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以恒常对抗无常──《铁道员》的佐藤乙松

作者 / 马欣

转载:OKAPI阅读生活志

铁道员 浅田次郎 【图书 C861- 0071401;影片 C987.8 - 0045225 】

《铁道员》改编自发浅田次郎的短篇小说。原著曾获得第117回直木赏受奖,也是1997年日本最佳畅销的代表书籍。主要描写一条即将被废止的地方铁道路线车站站长,他在经历了事故变迁之后才得来幸福的探访。 1999年改编成电影,由知名导演降旗康男执导,影帝高仓健主演。电影在2000年3月得到第23届日本学院赏的最佳影片及最佳男主角等主要奖项。此片获得日本电影学院最佳影片奖、日本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奖。直到现在,都是日片中难以取代的杰作。

好电影散场后,它会在你的记忆里继续演下去。

有时只是一幕景色、有时是个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凉的一幕,却让你也活了进去的灯火未灭、温度仍在,角色随时可以回来,你总感到似曾相识。

如《新天堂乐园》胶卷中的一格,记录了太多意在言外。

为什么?因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恒,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灭。

人生中必然的失去,化为了一个挺拔身影。他日复一日的恒常工作,看似没有任何改变地承受着各种巨变,这样的人,比斜阳的光晕更能感染一切,这就是《铁道员》的后座力。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高仓健饰演的铁道员佐藤乙松最后在幌舞站的身影。

当他抬起头来,雪正下着,他即将退休,守了一辈子的幌舞站也即将关闭,小镇将消失;回到铁路开通前的荒野。此时,他仍认真确定发车前的每个环节,如他在工作日志上写的:「今日一切如常。」尽管一切无常。

但他驻守的就是一个「如常」,一个象征社会运转的常态。你不会注意到他,但他消失后,却提醒你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消失。

但这部电影将这些微不足道兜拢起来,让你眼泪无意识到的倏地掉落。这北海道小镇上的雪不断落下,日常中最微不足道的,失去后往往最是锋利。你甚至相信,以后很难再有《铁道员》的这样的抒情佳作了,如此静缓长远地纪念一个普通人的失去,留下他一点黏在平凡人生上的信念。在他人眼中,他的坚持可能如一个超黏的口香糖,但一个该死的信念,就如同也是你的。

他的工作曾代表日本经济复苏的荣耀,但这份价值已不在。与他记忆有关的人事物也逐渐消失,他所相信的都已物换星移。他就是一个时代更迭下的小人物。而这些对行将老去的人都很正常。当你年轻时,你会觉得时代是漫长的无改变,但当你年老时,时间就会变成抛物线,只是被抛走的是你,你于是抓住那尾巴,终于承认了那份时不我予。

但为何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会带你走到远方?把你留在北海道那冰雪的小站上?仿佛佐藤乙松站长的身影为何至今还在傍晚的薄荷色中摇曳着信号,让你紧紧跟着,发现自己也是归人。乙松那身挺拔的铁道员服,如同松树般挺立在月台上,是在苍茫大地上的黑色人影,渺小而坚持,一如往日沉稳地喊着「后方正常」、「信号正常」,即使你知道他在做白工,明天就封站了,他在你心里却仍跟幌舞站在一起,停格在那一幕,好似你也在幌舞站上,想起自己坚持过什么。

乙松那身挺拔的铁道员服,如同松树般挺立在月台上,是在苍茫大地上的黑色人影,渺小而坚持。

如今这身影变成了一份情怀,一份坐落在遗忘上的坚持。电影的一切都非常安静,定焦在一个即将被抹去的时空,你看到他的邻居陆续搬离;他在那发光的小屋煮着红豆汤;某个年夜饭与即将改行的老同事喝酒,他却无法喝醉的那份清醒,在那将天亮的夜,他眼神闪过的茫然与寥落,他说:「我不后悔,但我感到无能为力。」

