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夏娃夫人

她看起来慈爱,严厉,内心充满激情,她美丽诱人,却不可逼视,她是魔鬼、母亲、命运和情人的化身。

假期中,我去探访了马克斯·德米安和他母亲从前住过的房子。那天,一位老妇人正在花园里散步,我跟她攀谈后得知,这是她的房产。我向她打听德米安家的事,她竟然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她察觉了我的好奇,于是带我进屋,找出一本皮面相册来,给我看了一张德米安母亲的照片。我几乎已记不起德米安的母亲。然而,看到那张小照片时,我的心跳顿时停止了——那就是我的梦中人!就是她,那个身材高大、男性气质十足的女人,她跟儿子长得很相像,看上去慈爱,严厉,内心充满激情,她美丽诱人,却不可逼视,她是魔鬼、母亲、命运和情人的化身。就是她!

得知自己的梦中人竟活在这个世上时,我觉得宛如奇迹降临!世上有一位女人,她的长相中带着我命运的特征!她在哪里?在哪里?而且,她是德米安的母亲。

我很快就踏上了旅程,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我不知疲倦地到处奔走,跟随自己的每一个冲动,执意寻找着那个女人。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人,她们有和她相似的容貌,让我想起她,于是我跟着她们穿越陌生城市的街道,奔波在车站和列车之间,宛如身处一个混乱的梦境中。某些时候,我也意识到这种寻觅多么徒劳,于是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园、酒店花圃或候车厅里,审视自己的内心,试图唤醒心中的意象,但那意象却变得踟蹰胆怯,转瞬即逝。我夜夜失眠,只能在火车穿越陌生景致时小憩一刻。在苏黎世,有个女人一直跟着我走,那是一位美丽风骚的女人。但我看都不看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当她不存在。我宁可死去,也不会对任何其他女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

我感到命运正在牵着我走,我感到光明已近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作为,这让我心绪烦躁。一次在火车站,大概是因斯布鲁克,我在一辆出站列车的窗边瞥见了一个人影,那人的样子勾起了我对她的回忆,我为此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那个影像突然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羞愧地醒来,这场无意义的寻觅和追逐令我觉得空虚而无聊,于是,我断然踏上了回程。

几周后,我在H.大学注册了学籍。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失望。我听的哲学史课和大学生活一样,言之无物,庸庸碌碌。一切都像同一个模子浇注出的产品,千人一面,那些稚气面孔上的快乐也显得那么空虚,仿佛已被淘空。但我很自由,每天有大把时间,在城郊的老房子里过着宁静惬意的日子,桌子上摆着几本尼采的书。我跟尼采一起生活,感受他心灵的孤寂,体察那不断驱赶着他的命运,和他一起忍受煎熬,看到这样一位毅然走自己路的人,我觉得很幸福。

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溜达,秋风拂面,酒馆里传来学生合唱团的歌声。烟雾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歌声此起彼伏,整齐嘹亮,却毫无灵气,死气沉沉。

我站在街道一角听着,年轻人每天都准时演示自己的朝气,那声音没入了黑夜。所有人都在寻找共同点,所有人都在拉帮结社,推卸命运的责任,躲进温暖的人群中!

这时,有两人走来,缓步从我身旁经过。我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这不就像非洲土人村的酒馆吗?”其中一人说,“无奇不有,甚至连文身都成了一种时尚。看,这就是年轻的欧洲。”

那声音奇妙地叩击着我的心扉——多么熟识的声音。我跟在两人身后走在昏暗的小巷中。两人中的一个是日本人,个头不高,风度翩翩,街灯中,他的黄色面孔笑容灿烂。

这时另一人又开口道:“您生活的日本也好不了多少。不随波逐流的人在哪里都是少数。这里其实也有一些。”

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激起了我心中甜蜜的震颤。我认出了说话的那个人——德米安。

在凉风瑟瑟的夜晚,我跟着他和那个日本人走过无数昏暗的街巷,听他们谈话,欣赏德米安的声音。他的语气老成一如从前,自信无比,平心静气,令我心折。现在,一切都好了,我终于找到了他。

