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来到我摇篮边时,扬起了一抹微笑。 —— 摘自娜塔莉·莫森特《奇迹》

1《普通人》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小孩。我的意思是,没错,我也做普普通通的事情。我吃冰淇淋。我骑自行车。我打球。我还有一款XBox。我想,这些东西让我看起来很普通。而且在内心深处,我也觉得自己普普通通。不过我知道,一个普通的孩子不会在操场上吓得别的普通孩子失声尖叫,四散逃开。我知道,一个普通的孩子无论去哪里,都不会被人一路盯着看。

如果我得到一盏神灯,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自己有一张压根没人注意的普普通通的脸。我希望在街上溜达的时候人们对我视而不见,好让我可以四处看看。我是这么想的:我不普通的唯一原因,是没有人用普通的眼光看我。

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样子。我知道怎么假装没看见人们的表情。我们一家人都很擅长这样做:我,妈妈和爸爸,还有维娅。实际上,我得收回那句话,因为维娅并不擅长那样做。当人们失礼的时候,她会非常恼火。比如说吧,有一次在操场上,一些大孩子吵吵嚷嚷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嚷嚷什么,因为我根本没听见,但是维娅听见了,她开始朝他们大喊大叫起来。她向来这样。我却不是。

维娅并没有把我看作普通人,尽管她说她有,可是如果我是普通人,她就没必要处处保护我了。妈妈和爸爸也不把我看为普通人。他们认为我非同凡响。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普通。

对了,我的名字叫奥古斯特。我就不描述自己长什么样了。不管你怎么想,情况只可能更糟。

2《为什么我没上过学》

下周我开始上五年级。因为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学,所以我整个人提心吊胆。大家以为我不上学是因为我的长相,其实并非如此。真实原因是我所做的所有手术,从出生起迄今有二十七次了。大手术都是在四岁以前做的,所以我都记不得了。但从那以后我每年都要动两三次手术(或大,或小),因为我长得比实际年龄小,身上还带着一些医生永远不得其解的医学奥秘,所以我总是在生病。这也是父母决定我最好不上学的原因。不过,我现在强壮多了。我最后一次动手术是在八个月前,而且也许未来几年内都不需要再动手术了。

妈妈在家教我。她曾经是童书插画家,擅长画仙女和美人鱼。不过,画男孩喜欢的东西她不拿手。有一次,她试着给我画了一张黑武士,结果看起来却像一个奇怪的蘑菇形状的机器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画任何东西了。我想,照顾我和维娅就够她忙的了。

我不能说自己一直都希望上学,因为事实不全是这样。我想上学,前提是我能够跟别的孩子一样,有许许多多的朋友,放学后一起闲逛,诸如此类。

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克里斯托弗是最铁的,然后是扎克利和阿历克斯。我们是发小。因此他们知道这就是我真实的样子,对我已经习以为常。小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聚会,但后来克里斯托弗搬到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那地方离我住的位于曼哈顿岛北端的北河高地有一小时路程。扎克利和阿历克斯也上学去了。他们现在也有了新朋友。不过,如果我们在街上碰见,他们依然对我不错。他们总是和我打招呼。

我也有别的朋友,但都不如跟克里斯托弗、扎克利和阿历克斯那么铁。比如,小时候扎克利和阿历克斯总是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生日派对,但是乔尔、伊蒙和加布从来没有。艾玛邀请过我一次,但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当然,我还一直去参加克里斯托弗的生日聚会。也许我把生日派对看得太重了。

3《我是怎么出生的》

我喜欢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因为它总让我哈哈大笑。它不像笑话那样可笑,但妈妈一讲起来,维娅和我就会笑到肚子疼。

那时候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没有人知道我生出来会是这个样子。妈妈在此四年前生了维娅,那简直就像“在公园散步”(按她的说法),因此她没有理由去做任何特殊检查。大概在我出生前两个月,医生才意识到我的脸有点不对劲,但他们压根没想到会是一张坏脸。他们告诉妈妈和爸爸,我有腭裂,还有一些别的问题。他们称之为“小小的异常”。

我出生那天晚上,产房里有两个护士。一个非常甜美。另一个,妈妈说看起来一点也不甜或者美,她手臂粗壮而且不停地放屁(正是这一点十分有趣)。比如,她给妈妈拿冰块来,放个屁。她给妈妈量血压,放个屁。妈妈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护士竟然从来不说对不起!同时,妈妈的主治医生那晚不值班,因此她不得不接受一个脾气暴躁的儿科医生——后来她和爸爸根据某部老电视剧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杜奇”(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当面叫过他)。妈妈说,虽然那天产房里每个人都有点急躁,但爸爸整晚都在逗她开心。

当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她说整个产房顿时鸦雀无声。妈妈甚至都没机会看我一眼,因为那个甜美的护士立即抱着我冲出了产房。为了跟上她,爸爸在忙乱中把摄影机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妈妈很恼火,努力挣扎着想下床去看看他们去了哪儿,但是“放屁护士”用非常粗壮的胳膊压着妈妈,让她待在床上。她们几乎打了起来,因为妈妈已经歇斯底里,而“放屁护士”仍冲她大喊大叫,要她冷静,接着她们又同时冲医生尖叫。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他昏倒了!直接倒在地上!“放屁护士”看见他昏倒在地,便想用脚把他推醒,她一直冲他叫喊:“你这算哪门子医生?你这算哪门子医生?起来啊!起来!”然后,她突然放了史上最大、最响、最臭的一个屁。妈妈认为,实际上正是这个屁让医生苏醒过来。不管怎么样,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总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包括发出真正的放屁的声音——实在是太搞笑了!

妈妈说,“放屁护士”原来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从头到尾都陪伴着妈妈,即使在爸爸回到病房后,在医生告诉他们我的病有多严重时也不离不弃。妈妈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医生告诉她我可能活不过当晚时,护士在她耳边悄声说:“凡从神生的,就胜过世界。”第二天,在我挺过那个晚上后,也是这个护士握着妈妈的手,带她跟我见第一面。

妈妈说,当时医生已经把我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她。她也一直在做看到我的心理准备。但是她说,当她低下头,一眼看到我皱巴巴糊成一团的小脸时,她只觉得我的眼睛是那么漂亮。

顺便说一下,妈妈很漂亮,爸爸也很帅,维娅很可爱。免得你胡思乱想。

4《在克里斯托弗家》

三年前克里斯托弗搬走的时候,我难过极了。那时我们七岁。我们在一起时,常常花好几个小时玩星球大战公仔,用光剑决斗。我怀念那段时光。

去年春天我们开车去克里斯托弗在布里奇波特的家。我和克里斯托弗到厨房找零食吃,听见妈妈在跟克里斯托弗的妈妈丽莎聊天,说起我秋天要去上学的事情。之前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学校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我问。

妈妈看起来很吃惊,好像不想让我听到。

“伊莎贝尔,你应该告诉他你的想法。”爸爸说。他和克里斯托弗的爸爸在客厅的另一边谈话。

“我们今后再讨论这件事。”妈妈说。

“不,我想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回答。

“奥吉,你难道不觉得你可以上学了吗?”妈妈说。

“不。”我说。

“我也不觉得。”爸爸说。

“就这样吧,停止争论。”我耸耸肩说,一边坐上她的膝盖,就像自己还是个婴儿那样。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我已经教不了你了,”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别这样,奥吉,你知道我数学有多糟糕!”

“什么学校?”我问,几乎要哭出来。

“毕彻预科学校,在我们家附近。”

“哇,那是一所很棒的学校,奥吉。”丽莎拍拍我的膝盖说。

“为什么不上维娅的学校?”

“那所学校太大了,”妈妈回答道,“我觉得不适合你。”

“我不想上。”我说。我承认,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任性。

“你不用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爸爸说着,过来把我从妈妈腿上举了起来。他把我抱到沙发另一头,坐在他大腿上。“我们也不会逼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但是上学对他有好处,内特。”妈妈说。

“如果他不想上,就什么好处也没有,”爸爸看着我说,“如果他没准备好,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瞥见妈妈正看着丽莎阿姨,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妈妈的手。

“你们会达成一致的,”她对妈妈说,“你们一直都是如此。”

“我们以后再讨论吧。”妈妈说。听得出来,她和爸爸要为这件事吵架了。我希望爸爸能赢,虽然我也部分同意妈妈所说的。老实说,她的分数计算确实弱爆了。

5《开车》

开车回家路途遥远。我把头枕在维娅大腿上,像往常一样在后座睡着了,安全带上绑了一条毛巾,这样我就不会糊得她一身口水。维娅也睡着了,妈妈和爸爸轻声讨论着大人们的事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车窗外悬着一轮满月。在这个紫色的夜晚,我们行驶在一条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上。这时,我听到妈妈和爸爸正在谈论我。

“我们不能一直保护他,”妈妈把嗓子压得低低的,对正在开车的爸爸说,“我们不能只是假装他明天会醒来,这不是他的现实,因为去上学才是他的现实,内特,我们必须帮助他学会处理问题。不能只是逃避问题……”

“这样送他去中学就像待宰的羔羊……”爸爸生气地说,但是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因为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我正抬头张望。

“什么待宰的羔羊?”我睡意蒙眬地问。

“继续睡你的觉,奥吉。”爸爸温和地说。

“学校里每个人都会盯着我看。”我突然哭着说。

“亲爱的,”妈妈从前座转过身,把手放在我手上说,“你知道的,如果你不想去,你可以不用去。但是我们跟那里的校长谈过了,也跟他介绍了你的情况,他很想见你一面。”

“你怎么跟他介绍我的?”

“说你多么有趣,多么善良,并且多么聪明。当我告诉他你六岁就读《龙骑士》时,他当场就说,‘哇,我得见见这孩子。’”

“你还告诉他别的什么了吗?”我问。

妈妈冲我笑了。她的笑容像是拥抱,将我环绕。

“我跟他说起你所有的手术,还有你是多么勇敢。”她说。

“那他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嗯,我们带上了去年夏天在蒙托克的照片,”爸爸说,“我们给他看了全家福,还有那张你站在船上抓着比目鱼的很棒的照片。”

“你当时也在那里吗?”我必须承认,对他参与这事我有点失望。

“是的,我们俩一起跟他谈的,”爸爸说,“他人非常好。”

“你会喜欢他的。”妈妈补充道。

突然之间,他们俩好像达成了一致。

“等一下,你们是什么时候去见他的?”我问。

“去年,他带我们参观了学校。”妈妈说。

“去年?”我说,“这么说,这件事你们考虑整整一年了,却没有告诉我?”

“我们不知道你能否进得去,奥吉,”妈妈回答道,“这所学校很难进,有一整套招生程序。我不觉得告诉你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你产生不必要的担忧。”

“不过你说得对,奥吉,上个月我们得知你被录取的时候应该告诉你的。”爸爸说。

“事后我才想到,”妈妈叹道,“是的,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那一次到家里来的女士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我说,“给我做测试的那个?”