镜头带往了过去,那个小镇曾因采矿而人口兴旺,乙松与他的同事载着煤矿,差点因煤气中毒身亡。但他们仍一身蓝缕地说:「我们载着更多镇上年轻人出外工作了。」那是个没得商量的年代,小镇虽因煤矿繁荣,但矿灾让你看到了事情的前兆,被煤熏得灰扑扑的人在餐馆里打架,铁道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洗不掉煤炭味。一名矿工死了,生前没有照片,他儿子为他画张肖像画贴在墙上纪念,那天阳光还大好,那孩子在这煤矿小镇上孤零零地并没掉泪。

你发现那时候是个没有眼泪的时代,于时间与体力上都奢侈。铁道员的太太生了重病也没有掉泪,她反笑得更多,只是笑得疲乏而已,那里大部分人的时间都拿来「活」。只有在一刹那,你看到铁道员乙松与火车中前往住院的妻子道别时,手贴着玻璃窗与妻子告别,就一秒,妻子的眼神才有了变化,但他只能照时间喊发车,连妻子最后坐上的这班车,都是自己喊的:「出发前进。」

这些人根本来不及悲伤的悲伤,才是真实。一个在外工作的游子对乙松说:「你当时对我们来说,你是总送着我们出门与回家的人。」那地方是能走一个是一个的边陲,以及最后终是有「家」归不得的消失座标。

这些人根本来不及悲伤的悲伤,才是真实。

所有的失去都在这电影里理所当然,曾肩负重任的D51气动火车的被淘汰,让人力大洗牌。已找到工作的老同事其实不愿到度假村鞠躬哈腰,他为乙松打听工作,年龄就是一大门槛,这群以往被视为进步荣耀的铁道员,跟如今即将中老年的一代一样,面临的是大幅度的时代改变。但乙松那个仰头,却让人想起他仍热爱这份工作,无论时代如何淘汰自己,在任一日就有一日身为铁道人的骄傲。

平凡人生不足以成为悲剧,却不是无解。才气导演降旗康男给予了诗意般的拯救。乙松死于襁褓中的女儿,变成女孩来造访他。那在快荒芜的城镇,昏黄的灯光中,女孩三番两次的出现,让少沾人烟的乙松感到开心,以为是邻居的孩子。直到广末凉子穿着学生服出现,像是铁道迷讨论著D51火车的过去,并为他做了火锅,乙松冰天雪地的人生处境才现了真貌。这个看似不倒的人,这时才感受到温暖,凸显了之前他与老友喝酒后,曾惧怕天亮的绝望。女孩的出现,他脆弱的一面开始崩落。

但那崩落是美的,是终于得救的姿态。他后来发现是他女儿,隔了17年后,她让他看她长大的模样,或许是乙松的幻想,也可能是鬼。但这善意太温暖,女儿的出现终于让他无法在死前陪伴妻女的自责化解。这一幕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救赎,女儿戴着他的站长帽,向他敬礼,尊敬他的工作,并且在他痛哭时说了「我很幸福喔」,无论「她」是否是真的「来过」,都解脱了主角的各种身不由己。

女孩的出现,乙松冰天雪地的人生处境才现了真貌。

女儿戴着他的站长帽,向他敬礼,尊敬他的工作。

铁道员佐藤乙松在幌舞站要废站的最后几天,仍在铲雪道铲雪,确定发车后信号正常与否,如同十几年前这煤矿镇上人口还很兴旺的时候。他日复一日的做着,无论外在世界的潮起潮落。身为「铁道员」,他守着的就是一份他人的「如常」,于是在工作日志上,每晚他都慎重地写上:「今日一切如常。」即使那天他的妻小离开人世。

如果爱有一个形貌,那是乙松在雪地里恒常的伫立的身影,近二十年不变,吹着哨子喊:「出发前进」,与迎回再也没有游子归乡的列车,直到封站为止。至今他在铁道月台的身影仍留在影史中,不可抹灭,因为那一幕始终说明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变的,除了爱的恒常外。

多么谢谢高仓健,没有他末代游侠的气魄,怎能演得出每个人行将老去时的苍茫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