在城郊一条街道的尽头,那个日本人向他告别,开门回家了。德米安从原路返回,我站在路中间等着他。看着他朝我走来,身体挺拔,步伐轻快,我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他穿着褐色胶皮雨衣,胳膊上挂着一根细手杖。他迈着均匀的步伐,径直走到我跟前,摘下帽子,露出那张老成而聪颖的面孔,嘴唇坚毅,宽阔的额头散发着奇特的光芒。

“德米安!”我喊道。

他向我伸过手来。

“你在这里啊,辛克莱!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我之前不知道,但一直希望见到你。今晚我才看到你,你跟了我们一路。”

“你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当然。你的模样虽然变了,但你有那个印记。”

“印记?什么印记?”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管它叫该隐之印。那是我们的印记。你一直带着这个印记,所以我才成了你的朋友。现在它变得清楚多了。”

“我那时不知道,或许,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次我画了一幅你的像,却惊讶地发现,那幅画跟我很相似。是因为那个印记吗?”

“是的。见到你太好了!我的母亲也会很高兴。”

我大吃一惊。

“你的母亲?她在这里吗?她根本不认识我。”

“噢,她知道你。无须我向她介绍,她就能认出你来——我们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

“噢,我常想给你写信,却没写成。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尽快找到你,我每天都在等待。”

德米安挽着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他的身上焕发着一种安宁感,一直渗入了我体内。很快,我们又开始像从前那样聊天,回忆中学时光,坚信礼课,还有假期的那次不愉快,只是,我们依然没有提起彼此间最久远、最紧密的那条纽带,弗朗茨·克罗默。

不知怎么的,我们的谈话忽然涉及了一些奇特而不太清楚的内容。接着德米安和日本人的话题,我们也谈起了大学生的生活,然后又转到了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题上,然而在德米安的言语中,它们之间似乎又存在着密切的关联。他谈到了欧洲精神和时代特征。他说,四处都笼罩着拉帮结派的气氛,却感觉不到一丝自由和爱。所有的这些联同行为,从大学社团、合唱团一直到国家,完全是被迫的结合,是人们出于恐惧、担忧、尴尬才构建的共同体,他们的内心其实正在腐化,濒临崩溃。

“联同其实是好事,”德米安说,“遍地开花的联同却不是好事。联同将会在个体的彼此了解中新生出来,会暂时改变世界。而现在的联同只是一种党同。人们彼此投奔,是因为他们彼此害怕。老板们,工人们,学者们,都是各自为政!他们为什么害怕?人只有在背离自己的内心时才会害怕。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共同体里全是这些对自己内心的莫名之物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效,他们遵循古老的法则,无论是他们的宗教还是品德,一切都无法顺应他们的需要。一百多年来,欧洲一直在研究,在建厂!他们知道用多少炸药可以杀死一个人,却不知道人该怎样向上帝祈祷,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地度过一个钟头。你看看这些大学生酒馆!看看富人们出没的那些欢场!简直无可救药!亲爱的辛克莱,这样的后果令人担忧!这些胆战心惊聚在一起的人,其实都很恐惧,而且心怀鬼胎,彼此互不信任。他们固守那些早已不在的理想,但如果有人想树立新的理想,他们会用石头将他砸死。我感到了纷争的存在,相信我,纷争很快就会到来!当然,这种纷争不会‘改善’这个世界。且不论工人们会不会打死工厂主,俄国和德国会不会开战,变更的只是掌权者。当然,这种更换并不是没有意义。它会说明今天的理想是多么荒唐无稽,那时,我们就可以将这些石器时代的神灵扫地出门。今天的世界希望消逝,希望毁灭——这一天必将到来。”

“那我们会怎样呢?”我问。

“我们?噢,我们或许会跟着世界一起毁灭,或会被人打死。可是我们还没有完结。我们所留下的,或我们当中存活下去的人,将会被未来的意志聚集到一起。人性的意志将会显现,多年来,欧洲一直将人性意志强行改写成科技杂烩。到那一天,人们将会发现,人性意志从来就和那些所谓的共同体、国家、民众、协会和宗教毫不相干。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写在你我的心中,写在耶稣心中,尼采心中。这才是惟一重要的趋势,虽然它们每天都在流变,今天的共同体崩溃之后,这些趋势就会显露出来。”

最后,我们在河边的花圃前停了下来。

“我们住在这里,”德米安说,“尽快来看我们吧!我们等你来。”