“是,的确是。”妈妈看起来有点内疚。

“你说那是个智力测验。”我说。

“我知道,那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回答道,“那是你入学时需要进行的测验。对了,你完成得非常出色。”

“原来你骗了我。”我说。

“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还是谎言,对不起。”她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朝我微笑,但见我没有好脸色,便转身坐好,面朝前方。

“什么叫待宰的羔羊?”我问。

妈妈叹了一口气,冲爸爸使了个“眼色”。

“我不该那么说,”爸爸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不是那样的。亲爱的,妈妈和我都爱你,我们想尽全力来保护你。只是有时候,我们做事的方式有所不同。”

“我不想去上学。”我抱着手臂回答。

“这对你有好处,奥吉。”妈妈说。

“也许明年我会去。”我看着窗外回答。

“今年更好,奥吉,”妈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要上五年级,那是初中的第一年——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这样你就不会是唯一的新生了。”

“可长成我这样的孩子只有我一个。”我说。

“我不是说这对你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你知道它远远超过了挑战,”她回答道,“但上学对你有好处,奥吉。你会交很多朋友。你也能学到很多从我这里永远学不到的东西。”她又从座位上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们参观时,你知道在他们的科学实验室里有什么吗?一只刚刚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它是那么可爱!实际上,它让我想起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那双棕色的大眼睛……”

平常我很爱听他们谈论我还是个婴儿时候的事。有时候,我都想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球,任他们抱着我,从头到脚亲个遍。我怀念儿时,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我不想去。”我说。

“这样好不好,在你做决定之前至少见一下图什曼先生?”妈妈问。

“图什曼先生?”我说。

“就是校长。”妈妈回答道。

“图什曼先生?”我重复问。

“我就知道,对吧?”爸爸一边回答,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笑,“你相信有这种名字吗,奥吉?我的意思是,究竟谁会愿意取名叫图什曼先生呢?”

我笑了,尽管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笑容。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可以让我开怀大笑的人之一,无论我情绪多么低落,他总有办法。爸爸总是让每个人开怀大笑。

“你知道吗,奥吉,你应该去一下那所学校,这样你就能听到他的名字不断地在喇叭中响起!”爸爸兴奋地说,“你可以想象那有多好玩吗?喂,喂?呼叫图什曼先生!”他装成一个老妇人,尖着嗓门高声说:“喂,图什曼先生!我看你今天迟到了!你的车又追尾了吗?真冤啊!”

我笑了起来,不是因为觉得那有多好笑,而是因为我没有心情一直生气了。

“不过,还有更糟的呢!”爸爸继续用正常的声音说,“妈妈和我在大学时有个教授叫巴特小姐[5]。”

这时妈妈也笑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我问。

“罗伯塔·巴特,”妈妈举起手回答,像是在发誓,“博比·巴特。”

“她的脸很大。”爸爸说。

“内特!”妈妈叫道。

“怎么了?我只不过说她脸很大。”

妈妈大笑着摇了摇头。

“嘿嘿,我知道了!”爸爸激动地说,“我们来撮合他们相亲吧!你们可以想象吗?巴特小姐与图什曼先生见面了。图什曼先生,这是巴特小姐。他们可能会结婚,然后生一堆小图什。”

“可怜的图什曼先生,”妈妈摇头回答,“内特,奥吉都还没见过这个人呢!”

“谁是图什曼先生?”维娅恍恍惚惚地问。她刚刚睡醒。

“他是我新学校的头儿。”我回答道。

6《呼叫图什曼先生》

如果早知道跟图什曼先生见面的时候还要见新学校的几个孩子,我可能会更紧张。但是我并不知道,所以当时的情形是,我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没法不去想爸爸讲的关于图什曼这个名字的所有笑话。因此,开学几周前,当我和妈妈来到毕彻预科学校,一眼看见图什曼先生站在入口处等我们时,我当即咯咯地笑了。不过,他一点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猜想他应该有个大屁股,但是他没有。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瘦瘦高高的,上了年纪,但并不显老。他看起来人很好。他先跟妈妈握手。

“嗨,图什曼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妈妈说,“这是我的儿子奥古斯特。”

图什曼先生望着我,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嗨,奥古斯特,”他神色毫无异样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嗨,”我咕哝着跟他握手,低头去看他的脚。他穿着红色的阿迪达斯鞋。

“是这样的,”他说着就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这样我就不能看他的运动鞋,不得不看着他的脸了,“你的妈妈和爸爸已经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我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亲爱的,你说大声点。”妈妈说。

“比如说了什么?”我尽量口齿清楚地问。我知道自己有说话含糊的坏习惯。

“哦,说你喜欢读书,”图什曼先生说,“还说你是个很棒的艺术家。”他长着蓝眼睛和白睫毛。“还有你很想从事科学工作,对吧?”

“嗯。”我点点头说。

“在毕彻学校,我们有好几门很棒的科学选修课,”他说,“也许你会选修其中一门?”

“嗯。”我说,不过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选修课。

“那么,你准备好去参观了吗?”

“你是说,我们现在就去吗?”我问。

“你以为我们是去看电影吗?”他站起来笑着说。

“你没跟我说我们要参观。”我用责备的口气对妈妈说。

“奥吉……”她说。

“很快就好,奥古斯特,”图什曼说着,向我伸出手,“我保证。”

我觉得他希望我牵他的手,但我牵了妈妈的手。他笑了笑,朝入口走去。

妈妈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不知道她想说“我爱你”还是“我很抱歉”。也许两者都是。

我唯一去过的学校是维娅的学校,我跟妈妈和爸爸去看她在春季音乐会上唱歌什么的。这所学校很不一样。小一些,闻起来像一所医院。

7《和蔼可亲的加西亚太太》

我们跟着图什曼先生穿过几条走廊。四周没什么人。少数几个人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我,不过也许是因为没看见我。我走路的时候差不多藏在妈妈身后。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幼稚,但那时候我就是没有勇气。

我们终于来到一间小屋子,门牌上写着“中学校长办公室”。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女士。

“这是加西亚太太。”图什曼先生说,这位女士冲妈妈笑了笑,然后摘下眼镜,从椅子里站起来。

妈妈握着她的手说:“伊莎贝尔·普尔曼,很高兴见到你。”

“这是奥古斯特。”图什曼先生说。妈妈稍微朝旁边挪了一下,所以我只得朝前走了一步。于是我曾经目睹无数次的事情又重新上演了。我抬头看加西亚太太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愣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而且她完全不动声色。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见到你真高兴,奥古斯特。”她说着,向我伸出手来。

“嗨,”我握着她的手低声说,不过我不愿意看她的脸,因此一直盯着她用一条链子挂在脖子上的眼镜。

“哇,你握手真有劲!”加西亚太太说。她的手真暖和。

“这孩子握手时像个杀手。”图什曼先生表示同意,大家都在我头顶上方大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G太太。”加西亚太太说。我觉得她是在跟我说话,而我却盯着她桌上的一摊东西。“每个人都这么叫我。G太太,我忘了我的密码。G太太,我需要一张迟到单。G太太,我想换选修课。”

“实际上,G太太才是这里的老板。”图什曼先生说,又惹得大人们笑了起来。

“我每天早晨七点半就到校了。”加西亚太太继续说道,她仍然看着我,而我却低头盯着她扣眼上装饰着紫色小花朵的棕色凉鞋。“奥古斯特,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来问我。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找我帮忙。”

“好的。”我咕哝道。

“啊,快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妈妈指着加西亚太太的布告板上的一张照片说,“是你的孩子吗?”

“不,我的天啊,”加西亚太太说着,脸上不再是灿烂的微笑,而是笑开了花,“你真让我开心,他是我孙子。”

“真漂亮!”妈妈摇摇头叹道,“多大了?”

“这张照片我想应该是他五个月大的时候。但他现在已经大了,快满八岁了!”

“哇!”妈妈点点头笑着说,“是的,他简直漂亮极了!”

“谢谢你!”加西亚太太点头说,像是要多讲讲她孙子的事情,但是她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一点,“我们会好好照顾奥古斯特的。”她对妈妈说,我看见她轻轻握了一下妈妈的手。我看了看妈妈的脸,这时才明白她原来和我一样紧张。我想我挺喜欢加西亚太太的——当她笑得不那么灿烂的时候。

8《杰克·威尔、朱利安和夏洛特》

我们跟着图什曼先生走进加西亚太太办公室对面的一间小屋子里。他关上门,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坐下来跟我们说话。可是我根本没注意到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光顾着打量他桌子上的摆设了。都是些很酷的家伙,比如,悬浮在空中的地球仪,还有用小镜片做的魔方。我非常喜欢他的办公室。我很喜欢那些整整齐齐挂在墙上的学生的画作,它们都被郑重其事地裱进了画框里。

妈妈在图什曼先生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虽然她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但我还是决定站在她身边。

“为什么你有自己的房间,而G太太没有?”我问。

“你的意思是,为什么我有办公室?”图什曼先生问。

“你说过,她是这儿的老板。”

“噢!好吧,我刚才是在开玩笑。G太太是我的助理。”

“图什曼先生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妈妈解释道。

“那他们叫你T先生吗?”我这一问让他笑了起来。

“你知道T先生是谁吗?”他回答道,“我同情那个白痴?”[6]他嗓子尖尖的,很搞笑,像是在模仿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总之,没有,”图什曼先生摇摇头说,“没有人叫我T先生。不过我有种感觉,我有很多外号,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说老实话,接受我这样的名字可不容易,你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简直笑死了,因为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爸爸妈妈曾经有个老师叫巴特小姐。”我说。

“奥吉!”妈妈叫道。但图什曼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不,那太糟了,”图什曼先生摇摇头说,“我想我不应该抱怨。嘿,听着,奥古斯特,我想今天我们要做的事情是……”

“那是一只南瓜吗?”我指着图什曼先生办公桌后面的一幅画问。

“奥吉,亲爱的,别插嘴。”妈妈说。

“你喜欢吗?”图什曼先生转身看着那幅画说,“我也喜欢。一开始我也认为是一只南瓜,结果送我画的学生解释说那其实不是一只南瓜,而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是我的肖像画!现在,我问你,奥古斯特,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像一只南瓜吗?”

“不!”我回答道,不过我觉得是有点像。他笑起来面颊突出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南瓜灯。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好笑极了:面颊,图什曼先生。我摇了摇头,用手捂住嘴巴轻轻笑了起来。

图什曼先生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也笑了。

我正想说点别的,但是突然听见办公室外面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是孩子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就像刚刚完成了世界上最长的赛跑。心里的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

情况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从来不怕遇见陌生孩子,因为我遇见的也都是小孩。最棒的一点是,真正的小孩从来不说伤害感情的话,虽然有时候他们说的话会伤人。但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是,大孩子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好玩的事。我去年留长发的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刘海能盖住眼睛,这样就可以看不见不想看的东西了。

加西亚太太敲了敲门,把头伸进来。

“他们来了,图什曼先生。”她说。

“谁来了?”我问。

“谢谢,”图什曼先生对加西亚太太说,“奥古斯特,我认为让你认识几个同年级室的同学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希望他们能带你参观学校,熟悉一下地形。”

“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对妈妈说。

图什曼先生突然走到我面前,双手放在我肩上。他弯腰趴在我耳边柔声说:“不要紧的,奥古斯特,我保证他们都是好孩子。”

“你会没事的,奥吉。”妈妈郑重地低声对我说。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图什曼先生已经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孩子们。”他说。于是,进来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谁都没有看我或妈妈一眼,只是站在门边旁直愣愣地看着图什曼先生,好像命悬一线的样子。

“谢谢你们能来,孩子们——尤其是,要到下个月才开学呢!”图什曼先生说,“你们暑假过得好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但没有人吭声。

“好,好吧,”图什曼先生说,“那么,孩子们,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奥古斯特,今年他会入学。奥古斯特,这几个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毕彻预科学校的学生了。不过,他们当然是在低年级大楼。但是他们熟悉初中部的所有角落。由于你们全部都在同一个年级室,开学前就互相认识一下,我想是很好的。好吗?那么,孩子们,这是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这是杰克·威尔。”

杰克·威尔看着我,伸出了手。我握住他的手时,他微微一笑,说:“嗨。”然后马上垂下了眼睛。

“这是朱利安。”图什曼先生说。

“嗨。”朱利安说道,他的动作和杰克·威尔几乎一模一样,跟我握手,强装笑脸,迅速低头。

“还有,这是夏洛特。”图什曼先生说道。

夏洛特的头发是我见过的最金黄的秀发。她没有跟我握手,但是朝我飞快地招了招手,笑了笑,“嗨,奥古斯特,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嗨。”我低下头说。她穿着亮绿的洞洞鞋。

“这样吧,”图什曼先生一边说,一边将双手合在一起,像是在慢条斯理地拍掌,“我觉得你们几个可以带奥古斯特在学校里稍微转转。也许你们可以从三楼开始?在那里,我想想,301教室将会成为你们的年级室。G太太,是——”

“是301教室!”加西亚太太从另一间屋子高声回答。

“301教室,”图什曼先生点点头,“然后你们可以带奥古斯特参观科学实验室和电脑房,然后顺路到二楼参观图书馆与演出中心。当然,还要带他去一下自助餐厅。”

“我们可以带他参观音乐教室吗?”朱利安问。

“好主意,好的,”图什曼先生说,“奥古斯特,你会弹什么乐器吗?”

