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
多么文雅的举动!宛若天使的作为!媲美上帝之见解!宇宙的精华!

—— 摘自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1《北极》

“土豆灯”在科学展览上大获成功。杰克和我得了A。这是他整整一年来所有课程中拿到的第一个A,因此他激动万分。

所有的科学展览项目都陈列在体育馆的桌子上。陈列方式跟十二月的“埃及博物馆”一个样,只不过这次摆在桌子上的不是金字塔和法老,而是火山和立体分子模型。也不需要同学们像上次那样带领父母参观每一个人的手工艺品,而是我们必须站在自己的桌子旁,等所有的父母一个一个地走过来参观。

这里有个算数问题:全年级六十个同学等于就有六十对父母——还不包括祖父母。所以至少有一百二十双眼睛看向我。这些大人的眼睛还不像他们孩子的眼睛那样习惯我的存在。这就好像罗盘的指针,无论你面向何方,它总是指向北方。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罗盘,而我对他们来说就像北极。

这就是我不喜欢有家长参加学校活动的原因。不过已经不像新学期开学时那么糟糕了。比如感恩节分享日,我觉得那是最糟糕的一次。那是我第一次一下子必须面对家长。接下来是“埃及博物馆日”,不过那次还好,因为我化装成了“木乃伊”,没有人注意到我。后来是冬季音乐会,我简直恨透了,因为我必须参加合唱。我不但不会唱,还感觉自己像是在展览。新年艺术作品展虽然不是那么糟,但是依然让人恼火。他们把我们的艺术作品全部摆放在学校的走廊上,让父母来检验。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大人在走廊上从我身边经过,这相当于重新开了一次学。

不管怎么样,我不是介意人们对我的反应。我说过无数次了:我已经习惯了。我不会让这些困扰自己。这有点像出门的时候外面下着毛毛雨。你不会因为下毛毛雨而穿上雨靴。你甚至都不会打伞。你冒雨走着,几乎注意不到头发被打湿。

但是当偌大的体育馆挤满了家长时,毛毛细雨就彻底变成了一场暴风雨。每个人的眼睛扫视着你,就像一道道巨浪打过来。

妈妈和爸爸一直在我的桌子旁,还有杰克的父母。很有趣,孩子们怎么分组,父母分组也一模一样。比如我的父母、杰克的父母和萨默尔的妈妈相见甚欢。我也看见朱利安的父母与亨利的父母、迈尔斯的父母一直在一起。甚至连大小马克斯的父母也形影不离。真有意思。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了妈妈和爸爸,他们也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发现。

我想,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妈妈说。

2《奥吉娃娃》

有一段时间,“战争”是我们唯一的话题。二月是“战争”最严峻的时候。事实上当时已经没有人跟我们说话了,朱利安开始在我们的柜子里留纸条。他给杰克的留言很愚蠢,比如:你这个烂货,笨蛋!不会有人再喜欢你了!

给我留言是:怪胎!还有一条写着:滚出我们的学校,半兽人!

萨默尔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纸条交给鲁宾小姐,她是初中部的教务长,或者干脆给图什曼先生,但我们觉得像是打小报告。好吧,不是说我们就不会留纸条,而是我们留的实在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只是有点搞笑和挖苦。

一条是这么写的:你真漂亮,朱利安!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爱你的比尤拉。

另一条是:喜欢你的头发!亲亲,比尤拉。

还有一条是:你是个乖宝宝。挠挠我的脚丫子吧。亲亲,比尤拉。

比尤拉是我和杰克虚构出来的人物。她有很多很多恶心的习惯,喜欢吃脚趾缝里绿油油的东西,吮吸指关节。我们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深深迷恋上朱利安,因为他的长相和举手投足都很像KidzBop组合的某个成员。