我幸福地走在冷意渐浓的夜色中,朝遥远的家走去。市里到处可见回家的大学生,跌跌撞撞、吵吵嚷嚷。我常觉得,他们那种荒唐的快乐和我的寂寞生活的对比多么鲜明,有时我觉得若有所失,有时却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思宁静,怀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觉得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干系,这个世界离我竟那么遥远,几乎杳然无迹。我想起了故乡的公务员,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回忆起自己大学的酒馆时光,就像怀念幸福的天堂一样,像诗人或浪漫主义者缅怀童年一样,缅怀那段风逝的“自由”。哪里都一样!正是因为生怕想起责任感和自己的路,他们才追忆往日的“自由”和“幸福”。他们醉生梦死地耗费几年光阴,然后找一个栖身地,摇身变成道貌岸然的国家公仆。唉,我们的世界太腐朽了,与无数其他愚蠢混账的行为比起来,大学生还远远算不上愚蠢。

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睡觉时,这些想法都已烟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这一天赐予我的重大承诺上。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见到德米安的母亲。让那些大学生醉生梦死吧,让他们把文身纹到脸上吧,让这个世界在腐朽中沉沦吧,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惟一期待的,只是在新的意象中迎接命运的到来。

我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晚才醒来。新的一天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节日,自童年的圣诞节以来,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我焦躁不安,却毫不恐惧。我知道,一个重要的日子降临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变了样,世界在等待,一切息息相关,庄严隆重,就连淅沥的秋雨声也那么美好静谧,仿佛节日里的庄重音乐。第一次,外在世界和我的内心和谐地合二为一,灵魂的节日即将到来,生活也会获得意义。街上的房子、橱窗和行人的面孔都不让我心烦,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完全没有一般庸常事物的乏味感,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敬畏地迎接命运的降临。幼年时,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等重大节日,我起床后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面貌。我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美好的世界。我已习惯活在内心之中,我相信自己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世界的感知能力,相信缤纷已随童年而逝,相信若要自由,解放灵魂,就必须放弃那些美好的光彩。而现在,我欣喜地发现,那些美好只是被埋在了阴霾中,自由的人、放弃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见世界的光芒,尝到稚子看世界的深深惊诧。

终于,我找到了昨晚跟德米安告别的城郊花圃。一幢小房子掩藏在一丛高大浓密的树丛里,清爽而舒适,巨大的玻璃墙后面种着一大丛花,透过光亮的窗户,能看到深色墙上的画以及一排排的书。大门后是一个暖和的小厅,一位系着白围裙的黑人女佣一声不吭地领我进去,帮我脱下大衣。

女佣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厅里。我环顾四周,猛然觉得身处梦境。在一扇门上方的深色木墙上,挂着一幅无比熟悉的画,画镶在黑框中,外面罩着玻璃——是我画的那只金色鹞头大鸟,正从世界的壳中挣脱而出。我震惊万分地呆站着。此刻,我所做过、经历过的一切都扑面而来,成了答案和满足,我心中既快乐又痛楚。刹那间,无数幕景象掠过了我的心灵:家乡的老屋,大门上的古老徽章,童年的德米安临摹徽章的样子,童年的我在克罗默的淫威下战栗,少年的我在宿舍安静的桌旁画着自己的欲望之鸟,心灵迷失在自己脉络纠缠的网中。此时此刻,一切都重新在耳边响起,我的内心迎接着它们,回应着它们,赞同着它们。

我含泪望着这幅画,心中默默念诵。之后,我的目光垂下来,发现那扇门已打开,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色衣服。是她。

我说不出话来。她跟德米安一样,脸上看不出岁月和年龄的痕迹,充满活泼的意志。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她的目光令我满足,她的问候意味着我的回归。我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她用温暖结实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是辛克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欢迎你!”