“不会。”这可不是我喜欢的话题,因为事实上我连真正意义上的耳朵都没有。好吧,有还是有的,但它们看上去可不像普通的耳朵。

“那好,不管怎么样你也许会喜欢参观一下音乐室,”图什曼先生说,“我们有非常棒的打击乐器选修课。”

“奥古斯特,你不是一直想学打鼓吗?”妈妈说,她试图想让我看她一眼。但我的眼睛被头发盖住了,而且我一直盯着黏在图什曼先生桌子底下的一片嚼过的口香糖。

“很好!好吧,孩子们你们干吗还不走?”图什曼先生说,“只要在……”他看了妈妈一眼,“半个小时以后回来,好吗?”

我感觉妈妈点了点头。

“奥古斯特,这样的话,你觉得可以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

“这样可以吗,奥古斯特?”妈妈重复道。我看着她,本来想让她明白我对她有多生气。但是我一看到她的脸,就只能点头了。她看起来比我还害怕。

其他几个孩子已经开始动身,我跟了上去。

“一会儿见。”妈妈说。她的音调比平时要高一些。我没有回答。

9《隆重的参观》

杰克·威尔、朱利安、夏洛特和我穿过一条大走廊,上了一道宽阔的楼梯。在我们爬上三楼的过程中,没有人说一句话。

走完楼梯,是一条有许多门的小走廊。朱利安打开了标有301教室的门。

“这是我们的年级室,”门半开着,他站在一边说,“皮特莎小姐是我们的老师,他们说她人很好,至少对年级室的学生很好。不过,我听说如果跟她上数学课,会发现实际上她还是非常严厉的。”

“那不是真的,”夏洛特说,“我姐姐去年就跟她上课,她说她自始至终对人都很好。”

“耳听为虚,”朱利安回答道,“但是,无论如何有这么一说。”他关了门,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

“这是科学实验室。”走到隔壁时,他说。跟几秒钟前一样,他站在半开的门边,开始说话。在说话的过程中,他一次都没看我。这倒没关系,因为我也没有看他。“不到开学第一天,你想不到会跟谁上科学课。但每个人都希望跟霍勒先生上。他以前教低年级。在课堂上他会吹低音大号呢。”

“那是男中音号吧。”夏洛特说。

“是低音大号!”朱利安一边回答,一边关上门。

“老兄,让他进去吧,这样可以四下看看。”杰克·威尔对朱利安说,从他身边挤过去,把门打开。

“如果你想的话,就进去吧。”朱利安说。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耸耸肩,走到门口。朱利安赶紧闪开,好像很怕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会不小心碰到他似的。

“没什么好看的。”朱利安跟着我走进来。他指着屋子里的一堆东西说:“那是孵蛋器,那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是黑板,这边是课桌,这边是椅子,那边是本生灯,这个是科学海报。这是粉笔。这是粉笔擦。”

“我敢肯定他知道什么是粉笔擦。”夏洛特说,声音听起来像维娅。

“我怎么知道他知道什么?”朱利安回答,“图什曼先生说他以前从来没上过学。”

“你知道什么是粉笔擦,对吗?”夏洛特问我。

我承认自己实在太紧张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手足无措地盯着地板看。

“嘿,你可以说话吗?”杰克·威尔问。

“是的。”我点头道。不过,我依然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没有正眼看过。

“你知道粉笔擦是什么东西,对吗?”杰克·威尔问。

“当然!”我嗫嚅道。

“我跟你们说过这儿没什么可看的。”朱利安耸耸肩说。

“我有个问题……”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问,“嗯,究竟什么是年级室?是不是像一门学科?”

“不是,那只是你所在的小组。”夏洛特解释道,没有理会朱利安的讪笑,“比如说,你早上到校就到这里来,年级室的老师会点名,诸如此类。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你的主要班级,但它实际上又不是一个班。我的意思是,它是一个班,但是——”

“我觉得他已经明白了,夏洛特。”杰克·威尔说。

“你懂了吗?”夏洛特问我。

“是的。”我朝她点点头。

“好了,我们走吧。”杰克·威尔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等一下,杰克,我们应该还有问题要回答。”夏洛特说。

杰克·威尔转了个身,眼珠也转了转。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嗯,没有了,”我回答道,“哦,对了,实际上是有一个问题,你的名字叫杰克还是杰克·威尔?”

“杰克是我的名,威尔是我的姓。”

“噢,因为图什曼先生介绍你时说你叫杰克威尔,所以我以为……”

“哈哈!你以为他的名字叫杰克威尔!”夏洛特笑道。

“是啊,有人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杰克耸了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们去表演中心吧,”夏洛特说着带头走出了科学室,“那里很棒,你会喜欢的,奥古斯特。”

10《表演中心》

下到二楼的过程中,夏洛特基本上说个不停。她说着去年上演的一出戏——《雾都孤儿》!虽然她是个女孩,但是她演奥利弗。正说着,她推开了大礼堂的两扇门。礼堂的另一端是舞台。

夏洛特蹦蹦跳跳地朝舞台跑去。朱利安跟在她后面,跑到过道一半的地方时,他突然转过身。

“快过来啊!”他大声喊,挥手叫我跟上他,我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观众席上好像有几百人。”夏洛特说,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还在谈论《雾都孤儿》!“我实在太紧张了,紧张死了。我台词那么多,而且还有那么多歌曲要唱。实在是太难太难了!”虽然她是在跟我说话,但她其实没怎么看我。“在首演的那个晚上,我父母一直都在大礼堂的后台,大概就在杰克现在的位置,可是当灯光熄灭的时候,你不可能看得到那么远。于是我一直想,‘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的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就在那时,雷斯尼克先生——我们去年的戏剧表演老师——说话了:‘夏洛特,不要变成这样的女主角!’我说,‘好的!’然后我看见了父母,就完全好了。我一句台词都没忘。”

就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注意到朱利安一直在拿眼角瞟我。这种事情我已经见惯不惊。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盯着我看,但我能从他们脑袋偏斜的角度感觉得到。我转过身去看杰克去哪里了。原来他一直待在礼堂的后台,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我们每年都要演一出戏。”夏洛特说。

“我不觉得他会想在学校话剧里演出,夏洛特。”朱利安挖苦地说。

“你可以参与话剧,但实际上不一定在话剧里演出,”夏洛特看着我回答,“你可以担任灯光师,你还可以画幕布。”

“哦,是的,哇!”朱利安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说。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你不一定非选修戏剧表演不可,”夏洛特耸耸肩说,“还有舞蹈,合唱团和管乐队。也有领导力课程。”

“只有呆瓜才会选修领导力课程。”朱利安插嘴道。

“朱利安,你实在是太讨厌了!”夏洛特叫道,这逗得朱利安哈哈大笑。

“我想选修科学课。”我说。

“好酷!”夏洛特说。

朱利安直视着我。“科学巩怕是所有选修课中最难的,”他说,“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如果你以前从来没有上过学,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突然聪明到可以选修科学课了呢?我的意思是,你以前学习过科学吗?像真正的科学,而不是你在工具箱里玩的那种玩意儿。”

“是的。”我点头道。

“他在家上学,朱利安!”夏洛特说。

“那么是老师去他家上课?”朱利安一脸困惑地问。

“不是,是他的妈妈教!”夏洛特回答。

“她是老师吗?”朱利安问。

“你妈妈是老师吗?”夏洛特问我。

“不是。”我说。

“那么她不是一个真正的老师!”朱利安说,好像他的观点不证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不是真正科学老师的人怎么能真正教科学呢?”

“我相信你会学得很好。”夏洛特看着我说。

“我们现在就去图书馆吧!”杰克叫道,声音听起来无聊透了。

“为什么你的头发这么长?”朱利安问我,听起来有点恼怒的样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只是耸耸肩。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我又耸耸肩。他不是才问了一个问题吗?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是被火烧的还是出了什么事?”

“朱利安,你太无礼了!”夏洛特叫道。

“我没有无礼,”朱利安说,“我只是问一个问题。图什曼先生说,如果我们想问就问。”

“可不是问这么无礼的问题,”夏洛特说,“而且,他生来就是这样,图什曼先生已经说过了。你就是不听。”

“我听了!”朱利安说,“我只是认为他也有可能被火烧过。”

“天啊,朱利安,”杰克说,“闭嘴!”

“你才闭嘴!”朱利安嚷道。

“走吧,奥古斯特,”杰克说,“我们去图书馆吧。”

我朝杰克走过去,跟着他出了大礼堂。他替我拉开门,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着我的脸,一副生怕我回看他的表情——而我恰恰这么做了。实际上我还笑了。我不知道。有时候当我感觉快哭出来的时候,往往会演变成一种几乎想笑的冲动。那一定是我当时的真实感受,因为我笑了,几乎咯咯咯地笑了。问题是,因为我的脸是这个样子,不了解我的人不会认为我在笑。我的嘴不会像别人那样咧到嘴角,而是整张脸都被扭曲了。不过杰克·威尔明白我在朝他笑。他也朝我笑了。

“朱利安是个混蛋,”在朱利安和夏洛特赶上我们之前,他低声对我说,“不过,老兄,你要多说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严肃,像在尽力安慰我。在朱利安和夏洛特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点了点头。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微微点了下头,看着地板。然后我抬头看着朱利安。

“对了,那个词应该是‘恐怕’。”我说。

“你在说什么呀?”

“你刚才说的是‘巩怕’。”我说。

“我没有!”