二月份朱利安、迈尔斯和亨利还捉弄过杰克好几次。他们倒没有捉弄我,我想,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他们被逮到在“欺负”我,将会是个大麻烦。他们觉得,杰克是一个更容易的目标。因此,有一次他们偷了他的运动短裤,在更衣室里玩“猴子在中间”[44]的游戏。还有一次,迈尔斯在年级室挨着杰克坐,他把杰克的作业单拂下桌,揉成团,掷给了教室另一头的朱利安。如果皮特莎小姐在的话,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是那天来的是一个代课老师,她永远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杰克对这类事情总是应付自如。他从来不让别人看出他很难过,不过我知道,他有时还是很难过的。

我们年级的其他同学都知道这场纷争。除了萨凡娜那一帮人,女孩子一开始都保持中立。但是到三月的时候,她们都厌倦了此事。有些男孩也是。比如有一次,朱利安正要往杰克的背包里倒铅笔屑,他们的死党阿莫斯一把把背包从朱利安手里抢过来,还给了杰克。我觉得好像大多数男生开始不买朱利安的账了。

就在几个星期前,朱利安开始散播一个可笑的谣言,说杰克雇佣了一个“职业杀手”去“收拾”他、迈尔斯和亨利。这个谎言实在太无聊了,实际上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他。因为这件事,站在他那边的男生纷纷变节,明确转为中立。因此到三月底的时候,只有迈尔斯和亨利还站在朱利安那一边——我想,连他们也厌倦了这场“战争”。

我确信大家也都不在我背后玩“瘟疫”游戏了。如果我偶然撞到他们,也没有人会再退缩了,别人向我借铅笔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得好像笔上有虱子一样。

现在也有人不时跟我开开玩笑。比如有一天我看见玛雅在一张丑娃娃信签上给艾莉留言,不知道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创造丑娃娃的人是以我为标准的吗?”

玛雅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信以为真。等反应过来我只是开玩笑时,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你太好玩了,奥古斯特!”她说。然后她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了艾莉和其他女生,大家也都觉得很好玩。好像一开始她们觉得很震惊,但看到我一笑了之,便明白可以放心地拿这件事情开玩笑了。第二天,我发现我的椅子上放着一只丑娃娃钥匙扣,还有一张玛雅的便条,上面写道:送给世界上最可爱的奥吉娃娃!亲亲,玛雅。

这种事情搁在六个月前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但是现在越来越频繁了。

同时,大家对我开始戴助听器这件事也非常体谅。

3《“洛博特”》

从儿时起,医生就警告我父母,有朝一日我会需要戴助听器。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把我吓坏了:也许是因为所有跟我的耳朵有关的事情都让我心烦。

我的听力变得越来越糟,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脑子里一直就有的海浪声变得越来越大了。它盖过了人的声音,让我感觉像置身水下。如果坐在教室后面,我就听不见老师说话。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告诉妈妈或者爸爸,结果就是戴上助听器——我希望可以撑过五年级,不用戴什么助听器。

但等到十月做健康年检时,我听力测试不合格,医生说:“小伙子,是时候了。”他把我送到一个耳科专家医生那里,让他给我的耳朵做检查。

在我的五官里面,我最讨厌耳朵。它们在我脸侧像两只握紧的小拳头。它们的位置也偏低,看起来像捏扁的比萨面团支在我脖子上。好吧,也许我有点夸张。但我真的恨死它们了。

耳科医生第一次把助听器拿出来给我和爸爸妈妈看时,我呻吟了一声。

“我不要戴这玩意儿。”我双手往胸前一抱,大声宣布。

“我知道它们可能看起来大了一点,”耳科医生说,“但是我们必须用头箍把它们绑起来,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把它们贴在你耳朵上。”

明白了吧,普通助听器通常有一部分是可以套在外耳上的,这样就可以让耳蜗固定到位。但就我而言,由于我没有外耳,他们必须把耳蜗放进一条加强型的头箍里,再把头箍固定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不能戴这个东西,妈妈。”我抱怨道。

“几乎注意不到它们,”妈妈想努力显得高兴一点,说,“看起来像耳机。”

“耳机?看看它们,妈妈!”我生气地说,“我看起来会像洛博特!”

“哪个洛博特?”妈妈心平气和地问。

“洛博特?”耳科医生笑了,他正看着“耳机”在做调整,“《帝国反击战》?那个后脑勺绑着很酷的仿生无线电发射器的光头男人?”