她的声音深沉而温暖,宛如甘甜的酒。我抬头看她那平静的面孔,深不可测的黑色双眸,那张鲜艳而成熟的嘴,还有宽敞高贵的额头,她的额上也带着印记。

“我很开心!”我吻她的手,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奔波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回家了。”

她慈祥地微笑。

“人永远回不了家,”她亲切地说,“可是,当志同道合的路交叉在一起时,那一刻,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家园。”

她所说的,正是我在来时的路上对她的想法。她的声音、她的言谈都很像德米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的一切显得更成熟、温暖、自然。从前,德米安在旁人眼中完全不像个孩子,而他的母亲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一个有成年儿子的母亲,她的面容和头发的气息多么青春甜美,她的皮肤光滑无瑕,没有一丝皱纹,她的嘴唇也鲜艳欲滴。她站在我面前,比我梦中的形象更威严,单是在她近旁,我就已尝到爱的幸福,她的目光就让我心满意足。

这就是我的命运呈现给我的新意象,这意象不再肃杀冷清,而是成熟喜悦!我没有作决定,也没有宣誓,就已抵达了一个目的地,一个极高的点,站在这里,未来之路迢远而壮阔地摊开在眼前,通向幸福的国度,路边处处有幸福的荫护,有渴望之园的清凉。无论未来的遭遇如何,能知道世界上有这位女性,能畅饮她的声音,呼吸她身边的气息,我已幸福无比。不管她是母亲、情人还是女神——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在我的路旁!

她指了指门上方的鹞鹰图。

“收到你的这幅画,马克斯高兴得不得了。”她深思地说,“我也是。我们一直在等你。收到这幅画时,我们就知道,你正在朝我们走来。辛克莱,当你还是个孩子时,有一天,我儿子从学校回来说,有个男孩的额上有那个印记,他肯定会成为我的朋友。那就是你。你当时很辛苦,但我们都相信你。一次你放假回家,马克斯碰到了你。你当时大概十六岁。马克斯告诉我了——”

我打断她说道:“天啊,他居然告诉你了!那是我最低迷的时候。”

“对,马克斯跟我说:辛克莱现在正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他还在尝试躲进人群中,甚至开始酗酒,但他做不到。他的印记被遮住了,但那印记却在暗地里刺着他——是这样吗?”

“噢,是的,确实如此。后来我发现了贝雅特里斯,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指引者。他叫皮斯托琉斯。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跟马克斯密不可分,为什么我离不开他。亲爱的夫人——亲爱的母亲,我当时常想自杀。这条路对每个人都这么艰难吗?”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

“来到这个世上就很艰难。你知道,鸟要费力地从蛋里挣脱出来。你回头想想,问自己,这条路真的那么艰难吗?只是艰难吗?难道它不美好吗?你知道有什么更美好、更轻松的路吗?”

我摇摇头。

“的确艰难,”我梦呓般地说,“很难,直到我开始做梦。”

她点点头,目光仿佛洞穿了我。

“是的,人必须找到他的梦,然后路就好走了。但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梦,新梦会取代旧梦,人不能坚守某一个梦。”

我心底一惊。这是警告吗?这是拒绝吗?可是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让她来带我走,不管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梦会持续多久。”我说,“我希望它会持续到永远。在这幅鹞鹰图下,我的命运拥住了我,像一个母亲,像一个情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的命运。”

“只要梦是你的命运,你就要对它忠诚。”她神情严肃地认可。

我忽然感到忧伤和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死去。我感到泪水不停地从心中奔涌而出,淹没了我——我有多久未曾哭过了!我赶紧扭身从她身边走开,来到窗前,透过窗边的盆景和泪水茫然望着远方。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话的声音,语气平静,却又非常温柔,宛如斟满酒的酒杯。

“辛克莱,傻孩子!你的命运很爱你。有一天,它会完全属于你,就像你梦到的那样,只要你不背弃它。”

我克制住自己,朝她回过头去。她握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些朋友,”她笑道,“只有几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叫我艾娃夫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她带我走到门边,推开门,指了指花园。“马克斯在那里。”

我站在高耸的树丛下,神情恍惚,却又震惊万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或更迷糊,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雨水从树枝上轻轻滴下来。我缓缓走到花园里,园子很大,毗邻着河岸。我终于找到了德米安。他光着上身,站在敞着门的花园小屋里,正对着一个吊沙袋练拳。

我惊讶地站住了脚。德米安看起来棒极了,宽宽的胸脯,结实、男子气十足的脑袋,举起的胳膊上肌肉紧绷,强壮又精干,他的动作从臀部、肩膀和胳膊上迸发出来,行云流水般自然。

“德米安!”我叫他,“你在干什么?”