“是的,你有,”夏洛特点头道,“你说,科学选修课‘巩怕’很难。我听到你说了。”

“我绝对没有。”他坚持说道。

“不管有没有,”杰克说,“我们走吧。”

“是的,我们走吧,”夏洛特表示赞成,她跟着杰克沿着楼梯走到了楼下。我刚要跟上去,但朱利安挡住了我的去路,实际上他把我往后绊了一下。

“哎呀,实在抱歉!”朱利安说。

但是从他看我的样子,我明白,他压根就没有抱歉的意思。

11《约定》

我们回去的时候,妈妈和图什曼先生正在办公室谈话。加西亚太太首先看到我们回来,进门时她又露出了那灿烂的笑容。

“那么,奥古斯特,你觉得怎么样?喜欢你参观的地方吗?”她问。

“是的。”我望着妈妈点头说。

杰克、朱利安和夏洛特站在门边,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来。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见到我之前对我还有什么了解。

“你看到小鸡了吗?”妈妈问我。

我摇摇头。朱利安说:“你指的是科学实验室的小鸡吗?每学年结束的时候它们都被捐赠到农场去了。”

“是这样啊。”妈妈失望地说。

“不过科学实验每年都会孵出一批新的小鸡,”朱利安补充道,“这样到春天的时候奥古斯特就能看到它们了。”

“哎呀,好极了,”妈妈看着我说,“它们好可爱,奥古斯特。”

我真希望她当着外人的面不要像对婴儿那样跟我说话。

“这样的话,奥古斯特,”图什曼先生说,“他们几个带你参观得差不多了吗?你想不想再多看几个地方?我想起来忘了叫他们带你去看体育馆了。”

“我们都看过了,图什曼先生。”朱利安说。

“好极了!”图什曼先生说。

“我还跟他讲了校园戏剧和一些选修课的事,”夏洛特说,“哎呀,糟了!”她突然叫起来,“我们忘了带他去看美术教室了!”

“没关系。”图什曼先生说。

“不过我们可以现在带他去。”夏洛特提议道。

“我们不是马上要去接维娅吗?”我对妈妈说。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如果我真的想走了,就这样跟她说。

“哎呀,是的。”妈妈说着站起身,我看得出来,她在假装看表。“对不起,各位。我忘记时间了。我们要到女儿的新学校去接她。她今天也有一场非正式的参观。”这倒不是撒谎,维娅今天是去看她的新学校了。我们撒谎要去学校接她,其实不用。她参观完之后会直接跟爸爸回家。

“她在哪里上学?”图什曼先生站起来,问道。

“今年秋天她开始上福克纳高中。”

“哇,那所学校很难考上。她真了不起!”

“谢谢你,”妈妈点头说,“不过,路程有点远。要坐地铁到八十六街,然后坐公共汽车穿城到东区,一路要花一个小时,不过开车只需要十五分钟。”

“这是值得的。我认识几个在福克纳上学的孩子,他们都很热爱那所学校。”图什曼先生说。

“我们真的该走了,妈妈。”我拉拉她的手提包说。

我们很快道别。我们走得如此突然,我觉得图什曼先生有一点吃惊。我在想,尽管只有朱利安一个人对我有点不太友好,但他会不会也要责备杰克和夏洛特。

“他们每个人都真的很好。”离开的时候我对图什曼先生保证道。

“我期待你成为这里的学生。”图什曼先生拍拍我的背说。

“再见。”我对杰克、夏洛特和朱利安说,但是没有看他们——我甚至都没有抬头——直到离开大楼。

12《回家》

我们走到离学校至少半个街区远时,妈妈才问:“嗯……这所学校如何?你喜欢吗?”

“还没想好,妈妈,回家再说吧。”我说。

一进家门,我就冲进自己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我知道妈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感到难过的同时又有一点高兴,再次体会到一种哭着哭着就笑了的感受。

我的狗黛西跟着我进了屋,它跳上床,开始舔我的脸。

“谁是乖女孩啊?”我用爸爸的口吻说,“谁是乖女孩啊?”

“你没事吧,亲爱的?”妈妈问。她想在我身边坐下来,但是黛西在拱床。“对不起,黛西,”她把黛西推开,坐下来,“那几个孩子是不是对你不友好,奥吉?”

“噢,不是,”我半躺着说,“他们人不错。”

“但是他们友好吗?图什曼先生特地告诉我他们很可爱。”

“啊哈。”我点了点头,但我一直看着黛西,亲吻她的鼻子,揉搓她的耳朵,直到她的后腿搔痒般轻轻战栗起来。

“那个叫朱利安的男孩看起来尤其不错。”妈妈说。

“哦,不,他是最不好的。不过,我喜欢杰克。他很好。我想他的名字叫杰克·威尔,只是叫杰克而已。”

“等等,也许我把他们搞混了。那个头发黑黑的、往前梳的叫什么?”

“朱利安。”

“他不太友好?”

“是的,不友好。”

“唉,”她闷头想了一会儿,“好吧,那他是当着大人一套当着同伴又是另一套的那种孩子?”

“我想是的。”

“啊,这种人最讨厌了。”她点点头,回答道。

“他是这样说的,‘嗯,奥古斯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始终看着黛西说,“‘你是被火烧的还是怎么?’”

妈妈没吭声。我抬起头来看她时,才发现她十分震惊的样子。

“他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赶紧说,“他只是问问而已。”

妈妈点点头。

“不过我真的喜欢杰克,”我说,“他是这样说的,‘闭嘴,朱利安!’还有夏洛特是这么说的,‘你太无礼了,朱利安!’”

妈妈再一次点点头。她用手指摁着额头,好像在抵御头疼。

“真对不起,奥吉,”她轻声说。她的脸颊红彤彤的。

“不,没关系,妈妈,真的没事。”

“亲爱的,如果你不想上学,不一定非去不可。”

“我想去。”我说。

“奥吉……”

“真的,妈妈,我想去。”我没有说谎。

13《紧张的第一天》

好吧,我承认,开学第一天我紧张死了,胃里与其说像有只蝴蝶在翻飞,不如说像有只鸽子在扑腾。妈妈和爸爸可能也有点紧张,但他们表现出来的都是为我激动。我和维娅离家之前他们一直在忙着拍照,因为今天也是维娅开学的第一天。

直到前几天,我们依然拿不定主意我到底要不要上学。参观学校后,妈妈和爸爸在我该不该上学的问题上态度发生了逆转。现在妈妈成了说我不应该上学的那个人,而爸爸则认为我应该去上学。爸爸告诉我,他为我如何处理与朱利安的冲突感到非常自豪,我正在变成一个十足的男子汉。我还听见他对妈妈说,现在他觉得她一直都是对的。但是妈妈——我看得出来——却不那么坚定了。当爸爸告诉她,他和维娅今天也想陪我一起走到学校去,因为我的学校就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我们全家可以一起走时,妈妈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也松了一口气。

虽然毕彻预科学校离我家只有几个街区,但我以前也只去过几次。一般情况下,我尽量避免去有许多孩子出没的街区。在我们这个街区,人人都认得我,我也认得每个人,我熟悉人行道上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棵树,每一条裂缝。我熟悉格里马尔德太太,她总是靠窗坐着,还有那个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把口哨吹得像鸟叫的老头。我熟悉街角的熟食店,妈妈通常都在那里买百吉饼,还有咖啡店的女服务员,她们都叫我“甜心”,任何时候见到我,她们都会塞给我棒棒糖。我爱北河高地的邻居们,这也是为什么走在这几个街区显得如此陌生的原因,对我来说好像这里一下子变成了全新的地方。阿默斯福特大道,这条街道我已经走了无数遍,却不知何故看起来面目全非。人群熙攘,有的在等公交车,有的推着婴儿车漫步,可这些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们穿过阿默斯福特大街,来到高地广场。维娅像往常一样走在我身边,妈妈和爸爸跟在后面。一拐过街角,我们就看见簇拥在学校前面的所有学生——几百个人,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喜笑颜开,或站在父母身边,而他们的父母又在跟其他的父母喋喋不休。我一直低着头。

“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紧张,”维娅在我耳边低声说,“只要记住,今天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开学第一天,好吗?”

图什曼先生正在校门口欢迎学生和家长。

我得承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没发觉有人紧盯着我看,甚至没人注意到我。只有一瞬间,我抬头看见几个女孩正朝我看,捂着嘴窃窃私语,但当她们发现我注意到了她们时,就扭头看别处去了。

我们来到正大门。

“好吧,就到这里了,小子。”爸爸把双手按在我肩上说。

“第一天要开心,我爱你!”维娅说着,重重地亲了我一下,又抱了抱我。

“你也一样。”我说。

“我爱你,奥吉。”爸爸拥抱着我说。

“再见。”

然后妈妈拥抱了我,我感觉她快哭出来了,这只会让我十分尴尬,于是我匆忙而又生硬地抱了抱她,转过身,消失进学校里了。

14《密码锁》

我径自朝三楼301教室走去。我很高兴自己经历了那次小小的参观活动,因为我现在目标明确,根本用不着抬头。这时,我注意到有一些同学在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只管走路,假装没看到。

我走进教室,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所有的同学开始各就其位。课桌面向黑板呈半圆形散布开来,于是我选了中间靠后的位置,我觉得这样大家盯着我看会比较困难。我依然低着脑袋,视线足以从刘海下面看到每一个人的脚。课桌慢慢坐满了,我注意到没人挨着我坐下来。好几次有人正要在我旁边坐下,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坐到别的地方去了。

“嗨,奥古斯特。”是夏洛特,她在教室前排坐下来时朝我轻轻招了招手。为什么有人竟会选择坐在教室前排位置,我搞不明白。

“嗨!”我点头向她问好。这时我注意到朱利安只与她隔了几个座位,正在跟几个孩子聊天。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但他没有打招呼。

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是杰克·威尔。杰克。

“你好。”他冲我点点头说。

“嘿,杰克。”我招招手回答,可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感觉不够酷。

“好啦,孩子们,好了,诸位!请安静!”老师面朝我们说。她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皮特莎小姐。“每个人都找个座位坐下来。请进,”她对刚走进教室的几个孩子说,“那边有个座位,就在那儿。”

她还没有注意到我。

“现在,我希望每个人做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停止说话,还有……”

她注意到我了。

“……把你们的背包放下来,请安静。”

她只犹豫了百万分之一秒,但是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捕捉到了。就像我说的:如今我已经习惯了。

“我现在点名,然后排定座位表。”她在讲台边坐下来继续说。在她身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堆折叠文件夹。“我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过来,我会发写有你们名字的文件。里面有你们的课程表和密码锁,没有我的吩咐你们不能打开。你们的锁号写在课程表上。事先要说明的是,有一些储物柜不在教室外面,而是在楼下大厅里。我把话说在前面:是的,你们不能换储物柜,也不能换锁。如果最后还有时间,大家就来互相认识一下,好吗?好吧!”

她拿起桌上的写字夹板,开始大声点名。

“好的,那么,朱利安·奥尔本斯?”她抬起头叫道。

朱利安举起手,说了一声“到”。

“嗨,朱利安。”她说着在座位表上做了个记号。

她拿起第一份文件夹,递向他。

“过来拿。”她有点严肃地说。他站起来,从她手里接了过去。“西蒙娜·陈?”

她念到一个名字,就发出一个文件夹。随着她念下去,我注意到只有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的,可是隔了几个座位,有两个孩子挤在同一张课桌上。她点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叫亨利·乔普林的俨然已经是个青少年的大男孩,她说:“亨利,那边有张空桌子,你去坐那个位置,好吗?”

她把文件夹递给他,然后指着我旁边的课桌。虽然我没有直接看他,但是从他在地板上拖着背包慢吞吞挪过来的方式,我感觉他不愿意坐过来。他扑通一声把背包往桌子右边一放,于是他和我之间就像竖了一堵高墙。

“玛雅·马克维茨?”皮特莎小姐念道。

“到。”坐在我身后第四个座位的女孩回答。

“迈尔斯·努里?”