“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妈妈说。

“你知道《星球大战》的玩意儿?”我问耳科医生。

“知道《星球大战》的玩意儿?”他说着,把那家伙套在我头上,“实际上是我发明了《星球大战》的玩意儿!”他往椅背上一靠,看看头箍是否合适,然后又把它摘了下来。

“奥吉,现在我想跟你说明一下所有这套东西是怎么回事,”他指着一副助听器的各种零部件说,“这块塑料薄片连接着耳膜上的导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十二月份采模的原因,为的是保证这个部分放进你的耳朵里舒适合体。这部分叫音钩,好吗?这部分很特殊,我们用它连接支架。”

“洛博特的装备。”我痛苦地说。

“嘿,洛博特很酷的,”耳科医生说,“它不会使你看起来像一只广口瓶,知道吗?那会非常糟糕。”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耳机”套在我头上,“就这样了,奥古斯特。现在感觉怎么样?”

“非常不舒服!”我说。

“你会很快适应的。”他说。

我照了照镜子。我的眼睛开始流泪了。因为我只看见我的头部两侧伸出的许多导管——像天线一样。

“我真的必须戴这玩意儿吗,妈妈?”我尽量抑制住不哭出来,“我讨厌它们,戴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耐心点,小家伙,”医生说,“我还没把它们打开呢。等你听到区别再说,你会想戴的。”

“不,我不想!”

这时,他打开了。

4《听觉明亮》

我该怎么描述医生打开助听器之后我所听到的东西?或者我听不见的东西?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脑海中的大海不复存在。它消失了。我能清清楚楚听见各种声音。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置身于一间灯泡坏了的屋子,只有换了灯泡你才会意识到原先屋子有多暗,你会像这样——哇!这么明亮!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词跟视觉上的“明亮”意思相同,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因为我的耳朵现在可以说“听觉明亮”。

“听起来怎么样,奥吉?”耳科医生问,“你听得到我吗,小家伙?”

我看着他笑了笑,但没有作声。

“亲爱的,你听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吗?”妈妈问。

“你不用大喊大叫,妈妈。”我高兴地点点头。

“你听得更清楚了?”耳科医生问。

“我再也听不见噪音了,”我回答道,“我耳朵里真清净。”

“白噪音消失了。”他点点头说。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我说你会喜欢你听到的东西的,奥古斯特。”他又把左耳的助听器调整了一番。

“是不是听起来差别很大,亲爱的?”妈妈问。

“是的,”我点头,“听起来……明亮多了。”

“那是因为你现在有仿生听力了,小家伙,”耳科医生一边调整右耳助听器一边说,“现在摸摸这里。”他把我的手放到助听器后面。“感觉到了吗?那是音量旋钮。你得找到一个适合你的音量。我们接下来就调整。好了,你觉得怎么样?”他举起一面小镜子,让我看大镜子里面助听器的操作效果。我的头发把大部分头箍都盖住了。唯一探出来的部分是导管。

“你对你的新仿生助听器感觉还好吧?”耳科医生从镜子里看着我,问道。

“是的,”我说,“谢谢你。”

“真是太感谢了,詹姆斯医生。”妈妈说。

我戴着助听器在学校露面的第一天,还以为同学们会大惊小怪。但是没有人这么做。萨默尔很高兴我的听力好转,杰克说这让我看起来像一个联邦调查局特工什么的。仅此而已。布朗先生在英语课上问了一下我这个东西,但不是这样问的——你头上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是说,“如果你需要我重复一下,奥吉,请一定告诉我,好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提心吊胆?有趣的是,有时候你一直对一些事情忧心忡忡,结果却没什么大不了的。

5《维娅的秘密》

春假过后几天,妈妈发现维娅隐瞒了她下周在学校上演校园戏剧的消息。妈妈气疯了。其实妈妈也没有气得那么厉害(不过爸爸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是维娅这么做,她真的很生气。她和维娅大吵了一架。我能听见她们在维娅的房间里互相吼叫。我的“仿生洛博特耳朵”听见妈妈说:“你最近是怎么了,维娅?你喜怒无常、郁郁寡欢、神神秘秘……”

“没有跟你们说一场愚蠢的戏剧,怎么就不对了?”维娅几乎在尖叫,“我在里面连一句台词都没有!”