他开心地大笑。

“我在锻炼。我答应跟那个小个子日本人摔跤,那家伙动作快得像猫一样,当然也很狡猾。但他打不过我。我得小小羞辱他一番。”

他穿上衬衫和外套。

“你刚才见到我母亲了?”他问。

“是的。德米安,你的母亲真好!艾娃夫人!这名字太适合她了,她就像是万物的母亲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会儿。

“你居然已经知道这个名字了?小伙子,你应该觉得自豪!你是她初次见面就告知这个名字的第一人!”

这天之后,我开始经常出入他们家,就像是艾娃的儿子、德米安的兄弟一样,但也像个情人。每当跨进门,或从远处看到园里高耸的树木映入眼帘时,我就感觉富足幸福。外面是“真实世界”,外面有街道、房子、人、各种设施、图书馆和教室,而这里则是爱和心灵,这里是童话和梦。当然,我们并不是与世隔绝,我们活在思想和对话中,因此活在世界的中心,只不过是在另一块土地上,我们和大多数人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我们只是用另一种目光看世界。我们的任务是在世界上建起一个岛屿,或是一个榜样,总之是推出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我是一个久尝孤独的人,此时却进入了团体,这是那些品尝过绝对孤独的人们才能结成的团体。我不再渴望幸福的盛宴和愉快的节日,看到旁人结众扎群时,我也不再嫉妒或想家。我已慢慢体会到了身带“印记”的秘密。

我们这些受了印的人是世上的少数派,被视为危险的疯子。我们是清醒者,或正在清醒的人,我们永远在追求更清醒的状态,而其他人的追求和幸福却在于让自己的见解、理想和义务、生命和幸福向集体靠拢。那也是追求,也有力量和价值。然而我们认为,其他人生活在固步自封的意志中,而我们这些有印记的人却要将自然意志表达为全新的、个人的、未来的意志。我们和其他人一样热爱人性,在他们看来,人性是完善之物,应该得到传承和保护。而对我们而言,人性是遥远的未来,我们还在路上跋涉,人性的面目是未知的,它的法则无处可寻。

除了艾娃夫人、马克斯和我,我们的圈子中还有其他一些人,关系或远或近,他们也是寻觅者,却截然不同。有些人走特殊的路,带着特殊的目的、特殊的观点和义务,他们中有占星学家和犹太神秘哲学家,还有一个托尔斯泰信徒,还有一些敏感害羞的人、新教派的信徒、印度教坐禅的修习者、素食主义者等等。除了对彼此秘密生活梦想的尊敬,我们之间其实并无思想上的相通之处。有些人离我们更近一些,他们探索人类在过去对神灵和新理想的寻觅过程,他们的研究常常让我想起皮斯托琉斯。他们带来了一些书,将古老的文字译过来,让我们看古老的象征和仪式的图片,他们告诉我们,迄今为止,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理想都来自于梦境和无意识的心灵,在那些梦境中,人类摸索、追随着未来可能性的暗示。我们领略了古老世界奇妙而千头万绪的众神崇拜,一直追溯到基督教的确立。我们了解了那些寂寞的圣人的信条,听说了宗教在民族之间的传递过程。从我们收集到的一切知识中,我们对今天的时代和欧洲提出了批判,欧洲绞尽脑汁制造出人类史上强大的新型武器,思想上却堕入了深不见底、触目惊心的空虚。欧洲征服了整个世界,却因此丧失了灵魂。

我们的圈子中也有信仰某些希望和救世说的信徒。有试图在欧洲推行佛教的佛教徒,有那位托尔斯泰信徒,以及其他一些信众。我们内部圈子的成员只是倾听,将所有这些信仰都看成隐喻。我们这些带着印记的人并不担心未来的创造,对我们而言,每一种信仰、每种救世说都已提前死亡,失去了效力。我们仅将它们视作义务和命运:让每个人都成为完整的自己,与萌发于心中的自然之芽完全契合,接受未知的未来为我们作的任何一种安排。