“到。”刚才跟亨利·乔普林坐在一起的男孩回答道。

他回到座位的时候,我看到他扫了亨利一眼,一副“你好可怜”的表情。

“奥古斯特·普尔曼?”皮特莎小姐叫道。

“到。”我举起手小声回答。

“嗨,奥古斯特。”我走到她跟前接过文件夹时,她亲切地笑着对我说。我站在教室前面,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每个人的眼光几乎都在灼灼地燃烧我的后背。当我走回座位时,每个人却都低下了头。我坐下来,忍住没去动密码锁,虽然她特别交代我们不要打开,但大家都在这样做。无论如何,我开锁已经很熟练了,因为我的自行车用的就是这种锁。亨利一直在试图开锁,但总是徒劳。他变得有些沮丧,低声诅咒着。

皮特莎小姐点完了剩下的几个名字。最后一个是杰克·威尔。

她把文件夹发给杰克后说:“好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密码记下来,别忘了,好吗?不过,如果你们忘了——每学期至少会发生三点二次——加西亚太太那里有一张所有锁的密码单。现在动手吧,把锁从文件夹里取出来,用几分钟时间练习一下怎么打开,虽然我知道有一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先打开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亨利。“同时,我也要跟你们介绍我自己,接下来大家可以告诉我一些你们的情况,这样我们,嗯,就可以互相了解。听起来不错吧?很好。”

她对每个人微笑,可是我觉得她给我的微笑最多。不是像加西亚太太的那种灿烂的笑,而是一种正常的笑,好像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看起来与我想象的老师的样子很不一样。我以为她可能会像《天才小子吉米》[7]里的鸟小姐:一个头顶上盘着个大发髻的老妇人。但是,她实际上看起来特别像《星球大战IV》中的蒙·茉诗玛:头发短短的,有点像男孩,肥大的白衬衫像一件长袍。

她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板书。

亨利屡试屡败,其他人每打开一把,他就多一分沮丧。看到我一下子就打开了,他简直气急败坏。有意思的是,如果他没有把背包横在我们中间的话,我一定会主动帮他的。

15《在教室里》

皮特莎小姐向我们讲述了她的一些经历。她从哪里来,为什么对教书情有独钟,六年前她如何辞去在华尔街的工作,到学校教书育人,追求她的“梦想”,真是无聊。最后她问大家有没有问题,朱利安举起了手。

“是的……”她不得不查一下座位表,才能记起他的名字,“朱利安。”

“你执着追求梦想,真是太赞了!”他说。

“谢谢!”

“不用谢!”他自豪地笑了。

“好吧,朱利安,你何不跟我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实际上,我希望每个人都介绍一下。讲两件你希望别人了解你的事情。等等,说实在的,你们当中有多少是从毕彻学校低年级直升上来的?”大概一半人举了手。“好的,这样的话,你们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彼此熟悉了。但是我想,剩下的人就是学校的新生了,对吧?那就这样,每个人讲两件自己希望别人了解的事情——如果你跟别的孩子认识,那就想出两件别人不知道的。可以吗?那好,我们就从朱利安开始吧,然后全班都轮一遍。”

朱利安抓耳挠腮,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好了,你准备好了就开始。”皮特莎小姐吩咐道。

“好吧,第一件事情是——”

“帮个忙,首先报一下你们的名字,好吗?”皮特莎小姐插话说,“这样可以帮我记住每一个人。

“嗯,好吧。我叫朱利安。我想告诉大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最近我给自己的Wii下载了一款‘神秘战地’的游戏,简直帅呆了。第二件事情是我们家今年夏天买了一张乒乓球桌。”

“好极了,我喜欢打乒乓球,”皮特莎小姐说,“有人想问朱利安什么问题吗?”

“神秘战地是多人游戏还是单机游戏?”一个叫迈尔斯的男孩问。

“孩子们,可不是问这一类的问题,”皮特莎小姐说,“好吧,你来说说如何……”她指着夏洛特说,也许是因为她坐在最前排的缘故。

“噢,当然,”夏洛特毫不犹豫地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叫夏洛特,我有两个姐姐,七月的时候我们家新养了一只叫索奇的宠物狗。我们从动物收容所领养的,她太可爱了!”

“棒极了,夏洛特,谢谢你,”皮特莎小姐说,“很好,那么,下一个是谁?”

16《待宰的羔羊》

“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形容一个人平静地去到某处,对即将发生的不愉快一无所知。

我昨晚用谷歌搜索了一下。皮特莎小姐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想到的正是这个,因为突然轮到我发言了。

“我叫奥古斯特。”我说。是的,差不多是喃喃自语。

“什么?”有人问。

“亲爱的,你能说大声点吗?”皮特莎小姐说。

“我叫奥古斯特,”我迫使自己抬起头,提高嗓子,“我,嗯……有一个姐姐叫维娅,还有一只狗,叫黛西。还有,嗯……就是这些了。”

“好极了,”皮特莎小姐说,“有人想问奥古斯特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说话。

“好吧,下一个轮到你了。”皮特莎小姐对杰克说。

“等一下,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奥古斯特,”朱利安举手说,“为什么你后脑勺的头发里要留一只小辫子?这是徒弟打扮吗?”

“算是吧。”我耸耸肩,点了点头。

“什么叫徒弟打扮?”皮特莎小姐微笑地看着我问道。

“那是《星球大战》里的叫法,”朱利安回答道,“一个徒弟就叫绝地学徒。”

“噢,有意思,”皮特莎看着我,说,“那么,奥古斯特,你对《星球大战》很着迷吧?”

“我想是的。”我点点头说,但没有抬头,因为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溜到桌子底下去。

“你最喜欢哪个角色?”朱利安问。我开始觉得他也许没那么坏。

“姜戈·菲特。”

“达斯·西迪厄斯怎么样?”他问,“你喜欢他吗?”

“好啦,孩子们,你们可以到课间休息时再讨论《星球大战》,”皮特莎小姐高兴地说,“我们继续吧,我们还没听你说呢。”她冲杰克说。

现在该轮到杰克发言了,但是我承认,他说的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也许没有人明白达斯·西迪厄斯是怎么回事,也许朱利安也不是话中有话。但是在《星球大战III:西斯的复仇》里,达斯·西迪厄斯的脸被西斯闪电烧毁,彻底走形。他的皮肤全部干枯,整张脸就像融化了一样。

我偷偷瞥了一眼朱利安,他正看着我。是的,他是故意的。

17《选择善良》

上课铃响的时候,周围一阵窸窸窣窣,所有人都在起身离开。我查了一下课表,下一节课是英语,在321教室。我没有停下来看看是否有人跟我同路。我悄悄从年级室里出来,下楼来到教室,在后排坐下来。老师个子特别高,蓄着黄胡子,正在黑板上板书。

同学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但是我没有抬头。基本上,在年级室发生的一幕又重演了:除了杰克,没有人跟我邻桌,杰克正在跟几个不同年级室的同学开玩笑。看得出来,杰克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拥有很多朋友,他很受欢迎。

第二遍铃响起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师转过身来面对我们。他说他是布朗先生,接着就开始说这学期我们要学习的课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要从《时间的皱纹》学到《海神的故事》。[8]他注意到了我,不过说话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他上课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信手涂鸦,但偶尔会偷看一眼别的同学。夏洛特在。朱利安和亨利也在。不过迈尔斯不在。布朗先生在黑板上用印刷体写道:

信念!

“好吧,每个人都在你们的英语笔记本第一页抬头写下这个词。”

我们照他说的做了,他问:“好的,谁能告诉我信念是什么?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举手。

布朗先生笑了,点点头,转身又在黑板上写道:

信念=真正重要的事情的准则

“就像格言吗?”有人大声问。

“就像一句格言!”布朗先生点头说道,继续在黑板上板书,“像一句名人名言,像幸运饼[9]里的一句话。可以激励你们的任何一句谚语或者基本原则。大致说来,信念就是在决定真正重要的事情时可以指引你们的任何东西。”

他把所说的话全都写在了黑板上,然后转过来看着大家。

“那么,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他问我们。

几个同学举手,他一一指着让他们分别作答,然后把答案用草书写在黑板上。

纪律,课堂作业,家庭作业

“还有吗?”他一边念一边写,甚至都来不及转身。

“只需要报出来!”他把大家报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写了出来。

家庭,父母,宠物

一个女生大声说:“环境!”

环境。

他在黑板上写下来,又补充了一点:我们的世界

“鲨鱼,因为它们吃海洋里的死生物!”一个男生说,他叫瑞德,布朗先生写道:鲨鱼

“蜜蜂!”“安全带!”“资源回收!”“朋友!”

“很好!”布朗先生说着,把这些都写了下来。他写完,便又转过来面对我们:“但是还没有人说出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大家都望着他,词穷了。

“是上帝吗?”一个同学说。我看得出来,虽然布朗先生写下了“上帝”,但那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没有再说什么,写道:

我们是谁?

“我们是谁,”他一边说,一边在每一个词下面画线强调,“我们是谁!我们!对吗?我们是哪一类人?你是什么样的人?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吗?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经常扪心自问的吗?我到底是哪一种人?”

“有人正好注意到学校大门旁边的匾额了吗?有谁知道它的意思吗?有人知道吗?”

他扫视一圈,但没有人知道答案。

“匾额上写着:认识你自己,”他点点头微笑着说,“你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知道你们是谁。”

“我以为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学英语。”杰克沙哑着嗓子说,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噢!是的,那也是我们要学的!”布朗先生回答道,我觉得他这样子很酷。他转过身,又在黑板上一直写到头:

布朗先生的九月信念:当面临正确与善良的选择时,选择善良。

“好的,那么,每一位同学听着,”他又转过来面对大家,“我要你们在笔记本上开始谱写一个崭新的篇章,名字就叫‘布朗先生的信念’。”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都按照他的话去做。

“把今天的日期写在第一页的抬头。从现在开始,每个月的月初我会在黑板上写一条布朗先生的新信念,你们就在笔记本上抄下来。到了月底,我们将就此写一篇文章,写这则信念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么到了年底,你们所有人都将带走一份属于你们自己的信念本。

“夏天的时候,我吩咐所有的学生准备好他们自己的个人信念,写在明信片上,到暑假的时候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一律都寄给我。”

“他们真的会那么做吗?”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问。

“噢,是的!”他回答道,“他们真的那么做。实际上,我还让已经毕业很多年的学生寄新的信念给我。那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他顿了顿,捋了捋胡须。

“不过,不管怎样,我知道明年夏天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他打趣道,惹得我们哈哈大笑,“那么,我点名的时候大家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等点完名,我再跟你们讲讲今年要学的有趣的东西——英语。”他说这话的时候指着杰克,样子很可笑,因此大家又大笑了一番。

当我写下布朗先生的九月信念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开始喜欢上学了。不管怎样,总算开始了。

18《午餐》

关于中学午餐的问题,维娅已经给我打过预防针,因此对它的糟糕我早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那么糟。总之,五年级全体学生都同时涌到自助餐厅来了,大家奔向不同的餐桌,你冲我撞,高声喧哗。一位午餐室老师在交代关于不许占位的事宜,但是我没有搞清楚她的意思,也许其他人也没弄懂,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在为他们的朋友占座位。我试图在一张餐桌坐下来,但是坐在一边的同学说,“噢,对不起,这儿有人坐了。”