“你的男朋友有!难道你不想让我们去看他演出吗?”

“是的!实际上,我就是不想!”

“不要叫!”

“是你先叫的!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你已经让我一个人待一辈子了,不知道你怎么又突然对我的高中生活感兴趣……”

妈妈怎么回答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连我的“仿生洛博特耳朵”也接收不到一丝信号。

6《我的“洞穴”》

到晚饭前,她们俩似乎已经和好了。爸爸下班迟了。黛西在睡觉。白天早些时候她吐得很厉害,妈妈预约了明天早晨的兽医。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没有人说话。

最后,我说:“那么,我们要去看贾斯汀演的戏吗?”

维娅没说话,只低头看着盘子。

“你知道的,奥吉,”妈妈平静地说,“这出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感兴趣的。”

“这么说,我不会被邀请喽?”我看着维娅说。

“我没那么说,”妈妈说,“只是我认为你不会喜欢。”

“你会觉得非常无聊。”维娅说,好像在指责我什么似的。

“你和爸爸要去吗?”我问。

“爸爸会去,”妈妈说,“我和你在家待着。”

“什么?”维娅朝妈妈叫道,“好极了,这么说你打算用不去来惩罚我的诚实?”

“一开始你并不想让我们去,记得吗?”妈妈回答。

“但是现在你知道了,我当然希望你去!”维娅说。

“你们俩在说什么?”我大声问。

“没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维娅学校里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妈妈说。

“你们在撒谎。”我说。

“你在说什么?”妈妈有点震惊地说。连维娅也很惊讶。

“我说你撒谎!”我嚷嚷道。“你在撒谎!”我站起来朝维娅吼叫道,“你们俩都是骗子!你们俩当着我的面撒谎,就像我是个白痴!”

“坐下,奥吉!”妈妈抓住我的手臂说。

我挣脱了,指着维娅。

“你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叫喊道,“你不过不想让你高中的新朋友知道你的弟弟是个怪胎罢了!”

“奥吉!”妈妈叫道,“那不是真的!”

“别骗我,妈妈!”我尖叫起来,“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不是弱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沿着走廊跑进我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太用劲了,竟然听到门框后面的墙上有碎块脱落下来。我抓了一个枕头盖到我恶心的脸上,在上面摆了一堆毛绒玩具,好像自己正在一个小小的洞穴里。如果可以把枕头一直顶在脸上四处走动,我会的。

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气急败坏的。晚餐开始时,我并没有真的生气。我甚至都不觉得难过。但是突然之间我就爆发了。我知道维娅不希望我去看她那出愚蠢的戏。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以为妈妈会马上跟进我房间,但是她没有。我希望她发现我在毛绒玩具堆成的“洞穴”里,所以我等了一会儿,但是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没有跟来。这很不正常。平常我在房间里生闷气的时候,她都会来看看我。

我想象妈妈和维娅在厨房里谈论我。我想象维娅非常非常地难过。我想象妈妈在引咎自责。等爸爸回家的时候,他也会对她大发雷霆。

我在枕头和毛绒玩具之间扒开一个小小的洞,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妈妈还没有到我房间里来。她们还在吃饭吗?出什么事了?

终于,门打开了。是维娅。她甚至都没有走到我床前来,也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悄悄地进来。她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

7《告别》

“奥吉,”维娅说,“快来,妈妈需要跟你谈谈。”

“我不会道歉的!”

“不是说你的事!”她叫道,“不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跟你有关,奥吉!快起来。黛西病了,妈妈要带她去宠物医院看急诊。来告别吧。”

我把枕头从脸上推开,抬头看她。这时我才发现她在哭。“你说‘告别’是什么意思?”