话里话外,我们都明显感到,现今秩序的崩溃和新生已迫在眉睫。德米安有时对我说:“我们无法想像即将发生的事。欧洲的灵魂是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获得自由时,它的初步行动肯定不会让人开心。但无论正道还是弯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让灵魂的真正困境显现出来就可以了,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欺瞒、遮蔽这种困境。那时就是我们的天地了,人们将需要我们,不是作为领袖或新的执法者——我们活不到看到新法确立的那一日——而是作为遵循者,作为愿意听从命运召唤的人。你看,在理想受到威胁时,所有人都会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但是,当新的理想,一种看似危险阴森的成长冲动叩门时,却没有人愿意有所作为。只有很少人会听从,愿意同行的人就是我们。我们的额头之所以会有印记,就像该隐的印记一样,是为了激起恐惧和憎恨,将当时的人类从狭隘的田园生活赶进危机丛生的旷野。所有影响了人类发展的人无不是愿意接受命运的人。摩西和佛陀是这样,拿破仑和俾斯麦也是这样。至于效力于哪一种潮流,或受到哪一种极端的驱使,却不是他的抉择。如果俾斯麦懂得了社会民主党的理想,并与之为伍,那他会成为一个聪明人,却不是追随命运的人。不管是拿破仑、恺撒、洛约拉,还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们必须从生物学和发展史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就像地表的波动将海洋生物赶到了陆地上,将陆地生物推进了海洋一样,正是那些听从于命运的人才能完成这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转变,通过顺应时势来拯救自己的种族。我们不知道这些人在变革之前是保守派还是革命者。他们只是待命而行,因此他们才能拯救、延续自己的物种,这一点我们知道。因此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艾娃夫人常常参与这样的谈话,但她从来不这样说话。在我们这些表述自我的人面前,她是一个听众,是回声,对我们充满信任和理解,仿佛这些思想都源于她,又回归到她身上。坐在她旁边,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成熟和心灵的气息,对我而言已是幸福。

当我的内心稍有改变,迷惑或萌动时,她立刻就会感应到。我觉得,自己夜里的梦境仿佛都是由她所赐。我常向她讲述那些梦,她总能理解,从不为任何古怪之处感到迷惑。有段时间,我总是梦起白天的对话。我梦到整个世界正在动荡,而我独自一人,或和德米安一起,等待着伟大命运的到来。命运蒙着脸孔,却有艾娃夫人的特征——被她选中,或被她拒绝,这就是命运。

有时她会笑着说:“你的梦还不完整,辛克莱,你把最精彩的部分忘掉了。”有时,我往往后来又想起了那些部分,却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把它忘记。

偶尔我会情绪恶劣,深受欲望的折磨。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就坐我旁边,我却不能将她揽入怀中。这种事她也会立刻发觉。有一次,我很多天没有去看她,最后还是心烦意乱地来了,她让我坐在她身边,说:“你不应该沉湎于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愿望。我知道你的愿望。你必须要放弃这些愿望,或学会正确地去期盼。如果某天你学会了正确的祈求,笃信愿望会被满足时,你就会真的得到满足。但你现在又希望,又懊悔,又害怕。这些你必须学会克服。我想给你讲一个童话故事。”

她讲了一个年轻人爱慕星星的故事。年轻人站在海边伸出手,向星星祈祷,他夜夜梦见它,将自己的爱意传给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拥入怀中。他无望地爱上了一颗星星,将其看成自己的命运,在这种爱念中,他将自己的生活紧紧包裹在放弃和沉默真挚的痛苦当中,因为这种痛苦能让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梦都跟那颗星星有关。一次,他又来到深夜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视着星星,心中燃烧着爱的火焰。由于极度的渴望,他朝着星星的方向纵身一跃。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可能!于是他摔到了崖下的海滩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如果他在跳跃的那一瞬怀着心灵的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飞上天去,跟星星结合。

“爱无须祈求,”她说,“也无须索要。爱必须要有心中笃信的力量。这时,爱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动吸引。辛克莱,你的爱是被我吸引的爱。当这种爱能主动吸引我时,我才会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