于是我移到一张空桌子那里,只等大家不再蜂拥,午餐室的老师可以交代下一步的事情。就在她向我们宣读自助餐厅的行为规则时,我环顾了一圈,想看看杰克坐在哪里,但是他不在我坐的餐厅这头。当老师开始叫前面几桌同学去取餐盘,到柜台前排队时,同学们依然还在不停地涌进来。朱利安、亨利和迈尔斯坐在餐厅后面的一张桌子边。

妈妈给我打包了一份芝士三明治、全麦饼干和一盒果汁,所以等我的桌号被叫到的时候我就用不着去排队了,只需细心打开背包,取出午餐包,慢慢打开铝箔包装的三明治。

不用抬头,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知道人们正在相互轻推,斜着眼睛打量我。我本来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但是我想我还没有。

我知道有一桌女孩正在悄悄议论我,因为她们说话的时候用手捂着嘴。她们在交头接耳,眼神不时地落到我身上。

我讨厌自己的吃相。我知道那有多么怪异。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做过一次修补腭裂的手术,四岁的时候又做了第二次,但是现在我的上颚依然还有一个洞。虽然几年前我动过下巴调整手术,但是我不得不用口腔前半部咀嚼食物。我甚至从来没意识到这样子有多难看,直到有一天我参加一个生日派对,一个孩子告诉过生日的男孩的妈妈,他不想跟我坐在一起,因为我太邋遢了,食物屑不断从我嘴里喷出来。我知道那个男孩并无恶意,但是后来他遇到了大麻烦,那天晚上他的妈妈打电话向我妈妈道歉。我从派对回家,来到浴室的镜子前,开始吃一块苏打饼干,想看看自己吃东西时是什么模样。那个男孩说得对。我吃东西的时候像一只乌龟——如果你见过乌龟吃东西的话。就像某种史前沼泽怪。

19《夏天的餐桌》

“嗨,这里有人坐吗?”

我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女孩端着一盘食物,站在我桌子对面。她一头棕色长卷发,穿一件印有紫色和平标志的棕色T恤衫。

“嗯,没有。”我说。

她将午餐盘放在餐桌上,又将背包重重地放在地上,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开始吃起盘子里的芝士通心粉来。

“唉,”她吞了一口说,“我要是像你一样自带三明治就好了。”

“是的。”我点点头说。

“对了,我叫萨默尔,你呢?”

“奥古斯特。”

“很酷的名字。”她说。

“萨默尔!”另一个女孩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你干吗要坐到这里来?快回那边桌子上去。”

“那边太挤了,”萨默尔回答她说,“来这里坐吧,这边宽敞。”

有那么一会儿,女孩看起来很迷茫。我意识到她就是几分钟前对我指指点点的几个女孩中的一个:以手捂嘴,窃窃私语。我猜萨默尔也是那一桌女孩中的一个。

“不用了。”那女孩说完,就走了。

萨默尔看着我,耸耸肩笑了,又咬了一口她的芝士通心粉。

“嗨,我们的名字还蛮搭的。”她一边咀嚼一边说。

我想她应该看出来了,我没搞懂她的意思。

“萨默尔?奥古斯特?”她笑着说,眼睛睁得大大地,等着我反应过来。

“噢,是的!”我恍然大悟。

“我们可以把这里命名为‘夏天’午餐桌,”她说,“只有跟夏天有关的名字的人才能坐这里。我们来看看,是否有人叫六月或者七月?”

“有一个叫玛雅。”我说。

“严格地讲,五月是春天,”萨默尔回答道,“不过如果她愿意坐这里,我们可以破个例。”她俨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有一个叫朱利安,有点像七月化身的朱利亚。”

我没吭声。

“在我的英语班上,有个同学叫瑞德。”我说。

“是的,我认识瑞德,但是瑞德怎么会是夏天的名字?”她问。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只是一种想象,比如,一棵芦苇应该是夏天的事物。”

“是的,好吧,”她点点头,取出笔记本,“还有皮特莎小姐也可以坐这里。她的名字听起来像单词‘花瓣’,我也把它看作夏天的事物。”

“我在她的年级室。”我说。

“我跟她上数学课。”她做了个鬼脸回答道。

她开始在笔记本的倒数第二页列名单。

“那么,还有谁?”她问。

到午餐结束时,我们已经列出可以跟我们同桌的所有同学和老师的名单,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事实上大部分名字都不是夏天的名字,但是都跟夏天或多或少有点联系。我甚至找到了一个让杰克·威尔也能加入的办法,我说把他的名字放进一个跟夏天有关的句子,比如“杰克将要去海滩”,萨默尔表示口服心服。

“不过,如果有人没有夏天的名字却愿意跟我们同桌,”她严肃地说,“如果他们很友好,我们还是要让他们加入的,对吗?”

“是的,”我点点头,“哪怕是个冬天的名字。”

“酷毙了!”她朝我竖了竖大拇指,回答道。

萨默尔看起来跟她的名字很像。她皮肤晒得黝黑,眼眸绿如树叶。

20《从一到十》

妈妈总是习惯按照从一到十的等级来问我对一件事情的感受。这个办法是从我做下巴手术时开始的,那时我不能说话,因为我的嘴巴缝了针。他们从我的臀部取了一根骨头,插进我的下巴,想让它看起来正常一点,因此我浑身上下多处疼痛。妈妈会指着我的一处绷带,我则举起手指,告诉她那里有多疼。一表示有一点疼,十表示疼得不得了,然后等医生来巡视的时候告诉他哪里需要调整,诸如此类的事情。妈妈总是很擅长读懂我的心思。

从那以后,我们养成了用以一到十的尺度来描述每一种疼痛的习惯,比如,如果我只是普通的喉咙痛,她会问:“一到十?”而我会说:“三。”或者任何一个数字。

放学的时候,我出了校门跟妈妈汇合,她像其他所有的父母或者保姆一样,在正大门等我。她抱了抱我,第一句话就说:“那么,今天怎么样?一到十?”

“五。”我耸耸肩说。看得出来,我的回答让她非常惊讶。

“哇!”她轻声说,“简直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我们要去接维娅吗?”

“米兰达的妈妈今天会顺便接她。亲爱的,你想要我帮你背书包吗?”我们穿过学生和家长的人群时,大部分人都在对我行注目礼,“悄悄地”对我指指点点。

“我可以的。”我说。

“看起来太重了,奥吉。”她动手把背包拿了过去。

“妈妈!”我叫了一声,又把背包拽了回来。我抢在她前面,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明天见,奥古斯特!”是萨默尔。她正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

“再见,萨默尔!”我朝她挥了挥手说。

等我们穿过街道,远离了人群,妈妈问:“奥吉,那是谁啊?”

“萨默尔。”

“她跟你同班吗?”

“我有许多班。”

“那她跟你同在某一个班吗?”

“不。”

妈妈期待我再说点什么,可我就是不想说话。

“那么,今天情况还不错?”妈妈问。我知道,她有无数的问题想问我。“每个人都很友好吗?你喜欢你们的老师吗?”

“是的。”

“上周你见过的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他们好吗?”

“很好,很好。杰克很多时候都跟我在一起。”

“那太好了,亲爱的。那个叫朱利安的男孩怎么样?”

我想到他对达斯·西迪厄斯的评价。那一幕恍然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他还行。”我说。

“还有那个棕色头发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夏洛特。妈妈,我已经说过了,每个人都很好。”

“好吧。”妈妈回答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妈妈有点气呼呼的,但我一路上都这样。我们穿过了阿默斯福特大道,一直走到我们的街区,她才开口说话。

“这么说,”妈妈说,“如果萨默尔跟你不同班,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午餐时我们坐在一起。”我说。

我把一块石头控在两脚之间,像踢足球一样,在人行道上来来回回地追着跑。

“她看起来人很好。”

“是的,她不错。”

“她很漂亮。”妈妈说。

“好吧,我知道,”我回答道,“我们有点像美女与野兽。”

我没有停下来看妈妈的反应,而是奋力一脚把石头往前踢开了老远,然后沿着人行道追了上去。

21《学徒》

那天晚上我剪掉了后脑勺的小辫子。爸爸首先注意到了。

“嗯,很好,”他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那玩意儿。”

维娅不敢相信我就这么剪掉了。

“你用了两年的时间才留起来!”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问,“为什么要剪掉?”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有人取笑它吗?”

“没有。”

“你告诉过克里斯托弗要剪掉它吗?”

“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

“那不是真的,”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把它剪掉了。”她烦躁地说了一句,便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爸爸进来给我掖被子时,我和黛西正依偎在床上。他把黛西轻轻挪开,跟我在毯子上并肩躺下。

“这么说,奥吉小狗狗,”他说,“今天过得真的很不错吗?”顺便说一下,这个昵称来自一部老卡通片里一只叫奥吉小狗狗的腊肠犬。我四岁左右时,爸爸从拍卖网上买了这部片子,有一段时间我们老看——尤其在住院的时候。他会叫我奥吉小狗狗,而我会叫他“亲爱的老爸”,正如片中的小狗叫腊肠犬爸爸一样。

“是啊,非常不错。”我点点头说。

“但你整个晚上都这么安静。”

“我想我是累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哈?”

我点点头。

“不过,今天真的过得不错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说:“实际上,比不错更好一些。”

“听你这么说太好了,奥吉,”他亲亲我的额头,柔声说,“在你上学这件事情上,看来妈妈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是的。不过,如果我不想上了还可以辍学,对吗?”

“是的,我们有言在先,”他答道,“不过我想,这取决于你为什么想辍学,你懂的。你得让我们知道。你必须跟我们聊一聊,告诉我们你的感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好吗?你保证会跟我们说的吧?”

“是的。”

“那我可以问问你吗?你在生妈妈的气吗?你知道,整个晚上你都对她怒气冲冲的,奥吉,在送你上学这件事情上,我跟她负有一样的责任。”

“不,她的责任更大。那是她的主意。”

就在这时,妈妈敲了敲门探头进来。

“只是想道一声晚安。”她说。有一两秒钟,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嗨,妈妈。”爸爸拿起我的手朝她招了招,对她说。

“我听说你剪了辫子。”她在床边挨着黛西坐下,对我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情。”我赶紧回答。

“我没说是大事情。”妈妈说。

“今晚你来陪奥吉睡觉吧?”爸爸起身对妈妈说,“总之我还有点工作要做。晚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这是我们关于“奥吉小狗狗”的另一个约定,不过我实在没心情对他说“晚安,亲爱的老爸”。“我为你感到骄傲。”爸爸说着下了床。

妈妈和爸爸总是轮流安顿我睡觉。我还需要他们这样做,我知道有点太孩子气了,但我们就是这样的。

“你去看看维娅好吗?”妈妈在我身边躺下时对爸爸说。

他在门口停下,转过身来,“维娅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耸耸肩,说,“至少她会愿意告诉我的。但是……高中第一天总是有很多事情。”

“嗯,”爸爸用手指着我,眨了眨眼睛说,“孩子们永远有事情,不是吗?”他说。

“一刻不得闲。”妈妈说。

“一刻不得闲,”爸爸重复道,“晚安,二位。”

等他关上门,妈妈抽出了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为我读的书。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真的害怕她跟我“谈话”,我就是不想谈话。不过,妈妈看起来也没有想谈话的意思。她只是翻开书,找到我们上次停下来的地方。《霍比特人》我们已经读到一半了。

