。

“你妈妈来了吗？”

“没有，她要工作，其实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实话实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会再演两场，不过我觉得自己不会演得像维娅今天晚上这么棒。”

内特过来了，我们的谈话基本没什么两样。这时伊莎贝尔说：“对了，我们准备去吃消夜庆祝演出成功。你觉得能跟我们一起去吗？我们非常欢迎你去！”

“噢，不了……”

“求你了？”奥吉说。

“我该回家了。”我说。

“我们坚持要你去。”内特说。

这时维娅、贾斯汀和贾斯汀的妈妈一起走了过来，维娅伸出胳膊搂着我。

“你一定要去。”她带着久违的微笑看着我说。我跟随他们走出人群，必须承认，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打心眼里感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