后来,她又给我讲了另一个童话。也是一个陷于无望之爱中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希望被爱焰烧成灰烬。世界在他眼中已不复存在,他无视蓝天和葱绿的森林,充耳不闻河水的潺潺声和竖琴的琴音,一切都被他遗忘,他落得凄苦潦倒。然而他的爱火却越烧越旺,他宁愿死去化成灰烬,也不愿放弃对那个女人的爱。他发觉,自己的爱烧毁了心中的一切,爱变得日益强大,焕发出吸引力。那个美丽的女人禁不住他的爱,她来了,男人摊开手臂,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可当她来到男人面前时,她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惊恐万分,发现被拉到身边的竟是整个被遗忘的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给了他,天空、森林和小河等等纷纷来到他面前,焕发着新的色彩和活力,万物都属于他,诉说着他的语言。他赢得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女人,相反,他用心收复了整个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在他的心中发光,在他的灵魂中幸福闪耀。他爱过,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数人的爱都是为了迷失自我。

对艾娃夫人的爱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内容。但她每天都显得不一样。有时我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断将我引到内心的更深处。有时,她对我说的话仿佛正是我的潜意识对那些触动我的热切问题的答复。可是有时,我对她的感官渴望也如此炙热,我禁不住去吻那些她触摸过的器皿。渐渐地,感性和非感性的爱、现实和象征交融在了一起。有时我在自己的房中热切地想念她,然后就会感觉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吻着她的唇。有时我在她身边,凝望她的脸,跟她谈话,听她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我慢慢懂得,人怎样才能拥有一份恒久不变的爱。我读书时获得新知的感受就像是艾娃给我的一吻。她轻抚我的头发,朝我微笑,一种成熟而芬芳的温暖感随着微笑袭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心中又进了一步。所有对我命运攸关的事都会带上她的影子。她能变幻成我的任何一个思想,反之亦然。

我很担心圣诞节的来临,因为要和父母一起度过,而我认为,离开艾娃夫人两个礼拜将会令我痛苦不堪。然而我却没有痛苦,待在家中想念她的感觉非常美妙。回到H.城后,我在头两天并未去她家,为了享受这种安稳感和不依赖于她感性存在的独立感。我还做过一些梦,在梦中,我以寓意的方式与她发生了结合。她是海,我像河一样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则是一颗向她运动的星星,我们相遇,互相吸引,然后走到了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做幸福的永恒旋转。

再次拜访她时,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梦。

“这个梦很美好,”她平静地说,“你让它成真吧!”

初春时,我经历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我走进门厅,一扇窗户敞开着,暖洋洋的风将风信子的浓烈香味带进了整个房间。我没见到一个人,因此顺着楼梯来到马克斯·德米安的书房。我轻轻敲了敲门,没等回答就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通往隔壁小房间的门敞开着,那边是德米安的化学实验室。春日明亮的白色光线透过雨云从小房间里照过来。我以为屋里没人,于是随手拉开了一面窗帘。

这时,我才看到德米安坐在窗帘边的一个凳子上,身体蜷成一团,模样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一刻,一种感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这一刻你已经历过一次!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着,双手放在膝间,脸微微前伸,一双睁开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死了一样,他的瞳孔中闪耀着一丝刺目的反光,就像玻璃一样。那张苍白的面孔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可怕的僵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仿佛一个挂在庙宇门上的古兽面具。他似乎没有呼吸。

回忆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这个样子我见过一次,完全是同一个样子。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内凝视,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脸上。那大概是六年前,当时他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老成而永恒,连脸上的小皱纹都没有变。

我吃了一惊,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下了楼梯。在大厅里我碰到了艾娃夫人。她脸色苍白,显得很累,但我没有看出来,一片阴影掠过窗户,耀目的白色阳光突然不见了。

“我刚在马克斯那儿。”我急切地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睡觉,或者说是在冥思,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次他这个样子。”

“你没把他叫醒吧?”她连忙问道。

“没有。他没听见我。我立刻跑出来了。艾娃夫人,快告诉我他怎么了?”

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

“放心吧,辛克莱,他没事。他只是暂时归隐,很快就好了。”

她站起身朝外面的花园走去,虽然外面已开始下雨。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于是只好在大厅里来回踱步,闻风信子浓烈逼人的香味,凝视门上方的鹞鹰图,心神不宁地体会着那种奇特的阴霾,今天早上,整个房子似乎都笼罩在这团阴霾中。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了?