“‘住手!住手!’索林大喊,”妈妈大声朗读起来,“但一切都

太迟了,兴奋的矮人已经浪费掉最后的箭矢,比翁好心送给他们的弓也落得毫无用处。

“那天晚上,一行人的士气十分低落,稍后几天他们的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他们已经越过了魔法的溪流,但溪流之后的小径似乎还是同样的蜿蜒曲折,森林也没有任何改变。”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哭了起来。

妈妈把书放下,伸出双臂抱住我。她好像对我的哭并不感到意外。“好啦,”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一切都会好的。”

“对不起。”我抽抽噎噎地说。

“嘘,”她用手背替我擦干眼泪,说,“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为什么我必须这么难看,妈妈?”我喃喃地说。

“你,宝贝,你不难看……”

“我知道自己难看。”

她亲遍了我的脸。她亲了亲我下垂得厉害的眼睛。她亲了亲我看起来像被撞歪了的下巴。她亲了亲我乌龟般的瘪嘴。

她话语温柔,我知道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但是甜言蜜语又不能改变我的长相。

22《九月完了叫醒我》

接下来的九月真是难熬。我不习惯早起。我也不习惯家庭作业的概念。月底的时候我还接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测验”。妈妈在家教我的时候,我可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测验”。我也很难接受再也没有空闲时间。以前,我想玩就玩,但现在好像总是要为学校做一大堆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校园生活实在太糟糕了。对同学们来说,每上一门新课都像是一个新的“不能盯着看”我的机会。他们会从笔记本后面或者认为我没注意的时候鬼鬼祟祟地瞄我一眼。为了避免在路上碰见我,他们会兜上一个大圈子,好像我身上有细菌,好像我的脸会传染。

走廊总是很拥挤,我的脸总是会惊吓到某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同学,也许他还没听说过我。他会发出一个人在入水之前屏住呼吸的声音,小小的“呼”的一声。头几个星期,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四五次:在楼梯上,在储物柜前,在图书馆里。学校有五百个孩子:最终他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看见我的脸。才几天时间,我就知道关于我的一个外号已经传开,因为每隔一会儿我就会看见一个同学在经过我身边时用手肘推推他的朋友,或是在我路过他们时捂着嘴说悄悄话。我只能想象他们在谈论我什么。事实上,我宁愿不去想象。

顺便说一下,我不是说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怀着恶意,没有一个同学大笑或者发出什么声音,类似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正常的傻孩子。我知道这一点。我有点想跟他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比如,没关系,我知道自己长相奇怪,看看吧,我不咬人的。唉,事实上,如果一个伍基人[15]突然来学校上学,我也会好奇的,我也可能会盯着他看!如果我跟杰克或萨默尔走在路上,我也许会低声对他们说:喂,那边有个伍基人。如果那个伍基人听到我说的话,他也会知道我不怀恶意。我只不过指出了一个事实:他是个伍基人。

大概过了一周时间,全班同学才习惯了我这张脸。这些同学每天上课都会见到。

大约两个星期以后,全年级同学才适应我的脸。这些人在自助餐厅、课间时间、体育课、音乐课、图书馆、电脑课我才会碰到。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全校同学才慢慢接受了我的脸。各个年级的同学。他们中有一些人已经是大孩子了。有的发型夸张搞笑。有的鼻子上戴着鼻环。有的一脸青春痘。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我。

23《杰克·威尔》

无论在年级室,还是上英语课、历史课、计算机课、音乐课和科学课,我都跟杰克形影不离,因为所有的课我们都在一起上。老师每堂课都要分配座位,结果每堂课我总是坐在杰克旁边,因此我认为,要么是老师们被告知要把我和杰克安排在一起,要么就纯属惊人的巧合。

我也跟杰克结伴去上课。我知道他注意到了同学们都盯着我看,可他却假装没看见。不过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上历史课,一个高大的八年级学生一步两个台阶地飞奔下楼,不小心在楼梯口撞到我们,把我撞倒了。这家伙扶我站起来,只瞄了我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哇!”然后他像为我掸灰尘一样拍拍我的肩,追赶他的朋友去了。由于某种原因,我和杰克突然大笑起来。

“那家伙的表情太滑稽了!”在课桌前坐下时杰克说。

“我就说嘛,对不对?”我说,“他是这样叫的,哇!”

“我发誓,他一定尿裤子了!”

我们笑得太厉害了,历史老师罗什先生不得不叫我俩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在读完古代苏美尔人如何制造日晷后,杰克低声问:“你想不想把那些家伙暴打一顿?”

我耸耸肩。“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我想。我觉得你应该搞一把喷射水枪什么的,用什么办法安装到你的眼睛上。这样,有人盯着你看时,你就朝他们脸上扫射一番。”

“里面加点绿色史莱姆[16]什么的。”我回答。

“不,不,加鼻涕虫汁和狗尿。”

“对头!”我完全同意。

“孩子们,”罗什先生在教室那头说,“大家还在读书。”

我们点点头,低头看着书。过了一会儿,杰克低声说:“你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奥古斯特?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做做整形手术什么的吗?”

我笑着指指自己的脸:“有没有搞错?这已经是整过形的了!”

杰克拍拍脑门,狂笑不止。

“老兄,你该起诉你的医生!”他笑着说。

这一次,我们笑得太过头了,连罗什先生走过来把我们跟邻桌调换了位置,都没法让我们停下来。

24《布朗先生的十月信念》

布朗先生的十月信念是:

你的行为,是你的纪念碑。

他告诉我们,这句话写在几千年前死去的某个埃及人的墓碑上。因为我们即将开始学习古埃及史,所以布朗先生觉得引用这条铭文是不错的选择。

这是我写的感想:

这条格言意味着我们应该为所做的事情被铭记。我们的所作所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远比我们说过的话或我们长什么样子更重要。我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超越死亡。我们的所作所为像人们为死去的英雄竖立的纪念碑,像埃及人为纪念法老建造的金字塔。唯一不同的是,它们不是由石头做成的,而是由人们对你的记忆凝成。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行为像是你的纪念碑——用记忆而不是用石头做成的纪念碑。

25《苹果》

我的生日是十月十号。我喜欢我的生日:10月10日。如果我恰恰出生在早晨或者晚上的10点10分就好了,但不是。我是在后半夜出生的。不过我依然觉得我的生日很酷。

我通常会在家里开一个小派对,但是,今年我问妈妈,是不是可以搞一个保龄球派对。妈妈很惊讶,却很开心。她问我想邀请班里的哪些人,我说年级室的每一个人,外加萨默尔。

“那可是很多人呢,奥吉。”妈妈说。

“我必须邀请每一个人,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同学因为发现别人被邀请了而自己没有觉得感情受到伤害,好吗?”

“好吧,”妈妈同意了,“你甚至愿意邀请那位‘怎么回事’同学?”

“是啊,你可以邀请朱利安,”我回答道,“天啊,妈妈,你早该忘掉那件事了。”

“我明白,你说得对。”

几个星期以后,我问妈妈哪一些人会来参加我的派对,她说,“杰克·威尔,萨默尔,瑞德·金斯利,鲍斯·马克西斯。还有几个同学说他们争取来。”

“比如谁呢?”

“夏洛特的妈妈说,夏洛特那天早些时候要参加一个舞蹈演出,如果时间来得及她会尽力赶来参加你的派对。特里斯坦的妈妈说,他足球比赛结束以后会过来。”

“就这么些人吗?”我问,“好像……只有五个人。”

“不止五个,奥吉。我想很多人只是因为已经有了安排。”妈妈回答道。我们在厨房里。她正把手中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这样我才能吃。苹果是我们刚从农夫集市买回来的。

“什么样的安排?”我问。

“我也不知道,奥吉。我们的邀请发得有点晚了。”

“不过,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他们给的是什么理由?”

“每个人给的理由都不一样,奥吉,”她听起来有点不耐烦,“真的,亲爱的,他们的理由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同学们有安排了,仅此而已。”

“朱利安给出的理由是什么?”我追问。

“你知道的,”妈妈说,“他妈妈是唯一没有回复邀请的人,”她凝视着我,“我想苹果不会落在离苹果树很远的地方。”

我笑了,因为我觉得她在开玩笑,但马上就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关系。现在去洗手,你可以吃苹果了。”

结果,我的生日派对比我想象的小多了,但是依然很棒。杰克、萨默尔、瑞德、特里斯坦以及鲍斯·马克西斯都从学校赶来了,克里斯托弗也来了——与他的父母一起从布里奇波特远道而来。还有本叔叔也来了。凯特姑妈和宝叔叔也从波士顿开车来了,不过奶奶和爷爷还在佛罗里达过冬。派对很好玩,因为所有的大人都在我们旁边的轨道打保龄球,所以看起来真的像有一大堆人在那里庆祝我的生日。

26《万圣节》

第二天中午,萨默尔问我万圣节打算扮什么。当然啦,自去年万圣节以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我脱口而出。

“波巴·费特。”

“你知道那天可以穿万圣节服装来上学,对吗?”

“不可能,真的吗?”

“只要不越线就行。”

“什么,比如不带枪支之类的玩意儿?”

“一点不错。”

“喷气枪可以吗?”

“我想喷气枪和真家伙没什么两样,奥吉。”

“噢,天哪……”我摇摇头说。波巴·费特就佩着一把喷气枪。

“无论如何,我们再也不必穿得像书里的角色了,低年级时这是必需的。去年我扮了《绿野仙踪》里的西方邪恶女巫。”

“但是《绿野仙踪》是一部电影,不是书。

“有没有搞错?”萨默尔回答,“是先有书的!实际上,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每晚都读给我听。”

萨默尔说话的时候,尤其是她在兴头上时,眼睛总是眯缝着,像迎着太阳。

我很少见到萨默尔,因为我们只在一起上英语课。不过从学校的第一顿午餐开始,我们每天都一起坐在“夏天的餐桌”上,就我们两个人。

“那么,你会扮谁?”我问她

“还不知道。我有一个特别想扮的角色,不过我想可能会有点傻乎乎的。你知道吗,萨凡纳她们一帮人今年都打算不穿万圣节服了。她们觉得我们已经太老了,不能过万圣节了。”

“什么?真让人无话可说。”

“我就说嘛,是不是?”

“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些女生的看法。”

她耸耸肩,长长地吸了一口牛奶。

“那么,你想扮哪个傻乎乎的家伙?”我笑着询问她。

“答应我,不许笑?”她扬了扬眉,耸耸肩,有点尴尬地说,“一只独角兽。

我低头看着我的三明治,笑了。

“喂,你答应不许笑的!”她哈哈大笑。

“好,好吧,”我说,“不过你是对的,那是太傻了。”

“我知道!”她说,“但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会用混凝纸做头,把角涂成金色,鬃毛也涂成金的……会很拉风的。”

“好吧,”我耸耸肩,“那你就去做。谁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呢,对不对?”