“你倒是快点啊!”她伸出手说。

我抓住她的手,跟着她下到客厅再去厨房。黛西侧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四腿直挺挺地往前伸着。她气喘吁吁地,好像刚才一直在公园里跑步。妈妈跪在她身边,摩挲着她的头。

“怎么回事?”我问。

“她突然开始呜咽。”维娅说着挨妈妈身边跪了下来。

我低头看妈妈,她也在哭。

“我这就送她去街上的宠物医院,”她说,“出租车会来接我。”

“宠物医院会治好她的,对吗?”我问。

妈妈看着我。“希望如此,亲爱的,”她低声说,“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当然会的!”我说。

“黛西最近一直病得很严重,奥吉。再说她也老了……”

“但是他们能够治好她的。”我看着维娅说,希望她也认同我的观点,可维娅没有抬头看我。

妈妈的嘴唇在颤抖。“我想,我们跟黛西说再见的时候到了,奥吉。对不起。”

“不!”我说。

“我们不想让她受罪,奥吉。”她说。

电话响了。维娅接了电话,说了一声“好的,谢谢”,然后就挂了。

“出租车在外面。”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

“好的,奥吉,请帮我开一下门好吗,亲爱的?”妈妈说着轻轻把黛西抱了起来,好像抱着一个耷拉着头的巨大婴儿。

“求你了,不要,妈妈?”我哭着堵在门口。

“亲爱的,请让开,”妈妈说,“她很重。”

“那爸爸怎么办?”我哭道。

“他到医院跟我碰头,”妈妈说,“他也不希望黛西受苦,奥吉。”

维娅把我从门口拉开,给妈妈开了门。

“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我的手机开着,”妈妈对维娅说,“你能给她盖一下毯子吗?”

维娅点点头,但是她已经在放声大哭。

“跟黛西说再见吧,孩子们。”妈妈说,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

“我爱你,黛西,”维娅亲吻着黛西的鼻子说,“我非常爱你。”

“再见,小女孩……”我在黛西耳边低声说,“我爱你……”

妈妈抱着黛西走下门廊。出租车司机已经打开了后车门,我们看着她坐了进去。关上车门前,妈妈抬头看了看站在公寓门口的我们,轻轻招了招手。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悲伤。

“我爱你,妈妈!”维娅说。

“我爱你,妈妈!”我说,“对不起,妈妈!”

妈妈给了我们一个飞吻。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子走远,维娅关上门。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我们一起号啕大哭。

8《黛西的玩具》

半小时后贾斯汀来了。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说:“抱歉,奥吉。”我们都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不知为什么,维娅和我找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把黛西的所有玩具都找出来堆在咖啡桌上。现在我们只能呆呆地盯着这堆玩具。

“她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狗。”维娅说。

“我知道。”贾斯汀揉揉她的后背说。

“她是突然之间开始呜咽的吗?”我问。

维娅点点头。“好像是你离开餐桌两秒钟后,”她说,“妈妈正要去找你,但这时黛西开始了,像是呜咽。”

“像什么?”

“就是呜咽吧,我也说不清楚。”维娅说。

“像在咆哮吗?”我问。

“奥吉,像呜咽!”她很不耐烦地回答,“她开始只是呻吟,好像什么东西弄疼了她。她还发疯般地喘气。然后一屁股跌倒在地,妈妈走过去试图抱她起来,不过,她显然疼得厉害。她咬了妈妈。”

“什么?”我说。

“妈妈试图去摸她肚子时,黛西咬了她的手。”维娅解释道。

“黛西从来没咬过任何人!”我回答。

“她身不由己,”贾斯汀说,“显然她很痛苦。”

“爸爸是对的,”维娅说,“我们不该让她的病情恶化。”

“什么意思?”我问,“他知道她病了吗?”

“奥吉,过去的两个月里妈妈大概带她去看了三次兽医。她最近一直在呕吐。你没注意到吗?”

“但是我不知道她生病了呀!”

维娅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伸出胳膊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边。我又哭了起来。

“对不起,奥吉,”她轻声说,“我真的很抱歉,你原谅我好不好?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对吗?”