艾娃夫人很快回来了,头发上还挂着雨滴。她坐在扶椅上,样子非常疲惫。我走到她旁边,弯腰把她头发上的雨滴吻掉。她的眼睛明亮而宁静,但雨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

“要我去看看他吗?”我小声问道。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辛克莱,你不是小孩子了。”她大声告诫道,似乎要打破自己心中的某种魔力,“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没法跟你说话。”

我半走半跑地从房子里出来,没有回市里,而是迎着斜风细雨向山里走去。巨大的气压下,云朵低低从我头顶上飘过,仿佛心怀恐惧。山脚下几乎没有风,高处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惨白刺目的太阳不时从灰黑色的乌云中露出脸来。

这时,天空中飘来一簇蓬蓬状的黄云,那簇云挡住了灰色云层,没过几秒,风从黄色和蓝色云彩中造出了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鸟正从蓝色的混沌中挣脱出来,挥动着宽阔的翅膀向空中飞去,最终消失不见。随后,我听到了暴风雨的声音,雨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地冲下来。一声短促、突然而激烈的巨雷在风雨飘摇的田野上响起,紧接着,一道阳光穿过云层透了下来,在附近山上褐色森林的上方,惨淡的积雪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我湿淋淋、狼狈不堪地回来时,德米安亲自给我开了门。

他带我上楼到他的房间,实验室里点着一盏煤气灯,四周摆放着纸张,他似乎刚刚工作过。

“坐吧。”他殷勤道,“你会觉得累的,今天天气太差。你一看就是刚在外边淋过。茶马上来。”

“今天不太对劲,”我犹豫不决地说,“不仅是这场暴雨。”

他审视着我。

“你看到什么了吗?”

“对,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云中清楚地看到一幅画面。”

“什么画面?”

“一只鸟。”

“鹞鹰吗?是不是你梦中的鸟?”

“对,是我梦中的鹞鹰。它是黄色的,巨大无比,飞进深蓝色的天空中去了。”

德米安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敲门。年迈的女佣端来了茶。

“辛克莱,喝茶。我想,你是不是碰巧看见那只鸟了?”

“碰巧?你会碰巧看到这种东西吗?”

“好吧,不是。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意味着震动,意味着命运中的一步。我想,这件事与我们都有关系。”

他激动地来回走着。

“命运中的一步!”他大声喊道,“我昨天夜里梦到了同样的事情,母亲昨天也有一样的预感。我梦到自己在爬梯子,梯子搭在树桩或一座塔上。等我上去后,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那片土地上的城市和农村都起火了。现在我还没办法说明白,我自己还没完全懂。”

“你认为这个梦在指你吗?”

“指我?当然。人梦到的事情都跟自己有关。但它并不仅仅跟我有关,这点你说对了。我将自己的梦明确分为两种,一种体现了我心灵中的波动,另一种则预示了全人类的命运。第二种梦我做得很少。而且我从没做过预知未来并实现了的梦。解梦太不确定。惟一不容置疑的是,我做了一个不仅跟我自己有关的梦。其实,这个梦属于我从前做过的一串梦,它是那些梦的延续。辛克莱,我的预感正是来自于那些梦,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些预感。我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正在腐朽,这点我们都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预言它将一举毁灭。可是,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梦,从中我推测或感觉到——不管是什么方式,我从中感觉到,旧世界正濒临破裂。最初那些还只是模糊而遥远的感觉,后来却愈发强烈,愈发清晰。我只感觉一些可怕的大事正在酝酿着,此外就不知道了。辛克莱,之前我们谈到的那些,我们会经历到!这个世界将要改变。它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死亡之后才是新生。它比我想的还可怕。”我吃惊地瞪着他。

“你能不能把后来的梦境也告诉我?”我怯生生地问。

他摇摇头。

“不能。”

门打开,艾娃夫人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啊!孩子们,你们不是在难过吧?”

她看上去很精神,一点儿都不疲惫。德米安向她微笑,她来到我们身边,就像母亲来看两个胆怯的孩子一样。

“我们不是在难过,母亲。我们只是在猜这些新预兆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该来的事,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时,我们就会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了。”

但我的感觉却很糟糕,当我跟他们告别,独自穿过门厅时,我闻到风信子的馥郁中有一股枯萎、淡漠、死亡的味道。我们仿佛被一道阴霾笼罩住了。

07 夏娃夫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