“也许我只会穿着它参加万圣节大游行,”她打了个响指说,“我会扮成哥特女孩来上学。是的,就她了,这就是我要扮的。”

“听起来不错。”我点点头说。

“多谢了,奥吉,”她咯咯直笑,“你知道吗,这就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我觉得可以跟你无话不谈。”

“是吗?”我点点头,朝她竖了竖大拇指,“酷毙了。”

27《学校照片》

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惊讶我拒绝参加十月二十二日学校的合照。绝不。不,谢谢。前一段时间我拒绝了所有拍照的要求。我猜你们可能会称之为恐惧症。不,实际上,这不是恐惧症。这是一种“憎恶感”,这个词我是刚刚在布朗先生的课堂上学到的。我憎恶拍照。就这样,我把它用到造句里了。

我以为妈妈会竭力让我克服“憎恶”情绪,参加拍摄,但是她没有。但不幸的是,虽然我想方设法不拍个人照,却逃不掉全班的集体照。呦,摄影师看到我的时候好像吸了一口柠檬汁。他一定觉得我毁了这张照片。我在前排,还坐着。我没有笑,即使笑了也没人看得出来。

28《“奶酪附体”》

就在不久前我才注意到,虽然大家习惯了我的存在,但是没有人真正愿意触碰到我。我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毕竟这是初中,大家不会像小孩子那样随处走动,你敲我打。但是在周四的舞蹈课上——貌似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课了——舞蹈老师安塔娜比太太想让西蒙娜·陈做我的舞伴。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患有“恐慌症”的人,只是听说过,但那一刻,我敢肯定西蒙娜受到了“恐慌症”的袭击。她惊恐万分,脸色煞白,不到一分钟就大汗淋漓,然后她找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说一定要去上厕所。总之,安塔娜比太太放了她一马,因为她最后再也没有让大家配对跳舞。

接下来是昨天的科学选修课,我们正在做一种很酷的神秘粉末实验,区分物质到底是酸性还是碱性。每个人都必须在加热板上把神秘粉末烧热,进行观察,因此我们都带着笔记本,在粉末周围挤成一团。当时有八个同学上选修课,其中七个人挤在加热板的一边,而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则宽宽松松地站在另一边。这一幕我当然看在眼里,但我希望鲁宾小姐不会注意到,因为我不想她说什么。但是她当然注意到了,当然还是说话了。

“孩子们,那边地方大着呢,特里斯坦,尼诺,站到那边去。”她说。于是特里斯坦和尼诺挪了过来。特里斯坦和尼诺一直对我不错。往明里说,不是友好到毫不避嫌地跟我一起玩,而是不错,比如他们会跟我打招呼,像对待普通人那样跟我寒暄几句。当鲁宾小姐叫他们站到我这边时,他们甚至都没有做鬼脸——许多同学以为我没注意时就会那么做。总之,一切都算正常,直到特里斯坦的神秘粉末开始融化。正当他把箔片从加热板移走的时候,我的粉末也开始融化了,于是我也动手把箔片从加热板上取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特里斯坦猛地一甩手,动作之快,把箔片甩到了地板上,这样所有人的箔片和加热板都被撞翻了。

“特里斯坦!”鲁宾小姐叫了起来,但特里斯坦甚至都没去管洒了一地的粉末,也顾不上破坏了整个实验。他最关心的是冲到实验室水槽边,把手洗干净,越快越好。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知道,在毕彻预科学校,有一种事件叫“碰到我”。

我觉得这有点像《小屁孩日记》里的“奶酪附体”。在那个故事里,孩子们很害怕在篮球场上碰到发霉的奶酪,因为会被霉运附体。在毕彻预科学校,我就是那块发霉的“千年奶酪”。

29《万圣节服装》

对我来说,万圣节是天底下最棒的节日。它甚至盖过了圣诞节。我可以换上奇装异服。我可以戴上面具。我可以跟其他戴面具的孩子一样四处溜达,没有人会觉得我奇怪。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没有人认识我。

我希望每一天都是万圣节。我们可以一直戴着面具,这样就能够四处游历,广交朋友,不用去理会面具下的我们长什么样子。

小时候,我无论到哪儿都戴着一顶宇航员头盔。去操场戴着。去超市戴着。去学校接维娅也戴着。就算在盛夏季节,就算我热得汗流满面也戴着。我想我戴了好几年,但是做眼部手术时,我不得不将它取下来。我想那时我大约七岁。从那以后我们就找不到那顶头盔了。妈妈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她觉得可能落在外婆的阁楼上了,她一直想找到它,不过那时我已经习惯不戴它了。

我保留着所有穿着万圣节化妆服的照片。第一个万圣节,我扮成了一只南瓜;第二个万圣节,我成了跳跳虎;第三个万圣节,我成了彼得·潘(爸爸则装扮成了胡克船长);第四个万圣节,我成了胡克船长(爸爸则装扮成了彼得·潘);第五个万圣节,我打扮成了一个宇航员;第六个万圣节,我是欧比旺·肯诺比;第七个万圣节,我又成了克隆帝国风暴兵;第八个万圣节,我则扮成了达斯·维达;第九个万圣节,我扮成了一个骷髅幽灵,骷髅面具下有假血汩汩渗出来。

今年我打算扮成波巴·费特:不是《星球大战II:克隆人的进攻》里的小波巴·费特,而是《星球大战V:帝国反击战》中的赏金猎人波巴·费特。妈妈到处寻找道具服,但都没有我穿的尺码,因此她买了一套姜戈·费特的道具服——因为姜戈是波巴的父亲,他们穿同样的盔甲——她把盔甲涂成了绿色。她还另外花了好多功夫把它做旧。不管怎么说,它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妈妈很会做衣服。

在年级室里,大家都在谈论万圣节的化妆事宜。夏洛特打算扮成《哈利·波特》里的赫敏,杰克要打扮成狼人。一个诡异的巧合是,我听说朱利安想扮姜戈·费特。我觉得,如果他知道我要扮波巴·费特,一定会很不爽。

万圣节那天早晨,维娅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绪崩溃,大哭了一场。她一向沉着冷静,但是今年却已几度失控。爸爸上班快迟到了,正在大喊大叫:“维娅,快走!赶紧走了!”爸爸一向极有耐心,不过如果上班要迟到,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的叫喊只会让维娅更加焦虑不安,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于是妈妈叫爸爸送我去学校,她来对付维娅。妈妈匆匆忙忙地跟我吻别,我甚至还没穿上万圣节服装,她就已经到维娅的房间里去了。

“奥吉,我们现在就走!”爸爸说,“我要开会,不能迟到!”

“我还没换衣服!”

“那赶紧换啊!给你五分钟,我在门外等你。”

我冲进自己房间,动手穿波巴·费特的道具服,但是突然我又不想穿了。我不确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需要绑太多带子,我需要有人帮忙才穿得上。或者是因为这套衣服还残留着颜料的味道。我只知道穿上它需要大费周章,而且爸爸又在等,如果我让他迟到,他会抓狂的。因此,在最后一刻,我匆匆穿上了去年的骷髅幽灵衣。这是一套简易的行头,就一件黑长袍和一个大大的白色面具。我出门的时候冲妈妈喊了一声“再见”,但是她完全没听见。

“我以为你会扮成姜戈·费特。”我走到家门外面时,爸爸说道。

“是波巴·费特!”

“不管穿什么,”爸爸说,“总之这套衣服效果更好。”

“是的,它很酷。”我回答。

30《骷髅幽灵》

那天早晨,当我穿过大厅向储物柜走去的时候,我不得不说,感觉好极了。现在一切都迥然不同。我不一样了。以前我走在这里,低头哈腰,尽量避免被人看见,今天我却可以挺胸抬头,东张西望了。我希望被人看见。一个同学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走过来了,长长的白色骷髅头淌着假血,我们在楼梯擦肩而过时互相击掌致意。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有一秒钟我突发奇想,如果他已经知道面具下的人是我,会怎么办。

我预感这将是我有生以来最棒的一天,但是这时,我来到了年级室。我进门看到的第一身行头是达斯·西迪厄斯。他的橡胶面具几可乱真,黑色面罩罩头,一袭黑色的长披风。我马上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朱利安。他肯定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以为我要扮成波巴·费特。他正在跟两个“木乃伊”说话——一定是迈尔斯和亨利,他们一直朝门口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进来。我知道他们等的不是骷髅幽灵,而是波巴·费特。

我本来想坐在自己平常坐的位置上,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发现自己朝他们旁边的课桌走了过去,我听到他们在聊天。

一个“木乃伊”说:“看起来真的很像他。”

“这部分尤其像……”朱利安的声音回答道。他用手指了指脸颊和达斯·西迪厄斯面具上的眼睛。

“其实,”“木乃伊”说,“真正像的是干瘪的脑袋。你们看见了吗?他看起来跟那一模一样。”

“我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半兽人。”

“噢,是的!”

“如果我长成那样,”朱利安笑着说,“我对上帝发誓,我愿意每天戴着面罩。”

“关于这一点我想过很多,”另一个“木乃伊”说,听起来很严肃,“我真的觉得……如果我长成他那个样子,说正经的,我觉得我会自杀。”

“你不会的。”“达斯·西迪厄斯”回答。

“会的,真的,”那个“木乃伊”坚持己见,“我不能想象每天照镜子看见自己那样子。那太可怕了。而且永远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你为什么整天跟他待在一起?”“达斯·西迪厄斯”问。

“我不知道,”“木乃伊”答道,“图什曼叫我开学的时候多跟他在一起,他一定也跟所有老师打了招呼,叫他们在所有课上把我们俩安排在一起坐什么的。”“木乃伊”耸了耸肩。我当然熟悉这耸肩的动作。我熟悉这个声音。我真想马上跑出教室,但是我待在原地,想听杰克·威尔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问题在于,他总是鞍前马后地跟着我。那我该怎么办?”

“甩掉他!”朱利安说。

我不知道杰克是怎么回答的,因为我从教室走了出去,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来过。下楼的时候,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哭了出来。我简直无能为力。我泪如泉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戴着面具走路,无法擦眼泪。我在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小地方。我想掉进一个洞:一个可以吃掉我的小小黑洞。

31《名字》

老鼠男。畸形人。怪物。弗雷迪·克雷格。E.T.。恶心男。蜥蜴脸。变种人。我知道他们这么叫我。我已经久经沙场,知道孩子也可能变得邪恶。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终于,我走到二楼的洗手间。这里空无一人,因为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所有人都在教室。我锁上小隔间的门,摘下面具,不知道哭了多久。后来我来到护士站,告诉护士我有点肚子疼。这是真的,因为我感觉好像肚子被踢了一脚。莫莉护士让我躺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给妈妈打电话。十五分钟后,妈妈到了门外。

“亲爱的,”妈妈过来抱住我说。

“嗨。”我咕哝着。我不希望她问这问那,等过一会儿再说。

“你肚子疼?”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一边感觉我的体温,一边问。

“他说他想吐。”莫莉护士说道,她那漂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而且头疼。”我低声说。

“我在想,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妈妈一脸着急地说。

“有一条胃虫在游走。”莫莉护士说。

“噢,天啊,”妈妈摇摇头说,眉头紧蹙,“我是不是该叫辆出租车?你可以走回家吗?”

“我可以走。”

“多么勇敢的孩子!”莫莉护士送我们往门外走的时候拍拍我的背说,“如果他呕吐或者发烧,你应该打电话叫医生。”

“当然,”妈妈握着莫莉护士的手说,“非常感谢你照顾他。”

“乐意效劳,”莫莉护士用她的手抬起我的下巴,说,“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我点点头,喃喃地道了一声“谢谢”。妈妈和我一路搀扶着回到家。我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是不是好一点了,放学后要不要去玩“不给糖就捣蛋”的游戏,我说不要。这让她很担心,因为她知道我一向多么喜欢玩这个游戏。

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对爸爸说:“……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玩‘不给糖就捣蛋’……不,根本没发烧……嗯,如果到明天还不好的话我会的……我知道,可怜的小人儿……连万圣节都无法好好过。”

第二天是星期五,我也没去上学。因此我有整个周末的时间来思考每一件事情。我非常确定,我再也不会回学校上学了。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