我点点头。不知不觉,争吵已经无关紧要了。

“妈妈流血了吗?”我问。

“只是被轻轻咬了一下,”维娅说,“就在这里。”她指着她的大拇指根部,给我演示黛西是怎么咬到妈妈的。

“她疼吗?”

“妈妈没事,奥吉。她还好。”

两小时后,妈妈和爸爸回家了。他们开门的一瞬间我们就明白了,黛西没有跟他们回家,她已经死了。我们在客厅围着黛西的一堆玩具坐下来。爸爸跟我们讲了在动物医院的经过,兽医怎么给黛西照X光,检验血液,告诉他们她的胃部长了个巨大的肿瘤。她的呼吸很困难。妈妈和爸爸不希望她受罪,于是爸爸就像平常喜欢做的一样把她抱到怀里,让她的腿悬在空中,在兽医给她的大腿注射的时候,他和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跟她吻别,跟她说悄悄话。大概一分钟后,她死在爸爸的怀里。她死得很安详,爸爸说。就像睡着了一样。爸爸的声音颤抖着重复了好几次,然后清了清嗓子。

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爸爸哭,但是今天晚上见到了。我去妈妈和爸爸的卧室找妈妈陪我睡,结果看到爸爸坐在床沿正在脱袜子。他背对着门,并不知道我站在门口。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笑,因为他的肩膀在发抖,但是接着他用手蒙住了眼睛,我这才意识到他在哭。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的哭泣。像是在轻言细语。我本来想走到他身边去,但是转念一想,他哭得那么小声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我或者别人听到。于是我离开,转身去了维娅的房间,我看见妈妈和维娅并肩躺在床上,维娅在哭泣,妈妈在轻声安慰。

因此,不需要任何人吩咐,我换了睡衣,打开夜灯,关了大灯,然后上床,钻进我早前留在床上的毛绒玩具小山丘里。所有的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百万年前。我摘下助听器,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被子拉到齐耳处,我想象黛西正依偎在我身上,她用潮湿的大舌头舔我的脸,好像这是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一张脸。我就这样睡着了。

9《天堂》

我一觉醒来,天依然黑着。我下了床,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

“妈妈?”我轻轻地叫道。四周一片漆黑,我没看到她已经睁开眼睛。“妈妈?”

“你没事吧,亲爱的?”她恍恍惚惚地问。

“我可以跟你睡吗?”

妈妈朝爸爸那边挪了挪,我在她身边依偎着躺下来。她吻了吻我的头发。

“你的手不要紧吧?”我说,“维娅跟我说黛西咬了你。”

“只是轻轻咬了一下。”她对我耳语道。

“妈妈……”我哭了起来,“我很抱歉我说了那些话。”

“嘘……没什么好抱歉的。”她的话轻到我几乎听不见。她的脸贴着我的脸。

“维娅是不是嫌我丢脸?”我说。

“不,亲爱的,不是。你知道她不会。她只是在适应新学校。这并不容易。”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骗子。”

“睡吧,好孩子……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好爱你,妈妈。”

“晚安,亲爱的。”她温柔地说。

“妈妈,黛西现在跟外婆在一起吗?”

“我想是的。”

“她们在天堂吗?”

“是的。”

“人们去天堂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一样吧。”

“那人们怎么才能互相认得出来?”

“我不知道,亲爱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们只是凭感觉吧。你不需要用眼睛去爱,对吗?你只需要用内心去感受。在天堂就是这样。只有爱,没有人会忘记他们所爱的人。”

她又吻吻我。

“睡吧,亲爱的。很晚了。我累坏了。”

但我睡不着,即使我知道她已经睡着了。我也能听到爸爸睡着了,我想象维娅睡在走廊那头她的房间里。我想知道此时黛西是不是也在天堂睡着了。如果她睡着了,她会梦到我吗?我想知道,有一天我到了天堂,不再因这张脸而困扰会是什么感觉。正如它永远不会给黛西造成困扰一样。

10《替补》

黛西去世几天后,维娅带回来三张校园戏剧的演出票。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晚餐时的争吵。演出那天晚上,她和贾斯汀要提前到校,出发前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我她爱我,做我的姐姐她感到很骄傲。

这是我第一次到维娅的新学校。比她以前的学校大多了,也比我的学校大一千倍。可以容得下很多人。戴“仿生洛博特助听器”唯一的缺点是,我再也不能戴棒球帽了。在这种情况下,棒球帽真的派得上用场。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戴着那顶旧宇航员头盔实现游离。信不信由你,人们会觉得看见一个戴宇航员头盔的小孩远远不如看见我的脸那么怪异。不管怎么样,我一直低着头跟在妈妈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灯火通明的走廊。

我们跟着人群到了礼堂,有学生在入口处派发节目单。我们找到了第五排的位置,靠近礼堂中央。我们一坐下,妈妈就开始在手提包里摸索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忘了带眼镜!”她说。

爸爸直摇头。妈妈总是忘记她的眼镜,要么钥匙,要么别的什么东西。她总是丢三落四的。

“你想坐近一点吗?”爸爸问。

妈妈眯起眼睛看看舞台。“不用了,我看得见。”

“现在就说出来,否则就永远保持缄默。”

“我很好。”妈妈回答道。

“看,贾斯汀在这儿。”我指着节目单上贾斯汀的照片说。

“他这张照片不错。”他点头回答。

“怎么没有维娅的照片?”我问。

“她是替补演员,”妈妈说,“不过,看啊,这儿有她的名字。”

“他们为什么叫她替补演员?”我问。

“哇噢,看看米兰达的照片。”妈妈对爸爸说,“都认不出她来了。”

“他们为什么叫她替补演员?”我又问了一句。

“如果主要演员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演出,代替他上台的人就叫替补演员。”妈妈回答道。

“你听说马丁又要结婚了吗?”

“你在开玩笑吧?”妈妈吃惊地回答。

“谁是马丁?”我问。

“米兰达的父亲。”妈妈回答我,接着又对爸爸说:“谁告诉你的?”

“我在地铁上碰到了米兰达的妈妈。她为此很不开心。他又要当爸爸了。”

“哇。”妈妈摇摇头说。

“你们在谈什么?”我说。

“没什么。”爸爸回答。

“可是为什么叫‘替补’呢?”我问。

“我不知道,奥吉狗狗,”爸爸回答,“也许是因为演员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跟着主角学习之类的?我真的不清楚。”

我还想说点别的,但这时灯光一暗。观众马上安静下来。

“爸爸,请你不要再叫我奥吉狗狗了,好吗?”我在爸爸耳边悄悄说。

爸爸笑着点点头,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戏开场了。大幕拉开。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贾斯汀一人,他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旧椅子上,正在给小提琴调弦。他穿着一件老式外套,头戴一顶草帽。

“这部戏叫‘我们的小镇’,”他对观众说,“原著桑顿·怀尔德,制作兼导演菲利浦·达文波特……小镇的名字叫‘格罗威尔的角落’,在新罕布什尔州——刚好穿过马萨诸塞州边境线,位于北纬42度40分,西经70度37分。第一幕展现的是我们小镇的一天。这一天是1901年5月7号。时间在破晓前。”

我立刻知道,我会喜欢这部戏。它不像我过去看过的其他校园剧,比如《绿野仙踪》或者《食破天惊》。不,这部戏很成人化,我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戏演了一会儿,一个叫韦伯太太的角色在叫她的女儿艾米丽。我从节目单上得知那是米兰达要演的角色,因此我倾身向前想好好看看她。

“这是米兰达,”妈妈眯着眼睛看着舞台,悄悄对我说,这时“艾米丽”走出来了,“她看起来变化真大……”

“不是米兰达,”我悄声说,“是维娅。”

“啊,我的老天!”妈妈一声低呼,在座位上踉跄了一下。

“嘘!”爸爸说。

“是维娅。”妈妈悄悄对他说。

“我知道,”爸爸低声笑道,“嘘!”

11《结局》

演出太惊艳了。我不想剧透,但是结局让观众都眼泪哗哗的。妈妈整个哭出了声,那时维娅饰演的艾米丽正在说:

再见,再见了世界!再见,格洛威尔小镇……妈妈、爸爸!再见了,时钟……再见了,妈妈的向日葵、食物和咖啡、新熨好的衣服、暖和的热水浴……睡觉和起床……噢,大地,只有认识到你的人才会发现你的美丽!

维娅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真的哭了,我看见泪珠从她腮边滚落。太感人了。

幕布关上后,观众席上掌声四起。演员们一个一个出来谢幕。维娅和贾斯汀最后出来,他们一露面,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

“太棒了!”我听见爸爸用手做喇叭状在喝彩。

“为什么每个人都起立?”我问。

“起立是为了致敬。”妈妈说着也站了起来。

于是我也站起来拍手。我拍得手生疼。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此时此刻维娅和贾斯汀感觉该有多美啊,所有的人都起立为他们喝彩。我觉得应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世界上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应该获得一次全场起立鼓掌的机会。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少分钟,台上的演员退后一步,幕布在他们前方拉上。掌声止息,灯光亮起,观众起身退场。

我和妈妈、爸爸一起来到后台。许许多多人正围着演员们,在他们背上拍拍打打,向他们表示祝贺。我们看到维娅和贾斯汀站在人群中央,微笑着看着每一个人,说说笑笑。

“维娅!”爸爸穿过人群,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喊。等他离得够近时,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你真了不起,亲爱的!”

“我的天呀,维娅!”妈妈兴奋地尖叫。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她那么使劲地拥抱维娅,我觉得维娅都快窒息了,但是她一直在笑。

“你太出色了!”爸爸说。

“非常出色!”妈妈半是点头半是摇头地说。

“还有你,贾斯汀,”爸爸握着贾斯汀的手说,同时又给了他一个拥抱,“你表现得太精彩了!”

“太精彩了!”妈妈反复说着。老实说,她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你出现在台上吓了我一跳,维娅!”爸爸说。

“妈妈一开始没把你认出来!”我说。

“我没认出是你!”妈妈用手捂住嘴说。

“就在演出开始前米兰达生病了,”维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甚至都来不及宣布一下。”我必须说,她看起来有点陌生,因为她还化着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

“那你是在最后一刻才上台的?”爸爸说,“哇。”

“她真了不起,不是吗?”贾斯汀搂着维娅说。

“所有观众都湿了眼睛。”爸爸说。

“米兰达没事吧?”我说,但是没有人听见。

这时,一位男士拍着手朝贾斯汀和维娅走过来,我想应该是他们的老师。

“太棒了,太棒了!奥利维娅和贾斯汀太棒了!”他亲了亲维娅的双颊。

“我说错了几句台词。”

“但你坚持演到了最后。”这位男士笑得嘴都合不拢。

“达文波特先生,这是我的父母。”维娅说。

“你们一定为女儿感到骄傲!”他用双手握着他们的手说。

“是的!”

“这是我的弟弟奥古斯特。”维娅说。

他正要说点什么,但是看到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D先生,”贾斯汀拉住他手臂说,“请过来见见我的妈妈。”

维娅正要跟我说话,但有人过来跟她交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了。我是说,我知道妈妈和爸爸在哪儿,但周围全是人,而且不停有人撞得我团团转,再盯着我看一两眼,这让我感觉有点难受。我不知道是因为有点热还是怎么了,我开始有点头晕。人们的脸在我脑子里模糊起来,我试着想把“洛博特耳朵”的音量调低一点,但是我一开始稀里糊涂地调大了,这吓了我一大跳。等我抬起头时,妈妈、爸爸、维娅都不见了。

“维娅?”我大声叫。我穿过人群去找妈妈。“妈妈!”但周围除了人们的肚子和领带,我什么也看不见。“妈妈!”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我。

“看看这是谁啊!”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维娅,但我转过身,一下子惊呆了。“嘿,汤姆上校!”她说。

“米兰达!”我叫道,使出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

章 完